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玉髓豆蔻 作者:尘嫕 文案 ★ 性格平淡无奇的大龄剩女,穿越后,自带弱国公主马甲重生,自带身中剧毒体质,这还不算,竟然还自带了个未婚夫!!!这种操作也是够俗的!不过,这真是解决大龄剩女的一剂良药。 白送的未婚夫要长相有长相,要武功有武功,要身份有身份,而且对自己咸宠甜宠随天气随心情自由切换,哎呀妈呀,要喜欢上这个老祖宗了! 可是,问题来了。未婚夫历史上确有其人,据太史公他老人家记载,他的夫人可不是弱国公主。怎么破?难道有猿无粪?亦或是我只是个小三? 不存在的,恋爱还是要谈的,婚还是要结的,娃也还是要生的…… 本文不是历史类小说,背景虽是东周楚国,但有些人和事也无从考据,属于作者xia几把胡诌,比较有毒,欢迎品尝,味道不好我自罚三更。 ★★★全文存稿,不出意外每日发1到2章,逢周末会多发1到2章!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荔阳 ┃ 配角:弃疾,蔡从,乔鱼,桃夭,相秋,熊虔,高阗…… ┃ 其它:东周 ================== ☆、云梦泽畔   云梦泽一带的乡邑,大多靠着捕鱼为生。   梓邑便是其中之一。   乡人乔鱼,与二哥乔术一道,说说笑笑往云梦泽畔走去。他们晨间撒的网,黄昏了,便该去收了。   驾上停靠在水边的小舟,二人往云梦泽深处而去。   乔术摇着船桨,望着天,道:“今日天气不错,不知收成如何。”   乔鱼坐在船中,也看向天际,道:“昨日网了肥鱼四担,换得两朋铜贝,今日当更多才是。”   二人到达泽中,将船靠到一处小汀边,下得船来,去拉那钉在小汀上的渔网。二人长年以此为生,气力甚大,平日拉渔网,顷刻便能拉起。可今日奇哉,拉了半晌,颇为费力。   乔鱼用手臂擦擦额头大汗,道:“二哥,今日这鱼有些分量呢!”   乔术喘着气,道:“正是呢,你我二人再使力,拉上来看看,莫不是捕着鲟了?”   二人“唉咗唉咗”拉了半天,总算是把渔网收上了岸。   等二人定睛一看,大惊不已。那渔网内,除了一些还在蹦跳的鱼,竟还躺了个人。怪道今日这渔网如此沉。   乔术有些怕,不敢上前查看。乔鱼胆大些,缓缓靠近,伸手探那渔网中人的鼻息,竟还有气!   “二哥,还活着呢!”   “哦?那赶紧将人弄出来。”   兄弟二人一阵手忙脚乱,总算把人从渔网中拉出来。竟然还是个女子。   乔鱼道:“二哥,这女子八成抢了水,迟迟不醒。”   乔术赶忙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瓶,道:“给,拿去给她闻闻,看能否醒来。”   乔鱼接过小瓶,一手将那女子的头部扶起,另一只手把瓶盖用手指顶开,放到女子鼻下。   不一会儿,果见那女子眉头皱了皱,嘴张了张,然后哇哇哇地吐了好些水出来。   半晌,女子睁开眼。黄昏的天带了些夕阳的金辉,有些刺眼。女子不大适应,微微眯了眯眼。   “二哥,她醒了,醒了。”乔鱼兴奋道。   女子听见此声,看向近前的乔鱼。入眼的,竟是麻衣,束发。再看向立在一边的另一个人,也是麻衣和束发这样的打扮。那女子忽地瞪大了眼,似是发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发出虚弱的声音,道:“你们是谁?”   乔鱼笑答:“我叫乔鱼,他是我二哥乔术。”   女子又问:“这是哪里?”   乔鱼道:“此乃梓邑。”   女子更觉得莫名其妙,抓住乔鱼赤着的胳膊,道:“你们为什么穿成这样?是洞庭湖一带在举行什么节目吗?”   乔鱼摸摸头,有些不大明白这女子的话,“姑娘,你的话,我有些听不大懂,你是问我为何如此穿着?”继而又笑道,“我等乃平常捕鱼人家,粗布麻衣,乃是寻常。看姑娘身上衣物,想来当是大户人家的女子。”   女子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一看,顿时吓得她瞳孔都放大了好几分。她揪住乔鱼衣襟,激动不已:“你刚刚说,这是哪里?”   乔鱼疑惑着,答:“梓邑。”   “梓邑?”她又问,“现在是哪一年?哦不,现在是哪个朝代。哦不,现在的皇帝是谁?”   乔鱼又摸摸头:“黄帝?”   女子再仔细看看他二人的衣服样式,又瞅瞅自己身上的,简直难以置信。也不晓得怎的,兴许是被吓着了,一闭眼,又晕了过去。任凭乔家两兄弟如何呼唤,她都再也没有睁开眼。乔家兄弟没办法,只得将她抱到船上去。   划船回到岸上,乔鱼把女子背到背上,乔术提着今日捕来的为数不多的几尾鱼,往梓邑家中走去。   —*—   乔家的院子,草屋柴扉,院中还晒着些鱼干。乔家只有一位瞎眼了的老母亲在家,乔老父三年前病故。他们兄弟本来有三人,可大哥乔句早年也因病去世,从此乔家便只剩下了孤儿寡母三个。   好在乔术去年娶了新媳,乔家才新添了人口,新媳名叫青燕,已怀了孩子,近一两月便要临盆。   二人打开柴扉,进得院子。   青燕彼时正在院子里缝制小孩新衣,瞧见兄弟二人回家,小叔背上竟然驮着个女子,讶然,放下手中针线,挺着肚子,起身迎上前,问道:“这位女子是何人?她怎么了?”   乔术答:“此女子是我们从泽中救起来的,不知是何方人。”   青燕赶紧道:“快,小叔,将女子背进屋里,天将黑下,风大,她衣服全湿,恐生了病,相公,去我们房中取一件我的衣衫过来,我去给她换上。”   乔术道:“你换?当心腹中胎儿。”   青燕道:“不妨,若我不去,难不成你二人合适?亦或是咱们母亲合适?”   两兄弟一时默然,只得照办。   —*—   云梦泽旁的一处高地上,修了一座长亭。此刻,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长亭内,立着两人,乃楚国公子弃疾,与其门下属臣蔡从。   蔡从看远方日头渐渐迈入山林,时辰已经不早,他二人在此已经太久,不禁心中起了担忧,道:“公子,不如遣人去对岸看看。公主是否因云梦之险,被困在对岸了。按理,公主一行早该抵达。”   弃疾点点头。   蔡从走下长亭,到一旁等着的一众护卫跟前,指着前排两名,道:“你二人,且撑舟前往对岸看一看鄢国公主可曾在那里?”   二人应下,朝岸边走去,取了小舟,划动船桨,在渐渐暗下的天幕里,驶向云梦深处。   云梦岸头草凄凄,晚风带来一些水上的凉气。蔡从示意不远处的护卫拿来一件黑色披风。他接过披风,为弃疾披上。   弃疾看着远方的云梦泽,幽幽道:“从,近几日我都在宫中,无暇问你,那日陛下早朝后来我府中说要给我娶新媳,不知为何你执意推荐鄢国公主?”   蔡从答:“公子,据说那位鄢国公主乃是位不可多得之美人。”   弃疾转过身看看他:“哦?只因是位美人?”   蔡从拱礼道:“臣知错。”   弃疾挑眉:“哦?卿何错之有?”   蔡从答:“是从之过,从不该不与公子商议,便私自在陛下面前进言,左右了公子的婚配大事。”   弃疾笑笑,道:“卿做事,向来便自有一套道理,此番,你说说看。”   蔡从却忽然跪倒在地,匍匐身体,行了个大礼,然后对弃疾道:“公子,从以龟甲之术,再结合星宿之变,后又结合水纹之理,终于寻找到那位兴王之人。”   弃疾奇道:“嗯?卿是说,那位鄢国公主,便是兴王之人?”   蔡从笑道:“正是。”   弃疾更觉神奇:“怎会是位女子?”   蔡从道:“天命如此,不分男女。从私自做主,还请公子责罚。公子一向避讳王位之事,本不该将兴王之人留在公子身边。可公子,如今咱们大王,整天沉迷女色,修章华台,大兴土木,劳命伤财,恐生亡国之象啊!”   弃疾皱眉,厉声道:“住口,修得妄议陛下,何为亡国之象?口出狂言,看来,本公子真是平日把你惯坏了,言不则词,口无遮拦,有意陷本公子于不义?”   蔡从再拜,道:“公子,从万死不敢呐,只是如今,确不如当年庄王在世之时。”   弃疾闭眼一阵,虽然他也晓得蔡从所言不差,但他一直担心陛下对他有所误会,不过,蔡从乃他的属臣,为自己而谋,他又何错之有?遂叹口气,道:“起来吧。只是那兴王之人若是被陛下发现,说我有夺位之心,只怕那位公主留在本公子身边,后患无穷。”   蔡从起身,道:“公子不必担忧,纵观各国,能看出兴王之人的巫者,从敢担保,不出两人。”   弃疾来了兴致:“哦?除了卿,竟还有人如卿一般神乎其神?”   蔡从笑答:“此人,便是从的师父。”   弃疾道:“说起令师,倒是想拜访拜访。”   蔡从道:“家师早年已隐居山林,连从也无法寻见他。”   弃疾感叹一声:“高人遁世去了,咱们凡人再想寻找,估计得云梦水干,章华台倒了。”   —*—   过一阵,天已黑下。云梦之上,终于出现两只火把。   先前那两名护卫总算回来了。   “启禀公子,云梦那边,的确有鄢国的送亲队,可……”   弃疾问:“怎么?”   “公子,鄢国公主就在今日午时许,不慎落入水中,至今,还未寻到。”   “什么?”弃疾大惊。   蔡从完全不信,这可是算了一年才算出的人,怎么可能发生这等事?   “来人!”弃疾朝那边等候的护卫一唤,所有护卫便小跑着过来了。   弃疾吩咐道:“尔等,如今鄢国公主是在来我楚国路上落了水,一人回楚宫报信,其余人等,随我在云梦泽中搜救。”   “唯!”众护卫领命。   蔡从道:“公子,这落水已过两三个时辰,都未能寻见人,只怕凶多吉少。”   弃疾道:“凶多吉少也得找,鄢国找到何时,楚国便得寻到何时。”   蔡从立马明白了公子的心意,点点头。   —*—   杜荔阳一直躺着,不敢动,不敢睁眼。她还在回味这整个过程。   她记得她在洞庭湖中的兰汀上找泥,想凭借自己的陶瓷专业,为自己老爸做一个特别的陶器当作生日礼物,结果不甚落水。她不会游泳,极力挣扎着,可湖水一股脑包围了她,压得她喘不过气。呼吸都是水,到处都是水。挣扎,难受,绝望。后来,她没有了力气,没有了知觉。就在她思维弥留之际,她看见湖底一处忽然放射出盛大的白光,笼罩着她。她以为,那是天堂的光,她就此只能活在人们心中。   可是,如今的一切她难以置信。且听屋外头的对话:   老婆子声音:“哎哟,那姑娘怎么还未醒,都子时了。莫不是要死在我们家,这可了得。”   年轻女子声音:“母亲,你又失眠了?”   老婆子声音:“哎,夏将至,失眠症又犯了。媳妇,你且去客屋看看。”   年轻女子声音:“母亲,我……恐怕不方便。”   老婆子声音:“也对,你身怀六甲,万一那姑娘已经去了……你还是别去,叫术去。”   年轻男子声音:“母亲,嫂子,你们怎如此晚还在院中?”   年轻女子声音:“是小叔啊,你怎也未睡?”   年轻男子声音:“哦,我起来入茅厕。”   老婆子声音:“鱼,你且过去看看,那姑娘怎么样了?”   年轻男子声音:“是,母亲。”   杜荔阳心下蓦然一慌,继而,便听见推门声与脚步声。   她都能感受到正有一股男子的阳刚之气向她逼近。   “姑娘?姑娘?”乔鱼轻轻唤道。   杜荔阳睁开眼,坐起来。   乔鱼笑道:“你醒啦!”   杜荔阳看着他,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乔鱼衣领,眼光发贼:“说,你们是哪个猴子请来的豆比!这么戏弄老子!”   乔鱼惊了惊,不曾想这女子醒来之后竟然对他做这番动作,忙道:“猴子?老子?姑娘想来是读过书的,竟知晓老子。”   杜荔阳不耐烦道:“废话,你以为老子的大学白上的?说,这是哪里?这里还是不是洞庭湖一带?”   乔鱼笑起来:“虽不明白姑娘在说什么,但见你力气浑厚,当是无事了。还有,我与二哥从云梦泽将姑娘救回来,这里是梓邑。”   “云梦泽?少装文化人,云梦泽不就是洞庭湖吗?还有,梓邑?梓邑是哪个区?那个镇?那个乡?”   乔鱼摸摸头:“姑娘,我真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杜荔阳瞬间化石。她顿住,看看眼前穿得古色古香的男子,再瞧瞧窗外从未见过的超级多星星的天空,再听听这整个世界从未有过的安静,似乎只有花鸟虫鱼的声音,再闻闻空气里从来不曾感受过的泥土与花、狗屎鸡屎猪屎的味道,还有屋子里远古的桐油陶豆灯……这一切,真的太真实。又不太真实。按道理,她如果不是被人从洞庭湖里救起,就该是死在湖底了,可如今这般场景又是怎么回事?莫不是……   “你出去,让我再晕一会儿。”说完,倒下。   乔鱼莫名其妙出了房间,院中青燕问:“怎么?那姑娘醒了?”   乔鱼道:“醒是醒了,可又晕了。”   乔母道:“醒了便好,醒了便好,只要不会在我家死了就成。”   青燕拉住乔母:“母亲,不可这么说。”   乔鱼道:“母亲,那姑娘醒来后,一直说胡话,想来受了惊吓,要不,明日天亮,我去村口请来医者看看?”   乔母点点头:“如此甚好,那姑娘既然到了咱们家中,当照顾妥当。” ☆、身中剧毒   第二日清早,乔鱼前往集市卖鱼,顺道去请了本地的医者。   杜荔阳其实早就醒来,古时村中,全靠鸡鸣做闹钟。乔家院子里的鸡天不亮就开始打鸣。杜荔阳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醒了。可她却没有睁眼,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另一个世界。   有人推门而入,她决定继续装死。   乔鱼领着医者进了门,青燕跟在后面,撑着肚子缓缓走来。   医者放下药箱,乔鱼拿来条凳,请医者坐下。医者坐下后,执起杜荔阳的手,开始把脉。   半晌,医者皱起眉。   乔鱼见此,忙问:“怎么,可有大碍?”   医者缓缓道,语气有些凝重:“此女子深重剧毒。”   乔鱼大惊,青燕赶紧问:“性命可堪忧?”   医者捋捋胡须,思索片刻,道:“按理来说,此女子体内毒素,早已至她死地,可……怎么还能活到今时?怪哉奇哉!”   乔鱼问:“可有解毒之法?”   医者再思考思考,道:“办法是有,就是代价太大。此种毒其实并不复杂,只是下毒者倒是十分高明,她体内之毒,并非一朝所致,而是长期服用集聚而成。剂量少时,并不被察觉,若是积累到一定时日,可顷刻使人暴毙。”   乔鱼与青燕皆吓一大跳。   杜荔阳也被吓到,什么情况?自己还深重剧毒了?不禁手抖了一抖。正好被医者感受到。可待医者仔细看时,她又装睡起来。   医者奇道:“不知此女子是你们家何人?怎会中这样的毒?”   乔鱼本打算实话实说,却被青燕抢道:“哦,她是我妹妹,从外乡来探望我,不料半道落了水,至今也未曾醒来。”乔鱼有些惊讶地看看青燕,但也没说什么。   医者道:“令妹之毒说好解也好解,只是药引难寻。”   青燕笑道:“医者请说。”   医者道:“需蛇胆入药。”   乔鱼笑道:“蛇胆好说,我上山随便抓条蛇取来胆便是。”   医者摇头:“非也非也,此蛇有剧毒,被咬上一口,凶多吉少。”   乔鱼道:“什么蛇?”   医者道:“七步蛇。”   青燕大惊:“那不成,可还有其他解毒之法?”   医者摇摇头:“老朽才疏学浅,只知此法。”   青燕道:“不知舍妹还能坚持多久?”   医者想想道:“我为其开点解毒之药,可暂时压制毒性,但不能去根,大约能维持三月,如果三月后再无解药……”   青燕道:“那还请医者开药,能保几时是几时。”   —*—   送走医者后,乔鱼便径直回自己房间。   青燕叫住他:“小叔,且止步。”   乔鱼回头,问:“嫂嫂有何事?”   青燕缓缓走到他面前,道:“小叔这厢是要做什么?”   乔鱼笑道:“取弓箭。”   青燕追问:“取弓箭做什么?”   乔鱼摸摸头,道:“嫂嫂明知故问,自当是去山中捕蛇。”   青燕厉声道:“不可,那七步蛇,乡野之人都知,剧毒无比,若是被咬,便一命呜呼,你乃乔家根苗,怎可为一陌生女子冒险。”   乔鱼道:“嫂嫂,那蛇并没有你说的那样可怕,我七岁时便上山捕过蛇,那七步蛇也捕过。”   乔母不知何时扶着门摸索着走出来,急道:“不准去。你哪里捕过那蛇?少来哐我与你嫂嫂。”   乔术也从房中走出来,搀扶着乔母,道:“鱼,那女子乃我们无意救得,背景不详,不知是好是歹,这险不能冒。”   乔鱼道:“二哥,话不可如此说,人既是我等救的,便应救到底才是,瞧那女子面貌,便知绝非歹人。再说,我的箭术,难道大家还信不过?若遇毒蛇,一箭|射|过去,保准|射|到蛇的七寸上。”   乔母急起来:“不准去!术,去将那女子抱出家门!”   乔鱼、乔术还有青燕,皆震惊。   乔鱼道:“母亲!这是做什么?那女子还未醒来!怎可如此?”   乔母气道:“你若执意捕蛇,我便将那女子即刻赶出家门!”   母子二人一下僵持住。青燕见势,忙劝说乔鱼道:“小叔,医者方才说那女子能保三月平安,时日还长,不必急于一时,咱们从长计议,胜算更大,再者,等那女子醒来,告知我等家住何方,看那女子原先身上那衣着,当是贵家女子,没准咱们将她送回,富贵人家,办法总比咱们多。”   乔术也劝道:“鱼,你嫂嫂说得有理,你虽箭术不错,但如此冒险之事,咱们从长计议也是好的,若是你在山中被那蛇咬,人人皆知,那蛇毒发作十分快,到时候女子救不了,反而搭上你自己的性命,徒留老母与我等伤心垂泪。”   乔鱼犹豫:“可……”   此时,忽然一个声音,自客屋门口传来:“不用诤了。”   乔家之人皆惊,循声望去,却见客屋门口处,立了位女子。白皙如玉之容,聘聘婷婷之姿,青眉罥烟,漆目含露,绛唇点蜜,身姿摇摇。虽然乌发有些乱,长长地披散在胸前,但丝毫不影响她婀娜姿态。或许是刚睡醒,亦或是体态虚弱,面色苍白了些,身上少了些硬气,尽剩一派扶风弱柳之貌。那女子虽穿着青燕的旧衣,却仍无法掩盖住她的高贵气质。   乔鱼眼前一亮,走上前去,挠挠头,笑得略憨傻局促,问:“你醒了?”   杜荔阳实在忍不住院中争吵,她也不信自己中了什么毒。万一真有个陌生人为她去爪毒蛇抛头颅洒热血的,真真的过意不去。索性起来,告诉他们,她并没事。其实,她还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换了一副,虽然她开始接受穿越的事实。   杜荔阳笑道:“是你救了我?”   乔鱼见她笑得明艳动人,简直不敢直视:“是我与二哥将你从云梦泽中拉上来的。”   杜荔阳笑道:“如此,多谢二位。方才听说我中毒了?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中毒呢?”   乔鱼道:“医者说你中了毒。”   杜荔阳摆摆手:“不可能,我没中毒。”   乔鱼道:“可是你已经昏迷多时。”   杜荔阳道:“掉进水里呛了水,昏迷不是正常的么,现在没有大碍了。”   青燕道:“既然姑娘没事,那最好不过。不知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杜荔阳被问住:“我……我叫杜荔阳,家住……家住……哎呀……”她实在编不出,干脆蹲下身,抱住头,大喊起来。   “哎呀……哎呀……好疼……疼……”   乔鱼赶紧扶她:“怎么了?怎么了?”   杜荔阳故作艰难地说了句:“头疼!我头疼!”   乔鱼急道:“嫂嫂,她头疼,这可如何是好?”   青燕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啊,术,快去追医者,兴许还没走远。”   —*—   医者本走到半道,老远背后就有声音将他叫住。回头一看,奔来个人,正是乔术。   乔术急急赶来,气喘吁吁,道:“医者,请随我来。”说着,拖着医者便往家里去。   二人不一会儿,又回到乔家院子。   杜荔阳早被搀扶进了客屋。   乔鱼见医者来了,赶忙上前拉他过去。   “哎哟,慢点慢点!”医者差点没摔一跤。   乔鱼急道:“医者,快瞧瞧她,她方才直喊头疼。”   医者拉过杜荔阳的手,又请了一阵脉,皱眉思索良久,方道:“头疼,大约是中毒引起的,只要毒解了便可治愈。”他其实也说不准,但她中毒是事实,虽并未查出疼痛之因,但为不使自己丢脸,如此说,准没错。   乔鱼还道:“可她说,她什么也记不得了。”   医者大吃一惊:“哦?姑娘过来些,且容我瞧瞧你的头部。”   杜荔阳照办,伸过头去。医者伸出两只手,将她整个的头都按了一个遍,却仍未发现端倪。摸索良久,不得答案,只得放弃。   乔鱼问:“如何?”   医者答:“姑娘头部并未受重伤,却无法记事,我也看不出是什么原因造成。惭愧惭愧。”   乔家人皆讶然。   —*—   弃疾负手走在云梦泽畔,蔡从随后。水上数十只小舟,正在河中探查。   蔡从道:“公子,已过三日,毫无收获。”   弃疾道:“本公子知晓,要你提醒。”   蔡从又道:“公子,昨日星辰甚好,从又……”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弃疾截住。   “又夜观天象?”   蔡从尴尬笑笑,接着道:“从夜观天象,紫微星移位,生门在东边。”   弃疾边走边问:“何解?”   蔡从答:“就是说,兴王之人恐有危险,但向东则生,若兴王之人还活着,当在东边。”   弃疾道:“东?东乃何地?”   蔡从道:“东为益阳。”   弃疾笑道:“益阳甚大,人海茫茫,如何寻找?”   蔡从亦笑:“益阳虽大,但临云梦泽的,却只有三邑而已。”   弃疾道:“本次你的星宿可看准了?”   蔡从冷汗道:“公子大可放心。”   弃疾道:“那好,你安排一队人马随我们去益阳寻人,其余人等,仍在江中寻找。”   蔡从拱礼:“公子,不若这样,咱们兵分两路找寻。”   弃疾奇道:“ 你我兵分两路?我们都从未见过那位公主,即使遇上了怎么知道是她不是?”   蔡从笑道:“听鄢国大夫卫序之言,公主左掌心天生一个朱砂红胎记,形如桃花,大小亦似桃花。”   —*—   第二日,清早,天气晴好。鸡鸣破晓,乡野之地的人们,闻鸡起舞,很早就起来劳作。   乔家的人,乔术乔鱼早早地在庖厨煮粥,等吃了早饭,便又要出江捕鱼了。   等粥煮好,青燕与乔母也已经起来洗漱完毕,青燕有身孕,乔母又眼睛不好,便坐在堂屋内,等兄弟二人端来吃食。   两个女人在堂屋里坐了一会,乔鱼端着一锅菜粥,乔术拿着碗勺,走了进来。   乔母忽而问:“那位小女子可曾醒来?”   青燕笑答:“约莫着还未曾。”   乔母奇道,“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起来?”又一想,担忧道,“莫不是又昏迷了?”   青燕道:“也对,媳妇去看看。”说着,便打算撑着肚子起身。   乔鱼见状,忙道:“嫂嫂,鱼去看看便是。”说完,便放下手中的分粥勺,起身而去。   乔鱼来到客屋外,见门还关着,犹豫了一阵,方抬手敲门:“姑娘,姑娘,该用早膳了。姑娘?姑娘?”   杜荔阳发誓,她即使在高三那会儿,学习那样紧张,也断然不会天还没怎么亮就爬起来。她皱着眉,极为不情愿地坐起身来,瞧瞧窗外朦胧的光影,分明才凌晨四五点的样子。又瞧瞧屋内摆设,却原来还在古代。她将将做了个梦,梦见她回到了现在,和爸爸在一起,送了一只亲手做的陶埙给他,爸爸高兴得亲自下厨做了她最爱吃的酸菜鱼,正吃得欢,就被敲门声和叫喊声强行拉回了现实。   听门外是乔鱼的声音,她问道:“怎么了?”   乔鱼听见回答,立在门外笑起来,道:“原来姑娘醒了,时辰不早了,早饭已煮好,姑娘起来用饭吧。”   杜荔阳答道:“好的,这就来。”   杜荔阳穿起那件青燕的素淡衣衫,脸不知在哪洗,头不知在哪梳,一时竟不敢开门而出。   正在她踌躇之际,敲门声又响了,又是乔鱼:“姑娘?姑娘?可是有什么需要么?”他见杜荔阳半天不出来,又来叫了一次门。   杜荔阳走到门边去,贴着门,小声道:“你叫乔鱼是吧?”   声音虽小,乔鱼还是能听得清:“是。”   杜荔阳又道:“那我叫你小鱼儿吧,小鱼儿,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乔鱼道:“姑娘请说。”   杜荔阳酝酿了一番,方道:“我……想梳洗,可不知……”   乔鱼竟一点就透:“哦,姑娘想必是贵家女子,平日房内都放了铜镜,早起洗漱定有侍人端水服侍。咱们是乡野之人,家中没有铜镜,嫂嫂梳妆,都是打了盆水进屋内,对影梳妆的。姑娘且等着,鱼帮你端水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防正常文字被误和谐专用。 ☆、吹叶成歌   乔鱼去井中打了一盆水,端去客屋门口。   “姑娘,水在门口,我先去了,你自己取一下。”   “好。”   乔鱼走开后,杜荔阳打开门,将水端了进去。她端水时没注意水中倒影,等准备洗脸时,才震惊地发现,水中,怎么有一张陌生的面孔?   那是谁?十五六岁的容颜,白皙如瓷的肌肤,眉不画而黛,唇未点而润,一张充满青春少女气息的脸。陌生。想她一个年方28了的未婚女人,怎么就陡然变得如此青春了?关键是,这脸也并非是自个儿的啊!   忽然,她发现水中少女脖子间缀着一枚吊坠,白润通透,被雕琢成了豆蔻的样子,她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怎么这躯壳也有一个?她伸手握住玉髓,心头疑惑深深。难道她自己身体没过来,而这玉却过来了?不对!不对!想想也太可怕了!又不是死了,又不是活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都快不是她自己了!   她要回去!她要回去!   头发披散着,她冲到门前,一把将门打开,然后跑了出去。   洞庭湖在哪里?洞庭湖在哪里?   她完全摸不清方向,却急促地奔出了乔家的院子。   正在吃粥的乔家人看见院子里一个衣衫飘摇、发丝乱飞的女子跑出了院子。   青燕道:“嗯?那姑娘怎么跑出去了?”   乔鱼看见,当即放下碗筷,追了出去。   其余乔家人面面相觑。   乔术心不在鄢地说了句:“鱼反应倒快。”   青燕眼睛亮了亮,道:“小叔今年二十了吧,该讨个媳妇了。”   乔母一听,忙问:“燕,你的意思是,鱼对那姑娘……”   青燕笑道:“母亲,我瞧那姑娘姿色出众,小叔看那姑娘的眼神的确是带了些光彩。”   乔术道:“燕,少胡说,那姑娘被救时,身上穿的,可是上等丝罗衣,头上簪的金玉,怕也是价值不菲的。那姑娘只怕是贵族家庭的,落了难,我等乃乡野小民,鱼和她不合适的。”   青燕笑道:“术说得对,可那姑娘如今记忆全无,我们是继续收养?”   乔母道:“她一个姑娘家家,巧得偏叫我家救了,亦是缘分,不可随意弃之,我家虽非富贵之家,但多个碗筷,并无压力。”   青燕笑道:“母亲慈善,言之有理。”   —*—   顺着一条竹茵路一直跑,杜荔阳边跑边张望着,寻找那洞庭湖的踪迹。天已经亮开,路上开始有三三两两行人走过,看见杜荔阳这般的样子,皆投来诧异的目光,又见着她身后追来的乔鱼,便开始各种猜想。   乔鱼身手矫健,不一会儿便跑到了杜荔阳的前面,双臂张开,拦住她的去路。杜荔阳停下。   乔鱼跑了这许久,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说:“你跑什么?”   杜荔阳喘着气,急切道:“你知道洞庭湖在哪里吗? ”   乔鱼诧异道:“姑娘家住洞庭湖?”   杜荔阳懒得解释,绕过他,又开始跑。乔鱼见状,赶紧拉住她胳膊。   杜荔阳皱眉:“你拉我干什么?”   乔鱼道:“姑娘不能走。”   杜荔阳看他一眼,忽而平静下来,道:“小鱼儿,你能带我去云梦泽么?就是你救我的地方。”   乔鱼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   云梦泽离梓邑不远,步行也不过一两盏茶的功夫。很快,二人来到云梦泽畔。   杜荔阳看见那比洞庭还要浩瀚的云梦,愣愣的,走到水边去。这是洞庭湖?这是云梦泽?芳草萋萋,蒹葭苍苍,飞鸟翔集,洲汀幽远,人工的痕迹基本为零,唯一的就是泽上三三两两的打渔船。这不是洞庭湖。   是不是这水下就是自己的那个世界,是不是跳下去就能回去?就像她来这里时一样,只是一不小心掉进了洞庭湖里。站了许久后,忽然就纵身往下跳,幸好乔鱼反应够快,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干什么?”乔鱼有些气道。   杜荔阳跳水无果,眼神变得木木然,道:“我只是想试试,这样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乔鱼道:“想回去,等你想起自己是哪里的人了,我送你回去。你断不能跳水!”   杜荔阳望望他,觉得他说得也在理,万一她这一跳就当真死了呢?为什么不等弄清楚了再说呢?   乔鱼见她平复了,便慢慢松开了手。   她蹲下了身,浩瀚的云梦水自她身前的河道流过,那水中的倒影,是那样的陌生。就像这片水域,它仿佛就是洞庭湖,却其实又不是。就像现在的自己,有她这二十八年的所有记忆,却已经是另外的一个人了。她是怎么来的?又要怎么回去?   良久,杜荔阳问:“这是梓邑?”   乔鱼也蹲在她的身边,答道:“是。”   “那这是哪个朝代?”   乔鱼不太明白,问道:“朝代?”   杜荔阳看看他:“那我这么问你,现下是哪个皇帝当值?”   乔鱼更是一脸瞢相:“黄帝?你是不是想问,这是哪个国家?我见姑娘你言行举止都不似我们楚国人。”   杜荔阳也有些瞢,难道她来了个各国割据的乱世?“那你说,你们是哪个国家?”   “楚国。”   杜荔阳一惊,继而想,云梦泽一带,古代有那么些时候,是属于楚国的,便问:“楚庄王可曾听说过?”她本来是想问如今楚国是哪个王执政,可她又怕人家回答了,凭她那点历史知识,还是无法知晓这是历史中的哪个时间点。唯一知道的关于楚国的知识,就只有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和给后世子孙争取了一个假期的屈原了。   乔鱼笑答:“当然知晓,那可是我们楚国顶雄伟的一代明君。”   杜荔阳问:“那他人呢?”   乔鱼奇道:“姑娘为何如此问?庄王早已不在人世,如今的楚国国君,乃是庄王之孙。”   杜荔阳历史不太好,庄王之孙是谁,她无从知晓。不过,她至少晓得了这大约是哪个时间段了。不是春秋就是战国!   幽幽云梦泽,真真的是梦一场么?如果是,她要怎样才能醒来回到现实?她现在要怎么办才好?   她思索良久,看着这四周美景,是要比工业时代的美上好多分,她想起一首歌,是根据诗经里的《蒹葭》改编的,她此刻特别想唱一唱,配上这千年美景,十分的相得益彰,直教人心醉,又叫人心碎。不过她向来对自己的唱功不敢恭维,见自己身边有一株不知名的野灌木,便顺手揪了一片叶子下来,轻轻放在唇边,然后,悠悠音律渐渐飘散开来。还好,小时候爸爸教过她吹叶成歌的技能,如今拿它来抒发抒发情绪,也是再好不过。   那曲子本就舒缓,若是配着词唱,开心时听之舒心,悲伤时听之哀婉。而此刻,便是凄凄哀婉之音。   一首曲终,乔鱼已然呆住。他一直盯着杜荔阳,眼珠都不带转的。   杜荔阳吹完一曲,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她微笑着,转过头问:“好听么?”   乔鱼这才回神,傻笑道:“甚好甚好,鱼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曲子,这曲子叫什么?”   杜荔阳望着四处茂盛的蒹葭,道:“就叫它《蒹葭》吧。”   “蒹葭,好听。”乔鱼正回味着,忽然,一声天雷滚滚声响起。   乔鱼望望天,那天色分明还很晴好。杜荔阳不太好意思道:“是我肚子叫,好饿。”   乔鱼笑起来,道:“那我们回家吧,姑娘你早饭都没吃,不饿才怪。”   杜荔阳道:“我叫杜荔阳,你以后可称呼我为荔阳,或者阳阳,别再姑娘姑娘地叫了,怪得很。”   乔鱼笑道:“阳阳?嗯好,阳阳。”   乔鱼起身,杜荔阳也随之起身。可哪晓得,她腿竟发麻,没站稳,差点跌倒,还好乔鱼动作快,将她扶起。一阵清淡的少女气息,撩拨得乔鱼热血沸腾,瞬间面红耳赤。   杜荔阳没在意,乔鱼故作无事,淡定地引着杜荔阳往回走去。   —*—   弃疾与蔡从分道后,便领着护卫往云梦泽溿的乡邑来寻人。此行他们的目的地是梓邑。可走了半天,却因路不熟悉,即使根据地图走,也走了不少弯道。   突听得一阵缥缈音律,也听不出是什么乐器演奏的,自云梦泽那溿传来。弃疾等一行人皆被那音律吸引,循着便去了。   弃疾乃王庭中人,自小听惯钟鸣鼓乐丝竹管弦,却决然没听过这般特别而清雅的曲子。   当一行人快走到云梦泽溿时,那音乐却消失了。宽广的水面上,只剩了数搜捕鱼船还在水里飘摇着,跫音不再,仿佛从未响起过一般。   有一搜离岸近些的渔船,弃疾上前,亮桑问道:“渔家,向你请教一事。”   那渔夫本在整理渔网,闻声抬起头来,却见是一位器宇不凡的贵公子,笑道:“请讲?”   弃疾一礼:“敢问渔家,方才水边不知是何人演奏的曲子,甚是好听。”   渔夫摇摇头:“老儿也不知。”   弃疾疑惑:“渔家方才未听见有乐声么?”   渔家笑道:“听是听见了,不过我也是才到这里,方才走路时是有听到,可等我到达时,乐声就停了,也没见得着是谁在演奏。”   弃疾了然,“如此。”再一礼道,“多有打扰。”   弃疾有些失望,但也没太作停留,带着众人,又循着不远处的炊烟处走去,还是寻找鄢国公主要紧。   —*—   后来几日,杜荔阳渐渐想开,她虽仍旧急切地想知道回去的方法,但已然能淡定地接受这一切。医者说她身上含有剧毒,可她却没什么多大的感觉,只是偶尔会感觉嗓子发痒,想咳嗽,亦或是头晕,嗜睡。医者为她开的药,她本来不想吃的,可乔鱼却热心得很,每天都为她煎一盅。她实在不好意思推却,便捏着鼻子咕咕地喝了。   乔鱼前前后后照顾杜荔阳,乔家人看在眼中,心下敞亮,也懒得说穿。   而乔鱼却一直记着医者说的话,杜荔阳体内的剧毒,那些草药,只是治标不能治本,三月后,恐有性命之危。要从根本上去除,需得寻找七步蛇之胆。他从小便胆大,且天生身手敏捷,箭法更是奇准,十里八乡的,倒是有点小名气。所以对于那世人传说的剧毒之蛇,没太放在心里。只暗暗地循机会入山捕蛇。   一日晚间,时辰已不早,乔家人纷纷睡下。而杜荔阳却怎么也无法入睡,便索性起床,开了门,走到乔家的院子里。抬头一看,却见漫天繁星,美不胜收。她一个现代都市人,哪里见过这许多的星星,心下有些激动。便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托腮,赏起了星星来。   可忽然,却听乔术夫妇的房间内,传出一声女子痛苦的□□。杜荔阳立马站起来,跑过去。却迎着乔术正好把房门打开。   乔术神情焦急。杜荔阳心下一沉,问:“出了什么事?”   乔术急道:“怕是要生了!可如何是好!”他又跑去一把推开乔母的门。乔母早被吵醒,起身来,忙问:“听媳妇叫得如此心焦,是要生了?”   乔术连忙道:“母亲,可如何是好啊?燕腹痛不止。”   乔母一听,大惊:“怎会如此早,还有二十日的,怎么提前了?”   乔术急得跳脚,听着房间内传来青燕痛苦的叫声,撕心裂肺的。   乔母道:“术,赶紧去将稳婆叫来,这里有我看着,你赶紧去。”   乔术听了,拔腿便往院外跑去。   此时,乔鱼从庖厨里钻出来,到了院中,听见青燕痛苦的喊声,有些摸不着头脑。   杜荔阳见了他,问道:“你怎么从那里出来?”   乔鱼道:“我在烧热水,本想冲个澡。”   屋里青燕的声音越发惨烈,杜荔阳听那叫声,心中也焦急得很。她曾亲眼见过她的表姐生产,对女人来说,简直犹如上刀山下火海,尤其是难产,更是叫人束手无策,好在现代医术发达,稍有不慎就在肚子上来一刀,把孩子抱出来就是,百分之九十九都会母子平安,可是古代就不一样了。   乔母按耐不住,本想叫乔鱼,却碍于他是个男子,只好唤杜荔阳:“荔阳,女子临盆,如迅雷,半点等不得,术去请稳婆,夜深路难行,不知何时才能抵达,在家中,又只有你我为女子,老妇知晓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对于此等事一窍不通,但老妇也无他法,只得求你,随老妇一道,进房中,探望我媳妇,帮忙接生。放心,老妇虽有眼疾,但可在一旁告诉你该如何做。”   乔母说了许多,而杜荔阳早已明白,赶紧道,“夫人不必多说,荔阳随你进去。”说完,又转头向乔鱼,“小鱼儿,你去准备干净布巾,再把你烧来冲澡的热水舀一盆过来,还有剪子也拿来。”   乔鱼这下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我这就去这就去。”说完,忙跑进庖厨里去了。   乔母赶紧叫杜荔阳搀着她,二人一同进了青燕房间。   房间内,乔术早已将屋中央的一锅篝火点燃,这篝火本是冬季用以取暖之物,可方才情急之下,为使房间明亮些,乔术便点了这篝火。此时,房间内一片红光照耀着。床上,青燕躺着,腹部隆起老高,惨叫连连,早已满头大汗,面部都有些扭曲起来。   杜荔阳把乔母扶过去坐到床边,还没等乔母发话,杜荔阳便掀开青燕的长裙,一看究竟。这一看,便惊住了。   “夫人,流了好些血,这可怎么办?”杜荔阳急切道。   乔母一听,忙道,“别慌别慌,快去催催鱼。”   杜荔阳又着急忙慌地跑到门口,把门开出一小点,伸个脖子出去喊道:“小鱼儿,你快点!”   就见黑夜里,乔鱼端着个铜盆,胳膊上搭着厚厚一打布巾跑了过来:“来了来了。”说着,已到了门口。   杜荔阳见铜盆里冒着热气的水晃荡不停,赶紧把盆和布巾接过来,用脚后跟把门一关,又冲到了青燕身边去。   乔母摸索着,终于握住青燕的手,安抚道:“媳妇别怕,母亲在呢,母亲在呢,你只需再用用力,孩子就出来了,别怕!”   杜荔阳听着青燕的叫声不禁心里发怵,别说给别人接生是头一次,纵是她自己也是没生过的,如今看着青燕痛得几欲昏厥的样子,直愣在了当场。   “荔阳,快,把布巾放在热水中浸泡,把血擦了。”乔母急切道。   杜荔阳这才回过神,赶忙把布巾丢进盆里,却不曾想,那水还当真是滚烫的开水,烫得她迅速缩回了手。   屋外,乔鱼依靠在屋檐下的磨盘上,乔术踏着星月回来了,可只有他一个人。   乔鱼问:“稳婆呢?”   乔术急得快要哭出来:“这可如何是好,稳婆不在家,我没找到,可是方圆百里又要到哪里去找人接生啊!”   乔鱼道:“哥你别急,母亲和阳阳在里头。”   乔术听了,哪里放得下心,可是又没有其他办法,只得在院子里如热锅蚂蚁一般走来走去。   天上的星子在暗夜里悄悄行走,时间一点点过去。 ☆、初阳蒹葭   星辰时变,鸡鸣啼晓,月影没去,天色将开。   许久后,只听一声婴儿啼叫,划破长空,初阳微绽。   门外等候的两兄弟,震惊不已。   半晌,房门打开,杜荔阳抱着一个婴儿走出来。乔术乔鱼忙围了上来。   乔术喜极而泣,接过孩子,又问:“燕如何了?”   杜荔阳一夜没睡,已然累极,有气无力地笑道: “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乔术一听,欢欢喜喜地抱着孩子冲进了房间。乔鱼也是高兴得紧,问:“孩子是你接生的?”   杜荔阳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一个音符。她只觉得头晕目眩,顷刻间就没了知觉。倒下时,幸好有乔鱼接着。   —*—   直到黄昏时,杜荔阳才幽幽醒转。她起身,感觉身体有些轻飘飘的,缓缓走去开了门。哪知,刚一开门,便有个人差点倒进了门里。   没想到,乔鱼竟然坐在客屋门口的门框上睡着了。等杜荔阳开门时,他才被惊醒,险些摔倒。   他连忙站起身,傻乎乎地挠挠头,嘿嘿一笑,道:“你醒了?”   杜荔阳奇道:“你在这里干嘛?”   乔鱼面上竟一红:“我……我……我以为你毒发了,所以……”   杜荔阳瞧他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黄昏的光焰里,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古代小渔民,竟是个阳光男孩。除了有点黑,其实还是挺秀色可餐的。   杜荔阳笑道:“不必担忧,我好着呢!有吃的没,饿瘫了都。”   乔鱼忙兴奋道:“有,我这就去取来。”   杜荔阳笑道:“我和你一起去。”   —*—   庖厨内的小木桌上,摆了一些菜。   乔鱼领着杜荔阳进来,指着桌上的菜道:“你愿吃什么就拿进房间慢慢吃。”   杜荔阳笑道:“不用麻烦,我就在庖厨吃。”说着,早就坐下。   乔鱼也坐下来,道:“成,我陪你。我们已经吃过了,你随便吃,都是你的。”   杜荔阳拿起碗勺便开吃,乔鱼就一直看着她傻乐着。   忽而,乔鱼道:“阳阳,嫂嫂说,孩子名字不知如何取,孩子又是你接生的,便叫你给孩子取个名。”   杜荔阳咬起了筷子头:“嗯……我取啊……那我想想……”她眼珠转了又转,终于,她一个灵光一闪,脑海里便有了个名字:“叫初阳如何,初阳乃寓意吉祥,孩子出生正是天刚亮时,太阳初出,阳字又从了我这个接生人的名字,怎么样?”   乔鱼反复念道:“初阳?初阳?此名甚好,甚好!我这就告诉母亲和哥嫂去。”   说着,便跑了出去。   杜荔阳笑着继续吃起东西来。   —*—   青燕刚生了孩子需得进补修养一月。一日,乔术在院中抓了只鸡杀了预炖,杜荔阳陪着乔母坐在院中理菜,别看乔母眼睛不好,但手上摸索着也能自己做许多简单家务。   乔母笑道:“想必阳阳从前家中乃是富贵人家吧。”   杜荔阳笑道:“我已经记不清了。”她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乔母忽然问起她的家事。   乔母又道:“老妇这眼疾啊,也患了多年,都不能亲眼瞧瞧阳阳,听阳阳声音,想必是位秀丽的姑娘。来,且过来些,让老妇摸摸。”   杜荔阳看着乔母一脸亲切慈爱,便笑嘻嘻凑了上去,拿起乔母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乔母双手摸索着,感受着杜荔阳的轮廓和皮肤。   乔母心道,轮廓清秀,皮肤细腻,定然相貌美好。唉!可惜了,竟中了剧毒,性命不长。不然,鱼若与她一道……   二人谈笑间,乔鱼走了出来,拖着渔网,笑着喊杜荔阳:“阳阳,可有兴趣随我一道去泽中捕鱼?”   乔术要照顾青燕与初阳,所以近日捕鱼只有乔鱼一人前往。   杜荔阳笑着跑过去:“好呀!”   —*—   二人慢慢走到云梦之畔,清风带着饱满的水汽,吹在杜荔阳脸上,这感觉,让她恍惚有一种时间的交错感,以为又回到了现代去。   乔鱼比杜荔阳高出许多,他看她,得微低着头看。他时不时一边走,一边低头看她。   杜荔阳忽然想到她一直寻找的陶土,在现代时,那陶土便在洞庭湖上,不知道云梦泽上有没有。她来了兴致,打算趁着乔鱼待会撒网之际,在云梦泽边上找找。   二人走到船边,乔鱼道:“阳阳,我将船驶向水中央去撒网,水中跌宕,你便不用上去了,自己在岸上玩耍,我很快回来,回来后带你去集市逛。”   杜荔阳听了,欣然点头。   乔鱼上了船,缓缓驶向云梦之中。杜荔阳则开始围着岸边四处走动,一边走,一边往地上看。时不时还蹲下身去抓起泥土来搓揉。   好一阵,她竟真找到一处土质适合做陶器的荒地,虽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细腻。   乔鱼布好网,又把船驶了回来,一看岸边,杜荔阳竟没在原地,而是跑到了另外一边去。他跳下船,朝她走去。只见她蹲在那里,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走过去俯视她。却原来竟是在玩泥。他笑起来:没想到,阳阳已年过豆蔻,竟然还会玩儿泥巴。”   杜荔阳正弄得带劲,忽然就被一阵笑声给惊住,赶忙回头来看,却原来是乔鱼,她松一口气,笑道:“不成想,你一个大男人,竟然走路和猫似的没声儿。”   乔鱼没理她这一茬,问:“不知阳阳抠这么多泥巴是要做什么?”   杜荔阳笑道:“拿来做陶器呀。哦,对了,你们这里可有窑?”   乔鱼奇道:“不知阳阳问窑做什么?”   杜荔阳挥挥手中被搓成一只小茶杯形状的泥模型,笑道:“做陶器!”   乔鱼讶然。   梓邑附近,有一处小窑炉。乔鱼虽不太敢相信杜荔阳竟会做陶器,但当他看见她只一小会儿功夫便捏出了一只壶,三只杯子,还有两只豆,他就帮着她拿着她做出的小东西,领她去到小窑炉。   小窑炉是梓邑一名做陶罐的商者所建,那里的看守者,与乔鱼甚熟。他领着杜荔阳,带着他们刚刚捏好的陶器,来到窑炉边。   那管事正倚着窑炉边的一棵大树小憩。   乔鱼走过去,伸手将他拍醒:“李光?李光?快醒醒。”   李光被叫醒,睁眼,却见是乔鱼,便伸手去打他,不耐烦道:“你不去捕鱼,来我这里做什么?”   乔鱼笑着,让开身体,露出身后的杜荔阳。   李光原本睡意朦胧的眼,此刻,却忽然发了光来了神。从地上爬起,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笑嘻嘻地,拿手顶乔鱼:“诶!这位美人儿是哪儿来的?”   乔鱼道:“这是我嫂嫂的妹妹。”   李光若有所思点点头,又附到乔鱼耳边悄声道:“可有许人?”   乔鱼本不明白他是何意,此问一出,他瞬间明了,他看看杜荔阳。半晌,把李光拉到一边去,小声说:“别存念想,你若敢,看我不打你。”   李光顿悟:“哦!原来,你与她……哈哈哈……”   杜荔阳看他们鬼鬼祟祟,又听不见他们的交谈,只听见那个叫李光的,忽然大笑起来。   不一会儿,二人又走向杜荔阳。   乔鱼道:“光,你守窑炉,且帮我们烧一烧。”   李光看看杜荔阳手中的泥胚,惊讶道:“呀?这是这姑娘做的?简直比我们这里的陶师还要做得好看呢!”   杜荔阳客气笑道:“哪里哪里。”   李光答应帮忙烧制,让他们第二日来取便是。   等到了第二日,乔鱼领着杜荔阳来到窑炉边,却见窑炉边上,站了好些人。乔鱼一眼便认出,其中有这窑炉的主人,还有陶师,其余的,还有四个陶工。   众人围着桌上放的刚烧制出来的物件,仔细品看着。   李光见他二人走来,赶紧笑着喊道:“鱼!过来!”   等过去后,李光为窑炉主人介绍:“这位,便是这几样陶器的制者。”   那位窑主人眼中也发了光:“此女子真乃神人耶,如此技艺,实乃佩服。”   杜荔阳笑着向对方一礼:“借窑炉一用,未向主家说明,实在失礼。”   杜荔阳走到桌边,看看烧制成功的自己的作品,还算满意。   那窑炉主人本做着卖陶生意,如今,有位技艺如此好的制陶者,他岂会放过,努力游说杜荔阳帮他做陶器。而杜荔阳也再三考虑,首先,她一个人来到古代,无亲无故,若无工作,怎么生活?再者,一直住在乔家,名不正言不顺,若能有工作,便可支付生活费,也不至于给乔家增加负担,倘若日后钱赚多了,便可自行立户了。思来想去,想去思来,杜荔阳便同意了。   —*—   陶器铺子开在街中,自从杜荔阳制陶以来,铺中似乎热闹许多,常有人为买新式陶器而来。杜荔阳不做陶器时,便来陶器店,看看自己做的东西在古代到底能不能得到认可。   市场反响似乎还不错。   这一天,乔鱼陪着她,一道在陶器铺子里查看。杜荔阳是十分宝贝自己的劳动成果的,她新做了一只埙,就放在陶器铺子里,上刻了蒹葭一诗,这制埙的泥,来自云梦泽,这让杜荔阳颇为感慨,想到自己的爸爸,杜荔阳心中伤怀。由此,她在这陶埙上,还刻了一个字,就是:爸。那首蒹葭和爸字都是用现代简体字刻上去的。这时的人,根本不认识。   “阳阳,这只埙上,刻的什么图案?我怎么看不懂?”乔鱼看着那埙,问道。   杜荔阳笑道:“这是我记忆里的文字。”   乔鱼问:“那这是什么意思?”   杜荔阳答到:“可还记得那日我在云梦泽边吹奏的那首曲子吗,就是这首词。”   乔鱼恍然:“哦,原来如此,这埙,你打算卖多少贝?”   杜荔阳笑道:“多少贝?我要卖币,十布币。”   乔鱼惊讶不已:“十布币?当真?当真能卖十布币?”   杜荔阳道:“若无人买,我就自己留着,我还有些舍不得呢。”   二人在铺里转,老板也跟着,杜荔阳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大卖,心里高兴得紧。她走到一只梅花瓶前,打算伸手去抚摸那瓶子,可不知怎的,突感头晕,一下便撅了过去。   乔鱼本走在她身后,她这一倒,刚刚好倒在了他怀里。   “阳阳?阳阳?”乔鱼怎么喊,杜荔阳都不省人事。   乔鱼索性将她抱起,出了铺子门,往街那头的医馆奔去。 ☆、山中斗虎   弃疾等一行人,已经走了五座村子,却始终没有找到掌心有桃花印记的女子。下一站,便是梓邑。   梓邑风景秀美,是云梦泽周边最大的乡邑。弃疾一行,着便衣,来到梓邑市集上。市中热闹,人来人往,他们穿行其中,还不算太显眼。   忽而,自街边一处商店内,奔出个男子,那男子怀中抱着个昏迷的姑娘,急匆匆地,差点与弃疾撞个正着。等那男子与弃疾擦身而过后,弃疾回头看了一眼,没在意,又抬头看了一眼那商店,原来是处卖陶器的店。不知怎的,他突然来了兴致,走进了陶器店内。   店主迎上来,瞧来人装束气度,必是位外乡来的贵公子,殷勤道:“公子需要何物?”   弃疾笑道:“店家请便,我看看。”   店主也不纠缠,只跟在其后,弃疾每拿起一样物什来,他都在一旁解释。   “此壶名翠微壶,壶身成草青色,刻以芍药,可煮水,烹药,大方实用。”   “此杯名玉露,采用上等玉泥烧制,杯身晶莹剔透,是不可多得之佳作。”   “这是何物?”弃疾发现一只形状怪异的陶器,拿起来问。   店主窘然,这是杜荔阳做的镇纸。那个时候的纸没有普及,也很少用于书写,镇纸这种东西,根本还没出现。   “哦,此乃镇纸,据制此物者言,此物乃书写时,压纸所用。”   弃疾挑挑眉,没太明白,但也没再问。忽然,他发现镇纸旁边有一只埙,造型独特,那上面的刻字乍一看,竟没有一个认得。他拿到手中仔细端详。   店主道:“此埙名蒹葭。”   弃疾问:“这上面的刻字不知是哪国文字?”   店主也不知,只好道:“不瞒公子,本店新来了一位制陶师,非本地人,说是刻的他们家乡之文,意思,便是那首蒹葭之词。”   弃疾突然对此物十分感兴趣,蔡卿常自诩博学,且买回去考考他:“此埙如何卖?”   店主道:“十币。”说出此价时,店主还是有些发虚的,因为他店中之物,从未卖过上一币的价格,而杜荔阳却再三叮嘱,此埙必须十币才卖,否则不卖。   弃疾拿着埙转身,边走边吩咐手下:“付钱。”   店主愣了愣,已经有位护卫将十币放在了他手中。等弃疾一行出了店门老远,店主还未缓过神来。   —*—   医馆内,乔鱼将杜荔阳放在榻上,急切道:“医者,医者,她这是怎么了?”   医者坐下,为杜荔阳把脉,忽而眉头皱起。乔鱼见医者神色凝重,急道:“医者,如何?”   医者道:“这姑娘体内毒性发作,危在旦夕。”   乔鱼一听,大惊失色:“医者,求你想想办法,一定要求她!近一个多月,她都好好的,怎就突然毒发?”   医者道:“鱼且莫急,她体内藏毒,本就随时可能毒发,我前面开的药,也只是暂时压制毒性,照此看来,这毒性已然压制不住,当务之急,便是寻找七步蛇,可危险重重,大多时候,是以命换命的结果,捕蛇者若能捕到蛇,但多半会性命难保。”   乔鱼不假思索,道:“我这就上山捕蛇,若三日未归,且帮我告诉家中老母,便说孩儿不肖。”   医者上前拦住他,道:“鱼,且慢,捕蛇危险至极,乔家若知晓我放了你去捕蛇,定会怪罪于我,我不能让你去。”   乔鱼认真道:“医者,请勿阻拦,我是一定要去的。”   医者见他笃定的表情,忽然参悟:“鱼,你对那姑娘……”   乔鱼也不避讳:“医者既然明了,当知晓今日定拦不住我。”   医者想了想,长叹一声:“上古医书记载,七步蛇,七步以内至人死亡,但七步以内,也必有解药。据说,有一种草,名曰凤凰草,能解七步蛇毒。但老夫行医采药数十年,却从未找到过凤凰草。”   乔鱼道:“医者不必多说,鱼此去便听从天命,若天意不亡我,必定让我活着回来。只是我走后,还请医者帮忙照顾这姑娘,对了,烦请帮忙转达我家中,就说我与这姑娘前去云梦泽对岸寻找陶泥去了,过几日便回。”   医者有些为难,但见他如此深笃,却还是点头答应了。   就在乔鱼走后不久,杜荔阳突然从榻上坐起,把医者吓一大跳。   “姑娘,你醒了?”医者也没料到这女子竟还能醒来。   杜荔阳虽然晕了过去,但外界的一切,她竟然都能听见,当她听说乔鱼要为自己去寻找七步蛇时,恨不得自己能马上醒来。可就像被魇住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身体怎么也动不了。等听见乔鱼离开的脚步时,她更是焦急。好不容易挣扎苏醒,一醒来便一个翻身下榻连鞋都忘穿,哪里还顾得上和医者说话,早已冲了出去,她势必要追到乔鱼。   出了医馆,街上行人来往,却早已没见了乔鱼的身影。她心下慌张,逮着个人便问可曾见到乔鱼。还好梓邑中,大部分人都互相认识,那乡人便指着村口,说是往那边去了。杜荔阳光着脚,就这样跑去。行人见他神色慌张,皆觉奇怪。   —*—   梓邑背后,便紧邻着一座狮山,狮山上植被茂密,且十分陡峭,常常没走几步就是断崖或深渊。由于植物太茂盛,人们很容易看花眼而掉进那深渊里去。人烟罕至处更是危险至极,传言那些食人的山妖狐怪,便藏在无人问津的断崖深渊下。七步蛇喜爱阴暗潮湿的环境,一般的山丘树林里很少有它们的踪迹,所以乔鱼便毫不犹豫地上了狮山。   午时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当空,杜荔阳一路追来,都不曾见到乔鱼,而自己出门忘记穿鞋,此刻,山道上的石子又多,路又不平,膈得她的脚每走一步都生疼,根本没办法跑快。不过,她一定要追到乔鱼,这个傻小子,怎能因为她身体里那莫名其妙的毒就去送死?再说,他们有这么熟么?熟到都可以交换生命了?   而乔鱼身形矫健,上山如履平地,没过多久,那山道便断了,四下越来越荒凉。乔鱼一边走,一边避过脚下的荆棘。见着有结实点的树木,就生掰了一段枝桠做拐杖。每走一步,就用拐杖先掇一下,防止走到了深渊也不知。四周安静异常,偶尔的鸟叫声响彻云霄,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乔鱼行动的声音。若是胆子小一点的,哪里还敢往前去,而乔鱼本就胆大,再加上他记挂着杜荔阳,脚下的步子半刻也不犹豫。   不知走了多久,乔鱼忽听得四周除了自己发出的声响,竟还有其他声音,窸窸窣窣的,似乎从他背后传来,靠他越来越近。他提高警觉,转头看去。这一看,着实让他这个胆子大的人也震惊害怕起来。   就在那丛丛树木草笼掩映下,一只硕大的身躯,长有黄白相间的毛发,口里还发出咕咕声,一步步向乔鱼靠近。   连乔鱼都没料到,此行进山,竟会遇见大虎!   乔鱼已然被吓出一身冷汗,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他身旁有棵参天大树,他索性一个纵身,灵敏地往树上爬去。那大虎走过来,围着乔鱼所在的大树转了两圈,抬起虎脸望向他,张开血盆大口,嚎了一声。虎口硕大,仿佛只要乔鱼一不注意掉下去,便能把他吞掉。   乔鱼所在的大树,枝干笔直,再加上他爬得又高,大虎连连起跳了四五次,都扑了空,可又不想轻易就失去了今日的饱餐,便索性趴在树下等树上之人掉下来。   乔鱼见大虎直接趴在了下面,郁闷至极,这大虎是要守株待兔了。他这只兔子该如何虎口脱险?在没有想出办法之前,乔鱼也只有待在树上。   日头西斜,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眼看太阳就要落暮。若是到了夜间,这山林中,就更加危险。   杜荔阳这边,她提着裙裾,一步步忍痛前行,她脚下的白色麻履,已经渗出斑斑血迹。前方山道戛然而止,还好有新被扶倒的荆棘,留下了有人刚走过的痕迹。她眼见天就要黑下,倘若再追不上乔鱼,那么,他们两个,都只怕会凶多吉少。她开始边走边呐喊:“小鱼儿!乔鱼!乔鱼!”   乔鱼挂在树上过了许久,忽然,隐隐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树下的大虎似乎也察觉,顺时站起,警觉地望向声音来处。乔鱼仔细辨别,竟是杜荔阳的声音。他害怕起来,大声喊道:“阳阳,阳阳,别过来!往山下跑!”   杜荔阳远远地似乎听见了乔鱼的呼喊,她也没听清乔鱼喊的什么,只奔着声音走得越发的快,虽然脚底传来的疼痛还是让她一度差点晕厥。   乔鱼担忧地张望,希望杜荔阳不要走到这里来。可很快,他的担心就成了事实。就在那草木茂盛处,钻出个人影,不是杜荔阳又是哪个!那大虎发现了她,嚎了一声。   这一声嚎,响彻整个狮山。杜荔阳寻声一看,心沉了下来,一种濒临死亡的恐惧席卷了她的意志,以至于任凭乔鱼在树上怎么喊让她快点跑,她的腿都挪不动半分。   大虎朝她走去,乔鱼看见此景,恨不得此刻与杜荔阳的处境掉一个个儿,在下面的是他就好了。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乔鱼突然灵光一闪,当即伸手大力地撇下旁边一根粗壮的树枝,树枝捏在手中,就像平时射箭一样,把树枝当作箭矢,使出全力,掷了出去。   大虎本马上就要扑向杜荔阳,哪知,虎脖子处忽然被一根树枝钉上,瞬间鲜血直流,大虎发出痛苦的嘶吼。   乔鱼见那大虎中招,直接从树上跳下,拉住一根弯垂的枝桠,奋力跳到了虎背上,杜荔阳这才缓过神,脚下一软,跌倒在地。而乔鱼骑在虎背上,大虎大力扭着身子,想把背上的人甩下来,可乔鱼狠狠地抓住了它的耳朵,任凭它如何动都于事无补。然后,只见他将那已插进虎脖子的树枝又使劲往下按去,登时,那树枝入|肉|那头从大虎的下颚而出,刺穿了它的咽喉。虎血四溅,弄得乔鱼满身都是。整个狮山回荡着老虎生命中最后的哀鸣。   乔鱼跳下虎背,大虎倒在了地上。乔鱼跑到杜荔阳面前,将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她紧紧地揽入怀中。   “不要怕,大虎已经死了。”乔鱼安慰道。   杜荔阳来自现代,看过动物园的老虎,却没见过野生的,还离自己这么的近,差点把她吓背过气去。乔鱼的怀抱让她稍稍安抚下来,她紧紧地拽住乔鱼的胳膊。   哪知,二人内心刚刚平静一点,那不远处的树林里,又传来异响,乔鱼抬首望去,竟又是一只老虎靠了过来。乔鱼赶紧扶起杜荔阳逃走,可没跑两步,二人脚下踩空,跌入深渊之中。 ☆、崖下依偎   深渊下,植被茂密,崖树闭天。杜荔阳本以为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非摔断两根肋骨不可。可哪晓得,竟是这般软和。她忽然意识到,她压着的,根本就不是土地,旋即起身,一看,只见乔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怪道她毫无坠崖之痛,却原来拿别人当了肉垫子。   她赶紧推他:“乔鱼?乔鱼?”叫了几声,推了几下,乔鱼却没醒来。难不成断肋骨的是他?她担心害怕,伸手去探他鼻息,手都止不住发起抖来。直到他鼻下有温热气息打在她的手指上,她才稍稍安稳了些。却还有些放不下心,毕竟掉下来时,她是整个地压在了乔鱼身上。她将手伸到乔鱼胸膛感受他心跳。可感受了半天,竟愣是没感受到。她急了,索性侧身趴到她胸膛上去听,就在正常人心脏的位置,竟真的没有听到一个节拍的心跳声。她心中一凉,鼻子一下就酸了,眼圈也开始湿润。   就那样,她趴在他身上就哭了起来。   乔鱼在昏睡中隐隐听到谁在哭泣,那声音,像是杜荔阳的。他一个警觉,睁眼。   “阳阳?阳阳?”他抬手拍了拍杜荔阳的背。   杜荔阳立时停止哭泣,抬起头,见乔鱼正看着她。   “你……没死?没死!”她哭着哭着就笑了,然后笑着笑着又哭了。   乔鱼坐起来,挠挠头,见此情景,真不知该如何,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他见她半天停不下来,就大胆地揽她入怀:“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好好的,我从小就命大,怎会轻易死去。”   杜荔阳从他的怀里抬起泪痕脸:“那……那你……怎……没有心跳?”   乔鱼笑道:“哦,我天生心的位置和常人不一样,在右边。”   杜荔阳一听,眼泪与哭声戛然而止,趴到他右胸膛去听。“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心跳声前几下还正常,后面越跳越快。   杜荔阳皱眉:“不对,怎么这么快?”   乔鱼面上一热,有女在怀,如此亲密,况且是心仪之人,心跳不快才怪。   乔鱼不好意思道:“呃……我……我……我……”他半天都语不成句。   杜荔阳坐直了身体,看看他,半晌,破涕为笑。下意识伸手去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小鱼儿啊小鱼儿,你吓死姐姐了。”   乔鱼被她一揪脸,面上更加滚烫,心跳更加快,害羞地低下头去。   杜荔阳环顾四周,却发现他二人已然身处在一处荒郊野外山谷之中。头顶树木茂盛,几乎不见天日。又逢太阳即将落山,要是再无照明之物,恐怕待会儿他二人就要摸黑了。在这样的地方摸黑,那简直就跟进了阎王殿一般吓人。   乔鱼很快收起害羞,意识到他们身处环境危机四伏:“咱们得快些点一堆火,不然会很危险。”   乔鱼随身带了火折,团积谷中树枝,点成一个火堆。   杜荔阳蜷缩在火堆边,乔鱼坐在她对面,火光的照耀里,杜荔阳的脸,显得朦胧又温暖,乔鱼忽然想对她说点什么,可犹豫半天,又没舍得开口。   坐在那里无聊,乔鱼决定用硬树枝做一些飞箭,用以防身。   杜荔阳看他把捡来的树枝在一方石头上不断的磨着,疑惑问:“你在做什么?”   乔鱼道:“在做飞箭,拿来防身。”   杜荔阳“哦”了一声。   乔鱼见她没什么精神,便道:“夜深了,不如你睡吧,有我在,你放心。”   杜荔阳其实的确有些困,可这谷中地下,她真真躺不下去。   乔鱼似乎看出她的顾忌,便道:“不如我将衣衫脱下,给你做床?”说着,便脱起来。   杜荔阳连忙摇头摆手:“不用不用不用,我还不困。”   —*—   第二日,天将亮未亮时,杜荔阳把头从乔鱼的大腿上抬起。一看乔鱼,吓她一跳。   “呀,我睡了你的腿?”   乔鱼笑道:“你昨晚实在太困,坐在火堆边就打起瞌睡来,我见你如此,便借给你一只腿做枕头。”   杜荔阳面色红了红,不大好意思:“额……辛苦小鱼儿了。”   乔鱼问:“你可感饥饿,我见那边崖上有刺梨,这就去采些来。等吃了,咱们再想法出去。”   杜荔阳望望他说的崖壁,高少说也有一丈两丈,爬上去何等危险:“不成,太高了,危险。”   乔鱼笑道:“不必担心,鱼自小在山林中野惯了,这点高度,难不倒鱼。”说着,便往崖壁下走,然后只见他四肢并用,也不知脚下踩的哪里,手上攀附的何处,总之,就是一眨眼功夫,他便到了刺梨树下。   杜荔阳看着这徒手攀岩的本领,看得一惊,仰着头大声道:“没想到,小鱼儿身手这般好。”   乔鱼抓着刺梨树,低头看她,笑道:“山上山下跑惯了的人,总是会练就点本领,不然野外遇到危险如何自救?”   杜荔阳仔细瞅着他,发现他身形健硕,臂膀上的肌肉还挺发达,面部线条英朗,看上去是个不错的美男子咧。   正入神时,只听乔鱼大叫一声“啊!”便见他自高处顺着崖壁迅速落下,崖上树木杂草都被压弯,他则“啪”一声掉到了地上。   杜荔阳一惊,赶紧上前:“小鱼儿,你怎么了?”   乔鱼表情痛苦,左手捂着右手臂。杜荔阳赶紧将他左手牵开一看,却赫然两个红豆大小的血洞呈现在他坚实的手臂上。   “完了,毒蛇!”   乔鱼忍痛,面色瞬间煞白,他却努力抬头望向方才的刺梨树上,却见那树上,正缠着一条黑黄相间的蛇。   “七步蛇!”乔鱼认出那蛇的种类,一下来了力量,自地上爬起,掏出腰间磨好的飞箭,射出。   蛇头中箭,从刺梨树上掉落下来。   而乔鱼,先前强撑着,那毒性发作奇快,这会儿已然坚持不住,瘫倒在地。杜荔阳吓得半死,蹲身去推他:“小鱼儿,你别晕,别晕啊,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说着,眼泪漱漱落下。   “别……别……别着急,你的毒……可……以解了……”话说完,乔鱼晕死过去。   自己都要性命不保,想到的,却是她杜荔阳。眼泪如决堤般,汹涌而下。不行,他为她而伤,她一定要想办法救他。   她决定,先把毒血吸出来,虽然那样很可能自己也有中毒的危险,可是,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她俯身,以唇吸之,每吸一口就吐一口,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吸出的血不再是黑色的稠血。   她昨日便发现这谷中有一眼温泉,她赶紧跑过去,先闻了闻,一股硫磺味扑鼻而来。正好,虽然不知道它的浓度会不会太高,但拿来消毒应该没问题。她赶紧手捧泉水漱了漱口,又掏出怀中的手帕沾了水,也不拧干,回到乔鱼身边,对着乔鱼手臂上的伤口拧手帕,使泉水冲洗伤口。等洗完伤口,她又想起昨日那医者说的凤凰草。   凤凰草她其实见过,但两千年前的名词是否等于两千年后的,她却没法得知,不过当务之急,先在谷中找找看。   杜荔阳小时候,同家人一道爬山野炊,山道上有株叶片形似凤尾,花开鹅黄色,杜荔阳看见了,非要去采,却被爸爸阻止,说是那草有毒,不许她碰。   正所谓以毒攻毒,没准,她当下要找的就是那开黄花的凤凰草。   她在谷中四处搜寻,都没找到,她有些绝望,不禁抬头望天。可这一望,竟真看见在那半空崖壁上,一簇黄花掩映在层层枝叶间,如果不仔细看,真的不好发现。可那凤凰草所在的高度,比先前那棵刺梨树还高。   她没什么把握,以她那体质,哦,不,是这副身体的体质,没准会摔死。可如果不试一试,乔鱼怎么办?   “小鱼儿,你为我杀虎摘果,出生入死,自那天掉入洞庭湖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就已结束,而是你,救了我,虽然,你把我带入了你的时代,不过,如今的生命反正也是多余的,还不如爬上去试试,对吧!”她对着晕死的乔鱼自言自语了半天,终于一转身一跺脚,开始攀爬起了悬崖。   爬上去,滑下来,再爬上去,又滑下来。蹬三步,落两步,抓草,草松,抱树,树摇。染一身泥土,沾一身伤痕。前途艰辛,不过还好,她总算采到了凤凰草。她自崖壁下来的路,明显通畅许多,原因是,她基本像坐滑滑板似的滑落下来的。虽然这样她浑身的擦伤变得更加严重,可此时,她压根顾不上自己,一边跑向乔鱼一边将手中的凤凰草扯碎搓烂,然后敷到了乔鱼受伤的手臂上,再用先前沾了温泉水的手帕包扎好。等这一切搞定,她才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良久,乔鱼醒转。杜荔阳喜极而泣,一把抱住他:“你终于醒了,呜呜呜呜呜……”   乔鱼看她浑身斑驳的血渍,惊讶又心疼:“怎么了?怎么满身都是伤?”   再一看两只手掌,全是擦伤。   “阳阳,怎么了?这是怎么弄的?”   “哎呀,没事,你现在好了,我们赶紧出去吧,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对了,我刚刚摘刺梨时被七步蛇咬了,怎么没死?”说着,他抬起被咬伤的手臂,一看,却是包扎好了的,那手帕下面,还隐隐能看见绿色的草药,“阳阳,你找到凤凰草了?这里有凤凰草?”   杜荔阳有些不耐烦说:“哎呀,咱们别墨迹了,快出去。”其实是她有些支撑不住了,浑身的伤,再加上一天一夜滴米未进。   乔鱼见她如此,也不再多问,把死蛇捡起来,扯下衣摆包住,挎在手上,又去把杜荔阳扶起:“好好好,我们出去我们这就走。”   “小鱼儿,我见这里有一温泉,沿着谷低洼处流着,咱们沿着它走,一定能走出去。”   那温泉流到某处后,又与山上流下的另外一股山泉汇合,沿着山脉,一直流向山下。   —*—   乔术已经找了他们整整一天,乔母一直在村口等着。   当他二人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到乔母面前:“母亲,我们回来了。”   乔母激动得伸出她那颤抖的手,去摸他的脸:“你们可回来了!”   乔鱼笑着,声音有些虚弱:“儿不孝,让母亲忧心了。” ☆、花海问意   乔鱼捕得七步蛇,杜荔阳体内之毒得解。而乔鱼也因凤凰草解毒及时,并没中毒太深,由医者开了些药,吃了几天便恢复正常。而杜荔阳那浑身的擦伤,连医者也唏嘘不已。乔鱼后来问了两回杜荔阳,她那身伤如何得来,而杜荔阳总是含糊着不告诉他。他越发好奇,便偷偷去问医者:“医者,不知阳阳那身伤从何而来?”   医者讶然:“你竟不知道?”   乔鱼道:“我被蛇咬后,便晕死过去,等我醒来,阳阳就浑身是伤了。”   医者叹口气道:“你二人呀,那凤凰草多数生长在悬崖峭壁上,如若不是她去爬了悬崖,又怎么得来那凤凰草?”   乔鱼一听,愣住,心中不知是个何等滋味。   “鱼,我见你二人是两情相悦,何不问卜个良辰,结为良配。”医者似玩笑一般,道。   乔鱼面色忽然通红:“少打趣我。”   —*—   回到家中,乔鱼刚进了院子,便被青燕拉到了院子一角。   乔鱼莫名其妙:“嫂嫂,怎么了?”   青燕捂嘴笑着,小声问:“嫂嫂问你个事,你当如实回答。”   乔鱼道:“嫂嫂尽管问,鱼知无不答。”   青燕又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和你母亲和你哥哥,皆想问,你与荔阳二人独处山中一天一夜,可曾……”青燕话说一半,也不好问下一半。   乔鱼挠挠头:“可曾怎的?”   青燕道:“可曾发生过什么?”   乔鱼恍然大悟状:“哦,那很是危险,没吃食,又遇上七步蛇……”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青燕打断:“哎呀,谁问你这些。我是问啊……嗯……就是……哎呀……我是问,你也老大不小了,可想过娶亲。”   乔鱼一听瞬间想到医者的话,不禁面上又红了红。   青燕见他如此,似乎有戏:“嫂嫂看得出,鱼中意荔阳,可荔阳她来历不明……”   乔鱼截断她的话,道:“怎的来历不明了?阳阳不是坏人。”   青燕安抚道:“鱼莫急,我是想说,本来母亲一开始不愿接受荔阳。可后来,相处时日多了,也觉得荔阳是个不错的姑娘,大家啊,都希望,你二人能结为夫妻。”   乔鱼面上燥热,有些紧张:“可,可我们并不知阳阳心意。”   青燕推一推他:“这有何难,一问便知。”   乔鱼窘然:“鱼不去问。”   青燕笑起来:“没让你去,我去,我去问。”   乔鱼嘿嘿笑出声来。   杜荔阳提着只竹娄,自客屋走出,正巧看见青燕和乔鱼站在一边说话,二人都喜笑颜开的。她便笑问:“姐姐,小鱼儿,有什么好事么?”   乔鱼一看是杜荔阳,心跳加速起来。青燕瞧她提了只竹娄,问道:“荔阳这是要去哪里?”   杜荔阳笑道:“我见后山坡上,开了许多玫瑰,去采些来做胭脂什么的。”   青燕连忙道:“我同你一道去,鱼,可同往否?”   乔鱼犹豫着挠头,杜荔阳看见了,跑过去拉起他就走:“走啦,一道去,热闹些。”   青燕见跑在前面的一对男女,手拉手,会心一笑。   —*—   山坡上,成片的野玫瑰铺陈如为山坡盖上了一床花被,或粉或白或紫,玫瑰花期邂逅初夏的太阳,花香在阳光里荡漾,蜂蝶在花香里起舞,采花人在花海里徜徉。   杜荔阳是个城里的姑娘,以往在小区花坛里,在郊外的人工花园中,虽都能见着成片成片的花开,可如此这般的纯天然,还是头一回遇见。眼里,尽是青山花海,耳边,尽是鸟虫犬吠,鼻尖,尽是花香果香。   她见此情此景,高兴得如一个顽童,提着花篮,撒丫子就跑到了花丛中。   乔鱼和青燕走在后头,乔鱼见她高兴,他也跟着傻乐,青燕提醒道:“荔阳,慢些跑,当心摔着。”   杜荔阳回头,朝他们招手:“快来快来,这里好美!”说完,便摘了身前一朵粉玫瑰,拿到鼻尖深吸口气,陶醉其中。   青燕走快了些:“好,我们多采些,除了做胭脂,还可拿着来做玫瑰蜜。”   乔鱼连忙喊道:“等等我!”   三人开始摘起花来,这里的花太多,不一会儿,整个花篮都快满了。青燕瞧着乔鱼跑到山坡那头去摘野果去了,便偷偷凑近杜荔阳。   “荔阳何苦做胭脂呢,吾家荔阳天生丽质,不需涂抹这些,便可倾倒一片了。”青燕觉着,单刀直入的方式太直接,不太好,便迂回着,从寒暄入手。   “哪有,姐姐惯会开玩笑。”杜荔阳一边采花,一边回答。   “真的呢,难道荔阳没发现,自从荔阳来了,曾有好些名村中男子,皆特意改道路过我家院子,为的,可是瞧上你几眼。”   “姐姐又拿我打趣,人家那是路过。”   “路过?从前可没见我家门前路过那么些人。你若不信,我还可证明,若是我立马找出个倾慕你的男子来,你便答应我一件事。”   “好啊,你找吧,这山坡上,不就我们三人……”说到此,杜荔阳立时感觉不对劲,惊讶地看看青燕。   青燕见她如此,便直说道:“荔阳啊,我们鱼,你觉着如何?”   杜荔阳愣了愣,她一直觉着乔鱼喜欢她,但人家又没承认,所以她便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没成想,这下竟被戳破。柔和的阳光忽然变得火辣起来,杜荔阳面上有些烤疼。   “小鱼儿……是个不错的男子。”杜荔阳如实回答。   青燕一听,觉着有戏,便深入问:“那若是做夫婿如何?”   杜荔阳犹豫一下,缓缓答:“心地良善,孝母敬兄,若为夫婿,当是不错。”   青燕问得更深:“那,若是配与荔阳做婿……”   “姐姐!”   “姐姐知晓,你如今失忆,不知自身来历,心中定然是想寻着自己的家人,见你来时穿着,必贵家之女,可如今,人海茫茫,去哪里寻找,不若留在梓邑,过安稳一世的日子,每天采花,做陶器,可做任何自己喜爱之事。”   杜荔阳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忽听身后一个声音传来:“阳阳,看我摘了好些刺梨。”   二人回头,却见乔鱼站在花丛那头,双手捧着好些果子。   青燕拿手肘抵一下杜荔阳,看着乔鱼那边,却小声对杜荔阳道:“你看鱼,只知给你摘刺梨,连我这个嫂嫂都忘了。”她这也是玩笑话,专程说与杜荔阳听的。   杜荔阳沉默着,看着从玫瑰花丛里走来的男子,那男子脸上的笑,真真比阳光都叫人暖心。   采够了花,三人缓缓归家。来时,杜荔阳简直如稚童般蹦蹦跳跳而来,而回去的路上,她却如霜打的茄子似的,无精打采,心事重重。   乔鱼笑着,殷勤地跟在身旁为杜荔阳擦果子,提花篮。   青燕走在身后,看着前面并肩而行的一双人,心下也是乐开了花。   —*—   司马府内,后院的烟波湖上,有座烟波亭。黄昏,夕阳,飞鸟,荷花。   弃疾正坐亭中,摆弄着桌上的棋盘。他旁边的护卫默默立在那里,不发一语。   弃疾寻找了近两个月,都没能找到鄢国公主,而鄢国那边,亦没找到。弃疾觉得无望,便先行回到郢都。他坐在亭中等蔡从,据说今日便回来。   王兄那边又欲意令人筑建新宫殿,前不久章华台才竣工,这会又要再建宫宇,劳民伤财,明日上书劝鉴,不知能否成功。他一边摆弄棋子一边想着,蔡卿今日回来,且先问问他有何良策。   水上长廊响起脚步声,弃疾没抬头,便知是蔡从。   蔡从急步走来,先行礼:“公子。”   弃疾这才抬头,却见蔡从神色匆忙,额头上的汗反着夕阳的光。他笑起来:“蔡卿辛苦了,快坐下。”   蔡从坐下,定定气,道:“公子,从无能,没能找到鄢国公主。”   弃疾却没接他的话,而是说:“蔡卿,日后我找你,可不必如此匆忙跑来。”   蔡从一向行事小心,每回弃疾召见,他恨不得立马出现在弃疾面前,深怕弃疾久等,他笑道:“公子,从不碍事,公子召见,想必有要事,怎能耽搁。”   弃疾道:“你今日回来,想必还未归家,便被召来,你家夫人又该发难了。”   蔡从无奈道:“公子就少拿我打趣了,不知公子有何事吩咐?”   弃疾叹口气,道:“我前日回的郢都,昨日陛下在堂上说,欲意修新宫殿,命我等起草方案。”   蔡从吃惊:“那章华台刚竣工,又要修新殿,如此,楚国国库必然亏空,天下民众必然苦不堪言。”   弃疾抓起两粒棋子,道:“你是知晓的,我那位王兄,爱奢靡喜风月,没事还爱动动军队动动武力,前些日子得了位美人,那美人嚷着偌大宫殿无栖身之所,王兄一听,顺时答应了专门为那美人修一座宫殿。”   “荒唐!”蔡从恼道,“简直是荒唐。”   弃疾笑道:“是啊,荒唐,可如何阻止呢?”   蔡从想了想,道:“宫殿不可随意修筑,修前历代国君都要举办问天仪式,想让宫殿修不成,何不让神冥去劝我们陛下?”   弃疾道:“此法不错,不过,那卜尹万一卜出了吉来怎么办?”   蔡从胸有成竹道:“公子难道忘了,卜尹乃我师兄。”   弃疾一听,笑道:“很少说起,我一时竟忘了。”   二人又围着修新殿说了一阵,弃疾忽然想到怀中还装着那前些日在梓邑买的怪埙,正好考考蔡从。他摸出那只埙,递给蔡从,道:“对了,蔡卿,本公子今日考考你,这埙上文字,你若认得,本公子便赏你十金。”   蔡从双手接过陶埙,仔细端详起来。那陶埙小巧,比拳头还小一圈,通体紫红色,上刻花草装饰,又刻有数行文字。蔡从转动埙身,最后定格在埙上的文字上。   他自命通晓六国之文字,原想着公子考他的,不过是生僻一点的字,却不想,竟是六国以外之字。左看右看,想了又想,的确不认得。他看了半晌,决定问一问公子是如何得来的这只埙。   “公子,不知这埙从何而来?”   “怎么?蔡卿不识得这上面的字?”   蔡从低下头:“惭愧惭愧,从确不认得。”   “哈哈,终有一次本公子将你考住了。”   蔡从心中讪然,他家公子有时候总爱一本正经地做些无聊的事,并且乐此不疲。不过,此埙上的花纹及文字的确怪异,他决定再问一次:“公子,可否告诉从,此埙从何而来?”   弃疾笑道:“说来也巧,我等去梓邑寻公主时,路过集市,见一处陶器铺,便入内看了看,我便发现了此埙,据那店主说,制作此埙之人,最近刚到那里,制器物的手法甚是罕见。”   刚到梓邑?蔡从一听,心下忽而闪过一个念头,忙又问:“那这埙之字,店主可曾告知公子?”   弃疾道:“那店主说,他也不认识这些文字,那制陶者说是写的蒹葭一诗。”   蔡从眼珠一转,公子梓邑一行,竟得一只怪埙,那埙上文字却见所未见。星象上言,兴王之人隐没于西南三邑,那梓邑,便是其中之一。梓邑……古书云:有凰者,沐天火,坠尘下,隐于梓。他想到此,激动得站起身,拱手道:“公子,还请即刻动身梓邑,那公主,说不定在梓邑!” ☆、木梳定情   弃疾笑起来:“蔡卿莫不是以为这制埙者便是公主?怎么可能,你见过我楚宫里的公主,哪一位会做陶器的?别说陶器,叫他们做个泥人都不像。”   蔡从道:“那兴王之人与常人有异,本就正常。”   弃疾道:“可我在梓邑寻找多日,的确不曾发现有公主行踪,后来鄢国那边送来公主画像,再寻找了几日,的确没有公主踪迹。”   蔡从道:“公子,宁信其有啊!”   弃疾沉思片刻,终是答应明日启程再度前往梓邑。可他还担忧那新修宫殿之事,便道:“蔡卿,明日便去梓邑,那你今晚便去说服卜尹。”   蔡从拱手答:“唯。”   —*—   天上星子密密麻麻,在深蓝的夜幕里,闪着光,眨着眼。   乔家客屋里的姑娘,辗转反侧不成眠,思来想去,索性翻身起来,披了件白色单衣,走到窗前。窗外的星空美不可言。   她手托腮,幽幽轻叹了一声。杜荔阳啊杜荔阳,从前在现代时你老是嫁不出去,这来了古代,才两个月,就有人提亲了,到底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对于白天青燕在山坡上的问话,她那时没明确回答,也未曾明确拒绝,可总归,是要答复的。至于如何答复,她竟然有些犹豫,对于乔鱼,她不讨厌,可她清楚得很,她现在还不爱他,喜欢是有的,感激与感动更多。是他从云梦中将自己救起,是他不惜性命上狮山捕蛇,是他的坚持让她在乔家呆得如此安心。他其实是个温暖之人。或许,时日再长一些,她没准真就会爱上他吧。   可是,到底该不该给自己这个机会,该不该给乔鱼这个机会呢?   她还能回到现代去吗?她这具躯壳又是谁的?   心有千千结,而且每一个都像是死结。初夏的夜风轻轻吹来,顿觉凉意。忽感一阵饥饿,看来晚上吃的饭已经消化殆尽。她决定去庖厨看看,可有什么现成的吃食。   她打开房门,开门声在宁静的夜晚有些突兀,溜进庖厨,东翻西找,却没一点可果腹之物,她有些失望地决定还是回房睡觉。可才踏出庖厨门槛一只脚,前路便被一堵人墙挡住了。她吓一跳,退一步,抬头一看,却是乔鱼。   乔鱼见她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不禁笑道:“又来偷吃?”   杜荔阳嘿嘿尴尬一笑:“哎呀,饿了嘛,可这里没吃的了,我还是回去睡觉吧。”   乔鱼道:“没吃的了?”   杜荔阳揭开旁边饭桌上的木盖子:“看,什么也没有。”   乔鱼想了想,笑道:“这样,我给你烤几只红薯怎样?”   杜荔阳一听,本来是兴奋的,可红薯烤起来慢,恐怕还没等烤熟,她就已经饿晕了,她说:“烤红薯太慢了。”   “放心,我们家灶台火旺,一下就熟了。”   乔鱼走到灶台前,坐下,用灶上的火折子点燃了手中才抓起来的一把谷草,然后扔进灶内,再加了些木棍柴草,灶里的火很快就烧得旺起来。   杜荔阳瞧着被火光映的发亮的乔鱼的脸,他正挑了三个大个头的红薯扔进灶肚里。她忽然觉得,心头有股暖意弥漫全身。   她会心一笑,走过去,坐到乔鱼旁边。   “鱼。”她看着灶内跳动的火舌,淡笑着。   “嗯?”乔鱼看向她。   “听青燕姐姐说,她与术之间的定情之物,是一把术做的木梳,要不,你也做一把给我怎样,我现在用的那木梳齿太尖,割头皮。”   “啊?”他挠挠头,觉得阳阳这话似乎蕴含了其他意思,他想了一番,忽然明白过来,她是那个意思吗?让他做木梳给她做定情之物?他一下子激动不已,“阳阳,我……”一开口,却又不知说什么。   杜荔阳见他一副傻傻模样,噗嗤一笑,道:“瞧你笨笨的,反应弧这么长。”   乔鱼一把抓住杜荔阳的手,道:“阳阳,阳阳,我……我明白了,我明日,明日便做一把顶顶美的木梳给你。”   杜荔阳心下甜滋滋的,笑着嗔他:“要快哦,不然我可被别人拐跑了。”   “一定一定,我现在就做去。”说着,便蹦起身来。   “你别急啊,天还未亮,你上哪里去找木头?我看啊,你才像根木头。”   乔鱼又挠挠头,忽道:“前几日术坎了棵老桃树回来,正好用它的枝干做木梳。”说完,便冲出了庖厨。   杜荔阳看着急匆匆的人儿,她乐在心中。来了古代,嫁一渔夫,安度一生,这样的日子,祥和而幸福,有何不可呢?   可她却忘了,她哪里会生火啊,那灶里还烤着红薯呢!忽听得一声“哔啵”的燃烧声,她才意识到这一点,赶紧喊:“鱼,我的红薯!”   可乔鱼又哪里还顾得上红薯,他忙着去剧木头去了。   杜荔阳叹口气,哎!自作孽不可活!   —*—   昨日半夜烤红薯吃,今早杜荔阳结结实实地睡了个懒觉,直到快晌午,才幽幽醒来。洗漱完毕,走到院中,乔母坐在石凳上晒着太阳,青燕抱着小初阳正逗耍着,乔术和乔鱼没在,不知上哪儿去了。杜荔阳跑过去,伸手就去揪小初阳的小嫰脸。   “初阳乖,你太可爱了,来,咱们握个手。”说着,就去牵小初阳胖嘟嘟的小手。   小初阳仰着粉扑扑、肉嘟嘟的婴儿脸,大大的眼睛里如清澈的潭水一般,清晰地倒影着杜荔阳的脸。   杜荔阳一边和小初阳握手,一边伴着鬼脸道:“小初阳,给爷乐一个,不然,爷给你乐一个,嘿嘿!”说到此,就真的咧着嘴,专门把脸凑得更近地对着小初阳笑起来。   没想到,小初阳还真乐了,笑声“咯咯咯”的,清脆嫰糯。   “哈哈,笑啦笑啦,瞧瞧,这孩子一笑多像姐姐。”   青燕带着慈祥的微笑,道:“像我么?术非说像他。对了,荔阳,庖厨留了吃食,你才起来,早饭都还没吃,快去吃点。”   杜荔阳不太好意思:“额,昨晚有些失眠,今早没能起得来,嘿嘿。”   青燕捂嘴笑起来:“鱼都告诉我和母亲了,你呀,不必解释。”   那厢,乔母也笑起来。   杜荔阳窘然,那只小鱼儿到底说了些啥?他人呢,看她不收拾他。   “那个……鱼何在?怎么不见他?”   乔母道:“他去坡上了。”   杜荔阳讶然:“他去坡上做什么?”   青燕笑道:“你说他去做什么?他啊,嫌术前几日砍回来的桃木不好,吃了饭便去寻好桃木去了。”   嗯?好吧!杜荔阳觉着,这话题越说越尴尬,呵呵尴笑着,脱身去庖厨寻吃食去了。   青燕悄悄和乔母说:“荔阳害臊去了。”   然后二人又笑起来。   杜荔阳听到他们的笑,整个脸都有些发烫,端起一碗米粥便喝起来,把脸整个的埋在了碗中。   过了一阵,当杜荔阳碗里的粥还剩一口时,忽而桌子摇晃起来,屋顶的草棚也有好些灰掉了下来,继而便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杜荔阳疑惑,喝了最后一口粥,从庖厨走到院子里。   “发生了什么事?”杜荔阳问向青燕。   青燕也一头雾水,看着院子外头的大路上,一队人马飞驰而来,茫然道:“我也不知什么事,有队人马朝这边来了。”   乔母倒是淡定,道:“定然是路过的。”   然后大家都抱着目送这队人马路过乔家院子的心情,将他们望着,可是,当那队人马行至乔家院子门口时,突然驻马勒缰。   马上之人透过篱笆看向院子里的三个妇孺和一个婴儿。而院中的杜荔阳和青燕也看着他们,乔母认真听着外头的马嘶声。   杜荔阳心中默默数了数,院子外有十五人,其中最前头那两个骑马者,一个衣着考究,气质高贵,雅朗气清,但脸上淡淡然,没什么表情,叫人捉摸不透,另一个却穿得像个道士,身形精瘦,还留着山羊须,那后面其余的人都穿着同样的衣衫,看上去像一只护卫队。还有一名护卫,架了辆马车跟在最后。   那像道士的下得马来,上前扣门:“敢问,可是乔家?”   青燕答:“正是!不知诸位有何事找我家?”   像道士的又道:“还劳请夫人开一开院门,我等有要事相找。”   今日乔家男丁不在,只剩下妇女和稚子,必须小心些。   杜荔阳上前一点,道:“见尔等衣着不凡,当是贵人,怎来寻我们乡野之家?”   那像道士的一看杜荔阳,便两眼发了光,不过表面上,还是比较淡定:“姑娘不信我等也属正常,我等来此,为的是寻人,寻找吾家夫人。”   “夫人?你家夫人怎会在咱们家中?”杜荔阳不削道。   那像道士的又道:“姑娘,可否将右手掌举起来看看?”   杜荔阳一听,顿感莫名其妙:“我为何要给你看?”   那像道士的道:“姑娘,且举来看看,看看,我等就走。”   杜荔阳就觉奇了怪了,这么多人,冲到乔家来,就是为了看看这里的女子的手掌么?“你说看就看?我凭什么听你的?”   那像道士的哈哈大笑起来,也不和杜荔阳再说什么,而是转身,吩咐了个护卫下马,然后,那护卫站在院子的门前,拔出腰间佩剑。   这一举动,着实吓坏了院子里的老弱妇孺。   “快,回房去!”杜荔阳道。   青燕赶紧抱着孩子往里冲,杜荔阳则扶着乔母也往里赶。   那护卫拔出刀,高高举起,将柴扉劈了开。那像道士的看着惊恐的妇孺,颇为抱歉,道:“大家不必惊慌,我等并无恶意!”   杜荔阳将乔母送进了房间,青燕和小初阳也进了去,杜荔阳一个人挡在门口,用怀疑以及带了敌意的目光望着他。   “并无恶意?你们破门而入竟说无恶意?尔等形迹可疑,有如匪徒,想这楚国在诸国之间也算大国,却原来国中的富贵之家竟都是些小人,国风有失国风有失啊!”杜荔阳见他们穿着不凡,想来非富即贵,这个时候的人也是颇为注重一国形象的,说出这样的话,是希望他们因着国家形象,有所顾忌。   那像道士的听了此话,点头笑道:“姑娘说得甚是,见姑娘谈吐不凡,气质高贵,想必定是他们口中那位会做陶艺的杜氏。”   “正是!你有何赐教?”杜荔阳侧眼看他。   “赐教不敢,在下只是想确认一件事,吾乃楚国司马府属臣,蔡从,吾家夫人前不久失踪,吾等亦是为寻人而来,听闻梓邑有一女子,外乡人耶,通晓六国以外文字,且会做陶艺,我等此行,只是为了确认这位女子,是否就是我们要寻之人。”   杜荔阳听了,内心也打起鼓来,自己这具躯壳不知是何身份,不会和来人要寻之人是同一人吧!她如是猜测,却问道:“我怎会是你家夫人,我就是一乡野村妇,不过会些做泥碗泥盆的小伎俩,怎会就是你家夫人?再说,你们自己难道连自家女主人都不认得么?”   “是这样,两月前,吾家夫人才送嫁来楚国,不料,却在送嫁途中,渡云梦泽时,不慎落水,寻了两月,毫无下落。听闻梓邑在两月前来了位外乡女子,是以我家公子特地来此确认。”   杜荔阳一听,他们要寻之人在渡云梦泽时落了水,而且是在两月前,这时间,这地点,怎么会这么巧印证在了她的身上?“你的意思是,你们家主人和你们家夫人还没来得及拜堂,你们家夫人就落水了?”   “夫人娘家不日前送来了夫人画像,大可一观。”蔡从走出去,没一会儿手里拿了一卷轴回来。将那卷轴展开来。   那卷轴原来是一副帛画,一张女子画像。那画中之女子,那模样,那五官,着实让杜荔阳一愣。像!太像了。   “吾家夫人右手掌上,有一个桃花状胎记。”蔡从见杜荔阳表情,随即补充一句。   此言一出,屋中的青燕面色一变。   杜荔阳也被惊住,她缓缓抬起右手,摊开掌心,果然,一朵桃花胎记开在她的手掌上。   蔡从见她摊开了手掌,当即跑过来一看,这一看,他欣喜不已。总算找到了。他转身,跑到门口去,对那门口马上的贵公子道:“公子,找到了!” ☆、公主夫人   那公子一笑,道:“好,请回去。”   说完,他身后一队护卫齐刷刷下马,随着蔡从鱼贯而入乔家院子,一时间,乔家不算宽敞的院落里,站满了人。   蔡从看着正发愣的杜荔阳,双手拱礼,然后跪在地上,他身后的一众护卫也十分整齐划一地跪了下去。一瞬间,十几号人纷纷跪在了杜荔阳面前。   “夫人受苦,我等来迟,请夫人回府。”蔡从铿锵有力地说。   “请夫人回府。”他身后的护卫齐声附和。   杜荔阳愣住,青燕愣住,乔母愣住。一时间,整个院子安静下来。半晌,还是小初阳一声哭啼才打破了僵局。   青燕抱着小初阳轻轻拍背。杜荔阳简直不敢相信:“这不可能!我叫杜荔阳,我来自公元2017年!怎么会是你们的夫人?”   蔡从道:“夫人,定然是你,还请随我等回府,公子还在院外等着。至于乔家,夫人大可放心,他们照顾夫人有功,会赏丝绸十匹,金百两。”   杜荔阳道:“可我并不记得我是你们家夫人!”   蔡从道:“夫人那日沉入云梦泽,想来是受了惊吓,一时忘记也属正常,待回府后,公子自会请来楚宫最好的医者照料夫人。”   听他这么一说,好像她真是他们夫人一样,知道她是从云梦泽被救起来的人只有乔家人,旁人无从得知。可是,她刚刚决定在这诗经楚辞的年代做一个平凡的农妇,怎又突然杀出这么一帮子人来告诉她是什么夫人?那阵仗,那气势,分明是来绑架的。   良久,趁大家都还在等待她的答复之时,她跑进屋内,一把将门推过去,关上,还上了栓。   “夫人,夫人,还请随我等回府!夫人!请开门!”   门外的叫门声,扰乱了杜荔阳的心思,而青燕却用一种难以置信又哀愁的眼神凝视她。   “荔阳,或许……”青燕说,“或许,你的家人来寻你了。”   “胡说,这个时代怎么会有我的家人?我的家人在未来!”   “荔阳,那日鱼把你从云梦救回来,你身上的衣着高贵华丽,腰上的佩玉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你双手如玉,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你说你失忆了,不记得家中之人,或许,他们来寻你了,门外的,正是你家之人。”青燕说这些话,越说竟越带了些忧伤。   “姐姐!他们真的不是我的家人,我发誓。”   “荔阳,”乔母摸索着,拉住杜荔阳的手,“你是否要走了?”   “我不走,我昨日才答应了鱼嫁给他的,我怎么会走?”杜荔阳安慰道。   —*—   弃疾见半晌都无人出来,便下马亲自进院看看。却见蔡从正站在一处紧闭的门下叫门。   他走过去,问:“蔡卿,如何?”   蔡从回道:“秉公子,夫人她,将自己锁在里头,不肯出来。”   弃疾挑了挑眉,向蔡从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蔡从靠近,弃疾悄声道:“卿,莫不是你认错了人?”   蔡从激动道:“公子放心,断然不会,她便是公主。”   “那你说她怎么不肯开门?你夫人长夫人短的,恐怕是吓到了人家,要知道,和亲之女,十有九个是不愿和亲的,不然她怎么跑到云梦泽里戏水去了。你一来便亮了身份,恐吓着人家了。”   蔡从似乎恍然大悟:“或许,这便是她失忆的原因。公子稍等,我这就去解释清楚。”   弃疾拦下,“不必”,然后又朗声道,“来人,夫人失忆,不愿回去,可夫人乃鄢国公主,我之未婚妻,怎能流落乡野,去,将门撞开。”   两名护卫答:“唯。”   屋内众人一听,本来大家还站在门边,现在赶紧后退。   杜荔阳一想,门早晚会撞开,撞开的话门就坏了,还不如将门打开,看他们要做什么!她将门栓拔下,开得门来。   一开门,门口站了个华服公子,那公子见她开门,笑了笑。   杜荔阳冷哼一声,盯着他,道:“你要做什么?”   弃疾道:“不管夫人愿意记得或是不记得,王命在身,只要你是鄢国公主,就当随我回郢都。”   杜荔阳冷笑道:“回郢都?夫人?公主?我身份真多。我声明,我叫杜荔阳,不是公主,也不是夫人。”   弃疾笑起来,他还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公主,为逃避和亲,竟先自杀,自杀不成又装失忆,而且演得跟真的一样。他凝视她半晌,然后,转身走去:“来人,请夫人回府。”   “唯。”   上来两名护卫,站在杜荔阳两边,将她腾空架了出去。   青燕与乔母追出来阻拦,可哪里拦得住,乔母目不能视,被门槛拌了一跤。青燕一手抱着小初阳,那边又想去追杜荔阳,这边母亲又摔了跤,真真急刹人了。   杜荔阳被架到马车面前,弃疾道:“蔡卿,你不必骑马了,和公主同乘马车,看好她。”   “唯。”蔡从答。   杜荔阳一听自己要被塞进马车带走,情急之下,奋力挣脱那架着她的两个护卫,然后用大学时学的女子防身术去攻击弃疾。   杜荔阳一拳过去,弃疾有些吃惊,但还是轻易地避开。她见这一拳打空,又来一拳,还手脚并用,一拳,一个拌脚。   弃疾想不到这公主竟还会些拳脚功夫,不过,他的段位对付杜荔阳这样的选手,简直是杀鸡用了牛刀。只见弃疾一闪,一让,一出手,便把杜荔阳擒住了。   “罢了,蔡卿,你去骑马,我同公主乘车,你身子太弱,怕招架不住。”弃疾对蔡从道。   蔡从有些无语,不过也只答:“唯。”   杜荔阳被弃疾拖上马车,“回。”弃疾在马车内大声吩咐。   然后,只听马车外传来一众马鸣声,马车开始动起来。   蔡从翻身上马,却不忘回头对乔家院中道:“稍后便有人送上丝绸十匹,金百两。”   青燕眼睁睁看着一队人马绝尘而去,急得哭了起来。乔术和乔鱼怎么还不回来啊?   —*—   乔鱼手里拿着刚做好的木梳一边走一边看。他一大早便上山去砍了上好的桃木,然后又坐在坡上用刀砍砍削削的弄了许久,总算是做了一把自己还比较满意的木梳出来。快到家了,他内心有些激动。可老远就见青燕站在门口,一副悲戚的面容。   青燕看见了乔鱼,赶紧跑过去,急道:“鱼,快,快,快去,荔阳被人带走了!”   “什么?被带走了,何人所为,往哪边去了?”乔鱼心头一紧。   “说是司马府的。”   “往哪走了?”   “那边。”   乔鱼顺着青燕所指,狂奔而去。   “鱼,他们骑的马,你去村口老张那里借马追。”青燕喊道。   乔鱼依言,去借了马,奋力追去。   —*—   马车内,杜荔阳恨恨地看着弃疾。她感觉自己是被绑架了,没准是因为她这身皮囊。她这身皮囊究竟是何人?一个穿着华服,长相清秀,一双手脚又不似干活的,还在云梦泽里被人捞出,这女子到底是谁?眼前这个男子,一身贵族气质,他又和她这皮囊有何关系?难道真的如他们所说,她是什么夫人什么公主?   “你能告诉我,绑架我的理由吗?”杜荔阳问得很直接。   弃疾倒是有些意外,都此刻了,她还能装,这姑娘有些意思,便道:“不是绑架,现下人少,你不必再装。”   “装?装什么装?我真不是你们要找的人。这么给你说吧,我叫杜荔阳,我来自未来,未来,你懂吗?”   弃疾看着她,饶有兴致,示意她说下去。   “你不懂啊,哎呀,就是……就是……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就晓得了,比如你,对,就比如你,你们现在是东周末年吧,假如你忽然有一天,去了……去了……去了妲己那个年代,你见到了妲己,你明白吗?”   弃疾笑问:“那我是如何去的?东周又是什么?”   杜荔阳哪里知道怎么去的,但不和这人说清楚他必定不会信自己,她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当你死后,你的魂魄便会飞上天,变成一颗星,星子如有不慎,跌落下来,就会随意跌落在某个时段里。你,懂否?”   弃疾道:“你是说,你是死后成了星星,然后跌落到了楚国?”   杜荔阳道:“额,是是,就是如此,你懂得便好,那能否放我走?”   “不能。”   “为何?”   “因为你是公主。”   杜荔阳抓狂,感情说那么多,都对牛谈情了。杜荔阳本想再解释一二,可马车忽然驻足。   弃疾问:“何事?”   蔡从在外答:“有一人挡了我等去路。”   马车外,一个杜荔阳熟悉的声音,喊道:“阳阳!阳阳!你在车内吗?”   杜荔阳一听,是乔鱼,便拉开车门一看。果然,在一众护卫前方,乔鱼正坐在马上。   蔡从打马上前,问:“来者何人?”   乔鱼道:“梓邑人,尔等为何抓我家人?”   蔡从道:“谁是你家人?”   “那被你们拘马车上的女子,便是我家人。”   蔡从道:“想必阁下认错了人,那马车之内的,是我家主人之妻。”   乔鱼不和他们说,只对着马车大声喊道:“阳阳?阳阳?”   杜荔阳答道:“鱼,我在这里。”说着,便准备跳下马车,却被弃疾擒住,动弹不得。   蔡从也阻止乔鱼:“休得无理,还不退去。”   乔鱼听见杜荔阳的回应,激动得准备冲过去。可还没出半步,护卫便围了上来。乔鱼情急下,一马鞭挥向其中一个护卫,那护卫拔出刀来,杜荔阳一看动起了手,紧张不已。护卫一刀砍去,乔鱼挥鞭,将还在半空中的刀缠住,然后一拉,那刀便到了自己手中。众护卫见来人还有两下子蛮力,谨慎起来,其中一人道:“拿下。”   杜荔阳眼见十几个人围攻乔鱼,焦急不已,她大声呵斥:“住手!”可她的话哪里管用?   杜荔阳见自己是没法镇压这情景的,便双手抓住弃疾的手臂,使劲摇:“喂喂,你叫他们住手!快叫他们住手啊!”   弃疾没回答她,只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乔鱼那边。   杜荔阳着急得很,只见乔鱼已被众护卫围住,动起了手,他虽然有几分力气,动作也算敏捷,可哪里敌得了十几个长期训练的护卫,能打下四个五个的,就相当不错。最终,乔鱼还是不极多人围攻,败下马来,被擒。   弃疾下得马车,缓缓走到乔鱼面前。杜荔阳也下车跟了过去,乔鱼坐在地上,一护卫拿刀比着他的脖子。杜荔阳去推那拿刀护卫,想把那护卫推开,那护卫竟推也推不动。   “阳阳,小鱼儿无能,救不了你。”   “小鱼儿,别担心。”杜荔阳冲她笑笑,转身走到弃疾身边。   “喂,你,放了他。”她冷冷道。   弃疾感觉颇为好笑:“你命令我?”   杜荔阳又道:“放了他。”   “不放。”   “为何不放?”   “除非,你乖乖随我走,路上不得逃跑。”   “好,我答应你。” ☆、农妇进城   “放人。”弃疾一挥手,命令道。   护卫把刀收回。   杜荔阳道:“容我和他说几句。”   弃疾看看她,半晌方点头,带着护卫撤了。   道旁的青竹茂密,有相当长的一截路,都是青竹做的廊坊,太阳透过竹叶间的罅隙,撒下斑驳的光影。   杜荔阳与乔鱼站在青竹廊坊这头,弃疾一队人马在那头等候。   乔鱼一把握住杜荔阳的双手,道:“阳阳,他们为什么要带走你?”   杜荔阳笑笑,道:“小鱼儿不必担忧,或许,或许……”到底应该怎么说,才不至于让乔鱼为她冒险?   “或许怎么?”   “或许,他们,是我的家人,可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可他们,如今来寻我了。”她想了想,道。   乔鱼大惊,更多的,是不愿接受。她的阳阳,明明就要与他成亲的阳阳,怎么又忽然冒出了这样一群家人?“不,阳阳,你不要走,不要走。”   杜荔阳见他这样,眼眶竟有些湿润。她踮起脚,凑到乔鱼耳边,悄声道:“小鱼儿放心,我还会回来的,我只是去确认一下,他们到底是不是我的家人。你也知晓,我失忆了,很多都记不得。阳阳我一定会回来。”   乔鱼听了这一习话,心下犹豫起来,是啊,要是那真是阳阳的家人,他又怎么能阻止她和家人团聚呢?良久方道:“嗯,要是他们不让你回来,那我就去找你。”   “好。小鱼儿,你且回去吧,帮我向老夫人道个歉,说我一定回来看她。”   “阳阳,一定珍重。鱼等你。”   杜荔阳点点头:“那阳阳走了。”   乔鱼缓缓放开握着她的手,眼睁睁看着她朝那一队人走去。   杜荔阳走到马车前,最后回头望乔鱼。乔鱼的视线一直追寻着她的足迹。   “小鱼儿,回去吧。”杜荔阳大声道。   乔鱼朝她挥手,忽然想起怀里的桃木梳,赶紧掏出来,喊道:“阳阳,等一下。”他环视四周,找到一处矮一些的竹子,他跳起来,撇下一枝,将木梳往竹枝上一挂。“阳阳,这个给你。”话音未落,竹枝便如他平时掷飞箭般,掷向了马车。   只顷刻,众人都来不及反应,那竹枝已然钉在了马车的车门上。而那桃木梳,还稳稳地挂在上面。   杜荔阳取下木梳,再抬头看向乔鱼时,便只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弃疾看看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吩咐道:“出发。”   而蔡从倒是有些意外,意外有二,一是没成想,这乡野之间,竟有这样身手不错之人,若能为公子所用,必有大益;二是夫人和那个渔夫之间,似乎有点什么。他想到第二个意外之时,偷偷瞥了弃疾一眼,弃疾正跳上马车,钻进了车门内,拉上车门。   一队人马,朝郢都驰去。   马车内,杜荔阳拿着那木梳看了许久,才收进怀里。一抬头,正对上一双眼睛。那眼睛深邃而漆黑,叫人看不出喜怒。杜荔阳被吓了一跳,收回目光,深吸口气。   正在此时,车轮被路边石子一垫,猛然一晃,杜荔阳还是头一回坐马车,没把握好平衡,一下子就被摔到车厢里滚了一圈。她这一摔,发髻也歪了,衣带也斜了,整个人狼狈不堪。   待得马车稳当了,她又扶着车壁爬起来,正当她屁股才挨着坐登,谁知,那马车又一颠簸,她又被摔在地上。这下好,头上的簪子落下,发髻全散了。古时的女子头发太长,若不挽成发髻,跟个疯子没两样。杜荔阳这下觉得自己糗大了,她都能想到,自己此刻的造型,保准和梅超风有得一拼。赶紧把簪子捡起来。可任凭她怎么挪动,那簪子跟长了腿似的,随着马车的颠簸位移着,根本就抓不住。   正在杜荔阳专心致志,奋起直追那簪子时,一个声音道:“此段路途颠簸,马车慢些行。”   杜荔阳抬头,只见弃疾正打开车门对驾车的护卫说。   驾者答:“唯。”然后拉了一下缰绳,马车很快慢下来。   由于惯性使然,在驾者拉缰减速之时,簪子一下梭到了弃疾脚边。马车慢下,杜荔阳总算稳住了平衡。她本来正准备伸手去捡那簪子,却不料,一只手竟比她还快。那手生得白净,骨节比女子要粗些,却带着那种阳刚英气的美。   “给。”弃疾拾起脚边的发簪,递到杜荔阳面前。   杜荔阳愣了愣,终于接过簪子。爬起来,总算是坐稳了。她开始拨弄自己的头发,打算挽起来。可弄了半天,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状态,手都举软了,发丝却还在眼前晃来晃去。累得半死,干脆不挽了,反正也没人看。   她放下手,不经意抬头,却发现对面坐着的男子正望着她。没人看,才怪!   干脆,她把所有头发都拢起来,像现代那样,辫个麻花辫吧。突然觉得自己实在聪明,便把头发全拉到一边辫起来,辫好后,又自怀里掏出一张手帕,用手帕把收尾处扎起来。总算,这头发不会乱飞了。   弃疾还是看着她,眼前女子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怪异,蔡从确定,这便是兴王之人?这便是一国公主?这便是他公子弃疾的夫人?   杜荔阳辫好麻花辫后,发现弃疾还将她望着,她受不了了:“喂,你干嘛老是看着我?”   弃疾一笑,道:“公主举止独特,弃疾颇觉新奇。”   “你叫弃疾?”   弃疾点头。   “弃疾,我叫杜荔阳,不叫公主。”   弃疾笑笑,心道此女子打算装到何时?   杜荔阳见他对自己的自我介绍似乎没放在心上,看来,眼前这人是不相信自己所言了。不过仔细想想,若我这副皮囊真是他口中所说的公主,那自己今后岂不是要为别人而活了?可要自己不是公主,他们发现找错了人,会不会……将自己直接杀了。古时候,杀个人就跟杀只鸡似的。想到此,她摸摸自己脖子,有些怕怕。   再想了想,她呵呵尴笑道:“弃疾,这个,我有许多事都不记得了,若是有说错的地方,还请见谅。”   “不碍事,回府后,弃疾请医令为公主医治,很快便会想起来。”弃疾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杜荔阳又尴笑着,把头别了过去,伸手拉开车窗,眺望窗外。离梓邑应该已经很远。半晌后,又把车窗关了上,自怀里掏出木梳来,低头看着。没有多余的雕花打磨,天然的木质,纯粹的颜色,让这把木梳透露着原滋原味的朴素。虽不华丽,不精致,她却是越看越喜欢,一想到乔鱼平时傻兮兮的笑脸,心头一暖,微笑便不经意爬到了嘴角。她定会回去的。   弃疾发现了她那丝难以捕捉的笑,坐在那里,不发一语,面容平静。   —*—   黄昏十分,车马进入郢都。从郊区来到闹市,耳边便从宁静步入了喧哗。杜荔阳好奇地打开车窗看,车外的景象,令她震惊了一把。在梓邑,市集很小,街上人也不算多,交易的物品也比较单一,而来到郢都,杜荔阳真真有一种农妇进城之感。街边摊贩众多,人声鼎沸,络绎不绝,商品琳琅满目,目不暇接。看得她激动不已,真想下车走走。   街边卖发饰的,她从来没见过如此古朴美丽的头饰,喜欢得不行;转角处卖包子的,她还头一次闻到这么自然的食物的芬芳;商店门口挂着的灯笼,素雅又精致;小贩担子里的蘑菇,她还是头一回见到那么大个儿的……   “哇!这里就是郢都么?”她情不自禁望着窗外道。   “此乃郢都东市。”弃疾道。   杜荔阳没想到会有人回答,诧异地回头看了看他。   “公主想下去走走?”   “额……不了,我就看看罢了。”她安耐住冲动,故作平静答道。   “公主第一次来此,过些时日,等公主身体好些了,弃疾定当带公主四处逛逛。”弃疾微笑道。   “呵呵,甚好甚好。”杜荔阳不尴不尬回道。她表示,她过几天是要回梓邑的。   再过一阵,车马忽然停了下来,就听车外有人禀报:“公子,到府门口了,请下车。”   弃疾听后,笑向杜荔阳,道:“公主,请。”   杜荔阳顿了顿,弃疾便先她一步跳下了马车。弃疾站在马车旁,杜荔阳在车内扶着车门。弃疾伸出一只手到杜荔阳面前。他本意是想扶她下来。   杜荔阳也看明白了,可还是避过了他的绅士风度,十分豪迈地自己跳了下来。此举又引得弃疾一讶。这公主,还挺剽悍。   当看到司马府大门时,杜荔阳愣了愣。这便是上古贵族府邸?高大的门庭,高耸的石阶,青石累成的围墙,门口两排护卫,衣着整齐,腰间配刀,还没进去,便已觉气派无比。   “公主,请。”弃疾微笑着,带领杜荔阳缓缓上得阶梯,走向大门之内。   绕过门口照墙,便见偌大一处庭院呈现在杜荔阳眼前,庭院两边种有玉兰树和许多兰草,中央放了一口起码三四人才能和抱得过来的青铜鼎,青石铺地,踏花留香。   有侍者迎了过来,其中一名花白髯,看上去约摸六十岁左右的男子上前来,拱礼道:“公子。”   弃疾道:“清伯,此乃鄢国公主,日后便住在香兰居。”   清伯答:“唯。”   弃疾又吩咐道:“公主身边的侍者皆还未来,安排几个侍女照顾公主。”   清伯又答:“唯。”   “蔡卿,”弃疾又吩咐,“交与你二事,一,速速请来王医令,为公主看病,二,派人送信鄢国,公主已平安找到。”   弃疾站在他身后,答:“唯。”   听到这吩咐,杜荔阳心虚得很,马上要去请医令,还要送信给鄢国,她没病,只是穿越了,她没有冒充公主,只是穿越了,她不是忘记,只是穿越了啊!她在心里呐喊着。   “那个,弃疾,我其实没病。”她讪讪笑道。   “没病么?公主记忆有失,病得不清,怎的会没病?”弃疾笑道。   杜荔阳呵呵一笑,不知该如何回答。   —*—   杜荔阳才被带到香兰居安顿妥当,弃疾就领着一名黑胡子中年男子来了。   那中年男子见到弃疾,上前一揖,笑道:“小臣见过司马大人。”   弃疾亦笑道:“王医令不必多礼,这位是鄢国公主,前月不慎落水,不知为何如今记忆全无,请王医令看看。”   杜荔阳坐在那里,看见那位王医令走过来。   “烦请公主台手。”王医令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号脉枕放到长案上。   杜荔阳十分配合地伸出手,此时,旁边一名侍者上前,在她手腕处搭了一张丝帕。杜荔阳看了看那丝帕,倒是不错的料子,古时人真是讲究,原来老早便有男女有别之说,贵族内尤甚。   王医令搭手号脉,许久,他眉头渐渐皱起。   杜荔阳心里打起鼓来,这位医令大人是瞧出她无病,知道是装失忆了?可苍天呐,她的确不知道这副皮囊之前发生的事啊!   良久,王医令收回手,起身,向弃疾道:“司马大人,公主她……”   王医令停顿了一下,不知何意。弃疾忙问:“公主如何?”   王医令坦言:“公主身体并无大碍。”   弃疾嘴角扯出一个随意的笑来:“哦?公主身体当真无碍?”他瞥眼瞧了瞧杜荔阳,又问,“那她失忆是如何造成?”   王医令皱眉,作寻思状,“这一点,小臣也不甚明白,不过,或许是因为……”他又停顿了一下,道“司马大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弃疾再看了一眼杜荔阳,便随王医令出了房间。   杜荔阳内心有些惴惴然,她不怕别的,就怕这医令查出她是装的失忆,那什么弃疾公子又非要她想起来,她可就惨了,毕竟,她不是什么公主,即使这副皮囊是的,此刻被人误认,可保不齐会有露馅的一天,万一被以为是妖魔附身怎么办?要拿她去驱鬼招魂什么的,就完蛋了,这个时代,也的确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可不是像妖魔附身么,自己的魂魄附在了别人身上!杜荔阳苦笑起来,她该如何是好?她思来想去,干脆一口咬定自己不是公主,再说,自己本来就不是!有了这么一个觉悟,她顿时豁然开朗,心情舒畅。 ☆、桃之夭夭   院子里,天色已步入夜晚,院中庭燎燃起,照得中庭亮堂堂的。   弃疾与王医令走在中庭。   王医令道:“大人,公主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太过虚弱,她之前像是中过一种慢行毒,身子被拖得十分虚弱。虽说毒已经解了,可身子很难调养回来。”   弃疾诧异:“可她又能打又能跳的,哪里能看出她虚弱?”   王医令又道:“大人,公主的虚弱,在内里,若旁人得一场风寒,那是小病,三五日便好,但如若公主得个风寒,稍有不当,便会……”   弃疾深问:“那依王医令看,她是如何中的毒?”   王医令拱礼:“小臣不敢妄言,既是慢性之毒,必是在不经意间中的,而且必是长年累月服用,是以……”王医令老是话说一半,叫人去猜。   弃疾似乎有些明了,王宫女子,□□争斗,在楚国也不少见,鄢国大抵也如是。“那依你看,还能否调养回来。”   王医令道:“至少花一年时日。”   “如此,且先开些补药吧。”   “唯。”   “那依你所见,她为何失忆?”   “这……”王医令又皱起眉头,“小臣行医多年,也遇见过失忆患者,可他们大多是由于头部受到重创所至,而方才看公主,并无此迹象,是以小臣也不知公主因何失忆。”   “如此?”弃疾笑笑,眼神深深。   送走王医令,弃疾又返回香兰居,杜荔阳彼时正吃着侍者刚送来的晚饭,不过,她习惯用筷子,而这个时代还不太流行筷子吃饭,但她还是找侍者要了一双。   她正吃得高兴,弃疾背着手,进来了。她抬眼一看,他微微一笑,站在青铜的鸟雀连枝灯旁,烛光映得他面上生辉,杜荔阳忽然觉得这公子长得还不错。   “怎样,我给你说了,我没病。”杜荔阳夹着菜,道。   弃疾走到桌前,坐到她旁边,笑道:“公主然耶,不过,不知为何公主会失忆?”   杜荔阳看看他,放下筷子,作认真状,道:“弃疾,我和你说实话,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弃疾笑出声,道:“公主但说,何事需弃疾代劳?”   杜荔阳道:“无论我说什么,你答应我,都不能杀我。”   弃疾颇震惊,怎的会担心杀她呢?“我不会杀你。”   “嗯,你答应不会杀我的,那我告诉你,其实吧……”她说着说着,便拿余光四周瞟了瞟,话便卡在那儿了。   弃疾了然她心思,挥挥手,示意屋内所有侍者都退下。待侍者退出房间,再将门带上后,弃疾笑道:“公主现在可以说了。”   杜荔阳看着他,眼神极为认真:“其实,我不是你们要找的公主,真的,我叫杜荔阳,来自很远的地方。”   弃疾一听,不禁又笑起来:“是从未来而来,而那未来,便如天上星子划落,随意便掉在了楚国?”   杜荔阳连连点头:“你能明白就好,能明白就好。”   “这些话,公主白天在马车内便和我说了好几遍了。”他还是不信。   “是说了好几遍,可你不信啊,但我又句句属实。”   “公主,夜色不早,还是用完膳早些歇息吧。”弃疾说着,便起身,打算出去。   杜荔阳被严重蔑视,内心有一种无以言表之感,她拉住弃疾衣角,不许他走:“真的,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为何就不信呢?”   弃疾本想轻轻扯开自己的衣角,没想到杜荔阳抓得那么紧,竟扯不动。   “公主,天色已晚,你还是早些休息,莫要再想东想西。”   杜荔阳站起来,拦住他:“要不这样,我证明给你看怎样?”   弃疾一听,饶有兴致地问:“哦?不知公主要如何证明你不是你呢?”   杜荔阳想了想:“这样,我告诉你今后整个中国发生的事,你自然就会信我了。”   “意思就是,你未卜先知?”   “这不叫未卜先知,是因为发生过,所以知道,这不足为奇。”   “那公主请讲。”   杜荔阳其实历史不好,但古代封建朝代她还是比较清楚的:“你看啊,夏,商,西周,春秋战国,哦,你们这个年代便处于春秋战国了。”   弃疾听着,十分配合地问:“那春秋战国之后呢?”   杜荔阳道:“秦,汉,三国,晋,唐,宋,元,明,清,过了是民国,过了就是我处的朝代了。”   弃疾双手抱胸,凝视着她:“就算你所说属实,可还未发生,我如何佐证你说的是对是错?”   杜荔阳愣了愣:“额,那也是。可是,那如果这样你都不信,我就不知该如何证明了。这样,那我想想你们这时比较出名的事件,哦,西施,西施你知道么?”   “不知。”   “嗯,那估计还没发生,我给你说……”她便开始津津有味地讲了一遍西施的故事。   等讲完了,弃疾问:“吴王夫差?可现下吴王是吴子遏。”   杜荔阳笑道:“他是不是有个儿子,公子光?”还好她对美女感兴趣,以前特地了解过吴国历史。   弃疾点头:“然也。”   杜荔阳道:“公子光,是下一任吴王,而公子光的儿子,便是吴王夫差。”   弃疾缓缓走到连枝灯旁,火光里看不清他眼中是怎样的情绪。   杜荔阳跑到他旁边,眼含着希冀将他望着:“怎样,这下你信了?”   弃疾看着他,表情蓦地变得严肃:“今日你与我说的这些,出了此门,不可再告知第三人。”   杜荔阳见他忽然如此,怔怔地点点头。“那……你信了?”   弃疾不说话,转过身去。   杜荔阳穷追不舍:“你信了是不?”   弃疾沉默。   杜荔阳猜测,八成他是信了:“我知道你心里已经信了我的话,所以,我不是你们要找的公主,所以,还请明日放我离开。”   弃疾突然转身正对她:“公主,时辰不早,弃疾先行告退,公主好好休息。”   什么?我去他祖宗十八代的,这么老半天,这古板的古代人竟还是不信!   弃疾说完那习话,便付手出了香兰居。   杜荔阳倍受打击,坐在那里又是锤长案,又是蹬蒲垫。   弃疾出香兰居的门时,正巧看见蔡从立在门口,像是来了多时。   二人一路缓缓走去。   “蔡卿,方才她所言,你也听到了?”   “公子恕罪,从并非有意偷听。”   “不碍事,你如何看?”   “公子,依从所见,不论公主说的是真是假,观其言行,她的所思所想,确与常人有别,或许,这正是兴王之人的征兆。她方才说的那些后世发生之事,这恰巧印证了兴王者的未卜先知能力。不管她是否真是公主,她既然和公主有着相同的外貌和相同的胎记,她不是,也得是!”   弃疾停下脚步,转头看看蔡从,忽而笑道:“蔡卿高见。”   —*—   第二日一早,杜荔阳起来后,侍者送来洗漱用品,帮着杜荔阳洗漱完毕,又帮她梳好了发髻。随后,又有侍者进来,拿来了干净的衣服,说是公子吩咐的,让公主换上。   杜荔阳牵开衣服来看,被那上好的布料与精致的做工所折服。浅红长裾,上绣朵朵桃花,衣领和袖口包边十分细致,都看不出针角,清雅又不失高贵,靓丽又不显浮夸。待侍者帮杜荔阳穿戴整齐,旁边的侍者都震惊不已。   “公主好美!”其中一名约摸十三四的小丫头不禁赞叹道。   杜荔阳笑着在铜镜面前照来照去:“哎,这铜镜还是不如玻璃镜,把人都照变形了。”   “公主美得如神女一般。”那丫头又道。   杜荔阳这才注意那站在三个侍者中最娇小年轻的一个。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雪。”   “雪?嗯,很合适你,肤白如雪。”   “哪里及公主,公主是奴婢见过最美的公主了。”侍女雪笑起来眼角弯弯,如新月般。   杜荔阳也笑,道:“好了,你们下去吧。”   众侍者退下,香兰居仅剩她一人。她坐下,开始思考怎么才能回到梓邑。昨晚的情况很显然,弃疾没有信她,势必是不会放她走的,可她是绝不可能留在这里的,她要回梓邑。   于是,她打算出去走走,探听一下虚实。   出了香兰居后,沿着花圃中的道路走啊走,走啊走,走了许久,可竟然没找到一处出去的门,别说大门了,连侧门都没找到。她开始感叹古人房子之大,堪比一座公园。   途中,时而遇上几个侍者或者护卫,她也不敢去问路,只好自己研究。于是,她带着她可以把自己带沟里去的方向感,慢慢摸索着。   她走到一处僻静些的角落,实在有些走累了,便站在那里歇息。她一边拿手做扇子扇着风,一边四处张望。这里倒是安静,站了半天也无人路过。一回头,竟有一睹围墙。难道,出了这围墙便是出了司马府?   面对那堵有她两人高的围墙,心念一动。她再张望了一下,不远处挨着围墙长了棵大树。围墙表面光滑,不易攀爬,而那棵树却枝桠众多。杜荔阳心中窃喜。   于是乎,她便默默地爬起了树。不一会,她就爬到了大约围墙的高度。她以为她爬上来了就能跳到围墙上去,可是,她太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她试了试,够不着,便索性又往上爬了一米多,这下,如果跳得比较准,是可以跳到围墙外的。她小心翼翼地目测着距离,心算着力道。   正在她专心致志时,忽然一个声音传来:“你在干什么?”   差点没把杜荔阳魂给吓飞,她寻声望去,竟是在围墙外头,立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弃疾,女的,杜荔阳没见过。   弃疾正以疑惑、探究、好笑的目光将她望着。   “我……我……我……”杜荔阳绞尽脑汁编故事,忽看见树再高一点的地方,有一个鸟窝,她便来了主意,“我见这树上有个鸟窝,我好奇有没有小鸟,便上来看看。”说着,还嘿嘿傻笑着。   “哦?如此?”弃疾含着几不可查的笑意,道。   “自然如此,不然你以为怎么?”杜荔阳翻了个白眼。   “那你不打算下来么?”弃疾问。   “当然要了。”说完,杜荔阳就准备往下爬。今日看来是逃不出去了,而且围墙外怎么会又是一处院落?想着想着,突然脚下一滑。   弃疾一看,不及多想,一个飞身,将那挂在树上摇摇欲坠的女子抱了下来。   杜荔阳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不知怎的就到了别人怀里,一股香草气息幽幽弥漫进口鼻。差点从高处坠落时那种心跳加速,到了地上竟也久久还没停歇。她望着他,愣了半天。   “表哥,这位是……”忽然一个柔美的女子声音惊醒了杜荔阳。   她赶紧站好,看向那名女子,只见她纤瘦婉约,芳姿绰约,杏眼含露,细眉如柳,丹唇似染,美得孱弱,美得惜怜。她一笑,一双杏眼晶莹如送秋波。   弃疾介绍道:“这位便是鄢国公主,昨日才寻到的。”   “哦?”她上下打量一番杜荔阳,“鄢国女子果然生得水灵。”   杜荔阳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发言。   弃疾又介绍道:“公主,这位是安远侯之女,我的表妹桃夭。”   “桃夭?这名字甚好。”杜荔阳惊诧,这名字是源于诗经里的桃夭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夭咳嗽了两声,道:“公主谬赞了。”   “嗯?你怎么了?”杜荔阳见她说话有气无力的,关切问。   桃夭道:“我身体不好,让公主见笑了。”说着,又咳了两声。   杜荔阳了然,没再问。   桃夭看向弃疾:“表哥,今日午膳不如在我这里吃吧,公主也在。”   弃疾笑道:“表妹身体虚弱,需好好休息,我们在这里用膳,又要劳烦你了。”   桃夭笑道:“表哥,我很好,你就留在这里吧。”   弃疾又道:“表妹,改天吧,待会我还得进宫一趟。”   “如此,那表哥自便。”   “那表妹多休息休息,明日我再来。”弃疾道。说完,便准备走,杜荔阳见状,跟上去。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立在原地弱柳扶风的桃夭,她眼中那情绪,似不舍,藏柔情。杜荔阳忽然懂了什么。   —*—   等出了安远侯府,杜荔阳好奇问:“弃疾,你们两家就隔一道墙?”   弃疾走在前面一点,回答道:“嗯。”   她贼笑着跑到她身旁:“你那表妹,似乎对你有意思嗫!”   他蓦然停下来,此时,已走到司马府大门阶梯下,他转身,看看她:“她乃我表妹,从小便和我们几个兄弟一同长大,亲如一家。”   杜荔阳笑道:“那你可听说过一句话,叫,表兄表妹,天生一对。”   弃疾也笑起来:“还没问,公主大早上爬树,当真是为了看鸟窝?”他才不信她为了看鸟窝,看她被发现时的表情,倒像是做贼被发现了一样的惊慌失措。她十有八九是想逃走。   杜荔阳吞吞吐吐道:“我……我说的是是是真的,我真为了看鸟窝。”   “你这公主真特别。”说完,笑出声来,踏上阶梯,往府门走去。   杜荔阳见他走远,心念一动,偷偷往旁边溜去。   等弃疾上完阶梯,一回头,人却不见了,他无奈一笑,又跑下阶梯追去。发现及时,杜荔阳还没跑出五米就被逮个正着。   “公主,你又要何往?”弃疾嘴角上扬,戏谑道。   “额,嘿嘿,我……我……我想出去走走,额,要不要一起呀?”杜荔阳缩头缩脑地编了个自己都骗不过去的由头。   “好。”没成想,弃疾十分容易就答应了。 ☆、神秘遇刺   集市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杜荔阳起先还闷闷不乐,可没走多久,就被这沿街的景象所吸引,一下跑去看卖珠玉金钗的,一下又跑去瞧卖衣服布匹的,再又好奇地钻进人堆里看杂耍。总之,看见什么都新鲜,都有意思。   弃疾不紧不慢地紧随其后,虽觉得这女子举止太过出格,但也感觉十分新鲜有趣。   杜荔阳忽而瞧见一个卖面具的摊子,一下来了兴趣,跑过去,一眼就相中了那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拿起来,看了又看,试了又试。   “如何?好看吗?”把面具比在脸上,兴奋地问弃疾。   弃疾虽好笑,但也十分配合地点点头:“好看,你喜欢?”   杜荔阳可劲点头。   弃疾自怀里掏出几个铜币,给了商贩,那商贩收下后,喜笑颜开。   杜荔阳愣了愣,不好意思又厚颜无耻道:“嘿嘿,这怎么好意思呢,额,既然都付钱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   说完,便将面具戴在脸上,又自顾自往人群里钻去。   弃疾随其后,不禁好笑地摇摇头。   等再逛了一阵,杜荔阳总算决定打道回府,因为她发现自己看上的东西实在太多,却没钱,又不好意思找旁边那位借,所以只好十分不舍地打算往回走。二人走着走着,经过一处人烟罕至的小巷,等走到小巷差不多正中央的位置,弃疾忽然伸手挡住了她。   二人止步。杜荔阳诧异地看他,只见他一脸严肃,眉头深锁。   “怎的?”杜荔阳问。   “躲我身后,不可乱跑。”   他话音刚落,杜荔阳还来不及反应,突然就从巷道两边的屋檐上跳下来五名黑衣带刀人。   杀手?杜荔阳差点没被吓死。那些黑衣人手上的刀,明晃晃的,仿佛一晃眼,脑袋就会被割下来。   二人被那五人三前两后地堵在了巷子里。   “尔等何人?”弃疾厉声问。   那五人无一人回答,直接开打。锋利的刀锋反射着渗人的白光。杜荔阳躲在弃疾身后,害怕得不得了,而弃疾却十分从容,在没有武器,背上还贴了个拖油瓶的情况下,依旧十分潇洒,十分从容地对付着这五名杀手。   拳脚对刀剑。杀手砍,刺,斩;弃疾让,挡,点。大约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杜荔阳只觉得自己随着弃疾的出招而左晃右晃,有时候都感觉那刀架到了自己身上,可一眨眼,那刀已被踢飞。   不一会儿,杜荔阳还没缓过神,那五名杀手却似乎进入了时空隧道般,一动不动,且五人姿态各异,像是刚刚好被冻在了某个瞬间。   杜荔阳看清了形势,问:“他们为何不动了?难不成被点了穴?”   弃疾挑眉:“你懂点穴?”   杜荔阳使劲摇头:“他们都是何人?是来刺杀你的么?”杜荔阳好奇地走到那五名杀手面前看。杀手带着面具,鼻子以上只露着两个瞳仁。   弃疾没回答她,只向那五个黑衣人问道:“说,何人指使?”   那五人没一个发出了声音,只瞬间,其中一个从口中吐出一根飞针,射向弃疾,弃疾察觉,险些被射中,但还是比较容易地避开了去。可接着,其余四人也皆口吐飞针,弃疾挥起宽大的衣袖一一挡住,那飞针一根不落地刺在了他衣袖上。   杜荔阳惊魂未定,却见那五个杀手在射完飞针后统统口吐鲜血,瞬间倒地,蹲下查看,皆已身亡。杜荔阳头一次看见这么多死人,腿都软了。   “帮我把袖子上的针取了。”弃疾道。   她这才站起来,见针都插在弃疾的衣袖上,伸手去拔,一下子拔下了三根。怎的只有三根?五个人分别吐了一根出来,应当有五根才对。   她问:“还有两根呢?”   弃疾答:“第一根打在墙壁上,最后一根射向了你。”   “射向了我吗?也就是我中了针?”杜荔阳害怕起来,连忙浑身摸索。   弃疾笑了笑:“把针扔了,针上有毒。”   杜荔阳赶紧撒手,把针仍在了地上。可却听得“噗通”一声,一看,弃疾已倒在了地上。   杜荔阳担忧地蹲下身:“你怎么了?”   弃疾已嘴唇发紫:“我……我中毒了,快,快回府。”说完,晕死过去。   杜荔阳急道:“喂,你别晕啊,我不认得路!”   可弃疾哪里还听得到,早已不醒人事。她撩起弃疾双袖查看,却见在他左手臂上,很明显地有一块青紫,其中还有一个十分微小的针眼,再仔细一看,却原来银针尽数扎进了肉里。她不假思索,伸出两根指头,试图扯出他臂上的针,可那扎得太深,根本扯不出来。她忽然想到了那次在狮山乔鱼被蛇咬的场景,那时她用嘴将蛇毒吸出,乔鱼活了下来。她想了想,再看了看弃疾,虽说这样自己也有危险,可不这么做,他就必死无疑啊!再者那根针刚刚不是射向的自己吗?怎么是他中的毒?想到此,她一头埋下去,对准那针孔使劲一吸,果然,和着黑紫的毒血,一根寸吧长的毒针被杜荔阳衔在口中。   她啐一口,将针吐在了地上。再对着他那伤口吸了好几口毒血,直到那血不再是黑紫色。生怕自己也中了毒,又跑去扶着墙根吐了好些口水。   或许是毒血被吸出不少,弃疾竟幽幽醒来。一抬头,杜荔阳正在那里使劲呕着。   “你……你在干嘛?”弃疾声音有些微弱。   杜荔阳一回头,见躺在地上的人已睁开了眼,兴奋道:“你醒啦!太好了,我不晓得回你家的路,醒了正好,正好。”   —*—   二人搀扶着,缓缓走到司马府门口。那守门的护卫瞧见,连忙跑下台阶来,将弃疾扶进了府内。蔡从得知,赶紧吩咐清伯去请了府医过来。   房间内,围了一众侍者护卫,府医提着药箱赶来。弃疾早已被扶到床上躺着。府医上前请脉,不一会儿,向蔡从道:“蔡大人,公子他当是中毒所致。”   屋内的人一听,皆担忧不已。蔡从忙问:“中毒?可有性命之忧?能解否?”   府医道:“此毒虽为剧毒,但索性毒液还没进五脏六腑,医治不难。”说完,他撩起衣袖一看,有些诧异,然后回头看向杜荔阳。   杜荔阳不明所以,问道:“怎么?”   府医道:“公主是如何将公子体内毒针拔除的?”   杜荔阳道:“以口吸之。”   府医一听,震惊不已,起身将杜荔阳的手腕拉过来诊脉。   蔡从见府医如此,问道:“如何?公主可有中毒?”   弃疾抬头,有些意外地看向杜荔阳。她竟舍命救他?   府医良久才答:“幸好,公主口中无伤口,否则也难逃中毒之苦。此毒见血有效,否则无效。”   杜荔阳一听,拍拍胸脯,幸好,自己没中毒。   府医自药箱内取出一只瓷瓶,递给清伯:“此丹为保命丹,先让公子服下,待小医去煎药。”说着,起身出门。   弃疾示意清伯将药瓶递给他,自行取出丹药服下。等吃了丹药,弃疾吩咐道:“蔡卿留下,其余人等,退下吧。”   清伯担忧道:“公子遭暗算,我即刻去调查那害公子之人。”   弃疾摆摆手:“不必,你下去吧。”   清伯愣住:“公子!”   弃疾咳嗽两声:“退下吧,本公子自会处理。”   杜荔阳也觉得奇怪,有人行刺自己,却不让手下去调查,这是何故?   屋内的侍者、护卫、家臣统统退了下去,房间内只剩下了弃疾、蔡从、杜荔阳。   弃疾抬头,看见杜荔阳还杵在哪那儿,便道:“公主,你也回香兰居吧。”   杜荔阳回神,“哦”了一声,退出了房间。   杜荔阳出去时没将门带上,蔡从走过去,把门关了过来,杜荔阳听到关门声,回头一看,心下疑云重重,但也没想什么,只觉不关己事,兀自离去。   “公子。”蔡从走到床边。   “蔡卿,今日我遇刺之事,不得外传。”   “公子?”   “是她。”弃疾轻叹一声。   “难道是……”蔡从恍然大悟,“怪道公子不许清伯调查此事。”   “此事切莫传入陛下耳中,否则又要小题大做,到时只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公子,您受苦了。”   “无碍。”   “公子,今日为何独自离府?”蔡从不明白,他家公子,从来不会独自出行,王家公子擅自出游,可是危险至极之事。   弃疾苍白的嘴唇露出笑意:“今日乃一时兴起。”   蔡从好奇:“一时兴起?公子,您和公主……”   弃疾摆摆手,似乎有些累了:“好了,蔡卿,你也下去吧,我躺一躺。”   蔡从只得拱礼退下。   —*—   回到香兰居,杜荔阳自己给自己斟了杯水喝了。侍女雪端着盘糕点进来,见杜荔阳回来,喜笑颜开。   “公主,您回来啦?这是奴婢去庖厨拿的点心,想着等公主回来了能吃呢,没想到公主就回来了。”她把糕点放到长案上,自己却看着糕点眼冒星光。   杜荔阳一瞧这小丫头,便猜中了她心思。她不光是拿来给公主吃,只怕是自己也看上了那些糕点。   杜荔阳伸手拿起一块,递给侍女雪。   侍女雪大感意外:“公主?”   杜荔阳笑笑:“拿去吃吧。”   侍女雪立马跪在了地上,双手接过糕点。   杜荔阳奇道:“你这是做什么?干嘛跪着?”   侍女雪扬起小脸看着她,道:“公主,您赏赐吃的给奴婢,奴婢一定要跪着接,不然不能承您的恩。”   “什么?这是你们这个时代的规矩么?”杜荔阳吃惊。   侍女雪有些意外:“公主,难道鄢国不是如此的么?我们楚国皆如此的。”   杜荔阳道:“你快起来,我给你吃的,你都不必跪着,放在案上的食物,你随意拿来吃便是。”   侍女雪新月眼中顿时蓄了两滴晶莹,杜荔阳惊诧:“你这又是怎么了?”   侍女雪道:“公主,您待奴婢太好了!”说着,又连忙磕头。   “哎呀,你又干嘛?”说着,赶紧搀扶她起来。   侍女雪一边擦泪,一边啃着糕点,还一边哭,又一边笑。杜荔阳有些头疼,这小丫头真是感情饱满。   “你坐着吧,别老站着了。”杜荔阳随口一说。   哪知侍女雪又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杜荔阳正喝着水,噗嗤一下全吐了出来:“姑奶奶,您能否不要动不动就跪?”   侍女雪道:“公主,以后就由奴婢来服侍您可好?我立马去告诉清伯,将奴婢调过来,专门服侍您。”   杜荔阳头疼:“好好好,你站起来我就答应你。”   侍女雪站起来:“公主,我这就去告诉清伯。”说着,眼泪一擦,匆匆跑了出去。   杜荔阳轻叹一声,这个时代的人,奴性真大!   杜荔阳兀自吃了两个糕点,没一会,侍女雪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   “公主公主,清伯答允了答允了,以后啊,奴婢便是公主的人了。”   杜荔阳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味道怪怪的,她此刻要是个男的,那该多好,如此娇俏可爱的小丫头,实在不错,纳入后宫。   “雪,来,你坐,我问你个事儿。”   侍女雪赶紧去将门关了,才回到案边坐下。   “你干嘛关门?”   “公主有所不知,奴婢怎能坐着与公主说话,要是让旁人瞧见,是要将奴婢拖出去打死的。”   “这样严重啊!”   侍女雪重重点头。   “那我问你,你们家公子为何一出门就能遇上杀手呢?”杜荔阳还是敌不过好奇的本性。   侍女雪道:“哦,我们家公子乃陛下的亲兄弟,王家之子单独外出,的确很危险的,所以公子从来不会独自行动,出去都会带上几个护卫的。对了,公子今天和公主单独外出,听说中了毒?”   “是啊!当时可吓死我了。真不知道,他仇家可真厉害,大白天就来杀他了。”   “这很正常的,王室子弟嘛,有时候不是他们自己结下的仇怨。”   “可今天他脑子进水了啊,我说出去走走,他就真单独跟我一起上街走走。”杜荔阳道。   侍女雪笑出声:“公主,公子可从未和那家贵女单独逛过哦,就连侯女都不曾。”   “侯女?”   “对呀,就是公子的表妹,桃夭侯女。”   她见侍女雪说话有深意,看她的眼神也怪怪的,赶紧打住了话题。对于侍女雪的言外之意,她不禁哂然,想她才来郢都一天,他家公子就能对她有所不同了? ☆、心爱之人   第二日一大早,侍女雪便拿来了洗漱品和吃食。杜荔阳乐得被人伺候,十分享受地洗了脸,吃了早饭。   等吃完了早饭,又开始琢磨逃走的事。她在屋内走来走去,侍女雪瞧着有些头晕,遂问:“公主,何事烦心?不知奴婢可否为您分担?”   杜荔阳停下来,瞧瞧她,问:“雪,我问你,你们司马府可有侧门?或者,狗洞?”   侍女雪奇道:“侧门?狗洞?公主寻它们做什么?”   “额……我见大门看守太严,想出去转转。”   “哦,如此啊,那奴婢带你去。可是,公主寻狗洞是为何?”   “额……我自小喜爱狗狗猫猫,就是想知道这里有没有。”   “有啊,奴婢带你去瞧,府上有条大黄,可听话呢!”   侍女雪兴高采烈地带着杜荔阳往后厨走去。途中经过一处藤蔓长廊,迎面走来三个女子。那走在中间,娇娇弱弱的,杜荔阳认得,正是那昨日她翻墙遇见的侯女桃夭。   双方走近,侍女雪行礼:“侯女。”   桃夭抬手掩口轻咳两声,吩咐她身后两名侍女:“快见过鄢国公主。”   那两名侍女赶紧行礼:“见过公主。”   杜荔阳笑道:“侯女是来探望弃疾的?”   桃夭微笑道:“听闻表哥昨日遇刺,特来看看。”   杜荔阳道:“侯女不必担心,他无碍的。”   她说这话也是无心,可听者却听出了别的滋味。桃夭又咳嗽两声,道:“是我多虑,表哥武功好,当是无大碍的。”   杜荔阳道:“侯女自小便有咳嗽之症么?”   桃夭叹气道,“已是顽疾。”又笑道,“公主,桃夭身子不便,既已探过表哥,便先回府了。”   杜荔阳笑道:“侯女告辞。”   桃夭最后行了礼,领着侍女走了。   杜荔阳望着那纤巧的身影,也是轻叹一声:“你们公子福气不浅,这么漂亮的表妹天天惦记着他。”   侍女雪连忙解释:“公主莫要误会,我们公子只拿侯女当妹妹的。”   杜荔阳笑起来:“我误会有影响么?做什么和我解释?”   侍女雪心里焦急得很,还以为她生气了。   杜荔阳忽然想起弃疾昨日中毒,好歹也是因为自己,他才没带护卫在身边,遭人行刺的,内心多少有些愧疚。便道:“雪,咱先别去看狗狗了,先去看你们公子吧。”   侍女雪笑盈盈应下。   —*—   出了司马府门,桃夭与两名侍女往安远侯府走去。   桃夭咳得比刚刚更厉害些,两名侍女担忧地替她拍着背,其中一个胆大点的,生气道:“刚才那公主,还没和公子行成婚礼呢,就一副司马府女主子的气派,太气人了。”   另一个侍女道:“楠,少说两句。”   侍女楠道:“本来就是,侯女,您和公子,可是青梅竹马。”   桃夭摇摇头:“我身子不好,没福气嫁给表哥。咳咳,扶我回去。”   侍女竹道:“楠,看你,叫你少说。侯女心里苦,你还多嘴。”   侍女楠白她一眼,不再说什么。两个侍女扶着桃夭,朝侯府而去。   —*—   杜荔阳在侍女雪的带领下,来到了弃疾的书房。司马府上下都知晓 ,弃疾这个时辰如果不外出,便是在书房。   刚到书房门口,便见蔡从走了出来。   侍女雪上前问:“蔡大人,公子可在房中,公主来看望公子了。”   蔡从看向杜荔阳,笑道:“公主,公子正在里面。”   杜荔阳瞅着那书房门,却忽然又不大想进去了,遂问:“你家公子身体可好些了?”   蔡从道:“多亏公主舍命相救,公子昨夜连服三剂解药,已无大碍,再修养两日,便可痊愈。”   杜荔阳道:“如此,那我便放心了,雪,咱们看狗狗去吧。”   蔡从愣住,侍女雪愣住。   “公主!”侍女雪不可置信,“既然已到门口,去看看公子吧。”   “哎呀,不了,既然你们公子无碍,我也懒得瞧了。”   此时,忽听一个声音传来:“公主又要何往?”   三人循声望去,却见书房门口,弃疾正走出来。   蔡从及侍女雪行礼。   杜荔阳笑笑:“我不去哪里,听闻你们家养了只大黄,想去看看。”   弃疾道:“大黄?”   侍女雪解释道:“就是后厨养的一只狗。”   弃疾明了,又问:“香兰居只有你侍奉公主?”   侍女雪道:“回公子,除了我,还有四个侍者。”   弃疾若有所思点点头,对蔡从道:“蔡卿,去告诉清伯一声,派十名护卫贴身保护公主,寸步不离。”   蔡从诧异地看看弃疾,应下。寸步不离?   杜荔阳一听,这不是找人来监视她么?保护她是假,怕她跑掉才是真。当即拒绝:“额,弃疾,不用,我安全得很,不需劳烦人保护的。”   弃疾笑道:“公主乃楚国与鄢国交好之纽带,万万出不得事,蔡卿,还不快去。”   蔡从行礼退下。   杜荔阳有些恼了,要真如此,她恐怕插翅也飞不出这司马府了。遂决定与弃疾好好谈谈。   “雪,你也退下,我与你们公子,有话要说。”   弃疾颇感意外,侍女雪扶礼退下。   弃疾道:“公主有话要对我说?”   杜荔阳盯着他,没有半分笑意。   弃疾倒是一直挂着微笑:“公主,现下无人,但讲无妨。”   “你为何找人监视我?”   弃疾缓缓走到近前一株山茶花旁,伸手抚摸起那火红的花瓣:“公主误会了,弃疾只是想护公主周全。”   杜荔阳没好气:“这里就你我,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   弃疾回头看看她:“公主有话请说。”   杜荔阳走到他跟前去:“好吧,假如我就是公主,你还当真要娶我不成?”   弃疾道:“那是自然,结两国之好,弃疾义不容辞,何况不需假如,你便是公主。”   杜荔阳冷笑一声:“呵呵!那你可喜欢我?”   弃疾一愣。   “就看你这表情便知,你不喜欢我。既然不喜欢,又何必娶我?”杜荔阳严肃道,“你乃楚国司马,堂堂王弟,有权有势,有才有貌,为何非要娶一个不爱之人为妻?难道,你不愿和自己心爱之人白首到老,举案齐眉么?”   弃疾伸手,将茶花树上的枯叶摘去:“那依公主所见,我当如何?”   杜荔阳又道:“你就该娶自己心爱之人为妻,放过我。”重点其实是放过她。   弃疾微微一笑:“那公主可有心爱之人?”   杜荔阳道:“自然是有!”   弃疾转身,凝视了她一下,没再问什么,只一边往书房门走去,一边道:“公主,正因为我是司马,我是王弟,所以我永远娶不到心爱之人。”说着,进了书房。   杜荔阳愣了愣,有那么一瞬,她竟觉得那背影有些孤寂。赶紧追进书房去。   “那意思就是,你有心爱之人了?那更好,你把她找来,我想办法退出,你自然可以娶她了。”   弃疾坐到案前,饶有兴致问:“哦?你有何办法?”   杜荔阳也跑到案边坐下,双手托着下巴撑在案几上,道:“我可以装作得了一场大病,然后假死。”   弃疾笑起来:“金蝉脱壳?”   杜荔阳可劲点头。   弃疾道:“不成,这样若鄢君问罪,说公主死在楚国,与我楚国脱不了干系,一气之下发兵,怎得了。”   杜荔阳道:“我不是说,我是病死的么?”   弃疾道:“只要你在楚国境内死,怎样的死法,效果都一样。”   “那我去别地儿死,总成吧。”   “你去得了别地儿吗?”   杜荔阳道:“你放我,我就去了啊!”   弃疾道:“对啊,得我放你啊!”说着,一脸好笑。   杜荔阳瞧着他那副嘴脸,简直气得半死:“哼!”   弃疾拿起案上的竹简,展开来看:“公主,你我能缔结婚约,即是缘分,婚后,我自当以礼相待,必不会委屈公主。”   杜荔阳气道:“你根本不懂!”说着,把脸撇到一边。   弃疾从竹简里抬眼看她,只见她两腮鼓鼓,气呼呼的样子,既可爱又好笑。便道:“公主似乎很懂,还请教诲。”   “我认为,男女双方必定互相爱慕,才可定白首之约,若是不爱,那么,婚姻,便是两个人的坟墓。”   “哦?如此严重?”弃疾挑眉。   “让我嫁给你,除非我爱上你。”   弃疾笑道:“你如此肯定你不会爱上我?”   杜荔阳眼睛往房梁上一瞟,下巴一抬,傲娇道:“既然我们没有一见钟情,那么,日久生情是不可能了。”   “为何?”说着,将竹简卷成册,伸过去把杜荔阳撇向一边的下巴抬了过来。   此举在弃疾看来不过是个玩笑,而在杜荔阳看来,这叫侵犯、轻浮。第一反应,她狠劲拍了一下竹简,竹简滑落在案几上,旋即起身,手护下巴,皱眉怒道:“你!下流!”   弃疾也站起来,绕过案几,走到她跟前,故意俯身靠近她:“公主,凡事不可太绝对。”   杜荔阳气不过,将他推开。却见他竟哈哈大笑起来。气得她一跺脚,索性跑出了书房。   身后弃疾那爽朗的笑不绝于耳。   杜荔阳,你干嘛自讨没趣!她愤愤不已,狂奔而去。   蔡从传话回来,却见杜荔阳羞愤奔出,叫也叫不住,正觉奇怪,却听得书房内传来一阵朗笑,仔细一辨,竟是他家公子的笑声,真真大吃一惊,走进书房,弃疾刚坐到案几前,拿起竹简,眼底笑意未减。   蔡从明了,心下偷乐,故意问道:“公子,何事如此好笑?”   弃疾太眸:“蔡卿来了。”   蔡从挂着笑,道:“公子可许久不曾如今日这般高兴了。”   弃疾随意摊开竹简:“哦?是么?”   蔡从走近些,却瞥见那竹简上竟是一首诗,正是《蒹葭》,遂问:“公子今日怎读此章?”   弃疾边看边答:“随意翻看,无他意。”   蔡从又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背起《蒹葭》的开篇来。   弃疾抬头看他一眼,警告道:“蔡卿,自作聪明可不好。”   蔡从笑笑,不再往下说去。   —*—   杜荔阳回到香兰居,侍女雪叫她,她却不理,自顾自地思考入神。她走进房间,坐到长案旁,末了,竟一拍长案,吓侍女雪一大跳。   “公主?你怎么了?”   她似乎没听见一般,只一心暗骂弃疾。说服他放了自己,是不可能了,所以,还是自己逃走最是可行。她望着房梁一叹,没想到,她堂堂未来时空美少女,竟要演“越狱”?   侍女雪瞧着她一下愤愤的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一下又叹息着像是有无尽遗憾。她表示很担心公主。 ☆、噗通噗通   弃疾果然十分信守“诺言”,当真派了十名护卫贴身保护杜荔阳。对杜荔阳而言,这太恼火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只苍蝇都没法飞出去,更何况是一个大活人想逃走,怕是困难至极。   接下来的几天,她十分沮丧。天渐渐热起来,弃疾待她不错,为她准备了两大箱子的夏衣。她没什么心情,每日都随便捡些颜色清淡的穿,那些花哨的、浓艳的,她看着心烦。侍女雪每每见她捡淡色的衣衫穿,都说太素,建议穿亮一点的,可她哪里有那个心思,她一门心思全在“越狱”上。   一日上午,院中的夏虫鸣叫着,有些聒噪,她懒懒地坐在香兰居内,窗外可以看见院子里一直守护她的十名护卫,如雕塑般立在那里。她坐了一阵觉得太闷,便打算出去走走。   可不管走到哪里,侍女雪和那十名护卫,都十分敬业地跟随其后。没办法,只有在司马府里瞎转。她在这府中行动还算自由,基本没有禁地,可随意活动。她感觉她就像是被人圈养起来了一般,方寸之地可自由活动,但你要是想着世界那么大,你要去看看,那是万万不成的。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看见一处小院内长了一棵十分高大的合欢树,树型硕大,其上开满了粉紫的合欢花,远远望去,花团毛茸茸、粉嫩嫩的,十分漂亮。   她指着那合欢树问向侍女雪:“雪,那是何处?”   侍女雪一看那合欢树便明了,笑道:“回公主,那是清伯的住处。”   杜荔阳了然,这位司马府大管家待遇还挺高,竟有自己的小院子:“走,咱们去看看。”   于是,一群人又缓缓向清伯的小院走去。   走到小院门口,杜荔阳抬头看了看那门上的字,她哪里看得懂,遂问:“雪,那写的什么?”她表示她看不懂秦还没统一的楚国文字。   侍女雪讶然:“公主不识得?”公主怎可能和她一样不认识字呢?   杜荔阳一愣,颇为尴尬,讪笑道:“不是,我只是想考考你。”   侍女雪道:“公主,您打趣奴婢了,奴婢不识字的,不过奴婢知晓这几个字是什么,是这院子的名字嘛,通院。”   杜荔阳做作地点点头:“就是,通院,恭喜你,答对了。”   杜荔阳走进通院,侍女雪向那十名护卫道:“几位哥哥,通院狭小,清伯大家知道的,向来喜欢安静,我会照顾公主的,还请大家在门口等候。”   其中一名护卫答允:“好。”   侍女雪独自跟进院中。   一进院子,就瞧见清伯坐在院中,只见他手中正拿着一只香瓜大小的陶罐入神地端详着,眉头深锁。而在他四周还围了满满当当的一堆陶器,盆盆罐罐,各式各样。   侍女雪上前行了礼,道:“清伯,公主来了。”   清伯这才发现有人,抬头一看,赶紧起身行礼:“不知公主驾临,还请赎罪。”   杜荔阳本一直抬头望着那合欢花,现下低下头来看清伯,笑道:“清伯无需多礼,我就是有些无聊,随便走走,你忙你的,我赏赏这花就走。”   清伯见她甚为喜爱这花,遂笑道:“此花今年开得尤为好,公主若喜欢,待会老奴吩咐侍者们摘一些做个花囊送与公主。”   杜荔阳道:“不必,我就看看。诶?清伯,你在做什么,摆这么多陶器?”她蹲下身,随意捡起一只水瓢状陶器,有把子,把子对着的一端口径如枝菱出去的大嘴,杜荔阳认得,这当是一只古时候盥洗的舀器,叫做匜。   “清伯这是有副业哦,家中有窑场?这么多罐子盘子。”杜荔阳随意瞎说道。   清伯一惊,笑道:“公主神算,老奴的儿子倒是修了一座炉子,他才成家,想着找些活计,便想到了做这个,不过炉子很小,想着平日只做些百姓家中用的炊具就成,才开炉没多久,喏,这是第一批,做试验的,我瞧着有的还可以,便搬来了些,正想挑拣几样拿得出手的拿到府中后厨去用。”   杜荔阳环视了一圈地上的陶器,说实在话,似乎窑炉的温度不够,烧出来的陶色泽有些木,质地也有些粗。不过她不太好直说,便跳过这茬,转而抬头看着合欢花。这一看,竟又动了爬树的念头。这棵树还比较高,心想着站得高看得远,兴许能了解一下司马府的构造,可以帮助“越狱”哦。   心念一动,便袖子一卷,抱着树干就往上爬。这一举动,可吓坏了侍女雪和清伯。二人纷纷焦急地喊着让她下来。   她爬到半中央,停下来,回头看看树下的二人,笑道:“不必担心,我从小爬树爬惯了的,不怕,我就上去看看。”   不一会儿,她便爬到了合欢树最高的树杈上,再也没法往上爬了,索性坐在了上面。一眼望去,果然,身在高处看到的景象就是不一样。原来司马府如此之大,比她估计的还要大,跟一座公园似的,也难怪,毕竟这里的主人可是楚王陛下的亲兄弟。   清伯着急得跺脚,赶紧吩咐:“雪,还愣着作什么?快去叫人,把公主救下来!”   侍女雪领命,慌慌张张预奔出通院。   “站住!”杜荔阳喊道,“雪,你回来,我玩玩就下来,不必找人来!”   侍女雪望望杜荔阳,又望望清伯,心中为难:“清伯,奴婢……”   清伯见此,仰头看着杜荔阳,“噗通”一下,便跪在了地上。   吓了杜荔阳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侍女雪见状,也跪了下来。   清伯拱礼,忧道:“公主,您乃我未来司马府主母,若有闪失,老奴如何向公子交代啊,还请公主准许命人来接您下来。”   杜荔阳瞧瞧地下这一双对她行了大礼的人,瘪瘪嘴,不情不愿地梭下树来。   清伯心下松一口气。   “得了,你们起身吧。”杜荔阳无可奈何道。   侍女雪先起来,又将清伯扶起。   “真无聊。”杜荔阳闷闷的,走到蒲垫前坐下。她又随手抱起一尊小巧的带底座有盖子的容器,两边还长了“耳朵”方便端放的,这是装带汤食物的东西,依稀记得叫豆,当时上陶器发展史类课程的时候,还拿这名字来打趣过,还想着这家伙长得就像一个“豆”字。她左右看了看这尊豆,道,“这个吧,这个拿来装装炖猪蹄儿不错。”   清伯忙走过来自杜荔阳手里接过陶豆,细细看了看,惊喜道:“这个当真不错呢!没想到公主对陶还有这般的研究。”   杜荔阳被强行喊下树,心里本来就有些不高兴,说起话来就顾不得那么多了,随口就道:“你这堆里啊,就只有这只东西好一点,其他的,装烫的东西容易裂,而且成色不是太好。”   清伯讶然,环望一遍陶儿们,又对杜荔阳道:“公主眼力真好。”   她忽地脑子一转:“清伯,要不这样吧,我给你支个招,保准你们家炉子日后烧出的东西件件都能卖个好价钱,只要你让我上树瞧瞧。”   清伯立时就变了脸色:“不,公主万不能上树。”   杜荔阳惊讶道:“你不想知道怎样才能烧出上好陶器么?”   清伯决绝得很:“若是以公主安危交换,老奴宁可不知。”   杜荔阳有些无奈,又抬头看看那合欢树,忽然灵光乍现,道:“近来失眠,我现在到树上去,摘几朵合欢花做香囊,你们都不许阻止我,除非想让我今晚继续失眠!别想叫人帮我摘,我要亲自上树挑选一下,要形态好的。”指着侍女雪和清伯说。   “公主!”清伯和侍女雪十分默契地以担忧的眼神和劝阻的语气唤了她一声。   她投之以怨恨的目光,二人噤声,不再敢说什么,也不敢上前。   杜荔阳满意一笑,转身就往树上爬去。她刚刚看到通院隔壁有坐小院,总有人进进出出,还没等她研究透彻就被清伯逼下去了,这会儿她还得要再上去瞅瞅。不一会,她便爬到了先前坐的树杈上,然后继续坐着,一边装作摘合欢花的样子,一边偷眼瞧着那小院子。原来那小院的门便是通向外头的。   她装作不经意,问道:“清伯,你隔壁这院子做什么的?”   清伯答:“旁为庖厨。”   杜荔阳道:“哦,那些进进出出的人,都是做什么的?”   清伯又道:“多为送瓜果蔬菜之人。”   杜荔阳摘着花,道:“哦,原来如此,那道门出去是哪儿呢?”   清伯道:“乃河边,平日鲜有人至。”   杜荔阳窃喜笑笑。手中的合欢花已是一大把,快捏不住了,便掏出怀中的丝帕来,全都兜在帕中。   忽而有个男子声音道:“你在做什么?”   杜荔阳低头一看,竟是弃疾,吓了一跳。哪晓得就是这么一吓,身子一晃,屁股竟坐不稳当了,手也扶不住树杈,整个人滑落下来,丝帕与合欢花被抛向空中,缤纷坠落。   众人皆惊,弃疾一个飞身,还在半空就将杜荔阳稳稳接住,然后,二人相拥着,盘旋着,缓缓坠地。杜荔阳直感觉自己快吓出心脏病,还以为非摔个骨折。   一看弃疾,那飘落下来的丝帕正正好好落在了弃疾的头上,上面又正正好好停了一朵娇娇艳艳的合欢花,丝帕角垂下来,将将好好盖住了他的眉眼。   杜荔阳见他这尊容,噗嗤一笑,伸手去把丝帕揭下。丝帕轻柔地滑落,合欢花无声地坠地,慢慢露出弃疾的额头、剑眉、星目、鼻梁。   不知怎的,竟觉得眼前这男子分外好看。   “噗通……噗通……噗通……”她听到了谁的心跳声。两坨红云慢慢爬上她双颊,桃花般粉嫩。   侍女雪赶紧上前扶她,她这才离开弃疾怀抱,独自站定。她低下头,像是做了亏心事般,不敢看他。   弃疾颇为好笑:“不知公主又在做什么?怎会又爬树了?这次,也是看幼鸟?”他抬头看看合欢树,上面并没鸟窝。   侍女雪忙道:“公子,公主近来失眠,说想摘些合欢花做香囊凝神。”   弃疾道:“哦?你失眠?为何不叫人请府医看看?”   杜荔阳低头,小声道:“不……不……不用,小事何须……何须劳烦众人。”   弃疾长叹一声道:“那这众人可觉得劳烦了?”   清伯立马跪倒在地,侍女雪一瞧,也跟着跪下,那外头守着的十名护卫也进了来,集体跪下。   清伯道:“公子,老奴该死。”   杜荔阳瞧这一院阵仗,急道:“你们都跪下做什么?赶紧给我起来。”   弃疾道:“公主,你爬上树那会儿,就注定他们会如此,你难道不晓得?”   杜荔阳看着他,有些愤然道:“你的意思是,他们这样都是我害的?”   “他们保护失力,理应惩罚。”   杜荔阳指着他,一跺脚:“你敢!”   弃疾眉一挑,好笑道:“哦?我处置自家府中护卫、侍者,还需敢不敢?”   杜荔阳道:“你……你敢处罚他们,我就……我就……”   “你就怎样?嗯?”弃疾故意追问。   杜荔阳“我”了半天,终究没能想出她自己有什么可以威胁到弃疾的,索性又一跺脚:“哼!”跑出通院。等跑到门口,又回头警告道:“你敢罚他们,我就对你不客气!”说完便跑了。很明显,气势不足,架势挺大。   弃疾匆匆绕过地上的一堆人,边走边道:“罢了,都起身。”独自追去。 ☆、公主跑路   杜荔阳也只不过是不知如何应对弃疾,才假作生气跑掉。一不注意,就跑到了烟波亭上。她实在跑不动了,喘着气坐在亭中休息。可刚一坐下,弃疾便追了过来。   她看见他,飞了个白眼,眼珠看向烟波湖上。   弃疾见她没有再跑的意思,步子缓下来,负着手,走过长长的水上木板路,到达亭中。   杜荔阳拿手做扇子,扇着风,虽没看他,但已感觉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了她身旁。   弃疾道:“公主是我见过最能跑的王室女子。”   杜荔阳回头睨了他一眼:“切!”又将眼珠转回了烟波湖上。   弃疾坐到她旁边,也看向那烟波湖。湖周岸种了柳树,绿丝绦垂入水中,顾影自怜,时而有白鹭自司马府的围墙外飞进来,有的停在柳树上,有的飞掠水中,点出一圈圈涟漪。四周的蒹葭也生得茂密,弃疾从来不让下人将它们除掉,自觉留着倒有几分情趣。   此刻,忽然想起那只怪埙,自怀中掏出,握在手中看了看,便将手指对上埙孔按好,送到唇边,吹了起来。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清扬的埙声,而且那调子,怎么竟是《蒹葭》?杜荔阳回头,见他正吹着一只埙。那埙她一眼便认了出来,不正是自己先前在梓邑做的么?   她听着那歌调,竟没去打断他,任由他将那轻缓的调子吹完。   她起身,缓缓走到亭边,倚着柱子站着,眺望远处。不知不觉,就被那调子带着轻轻哼起旋律来。   曲罢。   杜荔阳惊问:“你怎么会吹此曲?”   弃疾讶然:“你竟会哼唱?”   杜荔阳又问:“你怎会有此埙?”   弃疾一笑道:“难道那日竟是你?”他指的是在云梦泽畔听到音律那日。   杜荔阳指着他,道:“ 不会是你买了我的埙吧?”   弃疾又笑:“这埙果真是你做的?”   杜荔阳傲娇一昂头:“当然!”   弃疾赞道:“公主好手艺。”   “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会吹此曲?莫不是你也是穿越过来的?”好吧,算她想太多。如此古色古香的古典美男子,怎会和她是一个命运。   弃疾道:“那日,我等去梓邑附近寻公主,路过云梦泽时,听得有人正在吹奏此曲,觉得分外悦耳,便记了下来。”   杜荔阳嘴巴张大:“不能吧,我就吹了那么一次,便被你听着了。关键是你是音乐天才么,怎么只听一遍就能吹拉弹唱了?”   弃疾一揖,玩笑道:“在下不才,略通五音。”   “这样也叫略通五音?”   弃疾笑道:“公主,不知此曲何人所谱?”   杜荔阳心道,告诉你你能认识么?“我也不知,此乃家乡小曲。”   弃疾点点头:“嗯,原来是鄢国之曲,都说鄢人能歌善舞,名不虚传。”   杜荔阳呵呵一笑,瞥见他手里的埙,她表示好想要回,可终归是卖给了别人,也作罢。   —*—   未来几天,杜荔阳都没能寻到逃走的机会,虽说弃疾每日上朝不在府内,可杜荔阳还是没得空当溜走。那十名护卫与侍女雪成天跟着,半步都不离。她也只能闷闷地待着。不过最近,清伯常会抱着一两个陶器来找她,求她鉴赏指点,如此可显摆自己的机会,加之清伯态度又的确中肯,她真真的做到了有问必答。   这一日傍晚,清伯刚请教完离开香兰居,却正巧遇上弃疾与蔡从。   清伯行礼:“公子。”   弃疾道:“嗯,免礼。”   蔡从瞧他又抱了只陶罐子自香兰居方向来,最近总能时不时撞见清伯抱着罐子不是向香兰居去,就是自香兰居回,那罐子的形态也是回回不同,本没在意,今日却又遇上,遂好奇问:“清伯近日常往香兰居,不知何故啊?莫不是公主有何事?”   清伯笑道:“非公主有事,乃小老头有事。”   蔡从又问:“哦?”   清伯道:“是这样,公主擅鉴赏陶器,小老头家中才开了个窑炉,烧出的东西总不尽人意,便时时来请教公主。”   弃疾一听,笑了笑:“哦?清伯竟开了窑炉?”   清伯笑道:“炉子甚小,烧的东西也粗鄙,只供乡野之家用用尔。”   弃疾伸手示意他将手中的陶器递过来,清伯忙递上,弃疾接到手里转着看了看,方道:“是私窑且是新炉,能烧成如此,也实属可以了。若日后庖厨有陶炊需采买的,便可上你家买。”   清伯听后,大喜:“多谢公子抬爱,老奴必定督促家人加紧改进,争取做得更好,不负公子。”   弃疾点点道:“嗯,你忙去吧。”   清伯拱礼:“老奴告退。”   等清伯走了,弃疾笑道:“公主真是日日不得闲暇,一下要爬树,一下还要指点家奴做陶器。”   蔡从亦笑道:“兴王之人必有异于常人的地方。”   弃疾觉得好笑地摇摇头,道:“说到做陶器,不禁让我想到,上次陛下为修新殿而问了卜,问卜结果不吉,便已打消修殿想法,结果前不久,据说王后在自己的寝殿外摔了一跤,陛下前往一看,说是地砖不平所致,又出幺蛾子说要翻新宫中地砖,工程之浩大,唉!觉得本公子这司马在不打仗时太闲,竟让我监工打磨地砖!”弃疾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蔡从思索片刻,表情变得慎重,道:“公子,当心这其中有些什么于公子不利。”   弃疾望天长叹一声,却没再说什么。他的王兄,如今大楚的国君,却总是能不经意设置一些障碍让他去跨越,稍有不慎那些障碍都是玩儿命的。这么些年,他哪里有不知道的,只是他还不想说什么,做什么,夺什么。或许,对他的王兄还抱着那一丝希望,希望他能让楚国走向繁荣,走向安宁。   二人沉默着,不一会儿,便到了香兰居门口。   香兰居的门大开着,内里的房门也大开着,弃疾站在不远处,望了望里头,只见杜荔阳正趴在几案上,看上去无精打采的,盯着手里被咬了一半的绿豆糕入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丝毫没注意到他们已到院门口。   弃疾看了半晌,却往旁边走去,没进香兰居。蔡从虽奇怪,但还是紧跟了上去。   等走远些了,蔡从才问:“公子,方才为何不进去?”   弃疾忽然停下来,转头望着他,颇为怅然道:“你觉不觉得公主她……像一个人,我是说性情。”   蔡从一怔。   “蔡卿觉得呢?”说着,已经转过脸去,继续往前走。   蔡从晓得他家公子说的是哪个,他运作了一下脑子,再转了转眼珠子,后又眨了眨眼皮子,打了打腹稿,才道:“公子,我倒不觉得像。”   “哦?”   “公子,相忆姑娘虽也活泼聪颖,但公主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特质,使之与所有的女子大不相同。”   “哦?”   “那便是出阁的才能,试问公子可曾见过哪个王公贵女会烧陶器的?说不定,公主她还有其他的本领呢。”   弃疾默然一下,道:“那倒是还有,爬树!”   蔡从被噎了噎,一时无话了。不过偷眼见弃疾的脸,已无怅然神色。   —*—   监造府内,连枝灯里火苗旺盛,照得堂内亮堂。   堂内,七张几案,十五人。弃疾坐上手,其余十四人分坐两侧。每张几案上都放着几张方形石砖。   挑灯夜作,监造府迎来了修筑章华台后新一波紧张忙碌的热潮。   而此时此夜,却因着至今都还未制出达标的地砖而奋战中。各位匠师们纷纷仔细审查着自己跟前的每一块地砖,从纹样到质地再到厚薄,力求能有合格的一块。   月升中天,众人都有些乏了,但没人敢懈怠半分。那厢楚王下了工期,令在三月之内完成对宫中各处地砖的翻新,已命人开始着手撬旧砖了,而这厢,新的地砖竟还未烧制打磨成功一块!弃疾本没怎么履监工之职,整日只听听汇报了事。可就在今日白天时,便接到监造府大匠师樊序的禀报,说新一批地砖集体失准。立时就有些头疼起来。看来,还是有好戏等着他。   弃疾一看门外天色,已至深夜,遂道:“诸位师傅,可有成色好的?”   堂下沉默。良久,大匠樊序起身禀道:“大人,方才小臣与众位匠师仔细讨论了一番,皆以为,这批地砖烧造失准,或可能是窑炉出了问题。待到明日前往窑炉一观,查出问题,再行修补,二度烧制才可。”   弃疾觉得此话在理,不过还有一个担忧:“那时间上来得及否?”   樊序道:“那得看是何种问题。”   弃疾见众人面有乏色,况且再苦坐纵使到天亮也不会有个所以然,便道:“那明日前往窑炉查看,今日便到此处,众师傅且回去歇息吧。”   众人起身拱礼:“唯。”一一散退。   待众人走后,弃疾才起身,缓缓走出中堂,下得阶梯,月白如玉,月光洒在回纹的半旧地砖上,灰色的地面登时白白一片。弃疾一低头就瞅着了那地砖,眼皮一跳,不想再看。空夜了了,缓缓往宫外走去。宫门外的护卫及马车早已等待多时。出了宫,蹬上马车,众人护卫下往司马府而去。   —*—   第二日的天湛蓝干净,清晨的空气分外清新。杜荔阳早早起来,近两日没见弃疾,心下又盘算起逃跑之事。想到那庖厨后门,心中就窃喜不已。   香兰居里的夏兰开了,分外清香,杜荔阳在小院内转了转,门口的护卫把手严格,生怕飞出去一只苍蝇,而侍女雪也一直跟着她,他总找不到什么机会。可机会总是留给聪明人的,她如实想。   “雪,那日你说庖厨内养了只大黄,甚可爱,如今无趣,可领我一观否?”   “公主要看大黄,奴婢带路便是。”   侍女雪兴高采烈地领着杜荔阳往庖厨而去,身后自然跟着十名护卫。   庖厨内侍者们正忙碌着,忽见一众人鱼贯而入,骇了一跳,皆停了手中的活路。   侍女雪忙解释:“这位是鄢国公主,未来的司马夫人。”   众人忙匍匐拜见,杜荔阳赶紧叫他们起来:“不必多礼,我只来看看,大家自忙自忙的去吧。”   众人起,可哪敢动一下,从前府内贵人们从未哪个下庖厨的,这位公主还是头一人,众人心下怯怯,却都好奇地不经意打量这公主。   “你们别杵着了,公主说了,你们自忙去吧。”侍女雪见大家都不动,方道。   人们这才回神,又做起活来。   “公主,请随奴婢来,大黄一向调皮,都拴着的。”她引着杜荔阳往里间屋走去。   那是一处存放干货的小仓库。一只黄色中华田园犬正趴在地上小憩,听到有人来,一个警觉站起来,见是侍女雪,尾巴使劲摇起来,舌头掉在外头,喘着气,整个狗脸像是挂了笑似的。   “大黄大黄,这是公主,快,作揖!”侍女雪自己先作了个揖,让大黄学。没想到,大黄果然聪明伶俐,还真的捧起前爪子拜了两拜。   杜荔阳乐开了花:“这狗狗真听话,等着,我去弄点吃的给它。”说完,钻出仓库问:“可有剩下的骨头,拿来一些。”   厨娘赶紧为她找来昨日啃过的骨头,拿土碗装着,递给她。   杜荔阳喂骨头给大黄,没一会儿,大黄便任由她抚摸,听话得很。杜荔阳很是满意。   等大黄啃了骨头,杜荔阳笑道:“雪,老是绑着它,它该多难受啊,不如咱们将它放了带着玩?”   侍女雪欣然,将狗链子解了开。大黄得了自由,还没等侍女雪反应过来,便已拔狗腿跑了出去。   杜荔阳连忙追上去。院子里的侍者们见了,都准备帮她逮大黄,可杜荔阳却道:“大家不用帮忙,我和大黄跑着玩儿呢。”   此言一出,大家都不敢妄动,护卫们也只得立在一旁观望。   杜荔阳与大黄,似乎玩得十分尽兴,满院子撒欢地跑着。侍者们皆惊,这公主竟是如此活泼俏皮之女子。   杜荔阳心中早已乐开了花,故意把大黄逼得往那处后门奔去,然后,她自然而然地也往后门奔去。   侍女雪本来还在一旁蹦蹦跳跳为公主助威,见公主跑了出去,也随之追了出去。护卫们也立马飞奔而出。   后门外果然是一处人不算多的小路,不远处还有一条河。   杜荔阳与大黄跑过去跑过来,众人随着她的步子,如一条大尾巴般甩过去甩过来。   她似乎听见这附近有人声鼎沸的声音,难道这哪里不远有集市?遂,灵机一动,赶着大黄便往那嘈杂的人声处奔去。众人随之。   等跑了一会,再过了一座河中桥,还真就是个人来人往的集市。杜荔阳心情无比激动,趁着人多,浑水摸鱼,逃之夭夭!   护卫们也没料到她会就此逃走,等她混进人群后才觉得有些不妙,赶紧跑到人堆里去寻找。侍女雪压根没反应过来,还站在桥头,笑得前仰后翻的。   人多就是好,杜荔阳稍稍蹲一蹲身子,便难以寻到她了。偷乐着,见街边有处下河梯,岸边还舶了艘乌篷船,佝偻着身子跑下了梯。而大黄已被集市上一处肉摊子吸引得挪不开狗腿,哈喇子掉了一地,丝毫没有注意到方才撵它的小姐姐已然不知去向。 ☆、大木箱子   监造府虽设在王宫,但监造基地却修建在郢都郊外一个叫做璇玑谷的地方,此处地形三面环山,成布袋型,易守难攻,且谷内地势平坦,又有山水流经,植被丰茂,具有一定的隐蔽型,是块绝佳的宝地。有窑场,更是有冶炼场,除了生产供贵族享用的金银铜铁器和陶器等,还会秘密产军用品,所以一向都有重兵把手,闲人莫能进出。   弃疾一大早便已经在璇玑谷内,大匠樊序早已领着他围着窑场转了一大圈。周遭的工人们奔走忙碌着。这炉门紧闭,内里正烧制着下一批地砖。   “大匠可曾看出端倪?”弃疾问。   樊序皱着眉,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那窑炉的外壁:“大人,粗看……炉子似乎没问题,可仔细一瞧,却发现这炉壁上有许多细小裂纹。虽说……这裂纹不至于叫这炉子塌了,也不会影响使用,但由于封闭不严,内力的温热悄无声息地流失,势必会影响到火候。”   弃疾走近一些,正巧他跟前的炉壁上就有一条极细的裂纹,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他本想伸手去触摸那裂痕。   “公子当心!”樊序忙道。   手才抬起离那裂痕起码还有三四寸的距离之时,弃疾的手就陡然被一股热气灼了灼,下意识收回手。弃疾奇道:“这是为何?”   樊序道:“公子可无碍?”   弃疾“嗯”了一声。   樊序接着道:“公子有所不知,炉中正烧着大火,温度极高,而公子方才感受的那股热气,便是自炉中泄漏出来的。炉火不够,可能会导致地砖光泽晦暗,易折损。”   弃疾触眉:“那依大匠看,这细纹是怎么造成的?”   樊序思索着,道:“小臣自从来建造府任职,也曾出现过一次这样的问题,不过已是七年前的事,那时,是因为地龙翻身所致,光是修复窑炉,都花去了半年的光景。而今次……或许……是夜间发生了地龙翻身,众人都已入眠,是以不得而知?”   弃疾再看向那极细的裂纹,裂纹虽像极天然纹痕,但比起自然形成的,依旧显得平滑了些。弃疾长舒口气,面上有些凝重:“若即刻命人修缮,需多少时日?”   樊序犹豫着,道:“大人,七年前修补了半年方成,而现下,虽没有七年前开裂得明显,起码也得三个月。”   “三个月?”弃疾道,“可有快些的办法?”   樊序默然低下头去。   弃疾再围着炉子转了一圈,心道,陛下虽不会太过降罪于他这个司马,但监造府的一众匠师恐怕只有死路一条。陛下其实只是想找他的不痛快,可每次总是要拉上一众人来与他斗,着实有些无语。难道这次真的没有他法了?   正凝神细思之际,他忽然想到了一样东西。他伸手自怀中掏出那只蒹葭来,转身问樊序:“大匠,你瞧这埙,做工成色如何?”   樊序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蒹葭,细细看了半晌,脸上的神情由原先的疑惑不解,到不可思议,再到惊叹不已:“敢问此埙为何人所制?成色如此之好,质地如此之细,且造型独到,其上文字更是见所未见。”   弃疾收回蒹葭,也没回答樊序的问题,只道:“大匠,你暗中命人查一查,炉上裂纹究竟因何而成,我去去再来。”   樊序恍然大悟,压低声音道:“公子是怀疑有人蓄意破坏?”   弃疾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   吴子光端坐船舱内,身前案几上,一盘棋正厮杀着。他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双手互搏得正入神。此次出来,他乔装打扮,身边仅带了一名护卫,名叫田于。   田于问吴子光:“公子,是否开船?”   吴子光点头,眼光放在棋盘上,一瞬不移。   田于掀开帘子,向船头的船家示意开船。   船家在船尾用竹蒿往岸头上一杵,船便开始动了。   船虽才启动,但水面平静,所以相对还是比较稳定。可哪晓得,这船才刚刚离岸一两尺的距离,忽然剧烈晃了一下。   吴子光身前的棋盘好些棋子发生了位移,继而听见船家在外喊了一声:“喂,何人跳上船来?”既而只见那帘子被掀起钻进来个女子。   田于早已拔出剑,在她进来时顶住了她的脖颈。   杜荔阳被吓住,双眼如驼铃大睁,喉咙处剑尖的凉意让她浑身僵硬。赶紧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吴子光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是个挺好看的女子,脚下没有半点根基,当是没有武功。他低下头去,将已经混乱的黑白子归位,缓缓道:“你是何人?”   杜荔阳正打着腹稿,忽听船外有人吆喝:“船家,向你寻个人。”   杜荔阳一惊,当是每日跟着他的那队护卫来寻人了,慌忙中,别无他法,只得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含着祈求、希冀的眼光将吴子光望着。船外又传来对话:“可曾见过一名个子这么高,穿着一身浅绿衣衫的姑娘?”   杜荔阳以为完了,肯定会被抓回去。可吴子光却向田于示意,让他出去答复。   田于出去后,杜荔阳愣了愣,只听船外有人道:“不曾见过,尔等去别处寻一寻。”   船家看了看田于,有些诧异,因为明明钻进船舱的女子很有可能就是他们要找的人,而客家却不承认。不过他也不多问,客家是客家的事,他只管送他们去目的地。   司马府那队护卫没找到人,又上了阶梯,去集市上寻去。   吴子光将棋子归位完毕,问:“他们为何寻你?”   田于进了来,秉道:“公子,人已去了。”   杜荔阳总算松了口气。   田于接着道:“不过,他们好像是司马府的人。”   杜荔阳才松了的气又提了起来。   吴子光诧异问:“哦?司马府之人?姑娘,你是何人?”   杜荔阳低头打了打腹稿,想起看了那么多的电视电影,总应该有个桥段适合当下的,于是乎,她开始声泪俱下道:“这位公子,小女子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实不相瞒,我是司马府上的侍女,原本做侍女做得好好的,却不曾想,忽然有一天,司马大人却将我叫进他的房间,然后……然后……”说到此处,哽咽起来。   吴子光见此,也不逼她说下去,又道:“那后来如何?”   杜荔阳哭着道:“后来,大人便要强行纳我入房。”   吴子光一笑:“这是好事啊,你再也不用做侍女端茶送水了。”   “公子,我也是良家女子,也想着有朝一日得一如意夫君举案齐眉,再说,再说,我与大人并无感情,怎么能在一处做什么老爷小妾呢!于是……于是……”   “于是你就逃了?”   杜荔阳一双含露目盯着吴子光,重重点头。   “那你现在是要回家?”   杜荔阳又点头。   “你家在何处?”   “梓邑。”   吴子光也点点头,表示已明白事情原尾。他一边落下一子,一边道:“姑娘,这样,我此行访友后,便会离开郢都,等出了郢都,姑娘便可自行离开。那时姑娘也比较安全。”   对于杜荔阳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逃走机会,连忙点头允下。   船内安静下来,三人都不说话。杜荔阳瞧瞧田于,田于跟个木头似的杵着,而再看看吴子光,却发现他盯着棋盘专心得很。   围棋,对于杜荔阳来说,再熟悉不过,这源于他的父亲,是个棋迷,从小耳濡目染,棋艺也算不错,曾在大学的围棋比赛中,得过第一名。   杜荔阳看着那棋盘上的棋局,只见吴子光手中一子,摇摆不定,不知下在哪里为好。眼看就要落到一个不利的位置。   她忍不住开口:“不能下那里。”   吴子光抬头,杜荔阳看到他的眼睛,立马又怯生生把头低下。   吴子光问:“你会下棋?”   杜荔阳嘿嘿一笑:“会一点点。”   吴子光微笑道:“来,你坐过来。”   杜荔阳缓缓移动过去。待她坐定后,吴子光将一盅白子给了她:“来!”   杜荔阳勉强上阵。这局棋想必是谁下出的残局,白子占上风,已是赢的趋势。   二人对弈许久,黑子果然全军覆没。   吴子光懊恼一阵,惋惜一阵,道:“果然还是输。”   杜荔阳听了,小心道:“其实,也不尽然。”   吴子光诧异看着她。她将白子递过去,交换了吴子光的黑子回来。而且将棋盘上的局势又摆成了最初他二人开始时的模样。   “我们重新开始。”杜荔阳笑道。   吴子光半信半疑,不过还是认真下起来。   半晌过去,果真黑子胜,白子败,与先前局势完全颠倒。   吴子光大赞:“姑娘棋艺竟如此高超!”   杜荔阳笑笑:“从小在家父耳濡目染下,略会一点。”   吴子光本还准备说话,只听外头的船家喊道:“公子,已到目的地。”   “这么快?”吴子光感叹道。   田于上前:“公子,请下船。”   杜荔阳见他们要走,赶紧问:“公子公子,那我怎么办?”   田于也道:“公子,我们此去,不定何时能回,这女子呆在这里,恐怕更不安全。”   吴子光点点头:“说得也是。”   田于又道:“公子,不如这样,我们拿些银两给船家,让他送这女子出郢都。”   杜荔阳在一旁使劲点头。   吴子光却问杜荔阳道:“姑娘可有通关索引?”   杜荔阳又摇头。   吴子光道:“没有索引姑娘出不了城。让在下想想,司马府肯定会派人寻找姑娘,也不能安排你住客栈,让你在此等候吧,却太危险。”   杜荔阳却忙道:“我就在这里等吧,不危险不危险。”   吴子光却笃定道:“不,很危险。”说着,瞥见船舱旁有一口大箱子,他灵机一动。吩咐田于:“去,将这箱子向船家买下。”   田于领命。   杜荔阳惊诧,吴子光却笑道:“只好委屈姑娘。”   杜荔阳猜到他做法,但似乎除此之外,也没有他法,只得勉强答应。   吴子光道:“姑娘放心,我前去探望一位朋友,会将姑娘带在身边,等了事,在下便将姑娘带出城去。不过还望姑娘切莫妄动。”   等田于将箱子买下,再将箱子内的渔家用品捡出来,杜荔阳在田于做了个请的手势后,有些难受地钻了进去。   吴子光见她眉头蹙起,当是这箱子内有鱼腥味所至。便将自己腰间香囊解下,递了过去。   杜荔阳一愣。吴子光笑道:“拿着。”   杜荔阳接过来,放到鼻下闻了闻:“好香!”   田于道:“姑娘坐好,在下可要关箱盖了。”   杜荔阳把香囊一直放在鼻下,规规矩矩坐好,箱盖落下,眼前一黑。   —*—   吴子光与田于先下了船,让船家在河边等一等,说是去找人搬箱子。   二人上了岸,沿着河边走了一小会,停在了一家高门大户门前,抬头,便见用楚文写着“司马府”三个字。   他二人蹬上石阶,径直朝司马府大门走了进去,而期间,看门护卫没有动半分,没有盘问,没有阻拦。   进了院子,见有侍女路过,便叫住,问:“你们家公子呢?”   侍女一瞧,赶紧行礼:“原来是子光公子来了,奴婢失礼了。”   吴子光笑道:“不必多礼,你们公子可在府上?”   侍女答:“回公子,我们家公子一大早就出府了。”   吴子光道:“无碍,在下还有物品在船上,还请帮忙找两人前去抬来。”   侍女欣然应下。   杜荔阳蜷缩在柜子里,没等多久,就感受到自己连同柜子一起被抬了起来。也不知抬向何地。在里头晃晃荡荡的,差点没把自己撞晕。   过了一会儿,柜子似乎落在了地上。杜荔阳侧耳倾听,能清晰地听到外头人的对话。   “公子,将箱子抬到何处?”   “哦,抬到客房去吧。”是刚刚那位吴子光的声音,“你们公子午时可回来否?”   “回公子,我们公子最近宫中事多,已好几个中午都在宫内用膳了。”   杜荔阳一听,原来吴公子的朋友竟是个做官的,想来这位吴子光公子也非平常百姓,瞧他气宇轩昂,浑身透着贵族气质,应当有些来头。   正待她边听边想时,外头忽然又多了个声音道:“子光兄,可算来了!”   杜荔阳一听那声音,怎么竟像是弃疾的?她惊了惊,身体不禁动了动,嗑响了柜子,发出了一声意外的不大不小的声音。   而外头,来者不是弃疾又是谁!   弃疾听到响动,低头一看,竟是只大木柜子,好奇问吴子光:“子光兄,此柜中装了何物?竟会动么?”   吴子光也昵了眼柜子,笑道:“在明月山时,为舍妹抓的一只仓鼠。”   弃疾又瞧瞧柜子,虽也疑惑这小小仓鼠怎会有那么大动静,但却没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弃疾听到明月山,便道:“不知阗兄现下如何了?”   吴子光笑道:“阗兄甚好,只是三四年过去,她身边,竟多了个义女。”   弃疾也来了兴致,要知道,他们三个结拜兄弟,就属他们的阗兄为人最为严肃,不与人亲近,不曾想,竟会收个义女:“哦?这倒是新鲜,他那个性,一身本领,到明月山庄向他求学的人都不计其数,可如今统共才收了五个弟子,没想到啊,竟多了个义女。”   二人说着,往院内走去,侍者将柜子抬入客房去了。   吴子光道:“算起来,我们兄弟三人也有三年未曾聚在一处了。”   此时,清伯急忙跑过来,焦急禀报弃疾:“公子,不好了!”   “何事?”弃疾问。   清伯见有旁人在,便将弃疾拉过去,悄声道:“公子,公主她……不见了!”   弃疾震惊:“什么?不见了?在何地不见的?赶紧派人找回!”   清伯应下,跑去安排人手去了。   而吴子光站在原地,似乎隐隐听到一些什么,却也没打算去问。只是自己似乎确认,他这位义弟,果然是强占了位姑娘,那姑娘还跑了。   弃疾心下还是有些不放心,便过来和吴子光道:“子光兄,府中出了件急事,小弟去去就回,子光兄且先去歇息吧,弃疾随后就来。”   吴子光点头:“三弟且自忙去,不必管我。”   弃疾匆匆离开。   他寻找到清伯,清伯彼时正忙着安排护卫去全城寻找。弃疾急步走过去,问了杜荔阳失踪的全过程,便吩咐道:“公主外出恐生事,务必在今晚之前找回。” ☆、逃出郢都   吴子光见弃疾忙去了,自己便缓缓去了客房。司马府总有一间房是他的,这是弃疾专程为他所设。他们义兄弟三人,长兄高阗常年居于山林中,少与世人往来,算起来,与他二人也有三年未见。只有他二人,估计是因为二国常年交好之故,方便来往,所以经常走动。长兄所在之充国,近二十多年与巴国和蜀国交战,且当地多高山,交通不便,长兄不爱出世,二位义弟又是宫中人,俗事繁多。他三人曾同患难,年少结义,偶有书信往来,也算是交心之友,虽不常见面,但结义之情,从未有谁忘记。   吴子光回想着三年前他三人结义之境,颇为感慨,不经意便走到了客房,推门而入,那口箱子就放在榻边。转身去将门关上,走到箱子前,将箱盖打开。   杜荔阳已是昏睡状态,吴子光俯身,唤她:“姑娘?姑娘?醒来!”   杜荔阳睁开眼。   吴子光道:“出来吧。”   杜荔阳差点没被捂死,幸好吴子光及时来开了箱子。她站起身,却发现双腿已麻,刚刚立好的身子却不小心又要跌坐下去。吴子光见她似要跌倒,无意识伸手去将她扶住,正好环住她的腰。杜荔阳有些吃惊,眼睛睁得老大抬头将吴子光望着。   不曾想,这不经意见的惊鸿一瞥,却令吴子光一愣。   杜荔阳觉得这姿势太过尴尬,赶紧站好,这会儿腿上恢复了些知觉,便从箱子里跨了出来。   她摸着膝盖,就近坐到榻上。环视四周,忽而想到方才所听到的对话,又嗖一下站起来,忙问:“我方才怎么听到了弃疾的声音?”   “弃疾?”吴子光诧异,一个侍女竟直呼主上名讳。   杜荔阳似乎看出不妥,随即道:“哦,就是公子,公子。这是何地,难道我方才听错了?”   弃疾也坐到榻上,与杜荔阳隔着一张矮几。他说:“你没听错,那确是你们公子,这里,是司马府。”   杜荔阳一拍矮几,双目圆瞪:“什么?你!”她伸出食指指着他。   吴子光看着他,道:“你别急,我并未将你还在府中之事告诉弃疾。”   杜荔阳半信半疑望着他。   吴子光解释道:“弃疾乃我义弟,我帮你,也是为了帮他。”   杜荔阳道:“你真的会帮我逃走?”   吴子光点头:“义弟他,大约也并非真心要纳你,只因,你性情像他曾经一位故人。”   “啊?”杜荔阳惊异。   “那位故人我也只见过一次,不过你们性情倒是有几分相似。在我与弃疾相识之前,他二人已认识,而且相知相恋,只差举办仪式。不过很不幸的,那位女子死于三年前一场战乱之中。   “这听起来,是个忧伤的故事。”   “所以,当你说你被弃疾所强,凭我对他的了解,他断然不是那样的人,但看你性格,却又有些相信。”   杜荔阳听此话,有些心虚:“为何不信,我说的是事实。再说,他都要娶那位鄢国公主为夫人,何苦为难我这个普通女子。”   吴子光一怔:“正是呢,那位鄢国公主前两月听说落水失踪,不知可有找到?”   杜荔阳眨了眨眼,道:“找到了。”   吴子光点点头:“那公主现在何处?”   “额……自然是住在驿馆,他二人还未完婚,公主怎可能就住进夫家府邸?”杜荔阳以为自己瞎编的就要被差穿,可没想到,吴子光没表示有任何异议,点点头。   看来她在此地待的这些时日,所听来的古时规矩,还真是派上用场了。她曾私下问过侍女雪,为何她与弃疾还未举办仪式,便住在他府上。侍女雪解释说,按礼数,她应住进驿馆,等娶亲那日才将新夫人娶回府中,而公子之所以将公主留在府内,可能是因为公主的陪嫁侍者媵人们还未到,住在驿馆恐有不便。   杜荔阳不敢确信吴子光真会帮她,再问:“吴公子果真会助我逃走?”   吴子光道:“自然,救了姑娘你,同时,也能让弃疾不沉迷于往日哀痛,何乐不为。”   “可……可你是他义兄,怎会助我负他?”   “你若一直在,他只将你当做影子,他内心是痛苦的,你也是痛苦的,何苦?”   杜荔阳赞赏地看着他,总算笑起来:“吴公子,你是我见过,最像现代人的古代人。”   “嗯?”吴子光表示听不懂,“姑娘此话何解?”   “额……意思就是,你的思想观念和我们时代很像……额,就是和我很像。”   吴子光愣住,就如将将扶她时的眼神。仿佛心被震颤了一下。   他笑起来:“你的意思是,我们想法相同?”   杜荔阳点点头。吴子光心下荡了荡。   忽然,吴子光的护卫田于在门外喊:“公子,弃疾公子来了。”   吴子光赶紧示意杜荔阳再次躲起来。他自己则整整衣衫走出房门。   —*—   兄弟二人也有好些时候未聚,上一次那盘棋还没下完,不过胜负似乎十分明显。这一次,他二人又进书房,书房凉榻上的棋盘用丝巾盖着,没动丝毫。二人坐下来,弃疾揭开丝巾。   “子光兄,请。”弃疾颇自信,因为这局棋,明显他会赢。   而吴子光却不以为然,因为他早已心有成竹。   一盏茶的功夫,棋盘上的胜负竟扭转了时局。弃疾大震,赞道:“子光棋艺如此精湛,弃疾已败。”   吴子光笑道:“为兄无能,还是在高人指点下,勉强赢了弃疾。”说着想起方才初遇那位姑娘,心下不禁一笑。   这一笑,和平日略有不同,正巧被弃疾看见,便戏谑道:“子光兄此去充国,大有收获吧。”   吴子光回神,道:“本就去游山玩水,顺道探望阗兄,要说收获,当是这沿途见闻。”   弃疾道:“子光兄一向侠义为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也没少干,莫不是,又救了哪个姑娘家,人家要以身相许了?”   吴子光心下一惊,没想到弃疾不经意一番话,竟猜中了些什么,遂道:“嗯,的确救了个女子。”也没再多说。   弃疾笑起来:“那子光兄府上怕是要添喜了。”   吴子光道:“不可胡说,萍水相逢,何来那些个乌七八糟之事。”   弃疾道:“可子光兄方才那表情,分明是遇着了让你动心之人。”   吴子光白他一眼:“你啊,惯会观察别人。”   弃疾道:“子光兄,定要在府中多住几日。”   吴子光道:“恐不行,我明早便走,舍妹生日,不回去,恐怕又要得罪妹妹了。”   “哦,如此,那好,我也不留你。”   —*—   入夜,吴子光打算去其他客房睡一晚,把自己的房间让给杜荔阳睡,总不能让一个姑娘家家睡箱子里,或者与他共处一夜吧。杜荔阳对此分配还算满意,忽然觉得这位吴公子,正直又善良,是个不错的男儿。   吴子光在临去书房时,对杜荔阳道:“待明早,我便来接姑娘出城。”   杜荔阳点点头。   吴子光一笑,道:“我出去后,将门闩落下,一般是不会有人来敲门的,不过,小心为好。”   杜荔阳又点点头。   吴子光缓缓走出去,将门带了上。杜荔阳赶紧去把门上了闩。心里踏实下来,兴奋之情难以言表。她总算要逃走了!   —*—   到了第二日清早,吴子光早已起来,便命田于带着侍者去把箱子抬出来。而杜荔阳由于可以逃走,兴奋得老早就醒了,醒来后就一直躲在箱子里等人来抬。   一切准备好,借了辆司马府中的马车,再叫人将那只沉甸甸的大箱子抬上了马车。吴子光给清伯打了招呼,而弃疾已经出府多时。   等一切妥当,吴子光也上了马车,田于驾车,车粼粼,往城门驶去。   清伯在门口目送吴子光,直到街角马车一转,再也看不见,他才转身欲进府门。   可脚下,似有个毛绒之物蹭了蹦他的腿。他低头一看,不是庖厨那只大黄又是哪里的大犬。那大黄似乎一夜没吃东西,此刻蔫耷耷的温声温气的,不似平常。   清伯骂道:“你这狗腿子,一夜跑哪里撒野去了,此时方归。”忽而想到侍女雪说公主是为追这只狗而失踪的,平日里这狗颇灵性,没准能凭着气味找到公主。   赶紧差人去告诉一大清早就去了璇玑谷的弃疾。本想让大黄即刻找人,可见它软踏踏的,估计是饿得不行,遂带着狗去了庖厨。   —*—   郢都东城门,吴子光的马车被拦下,例行检查。田于拿出通关索引,守卫便将其放了。马车缓缓驶出城门。待走得远一些,吴子光打开箱盖,杜荔阳一下窜出来,大口呼吸:“妈呀,憋死了憋死了!”   吴子光见她这副模样,笑起来。   过一会儿,杜荔阳总算淡定下来:“公子,我们这是出了郢都城了?”   吴子光点点头。   杜荔阳兴奋得手舞足蹈:“总算逃出来了!耶!”   吴子光疑惑地问:“你为何不愿跟随弃疾?”   杜荔阳笑道:“没感觉,自然不愿跟了。”   吴子光愣了愣:“没感觉?”   杜荔阳道:“就是没共同语言,话不投机半句多,而且我总觉得那人对谁都一副嘴脸,城府太深。”   吴子光道:“哦?原来,你是这样看弃疾的。”   杜荔阳道:“况且我不属于那里,我觉得,她把我认成其他人,完全是误会。”她一直觉得即使这皮囊是什么公主,她本人也不是。   吴子光道:“前面不远处,有个驿站,我会命护卫为你雇一辆马车,和一个车夫,到时,会送你回去。”   “啊?这……不大好吧。”   “总不能让你一个姑娘家家自己赶路吧,我等路又相左,不能送你,只能如此。”   杜荔阳想想,有马车坐,是好过自己去找路,她自己走的话,人生地不熟,猴年马月都到不了梓邑。于是便十分豪气甘云地抱拳道:“如此,那便多谢吴公子。”   到了驿站,田于去雇了人马,杜荔阳便和吴子光分了道。等杜荔阳上了新的马车,吴子光突然想起什么,问道:“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杜荔阳一笑,本想说自己名讳的,可转念又一想,万一他哪日去问司马府上可有个叫杜荔阳的,岂不是要穿帮,还不如栽个谁的名讳,至少查有此人,遂道:“我叫雪儿。”侍女雪彼时在香兰居内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雪儿,有缘再见。”   杜荔阳笑:“有缘再见。”   至此,二人分道而行。 ☆、霸道司马   黄犬闻着气味不知不觉便到了郢都东城门,弃疾与蔡从以及几名护卫,骑马跟随。走到东城门下,守卫们见了他们,拦下检查,蔡从自腰间掏出令牌,守卫赶紧行礼退让到一边。   蔡从见那黄犬嗅着味道要往城门外奔去,便问守卫:“尔等可曾见过这画中女子?”他将上次寻找公主的画像也带了出来,边说话边将画像展开来。守卫们凑过来看,纷纷摇头表示未曾见过。   弃疾与蔡从对视一眼,怪哉,难道黄犬辨别有误?可眼下哪里还有其他线索,还是打马出了城。   而那厢杜荔阳坐在马车里高兴地紧,忽然来了兴致唱歌,便对那驾者道:“老伯,我唱歌给你听吧。”   驾者笑:“客家兴致极好,且唱来,老夫恭听。”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一路飘歌一路行走,殊不知,身后有人马追来。弃疾远远地听到那歌声,原本还跟着黄犬慢行,这会子直接一挥鞭子,马儿飞快跑去。蔡从一行见了,也纷纷紧跟其后。   杜荔阳唱着唱着,陡然听到有好些哒哒马蹄声,歌声停下,打开车后窗一看。只见不远处,风尘滚滚,数匹骏马飞驰而来,那头马之上的人,一身玄色衣衫,瞧那身形,好不眼熟。杜荔阳再仔细瞅了瞅,当透过那烟雾看清玄色衣衫的脸时,差点吓出心肌梗塞。弃疾追来了!她赶紧关了车窗,吩咐驾者:“老伯,有坏人来了,快快快!”   驾者也回头一看,果见一群人马就要靠近,赶紧一长鞭狠狠甩下去,马儿吃痛,蹄下生了风地跑起来。   而这厢,蔡从道:“公子,前方有辆马车!”   弃疾道:“追上去拦下。”   “驾!”众人挥鞭。   终究是马比马车快,不一会儿,弃疾已追了上来,直接骑到马车前,将马一横,挡住了马车去路。驾者吓住,赶紧驻马:“驭!”马儿一声嘶吼,停下。   杜荔阳差点没被甩出马车来。刚刚杜荔阳心情好特意打开了马车门,此时,她赶紧把车门拉过去关上,躲在车内。   “好了,我已经看见了,不必再躲!”弃疾大声道。   杜荔阳听了这话,很是郁闷,看来今天又跑不掉了。不过她就是不出去,哼!   弃疾见半天没人回应,干脆下得马来,亲自上前去将车门一推,只见杜荔阳正蜷缩在车内,撅着嘴,狠狠地向他投来憎恶的目光。   “下来!”弃疾头一次这么厉声地对她说话。   杜荔阳不削,将头别过去。   “你下不下来!”弃疾再问。   杜荔阳气呼呼道:“不下!”   弃疾也懒得跟她废话了,直接将她从那车上拖了下来。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杜荔阳极力甩开他的手。   弃疾没有一丝笑意,道:“这由不得你!”   然后,杜荔阳陡然感觉天地一转,自己就被弃疾抗到了肩膀上。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她一边挣扎,一边扭打,一边狠狠骂着,“你个杀千刀的,把老子放下来,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再不放我下来,当心老子咬你!”   弃疾完全无视她的反抗,他力气极大,任由她动来动去,他都稳稳地将她抗着。三两步,就到自己的坐骑前,然后一把将她甩到马上坐着,自己再飞身上马,把杜荔阳牢牢地锁在身前。   杜荔阳还在挣扎,弃疾道,“老实点!”然后一拉缰绳,“驾!”马儿跑了起来。   蔡从一旁看着整个过程,心下好笑不已。他们公子原来霸道起来,谁都是反抗不了的。眼看弃疾已跑出去一段,赶紧命众人追上。   一阵烟尘过后,风中的驾者瞅着离去的一众人,只觉莫名其妙。   一路飞驰,进得城门,由于这一男一女共乘一马,再加上身后那帮衣着整齐的护卫,沿途没少引来路人注目。   没多久,便到了司马府附近。   —*—   桃夭最近感觉浑身乏力,侍女们见此,都劝她多出去走动走动,劝了好些天,她都没动半分。今日天气似乎很好,看见院子里的花鸟蝴蝶,忽而想到司马府那一院的玉兰花,便起了兴致。选了亮色的衣衫,再化了点妆。病得太久,面上没什么血色,不化妆,她是不会出门的。   “可好些?”她亲手涂了点胭脂红在两腮,看上去有气色一点了,便问旁边的侍女。   侍女竹笑道:“我们侯女啊,可是全郢都最美的女子。”   “少胡说。”桃夭嗔道。   侍女楠道:“嗯,只要弃疾公子觉得侯女最美就行。”   楠竹两名侍女皆掩面而笑。   桃夭面上微烫,娇媚地瞪了他们一眼。两侍女立马禁声,可都把笑憋在眼里。   等一切妥当,桃夭便在侍女的左右搀扶下出了门。   刚刚走出安远侯府大门,便听得门前路那头传来一阵马蹄声,三女好奇,皆寻声望去,只见一队人马急驰而来。   桃夭一眼便认出了护卫们的统一着装,当是司马府中的。等马队再近了些,那最前头的马上,乘了两个人,桃夭认出那男子,正是表哥弃疾,而那女子,不是那位鄢国公主又是谁。人马绕过安远侯府,直直往司马府的方向奔去。   侍女楠道:“侯女,那不是公子么?和他一处的那个女子似乎在哪见过,竹,她是谁来着?”   侍女竹瞧了瞧桃夭,发现她眼底的失落,便伸手拉了拉侍女楠的衣袖,示意她少说两句。   侍女楠明白过来,也不再说什么。   人马过去,桃夭一直目光追随,即使街角转弯后再也看不见,她也默默地望了良久。而马上的人,从来没有回过头。   近午时的太阳,有些刺眼,马儿们将将卷起的灰尘,有些呛人。花为谁妍,女为谁妆?桃夭忽然觉得有些胸闷,咳嗽得更猛了些。   侍女竹赶紧为她拍背。侍女楠立马递上手帕。   桃夭一边咳,一边断断续续有气无力道:“回,回吧,忽然,忽然觉得,觉得有些凉。”   两名侍女对望一眼,摇摇头,又搀起桃夭踏进门槛,缓缓走进府中。   —*—   司马府门前阶梯下,众人驻马。   杜荔阳一看见那司马府的匾额,心下气恼,竖着眉,撅着嘴。   弃疾利索地下得马来,然后又是一个抗米袋姿势,将杜荔阳抗到了肩上,再大步流星朝自家府邸走进。   “干什么?你还来,老子自己会走路!放我下来!”杜荔阳仿佛除了嘴还具有那么一点攻击性,不管是腿还是手,基本都被弃疾治住。   弃疾径直走到香兰居,一直守着香兰居等待公主的侍女雪一见弃疾,赶紧迎了上来:“公子,可有公主下落了?”话才说完,便瞟见了她们公主,此时,他们公主正稳稳当当地被抗着,而且是屁股对着她。   “公主!”侍女雪喜极而泣,两弯月牙眼瞬间奔了泪。   弃疾把杜荔阳放下来,杜荔阳一下地,便捏起拳头朝弃疾面门砸去。弃疾站在原地没挪动一分,只简单地一伸手,便捏住了她的拳头。他的手真大,将她的小小拳头一下就握住了。   “休得再胡闹!”弃疾板起脸,道。   侍女雪吓了吓,捂着嘴呆呆地站到一旁。   杜荔阳狠狠地瞪着他,见他那副似在教育人的表情,简直气急败坏。手被捏住,这人力气竟如此大,疼死她了。看老娘不报复你!   事实证明,拥有一口好牙,是绝对的防狼利器。杜荔阳一口咬到他的手上的虎口,弃疾吃痛,终于放开了她的手,她也自然松了口。   弃疾直觉虎口一阵发麻,等感受到痛时,才看见,那虎口已被种下了一排整整齐齐的血牙印。   弃疾瞪着她,侍女雪张大了嘴,刚刚赶到的蔡从恰好看见咬人这茬,吓了一跳。   “你!”弃疾似要发怒。   杜荔阳也不虚,挺起胸膛,双手叉腰,俨然豁出去的模样。   蔡从反应过来,赶紧支侍女雪去请府医,自己则上前去劝说。   “公子,公主,二位切勿动手,切勿动手。”   杜荔阳白一眼弃疾,便将脸瞥到一边。弃疾看着她,脸上没有明显的生气表情,相反,看上去倒是平静。   “蔡卿,去,按着公主身形找一套男子衣服来。”弃疾道。   蔡从虽觉意外,但还是应下,退了去。走时,还顺带招呼走了四周的护卫。香兰居门口,一片兰花圃旁,就只余了他二人。   半晌,弃疾开口:“本公子说过,不会放你走。”   杜荔阳走到他面前,道:“这由不得你。”   弃疾转过身,将手背在身后,背对着杜荔阳,道:“这必须由我。”   “为何?难道这也是奴隶制度下的男权主义?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为何不肯放了我?”   此时,侍女雪领着府医过了来,为弃疾包扎咬伤,尔后,蔡从也拿了男装赶来。   弃疾见蔡从来了,对他道:“蔡卿,听好,若公主再逃跑,立即将侍女雪与那十名护卫赐死。”   此言一出,侍女雪吓得赶紧跪倒在地:“公子!公主!”委屈得眼泪都快流出来。   “你!”杜荔阳指着弃疾,怒骂,“你混蛋,你凭什么这样。凭什么?”   “就凭他们看护公主不力,这次本该受罚,那十名护卫已经领了杖责之刑,侍女雪念其还小本次已经免了责罚,若公主还能再逃跑下次,我的命令就要兑现。”弃疾道。   “你别以为你了不起,你以为拿他们的命就能威胁到我,不可能。”杜荔阳道。   弃疾看向她,嘴唇微微一勾,似笑非笑:“公主若不信,大可一试。”   杜荔阳气得快吐血,而只听弃疾又道:“侍女雪,速帮公主换上男装,领来见我。”说完,便负手踱出香兰居。   侍女雪赶紧起来连拉带扶地将杜荔阳拖进了内屋。   —*—   弃疾来到正堂,坐下,为自己倒了杯水,喝起来。   蔡从站在一旁,眼珠转了转,欲言又止。   弃疾道:“蔡卿有何话?”   蔡从道:“公子……”   弃疾道:“蔡卿究竟有何话,大可讲来。”   蔡从道:“公子,您这招,怕是有些狠。”   弃疾喝一口水,道:“不狠一点,怎能吓到我们这位逃跑公主。”   “原来公子是在吓唬公主。”蔡从笑道。   “也不全是,她若再敢逃走,我便打算那样干。”弃疾放下杯子。   蔡从诧异,他们公子可是许久都未曾这般有情绪起伏了。“公子,从发现个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弃疾看向他:“你几时变得如此啰嗦了,有事便说。”   “公子,从发现,自从公主进府以后,公子你就变了许多。”   “哦?”弃疾看向他,“有何变化。”   “这个……”蔡从酝酿了一番,道,“公子,您可否觉得,公主之于你……”话还未说完,便听门外一个稚□□子声音道:“公子公子,公主已换好衣服。”   二人抬头望过去,只见门口处,走来一位俊俏小男子,个子瘦小,脸蛋倒是副桃花面。身后跟着侍女雪。   弃疾一看,本来还想在杜荔阳面前绷得严肃些,可瞧她一身男装却女里女气的样,觉得颇为滑稽,终是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杜荔阳见他如此,哼一声把脸瞥向别处。   弃疾起身,走下正坐,来到她身边,道:“跟我走。”说完,便一把拉起杜荔阳的手,往门外走去。杜荔阳只觉莫名其妙,他牵她的手上,还缠着白布带。   待公子公主走后,侍女雪碎步跑到蔡从面前,笑嘻嘻问:“蔡大人,公子方才那话,只是吓唬奴婢的吧?”   蔡从瞅瞅她,道:“你觉得呢?”   侍女雪委屈道:“奴婢可从未曾见过公子发这么大火。再说,公主已经找回了,她若要逃走,我一个侍女有何办法?”   蔡从一笑:“放心,本大人测过天象,公主啊再不会逃的。”   “为何?”侍女雪不明白。   “我们公子能克住公主。”蔡从也不过逗逗她,随口胡诌。   侍女雪放下心来:“大人是咱们府上的神算子,您都如此说了,那雪这条小命就保住了。”   蔡从望着门口处,哈哈大笑起来,摸摸小胡须,自得地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唉,我写故事真的纯粹是自娱自乐了,都木有人看,来人呐,来人呐,我需要大量的水军!!!!!! ☆、水天之间   杜荔阳本次逃跑失败,气得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弃疾将他拽上马车,也不说带她去做什么。   车内,弃疾道:“我知你还未曾用膳,我也还不曾,等你帮我一个忙后,我带你去吃好的。”   杜荔阳只瞪了他一眼,没理他。   马车走了好一阵,方才停住。弃疾下了马车,伸手扶杜荔阳,杜荔阳没领情,自个儿跳了下来。驻足一看,竟是一处荒郊野外,前面不远有一门户,上有一匾额,有三字,可惜,她不认识,门户两边有穿盔甲的士兵把守着,看上去像个军事重地。   “跟紧我。”弃疾交代了一句,便往那门户走去。   杜荔阳白他一眼,不情不愿跟随其后。   没多久,杜荔阳似乎明白这地方是干什么的了。她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只见四下大部分都是赤着胳膊、身形壮实的汉子,他们不是搬搬抬抬就是锤锤打打。这看上去像是个冶炼厂。   不一会,弃疾领着她在一处大窑炉前停下。杜荔阳看见那么大个儿的窑炉,忽然吃了一惊,跑上前两步去看。此时,大匠樊序走了来,向弃疾见了礼,“大人。”忽看见一个瘦小的小伙,正围着炉子看着,便问,“这位是……”想这璇玑谷并非什么人都能入谷,弃疾却把这小伙带了进来,他也颇为好奇。   弃疾道:“这位便是制那怪埙之人。”   樊序大惊,又看向杜荔阳,想着这么个娘们儿兮兮的人,竟有那般手艺?他持怀疑态度。   弃疾向杜荔阳道:“荔阳,你,过来。”   杜荔阳有些吃惊,这是头一次听到弃疾喊他的名字。她只对他说过一次,没想到他竟然记住了,记性不是一般的好。   她走过去,语气不甚温和:“干嘛?”   弃疾对樊序道:“大匠,你带她到窑炉四周转转,说说问题所在。”   樊序行礼答,“唯。”又向杜荔阳道,“这位……这位师傅,请随我来。”   师傅?杜荔阳哂然。她总算晓得弃疾带她来干什么的了,原来是来当技术指导的。她有些不太情愿地随着那领路人转了一圈,一边听他不断叨叨叨,一边扣着耳朵。过一会儿,总算转了一圈回来。   弃疾见她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道:“你可有办法解决?”   杜荔阳颇觉得好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弃疾脸色沉了沉,不自在咳嗽一声:“就当是本公子欠你个人情,过后你求什么,只要本公子能办到,一定允诺。”   杜荔阳眯了眯眼:“我凭什么相信你?”   弃疾笑道:“你觉得堂堂楚国大司马,会不守信诺?”   “那我要……”   “嘘!”弃疾忙阻止,“本公子晓得你要说什么,事后再说。”   杜荔阳瞅瞅四周,弃疾阻止她或许是考虑到人多嘴杂吧。遂又道:“那咱们激掌为誓。”   “好。”   两厢伸手,“啪”一声老响。   一旁的樊序眨眨眼,心道这小伙是何人?竟然敢如此与司马说话,做个事儿还要讨价还价。   “你当真能解决这问题?”弃疾又不太相信地问。   杜荔阳不削道:“你不信?那只当我没来过。”说着,就打算往回走。   弃疾赶忙抓住她肩膀,往回一带。杜荔阳毫无准备,加之弃疾力气甚大,然后她整个人就往后翻去,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摔到地上时,却忽然就到了弃疾的怀里。两两对视,好不尴尬。   其实最觉尴尬的压根就不是杜荔阳,而是樊序。这画面,两个男的,动作如此暧昧,极尽的辣眼睛!他从不曾听说原来司马大人有这样的爱好,怪道这小伙在他面前如此肆无忌惮了。   杜荔阳回神,赶紧起身,不再去看弃疾,转而与樊序道:“你是大匠师?”   樊序道:“正是。”   杜荔阳道:“那我来问你,我见你们这窑炉形态结构,你们如今运用的浇水转釉法,是否是从窑炉顶部注水?”   樊序道:“正是。”   “那可曾用过其他注水法,比如从烟囱注水,或者四壁?”   樊序道:“师傅所说之法,恕小臣孤陋寡闻,不曾听说,也未曾用过。”   杜荔阳点点头:“方才大人与我讲这窑炉周遭不知何故而形成了许多细小裂纹,使得撵烟时密封不严,影响火候,从而使烧制出来的地砖成色不佳,注水时水汽外泄,导致三千陶砖色泽不一,良莠不齐,失准者众。”   樊序道:“正是。”   杜荔阳望着那窑炉想了想,再向樊序道:“若是修补窑炉,工程甚大,耗费时日,若将就如此,又烧制不出理想的东西。不若……这样,我与大人说个方法,大可一试。”   樊序心下有些不削,但表面上还是恭敬,毕竟……这小师傅与他们司马大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师傅但说。”   杜荔阳道:“以往撵烟时,须将火门、烟囱等堵上,等时机到时再自炉顶灌水,今次,我们略改一改,提早一炷香撵烟,灌水时,除了从炉顶,还命人往四壁灌水。”   “什么?”樊序大惊,“四壁?四壁怎么灌水?”   杜荔阳笑道:“大人忘了?那么多裂纹,虽说细小,但渗水能力还是有的。哦,忘了问,你们炉内可设有排水槽?”   樊序道:“自然是有。”   杜荔阳笑嘻嘻道,“那便无事。”不过她这些都是没有实践过,还是有些担忧,便又补充道,“此法风险是有的,但总比毫无希望强。”   樊序也点点头,又看向弃疾。他可不敢擅用其他怪异法子,万一有什么闪失,他一个大匠哪里担待得起,便等着弃疾指示。   弃疾见他看过来,便道:“就按她说的做。”   樊序行礼答:“唯。”   弃疾又对杜荔阳道:“走了。”   杜荔阳不情不愿跟随而去。   —*—   上了马车,驾者调转马头,御马而去。   车内,杜荔阳道:“你方才说,我帮了你,你有求毕应的。”   弃疾笑看着她,道:“那你求什么?”   杜荔阳道:“你明知故问,我要你放我走。”   “放你走?现下你说的方法还没得到验证,你就想一走了之,万一你要是就此逃跑,而那窑炉里还是烧不出好的东西,我到时找谁去?”   杜荔阳竖起眉毛:“那你想怎样?”   弃疾闭上眼:“自然是要等下一批地砖出炉再说。”   杜荔阳想了想,也等不了多久,等等就等等,不信你还赖得掉:“好,那就等下一批地砖出炉,你就放我走。”   弃疾沉默着,没做任何表示,而杜荔阳只当是他摆起了贵族架子,也懒得再和他说话。   过了一会儿,忽听得一阵雷鸣之声,弃疾睁眼,故意去拉开车窗看看外面,只见天空湛蓝,又作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看杜荔阳。   杜荔阳瘪瘪嘴:“看什么,没见过饿肚子的美人儿么?”   弃疾眼角含了笑:“谁叫你逃的,活该。”又自顾自地闭目养起神来。   杜荔阳不服气道:“喂,你刚刚说过,我帮你忙,你就带我去吃好吃的,这个都要食言而肥么?”   弃疾又没理她。   她的饥肠又辘辘了一回。   —*—   杜荔阳原本以为他们就此回司马府,却不曾想,马车停驻,打开车门一看,竟是一派水光山色。   两人下了车。随行的有四个护卫,如今也下了马,去四下巡逻去了。   杜荔阳奇道:“你带我来这里干嘛,还不快带我回司马府,好回去吃东西。”   弃疾道:“谁告诉你要回司马府吃东西了。”说着,已走到了水边。   杜荔阳有些怒了,望着他的背影道:“你不想给我吃东西也犯不着带我来看风景吧。”   弃疾立在水边,转过身冲她招招手:“过来。”   他的背后是一条宽阔的水面,远处更是有青山环绕,脚底下又是郁郁葱葱的青草,这个时节野花开得很多,青青的草上到处都是白白黄黄紫紫的小花,有的还带着淡淡的香气,迎着水上的清风吹来,霎是清凉好闻。而头顶更是湛蓝的天幕,白云如一群群小绵羊趴在那里。而他,就站在天水之间,站在青草、清风、花香里,冲她招着手,脸上的微笑不太明显,但显然那的确是在向她笑着。只一刹那,她总觉得她心头一紧,说不清是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心脏有问题。   她读大学那会儿想去参军,结果报了名,去体检,却发现心脏电轴右偏三十度,因此没能圆她英姿飒爽的女兵梦。不过据砖家们说,仅仅是电轴右偏并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不良影响,只是不适合当兵而已。   她却不这么认为,就像她现下这感觉,心脏的血液似乎陡然加快了流速,带动全身的血液,整个人都开始发起了小热。可是又转念一想,这躯壳又不是她自己的。   “过来啊!”   她愣了许久,还是弃疾再一次召唤她才醒过神来,缓缓踏着青草向他走去。   “你看这水怎样?”弃疾幽幽道。   杜荔阳还想着别的,压根没注意到他的话。   “嗯?”弃疾见她半天没说话,便偏头来看她。这一看,却发现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意外道:“你盯着我干嘛?”   “啊?”杜荔阳赶紧把目光甩到水里,见水里有许多游鱼,便趁机转移话题,“你瞧,这水里好多鱼!”   弃疾仿佛要将她看穿,会心一笑,也看向水中:“你喜欢吃鱼吗?”   “啊?”杜荔阳看看他。   他已解了衣带,褪去了外袍。杜荔阳见他这么个动作,却也没像个大家闺秀一样躲开眼去:“你干嘛?” ☆、荷叶包鱼   弃疾冲她一笑,已不知不觉把上半身的衣衫全都褪完了,浑身就只穿了一条白色亵裤。   杜荔阳一惊,怎么他浑身都是伤痕?大的小的,深的浅的,不规则不均匀地分布在他结实的身躯上。忽然意识到他的官职,是楚国的大司马,统领三军,带兵打仗自然是少不了的。他的功夫虽然不错,但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总免不了会流血受伤,不禁唏嘘。不过他的身材的确不错,杜荔阳的眼光下意识落到了他的腹部,虽说有腹肌,还是六块,但不至于突兀吓人,线条也算柔和,那里有一处三四寸的刀伤,看上去有些陈旧了,杜荔阳竟觉着那伤痕有些性感。看着看着,脸蛋儿就红了,只是她还不自知。或许是太饿,她饥渴地咽了咽口水。   “你是公主,能不能有一点贵女的矜持!”弃疾当头棒喝,还不忘伸手给了她脑门儿一剂栗子。   “哎哟!”杜荔阳吃痛,回过神,捂着脑门儿。   弃疾瞅着她,一副蔑视的表情,连连摇头,口里还不住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杜荔阳突然萌生了一种做贼心虚之感,只低下头揉着脑门儿不说话。   弃疾不再看她,一个纵身就跳到了水里。   “噗通”一声响,杜荔阳再抬头时,水面上只余了圈圈涟漪,弃疾已不知去向。   “弃疾?弃疾?”杜荔阳担忧地唤了两声,又一想,既然是他主动跳的水,当是会泅水的。   可是她盯着那水面良久,水纹已平复了多时,却仍不见弃疾出来。她在水边踱起步来,过一会儿后,又冲着水面喊道:“喂!喂!弃疾?弃……”   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水花四溅,弃疾终于露出头来,举着两只肥鱼冲她招手。他脸上都是水,在阳光里折射着五彩的光,笑容灿烂。   或许是被感染,杜荔阳也笑起来,双眼莹莹生辉。   上了岸,杜荔阳迎了上去,只见他身上无数的水珠正往下滑落,而他的亵裤全然濡湿,紧紧地贴着肌肤,勾勒出他挺拔的大长腿,外带……不该勾勒的非礼勿视之地,她看了一眼,迅速挪开目光,看向他手里的鱼:“这两条鱼真肥,我们是要抓回去煮么?”   弃疾笑道:“哪用那么麻烦,就地宰了,本公子今日给你做个荷叶包鱼。”   “啊?”杜荔阳有些不可思议,“就你?就你这种公子哥儿?”   弃疾也不理她这茬,只吩咐远处站岗放哨的护卫,指着其中的一个道,“你,去附近农家,买些佐料来,”又指着另一个护卫,“你,去方才路过的荷塘摘一朵荷花和两片荷叶,记住,要品相好的。”   “唯。”两护卫领命,忙骑马而去。   杜荔阳却担心问道:“你怎么让他们走了,你不怕有人行刺你?”   弃疾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是还有两个么?再说,哪能天天被行刺,我又不是天子。”   杜荔阳一时不知怎么反驳,又道:“你现在给我做鱼,还不如回司马府吃现成的,还快些。”   弃疾一笑:“等我的鱼做好了,你就不这么认为了。”说着,便走向不远处的一处大石。   弃疾走到大石跟前,将正在挣扎摆尾的鱼按到大石上,再捡起一块小石头往那两尾鱼头上一敲,那鱼顿时就老实了。再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来,就往鱼身上送去,慢慢刮起鱼鳞来。   杜荔阳看着他不紧不慢的动作,忽然问道:“你……怎么会有那么多伤?”   “本公子是大司马,带兵打仗乃是常事,军旅中人,哪有没受过伤的?这每一条可都是荣耀!”   “呲啦”一声,有殷红的鲜血流到了大石上,鱼腹被打开。杜荔阳赶忙背过身去。   弃疾一边处理鱼,一边道:“看杀鱼都这么怕?那日见我杀那些刺客时倒是挺镇定的。”   杜荔阳也不觉得丢脸,只道:“那不是不怕,是因为当时情况紧急,我的怕怕神经还没反应过来。”   弃疾摇摇头:“真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杜荔阳忽然想起方才他拿匕首的手上还缠着白布条,当是拜她所赐,遂问:“你能行么?你换个手拿刀不行么?不痛啊?”   弃疾反应了好一阵才晓得她在说什么,看看自己的手,笑道:“这点儿小伤,无碍。”   “是无碍是无碍,你受过那么多伤,恐怕没有哪一次比我咬你一口轻的。”   “嗯……那倒是。”   听着这话,杜荔阳莫名心上一酸,油然而生一种心疼之感。大约是母性的光辉泛滥了,她如是理解。   不一会儿,弃疾手里的鱼也处理好了。那两个护卫也一前一后地回来了,带着佐料和荷花荷叶。   弃疾一边抹着佐料,一边又吩咐护卫们:“你们,一个人去捡些柴火回来,一个人想办法给我找块地刨个小坑。”   护卫们照做了。   鱼身上被抹了盐和一种农家自制的酱料后,弃疾又把荷花的花瓣扯散了,塞进鱼肚里,再用荷叶将整个鱼都包裹住。不一会儿,大石上就摆了两个荷叶鱼肉粽。这仿佛还没完,他又拿着这两只鱼粽子到了水边,在离水不甚的地方,徒手就抠了一些粘泥起来,再用泥把鱼粽子包裹一层,表面还精致地抹得相当光滑。如此后算是了事。   杜荔阳没想到,弃疾干起抠泥巴这样的事儿来,那是一点都不含糊,到真不像个公子哥儿了。   那厢护卫们坑已刨好,又扔了一些柴火进去。   杜荔阳看着那两只泥裹鱼粽子,道:“我说,你这做鱼的方法倒是挺特别。”   弃疾没说话,而是拿起那两只泥裹鱼粽子就放进了柴坑里,然后再在其上铺上了一层柴火,又掏出火折子来将柴火引燃了,火苗没一会儿就窜得老高。   杜荔阳看着那火坑,忽然就想到了叫花鸡,遂问:“你这做的是不是叫花鱼?”   弃疾蹲着身,抬起头来看她,诧异道,“花鱼?”思索一下,又笑起来,“这名字不错,那以后就叫花鱼了,荷花鱼。”   杜荔阳听了他的解释,只呵呵傻笑。   弃疾拿起一根拇指粗的木棍子时不时到火坑里搅动两下,使柴火均匀燃烧。杜荔阳瞅瞅火坑,又瞅瞅他,见他赤着的身子着实有些晃眼睛。且不说旷野风大,就是老露着肉在外头也不好啊,就好像在特意勾引谁似的。于是,她便走到水边,把他方才扔在岸上的外套拾起来,走到他背后。原想的,安静温柔地为他披上即可,结果,一不注意,手一抖,风一吹,外套囫囵地就掉到了地上。掉到地上不打紧,可偏生被火舌给看上了,趁着风势追赶着,星星之火点燃了一丝衣带,瞬时就在他华贵的衣衫上燎原出了熊熊火焰,一发不可收拾。   杜荔阳一惊,双手下意识捂住了嘴。心道,糟糕!   火焰就烧在弃疾身旁,他连忙起身跳开,手里的掏火棍撬起那堆火衣就打算奔向水边,可转念一想,现在浇灭了火,那衣服也毁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火衣十分豪迈地扔进了火坑之中。坑中火焰瞬间窜起,还不住地冒起了青烟。   杜荔阳见此情形,脑子一顿,尬笑两声:“你的衣服好生活泼,我都抓不住它,蚕丝的吧,滑不溜秋的。”   弃疾侧头看向她,似笑非笑的,唬得杜荔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还以为他要为爱衣报仇。   弃疾长长舒口气,无奈道:“你让本公子穿什么回府?”   杜荔阳极为认真道:“你看啊,现下只有我们几个,我,肯定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你的手下,更是不敢,而你自己,自然不会,回府一路上肯定都是坐马车,咱们将门窗关严实了,外头的人就看不进来了,也不会丢脸,等到了府门口,我先下车,帮你取衣服来,你在车内换上即可,是不是很有道理!”   弃疾剑眉一挑,眼底浮笑,将杜荔阳上下打量一番:“我看你身上这套男装穿在你身上略显大了,若我穿,当是很合衬的。不若这样,你将你衣服给我,你就上马车躲着,鱼好了我给你送过来,待会儿回去的时候一路都是坐马车,咱们将门窗关严实了,外头的人就看不进来了,也不会丢人,等到了府门口,我先下车,帮你取衣服来,你在车内换上即可,是不是很有道理?”   杜荔阳赶紧裹紧衣衫,往后推出好几尺,委屈道:“你是男的,露点也无所谓呀,我可是女的。”   弃疾惑然:“露点为何物?”   杜荔阳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压根就没过脑子,兴许是被弃疾要扒她衣服的事儿给急坏了,她十分直截了当的就说:“露点就是露出你胸前的那两粒樱桃啊!”   此话一出,可把弃疾给震撼了一把。对着杜荔阳一脸嫌弃地摇摇头,不再说话,又看向火坑。   火坑内的柴火包括衣物都燃烧殆尽。弃疾再用掏火棍将那两个已烧成砖红色的泥坨子掏出来,兴奋地自言自语道:“好了!”   杜荔阳还沉浸在把人家的衣服烧了的罪恶感里,不敢靠近,只巴巴地望着弃疾,见他捡起一块不大的石头就往那两个泥坨子上砸去,泥坨子瞬时裂开,热腾腾的蒸汽陡然冒出,伴随着一股出奇清香的味道随风飘散进杜荔阳的鼻息。   杜荔阳扎实地吞了好大一口唾沫,心道,鱼鲜味,夹杂着清新的荷叶香气,真是闻所未闻,更别说吃过了。   一旁的护卫也陶醉在这香味中,眼睛就像是看见个美女似的那般渴望地盯着弃疾身旁的荷花鱼。   弃疾缓缓伸出两根指头,缓缓去揪了一点鱼皮,缓缓送进口中,再缓缓咀嚼,甚至闭着眼享受起来。半晌后,只见他喉头一动,美味直达全身。   杜荔阳见他吞了肉,她则又吞了口唾沫。   弃疾幽幽地睁开眼,陶醉地说了句,“许久没做,没成想,还是这么好吃。”说完,又瞥了眼杜荔阳,见她一副如饥似渴的模样,笑道,“想吃?”   杜荔阳虽没回答,已颠颠儿地跑了过去,蹲在弃疾身旁。弃疾挑没有刺的鱼腹揪了一坨肉下来,举到杜荔阳面门前,只道:“吃。”   杜荔阳毫无抵抗地就凑过去,张口就咬,差点就咬到了弃疾的手指。幸好他反应够快,迅速抽了手。   “你属耗子的?牙口好不锋利。”   杜荔阳已然没有功夫理他,鱼肉入口,鲜、嫩、弹、滑、香,味道当真很棒。她肯定,这是她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鱼肉。吃了它之后,今后再吃其他的鱼,简直味同嚼蜡。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抱起一条荷花鱼跑了开去,躲到一边儿吃去了。   弃疾也没阻止她,只是觉得颇为好笑地摇摇头。还剩一只,他见那四个护卫馋得直流口水,便道:“这条,你们拿去吧。”   护卫们这次也忘了行礼答应,直接上前抱起荷花鱼,也躲到另一边儿去,四个人围着吃起来。   弃疾起身,负手走到杜荔阳身边。她正蹲在水边可劲儿地吃着。   “慢点儿吃,当心刺。”   弃疾不说这话还好,这一说,杜荔阳就被卡住了,口里的鱼肉都还没来得及咽下去。   弃疾见她忽然停下,手摸着嗓子,遂皱起眉关切道:“怎么?真卡住了?”   杜荔阳伸了伸脖子,鼓起勇气将口里的肉悉数咽下,没成想,那刺竟然就这么轻松地抵了下去。   杜荔阳长长出一口气,又狼吞起来。   弃疾略嫌弃地斜睨她一眼,道:“我总算全然信你确非公主。” ☆、意外相拥   在回去的马车上,杜荔阳竟然睡着了。想来是因着吃饱了,又逢着午后,再由于车中晃动似摇篮,她睡得有些沉。   梦乡里梦到故乡,于是清泪两行。   弃疾见她睡着,也没将她叫醒。可等马车行进了一阵后,那安安静静睡着的人,眼角竟流下泪来。他颇为诧异。下意识伸手,想为她擦去眼泪。可手才伸一半,那睡着的人身体忽然一抽,醒了。   杜荔阳一睁眼,就见眼前一只玉手,再一看,这玉手的主人竟是弃疾,赤着身子的弃疾。她忙起来端坐好,竟发现眼角一片濡湿,微讶然。   怎么回事呢?竟然哭了?   想想方才梦境,却脑袋一片浆糊,什么也想不起来。她抬手擦泪,忽而反应过来,原来才先那只伸到她面前的玉手,八成是要为她擦眼泪,是这样么?想到此,着实把自己惊了一惊。偷眼瞧瞧弃疾,却发现弃疾也正看着她,赶紧把目光移回。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颇为尴尬。其实觉得尴尬的,只有杜荔阳。马车晃荡着,忽而车轮被路上石子一垫,剧烈摇晃了一下,这一晃,杜荔阳豪无准备,惯性之下,一个猛扑,将那尴尬的气氛瞬间推送到顶峰。   杜荔阳也不知道怎么就把自己完完全全地送到了弃疾怀里,一股香草的味道,清清淡淡,瞬间充斥了她的嗅觉。她的脸,贴上了他赤着的胸膛,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她开始面红耳赤口干舌燥,一时竟忘了爬起来。她抬起头,巴巴地望着他。   弃疾扶住她,若不是他双手将她一搂,估计她就撞车壁上了。弃疾问:“你还好吧?”   半晌,杜荔阳跟点了穴一般,不说话,也不动。弃疾见她盯着自己的眼神,大大的双眸中,水润润,亮闪闪的,之中含了三分震惊,五分入定,还有两分羞怯,仿佛她望着的,并不是他,而是夜空里最明亮的星星。   弃疾看见那双眼,微愣,然后马车又一颠簸,两个人才回神,杜荔阳赶紧爬起来,弃疾不自在地咳嗽一下。   马车到得司马府门口,驾车护卫驻马勒缰,他隔着车门吩咐令人去取一身衣服。没一会儿,取衣服的护卫就回来了,护卫将衣服递进车中。   杜荔阳暗想,幸好不是真的叫她去帮他取衣服。见他衣服拿来了,便道:“那我先下车。”说着,就起身预走。   可哪晓得,手去被拉住。   “你等我一起。”弃疾微微笑着。   “啊?”杜荔阳惊大了眼珠子,“这不合适吧。”   弃疾却道:“反正不许先下车。”他还抓着她的手死死没放。   杜荔阳见他说得认真,便也没坚持,复坐回原位,双手捂眼。   捂了好一会儿眼睛,就只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想来是穿衣发出的声响。   “好了。”   等了半天,杜荔阳终于得了解放。睁眼,见他已经穿戴整齐,忙拉开车门纵身下车。弃疾在后头带着微笑,也随之下了车。   两人入府,一路无话,在香兰□□分路,各自回房。   —*—   夜色静宓,月明星稀。   香兰居内,杜荔阳一手执铁剪,剪着案几上的一只女侍俑举荷盘灯的灯芯,另一只手则托着腮,对着灯火发呆。火光仿佛在她脸上打了一层胭脂,红红火火的。   侍女雪走进来,本是来服侍公主就寝的,却瞧见公主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连她进来似乎都没发现。她眼珠一转,贼贼一笑,提起裙裾,蹑手蹑脚悄悄地走向案几。   “公主!”侍女雪忽然大声喊道,随即哈哈笑起来。   杜荔阳着实下了一大跳,差点没把灯台直接砸向忽然出现的人。还好她够理智,等看清来人,才拍拍胸脯,平息下来。她埋怨道:“你个死丫头!做什么吓我?皮痒了?”   侍女雪笑道:“公主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呢?”   杜荔阳道:“没想什么。”说着,放下剪刀,改为两手托腮,盯着火光,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侍女雪道:“公主不见了,可吓坏了奴婢。”   杜荔阳忽然想到因为自己逃跑而被弃疾打了板子的十名护卫,又听弃疾说本来还要惩罚侍女雪,遂问:“弃疾没为难你吧?”   侍女雪道:“没有,只是那十位护卫哥哥被各打了二十大板。”   杜荔阳深表愧疚:“对不起啊,雪,你帮我送点金疮药给他们吧。”   侍女雪点头答应:“奴婢明日一早就去,可是公主,你为何要逃走啊?”   杜荔阳起身,幽幽一叹:“雪,那你说,我为何要留在此地?”   侍女雪一笑:“公主本来就该在此啊,公主是鄢国之公主,未来的司马夫人,公子弃疾之妻,不在司马府与公子一起,又要去往何处呢?”   杜荔阳道:“可我并不是啊!我想回梓邑,那里,是我生命重新开始的地方。”   侍女雪听她这话,有些糊涂:“公主此言,雪却不太明白。”   杜荔阳一笑:“你当然不明白咯,我想,这里没人会明白。就连我自己至今回想起来,就好似做梦一般。”她想到了现代,想到了家人,眼眶一下就湿润了,道:“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回不去了?”   侍女雪还以为她是思念鄢国了,便道:“等公子与公主礼成之后,便可回鄢国探望鄢王了。”   杜荔阳听了,越发伤感,遂,陡然放声大哭起来:“哇~~啊~~呜呜~~”   侍女雪吓得,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赶紧上前抚慰:“公主,公主,怎么了?是不是奴婢哪里说错话了?公主不哭啊公主!”   杜荔阳哪里还听得进去,只管哭,她来到这个时代,头一次这样哭,这样放任自己,索性,把一切思念与难过通通化作眼泪。如果眼泪可以穿越时空,请把她的消息,带给爸爸。   侍女雪使出浑身解数开始劝解,皆无果,真真的焦头烂额。   这夜太寂静,月太明亮,以至于这哭声传播的范围似乎就有些广了,司马府上上下下都听得到,近的更真切,远的更缥缈。有些侍者好奇的,还顺着哭声悄悄寻来,却不曾想,竟是公主,大家都惊了一惊。香兰居外头的那条小道,平日过上过下的虽不少,但从来不会在某个时间段突然增加人流量,而自那哭声响起,这侍者们忽然就想起要到哪里哪里,需要路过香兰居了。   弃疾在自己的寝居内,忽然就听到了哭声,那哭声自香兰居方向传来,他一听便晓得那是谁在哭泣。他坐在案几前,外套早已脱下,只随意罩了件白色斗篷。他抬手,手掌被白布缠着,内里的咬伤还有些隐隐作痛。她似乎总想逃走,她的心,究竟在哪里安了家,非要回去不可?   自怀中拿出那只蒹葭,想起她吹奏的旋律,不禁把蒹葭送到唇边,手指缓缓律动,一曲《蒹葭》随夜风飘散开去。   香兰居里,听到埙声的二人忽然安静,凝神细听起来。   侍女雪道:“呀,定是公子又在吹埙了。”   杜荔阳自听到埙声,便停了哭泣,问:“又在吹?他经常吹这曲子么?”   侍女雪道:“前些时日,公子不知哪里得来了只怪埙,常吹此曲,悠扬舒缓,甚是好听。”   杜荔阳点点头,嘴角勾了勾,浅浅的笑意不知怎的就浮现在唇边。脑海里随着音乐流淌出最近生活的点滴,爬树跌下被弃疾接住、出门散步双双遇刺、摘合欢失足被弃疾救下、还有烟波亭上的埙声、以及城外跑路却被弃疾抗米袋、赌气直接上口咬了弃疾、水边旷野烤荷花鱼、马车里的意外相拥……这一切,如连续剧般在脑海里无序播放。   侍女雪突然发现公主脸上的笑意,以及火光里粉粉嫩嫩的娇羞脸颊,不禁问:“公主,你笑什么呢?脸都红了。”   杜荔阳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态,赶紧调整状态,不自在道:“没……没什么……”   侍女雪只望着她,虽觉怪异,她不太懂,但公主不想说,再问也无意。   杜荔阳忽然也意识到自己不大对劲,怎么满脑子都是弃疾的影子,她使劲晃晃脑袋,将弃疾强行从意识里驱赶出去。可那柔柔的埙声却又似有什么魔力,将才赶出意识的人又生生地逼回了脑子里。   —*—   这埙声越过围墙,传入别家。   有人和着埙声跳起了舞来,那纤瘦的身材,一身白衣,长袖善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旁边站了两名侍女,笑望着舞者。   舞者身轻如燕,肢体柔韧,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我见犹怜,如一支白梅,在风中绽放,舞姿的优美,便是白梅之香气。   舞者原本舞得好好的,天上的月,园中的火炬,都映衬着她,照耀着她,可忽然,她停了下来,身子前倾,不住地咳嗽起来。   两名侍女见状,赶忙上前,一个帮她披上斗篷,一个为她拍背疏导。   “侯女,夜深天凉,还是回房睡吧。”侍女楠道。   侍女竹也道:“侯女,不如奴婢去拿些药来?”   桃夭连连摆手:“不必了,扶我回房吧。”   二人一边一个,扶着桃夭往房间走去。   侍女竹又道:“侯女,王医令说了,你要好好修养,不该动无妄之气。”   侍女楠道:“侯女哪里动何气了,侯女是伤心所致!”说出此话,桃夭忽然驻足。   两名侍女这才发现话说得有些不妥,均低下头来。   桃夭一边咳嗽,一边道:“罢了,你们……你们……咳咳……睡去吧,我自己……咳咳……回房去。”   两侍女一听,赶紧跪倒在地:“侯女,都是奴婢们不好,不该胡乱说话,让侯女不开心。奴婢知道错了。”   桃夭道:“并未责怪你们,做什么又跪下,起身,去休息吧……咳咳……”说得急了,咳嗽得更厉害。   侍女们赶紧站起来为侯女拍背。   侍女楠气不过道:“哼,那鄢国公主不知有什么好,弃疾公子竟要娶她。”   侍女竹横她一眼:“你做什么说这些,你专惹我们侯女不开心,是要做什么?”   侍女楠又道:“只是气不过,明明弃疾公子和我们家侯女青梅竹马,陛下忽然就为公子去求娶一个鄢国公主,不知是怎么想的。”   侍女竹又道:“这些话你也敢说,还敢妄议陛下,你不想活了?赶紧闭嘴。”   侍女楠又准备说话,桃夭一摆手:“你们两个,吵死了,赶紧给我下去!”   “侯女!”   “下去!”   二人终是拗不过,退了下去。   园中剩桃夭一个,她扶着一棵大树,咳嗽两声,感觉好些了,才独自往房间走去。这中途,埙声停下,整个世界似乎变得安静。   她是安远侯之女,与弃疾一同长大,从小体弱多病,弃疾向来十分照顾她,她从小便倾慕她的这位五表哥,只是从未向弃疾表露过任何心思。 ☆、母国来人   第二日黄昏十分,夕阳染红天边。杜荔阳坐在香兰居的院中,望着夕阳发呆。她自昨晚后,便开始发呆,起床发呆,洗漱发呆,吃饭发呆。总之,这一整天,几乎什么也没做,就做了一天的呆头鹅。侍女雪见她如此,起先还担心她,问她怎么了,可她却直说没什么,侍女雪也没好再问。   突听得有人喊道:“公主,公主……”   杜荔阳寻声望去,只见从院外跑来一名侍者。侍女雪见来人进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口呼吸着,满额头的汗珠,知道他是跑着来的,便问:“何时如此心慌?”   侍者赶紧禀报:“公主,鄢国的送亲队伍已到东门!”   杜荔阳腾一下站起来:“什么?送亲?队伍?”   侍者还喘着粗气:“公主,大人在门外等着了,请公主过去。”   杜荔阳大眼眨巴两下:“我也要去等着?”   侍者讶然:“公主母国来人,且是公主的送亲队伍,公主不去么?”   杜荔阳顿了顿,才反应过来:“额,去去,我去。”   于是乎,杜荔阳在侍女雪的陪同下,忐忑不安地朝大门走去。不一会,便到达门口。只见弃疾笔挺的背影正立在门外,身旁站了好些人。她来时急步匆匆,可望见弃疾身形,便慢了下来。   她缓缓挪步过去,不声不响地就站在了弃疾旁边,所有人都没察觉。她恨不得此刻自己就是空气,她希望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看得见她,唯独弃疾看不见。可事实正好相反。   “来了?”弃疾偏头看看她,平静道。   杜荔阳被唬了一大跳,惊慌的眼神瞅了眼弃疾,又不自在地挪向街檐口。   “你母国来人了,可开心?”弃疾笑问。   杜荔阳点点头:“开心。”可心里想的却是,开心个鬼啊,人都不认识,你故意这么问的吧,早和你说过我不是那什么劳什子公主!   二人无话,过一会,便听到一阵马蹄车辙声,街边就出现一队人马。   车马浩浩荡荡,在司马府门口一字排开两三仗远。杜荔阳傻眼了,原来古代就有这么浩大的送亲队了?现代是车队,古代是马车队。   在队伍最前方,一个穿盔甲的年轻男子往司马府门口看过来,眼神中,仿佛寻找着什么,当看向杜荔阳方向时,眼中一亮。他跳下马来,走上门口石阶,拱手行礼,道:“鄢国送亲使、骠骑将军卫溪,参见楚国司马大人,参见公主。”   弃疾道:“卫将军免礼,一路舟车劳顿,还请先回驿馆休息,其余礼节性事宜,容后再来也不迟。”   卫溪道:“但凭司马大人做主。”   弃疾点点头,招呼负责接待的大臣领送亲大队前往驿馆。   卫溪看向杜荔阳,那眼神,仿佛包含了某种隐约的情愫,让杜荔阳为之一讶。   卫溪激动道:“公主,能看见公主安然无恙,溪……与鄢国上下总算放下心来。”   杜荔阳扯扯嘴脸:“额……我……你……”杜荔阳本想对面前这位英俊少年将军说些回应的话,可毕竟对于她来说,是头一次见面,有些手足无措,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公主落水失忆,许多人和事都不曾记得了。”忽然,弃疾开口。   杜荔阳诧异地望向弃疾,他是在帮她么?   卫溪一听,震惊不已:“公主……公主,你……可还记得溪?”   杜荔阳看着他,摇摇头。   卫溪一个激动,跪倒在杜荔阳面前,眼中竟含了晶莹之物。杜荔阳吓得后退一步。   “公主,当真不记得溪了么?”卫溪伤心至极,公主竟然忘了他,她看着他的眼神,竟是那样的陌生。   杜荔阳上前扶他起来:“将军,你快起来,其实我不是……”她本来想说我其实不是公主。   可话音未完,便被弃疾打断:“公主其实不是不记得卫将军,只是需要时日治疗。”   杜荔阳惊异望向弃疾,他可真能编。而弃疾也望了望她,眉一横,眼一扫,仿佛是在警告她别乱说话。   杜荔阳遂缄口不语。   卫溪道:“当真么?公主还能记起来?”   弃疾又望着杜荔阳,笑道:“当然,相信公主假以时日,便能想起在鄢国的日子。嗯?公主,是吧?”   杜荔阳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卫溪总算露出笑脸:“如此,溪便放心了。”   杜荔阳又扯出个生硬的笑来。   再寒暄了几句,接待使臣上前来,将卫溪带走。   卫溪走下阶梯,蓦然驻足回头,望望杜荔阳,眼中有些湿润,还带了什么未名的情愫。不过,只片刻,便又回过头去。那含了点什么的眼神,正巧被杜荔阳和弃疾瞧见。杜荔阳颇感诧异,而弃疾却好奇地看看卫溪,又看看杜荔阳,默然不语。   送亲人马走后,弃疾与杜荔阳双双进府。走入后花园,杜荔阳头一次以公主的架势说了声:“我与公子有话要说,你们暂且退下。”   众从人惊了惊,纷纷抬头看向弃疾,弃疾点点头,示意按照公主的意思做。于是乎,众人退下,四周只剩他二人。   弃疾问:“公主有话要说?”   杜荔阳面对着他,恼怒道:“我不是和你说过,我真的不是……”   弃疾淡定打断她的话,道:“我知晓你要说什么,但你需记清,无论你曾经是何人,你自本公子找到你的那一天起,便是鄢国公主妘漪蔻。”   “凭什么?”   “就凭,你一定会嫁给楚国公子弃疾。”说着,弃疾上前一步,逼近杜荔阳,还伸手去,勾起杜荔阳的下巴。   杜荔阳一惊,赶紧后退两步,低下头,面色绯红。   弃疾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颇为好笑,又道:“既然送亲队已经抵达,不日,你我二人便可行成婚礼。”   杜荔阳哼一声:“我不会嫁给你的。”   弃疾笑起来:“好好好,你不会嫁给我,不会嫁给我。”   弃疾那爽朗的笑声深切地刺激了一下杜荔阳的耳朵,她这才意识到她老人家竟然被调戏了。她堂堂二十一世纪风华正茂大好女青年,竟被一个两千多年前的古人调戏了。顿时恼羞成怒。   走上前,捏起拳头砸向弃疾,哪晓得弃疾身手极为敏捷,轻而易举便躲开去。   正在此时,蔡从与一名楚宫内侍走来,杜荔阳才住手。蔡从瞧见他二人的状态,不免一愣。   弃疾又拿出正经脸,问:“蔡卿,何事?”   蔡从道:“公子,宫中来人,传陛下口谕。”   那内侍一礼,笑道:“司马大人,小的传陛下口谕,鄢国使者已到达郢都,陛下决定今晚在章华台宴请鄢国公主及鄢国使臣。”   弃疾道:“臣弟领旨。”说完,看向杜荔阳,示意她这位公主应该说点什么。   杜荔阳白他一眼,把脸撇向一边。   弃疾遂又道:“公主今日喉嗓不适,臣弟代公主谢过陛下。”   内侍倒是识趣,虽看出二人隐晦的别扭情节,也不再多事,道:“那小的先告退了。”行礼退下。   内侍刚走,就听到不远处一个清脆而激动的女子声音喊了声:“公主!”   杜荔阳寻声望去,只见跑来一名小姑娘,她身旁还跟着个男子,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卫溪。   那小姑娘几乎是喜极而泣的,她咧着嘴笑,眼中却包含了泪水。她跑过来,哐当一下就跪倒在杜荔阳面前。   “公主!”   杜荔阳愣住,这又是谁?与那卫溪一道来的,想必也是鄢国之人。   “你……”杜荔阳不知该说些什么。   此时,卫溪走过来,对那小姑娘道:“娇,方才在驿馆不是和你说过,公主落水失忆。”   小姑娘想起来,赶紧擦去脸上泪水,笑道:“公主,我是您的侍女,娇。”   杜荔阳扯出一个笑来:“额,娇,你……你快快起来。”   侍女娇站起来,道:“公主,能看到你真好,你不晓得,我们大家都以为……以为……”说着,又开始哭起来。   杜荔阳窘然,道:“额,我不是好好的么,莫哭了!”   侍女娇又一笑:“嗯嗯,公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用袖口擦干眼泪花花,对着杜荔阳嘿嘿笑着。   杜荔阳也干笑两声,以示回应。   弃疾对卫溪:“卫将军,今夜陛下在章华台设宴,请公主与卫将军前去。”   卫溪拱礼:“唯,多谢楚王陛下、司马大人。”   弃疾颔首。   —*—   傍晚十分,侍女娇领着两名抬了只木箱的侍者自驿馆到达司马府香兰居。   杜荔阳瞧见那口大箱子,好奇问侍女娇:“这是何物?”   侍女娇吩咐侍者将箱子放好,再叫他们退下,然后回杜荔阳话:“回公主,这箱中,都是自鄢国带来的公主的礼服。”   杜荔阳不明白:“礼服?”   侍女雪在一旁笑道:“公主,礼服便是在礼乐场合所穿之衣。”   侍女娇补充道:“今晚公主要前往楚宫参加宴会,自然要着礼服的。”   杜荔阳明白过来:“哦,如此。”   侍女娇忽而两眼又红了红:“公主,连礼服为何物都不记得了么?”说着,嘴一瘪,又预“落雨”的节奏。   杜荔阳一窘:“额,不是不是,我只是一时不记得,你们一说,我一下便想起来了。”   侍女娇听了,才宽心笑起来:“嗯,公主一定会都想起来的。快进楚宫了,公主,咱们要开始换装打扮了哦!”   “额,好吧。”杜荔阳应下。   侍女娇与侍女雪开始着手为杜荔阳换装。里衣,中衣,外衣,光是衣服,就裹了三层。杜荔阳只觉得热不可耐,她自来到这个时代,前段时间在乡里待着,穿衣的宗旨都秉承自身意愿,后来,来到司马府,所穿的,也是经过自己挑选的,单薄凉快的衣衫。而此刻,却穿的他们古代人的正装,料子质量太好,厚实得很,一上身就出了满身的汗。   杜荔阳抬起双手,任由侍女娇为自己系上腰封和宫绦。   她还是忍不住,问道:“我能不穿这么厚吗?天气如此热,穿这么厚,不会中暑么?”   侍女娇笑道:“公主,今晚可是楚君设宴,势必楚国的肱骨之臣以及后宫位份高的夫人们都会在,您穿着得当,才能体现我鄢国之国力和礼仪风度,公主还是忍忍。”   杜荔阳又道:“大家都穿这么厚,一顿饭下来,那章华台岂不是汗气熏天?”   衣服穿好,两名侍女将杜荔阳扶到铜镜前坐下,准备梳发上妆。   侍女娇又答道:“公主,在鄢国时,每处宫殿都有专人打扫,扫完了,又要以馥兰香草熏之,满室的香气,想必楚宫自然也是一样,再加之,贵人们身上总是配以香包或别以香花,是不会有汗气的。”   侍女雪也笑道:“对呀公主,难道没发现,司马府中每日清晨便有人手执香草焚以熏院么?”   杜荔阳尴尬得呵呵一笑:“我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不曾见过。不过,的确这府里处处都是一股芳草味,还有,连你们公子身上也是,有一股独特清香味。”话说到后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脸一下子就烧起来。   两名侍女对望一眼,侍女娇噗嗤一笑,侍女雪太小,不通人事,看着侍女娇笑,她也跟着笑,还道:“那是自然,公子的衣物每回洗后,都要熏香的,公主的也是。”   杜荔阳又问:“可总觉着他身上的味道不同。”   侍女雪疑惑道:“是么?用的和公主用的一样,怎会不同呢?”   侍女娇笑出声道:“估摸着弃疾公子于我们家公主,确是不同的,所以公主闻着味道也不同。”   杜荔阳脸更加红了,估计是给热的,觉得这话题已经没法继续,遂打断道:“你们怎还不为我梳头,等下时辰就到了。”   两名侍女这才拿起木梳为杜荔阳梳头。不一会儿,杜荔阳透过铜镜看到了一名衣着华丽,头发一丝不苟的古代贵族妇女,着实把她惊艳到了。   “接下来,该化妆了。”侍女雪笑道。   杜荔阳道:“还得擦胭脂抹粉么?”   侍女娇道:“公主天生丽质,从前从不擦粉,由于肤色过于白净,所以胭脂是不可少的。”   杜荔阳道:“也就是可以不擦粉?”   侍女娇点点头。   杜荔阳这才安点心。她最烦化妆了,难化更难卸,光抹一点点胭脂,她还是可以接受的。   太阳刚刚落下,天将黑未黑时,有侍者来香兰居通知:“公主,公子已备好车马,在前院等候,命小人来通知公主,即刻前往宫中。”   杜荔阳应下,打发了侍者退下。   杜荔阳其实早已收拾妥当,这会便在侍女娇的搀扶下,贵族气十足地,往前院走去。   弃疾本和蔡从在前院闲聊,忽听得背后有人道:“大人,公主来了。”   弃疾与蔡从这才转身,这一转身,就见一位盛装美人,清丽又雍容地立在不远处。弃疾愣了愣,蔡从惊了惊。   杜荔阳见弃疾直愣愣把自己望着,有些不削,便飞了个白眼过去,一边转身,一边道:“看什么?走吧!”   弃疾回神,赶紧吩咐侍者带路出府。府门口,卫溪早已等候多时,见一众人出来了,一眼就集中在了杜荔阳身上,眼中随即亮堂堂,心下也亮堂堂。   弃疾无意瞥见卫溪的眸色,睨了一眼,没说什么,吩咐车马出发。 作者有话要说:  难道弃疾有情敌了??? ☆、嫁娶定时   楚宫的宫门,杜荔阳这是第一次进,以鄢国公主的身份,出现在众多或许会被载入史册的人的面前。或许,她真的再回不去了,她伸手抚摸脖间的玉髓,心头笑了笑,这玉髓,可是唯一一样同她一道穿越而来的物件了。   侍女娇与她同乘一车,见她时而叹息,时而发愣,生怕是中了暑热,一路都为她扇风。见她摸着玉髓,遂笑道:“公主跌入云梦,没想到这玉髓竟没丢失,先王后亲手搓的绳结,果然结实。”   杜荔阳一听,惊讶抬头看向侍女娇:“什么?这玉髓你们公主也有?”   侍女娇奇道:“公主,你怎么了?这玉髓您是从小带着的,这也忘了?”   杜荔阳更为震惊,心下思忖起来。莫不是如此巧合,这位公主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玉髓?   她问道:“娇,我的确许多都想不起来,你能给我说说我身上这玉髓是怎么来的么?”   侍女娇笑道:“那有什么,据宫中服侍先王后的老人讲,大约是在公主两岁之时,生了一场大病,险些丢了性命,多方求医不果,大王下令全国求医,却仍旧无人可治。后来……”   话还没说完,忽然车帘被掀开,唬了二人一大跳,却原来是弃疾。   弃疾笑道:“公主,到了,请下马车。”   侍女娇倾身一礼,杜荔阳看看他没作表示。   天色暗下来,楚宫各处开始掌灯,今夜月色独圆,皎洁的月光笼罩楚宫,整个宫殿,好似一座不夜城。   章华台内酒宴歌舞早已准备妥当,随着宫人的指引,弃疾、杜荔阳、卫溪进入章华宫。   殿内早已歌舞升平,编钟边磬,丝竹管弦,美人起舞,以及美酒佳肴,让杜荔阳大开了一把眼界。章华台的典故她记得一点,章华台又被世人称作细腰宫。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大抵这句诗,说的,便是现下这位楚王。   三人绕过众舞者,来到大殿中央。只见台阶之上,坐着一男子,那男子一身玄色打底绣正红龙纹衣袍,虽坐着,但仍能看出他身材健硕高大,观其貌,大约四十岁往上,面庞略黑,虬髯修剪整齐,眉浓眼长,威武霸气。此人正是楚王,名虔,芈姓,熊氏。楚王熊虔正聚精会神地欣赏着台下的舞蹈,还是身边的内侍提醒,他才回神,看向殿中,笑道:“哦,是弃疾来了,身边这两位,想必是鄢国公主与鄢国使臣。”   三人行礼。   弃疾道:“臣弟参见陛下。”   杜荔阳与卫溪道:“参见楚王陛下。”   熊虔笑道:“免礼免礼,公主,卫将军,快请入席,弃疾,好生照看公主。”   杜荔阳与卫溪又行礼:“多谢陛下。”   弃疾回道:“臣弟遵旨。”随即引杜荔阳与卫溪入座。   杜荔阳心下还是有些担心的,生怕自己出了岔子,要知道,古时候的君王一句话就能杀人的。她此刻是鄢国公主的身份,若是哪里不当,势必会给卫溪和侍女娇他们引来祸患,还有那劳什子鄢国,恐怕也要遭殃。   只听熊虔道:“寡人听说了公主在入楚路上的遭遇,担心得紧,幸而弃疾寻到了公主,不然寡人可还真不知该如何向鄢国国君交代。”   杜荔阳端着身子,故作温良娴静道:“害陛下担忧实乃罪过。”   熊虔道:“公主言过了,不过能见到公主如今平安,寡人心中的大石,也算落了地。”   弃疾道:“陛下,臣弟能找到公主,这完全是云中君的旨意。”   王后笑道:“楚与鄢,派出那么多人寻找公主,却唯独司马找到了,这,便是缘分。”   熊虔亦笑道:“王后说得在理。”   王后又道:“陛下,你看他二人,郎才女貌的,多般配,陛下,不若早早定个吉日将婚仪办了。”   杜荔阳忙抬头看向楚王与王后。   熊虔道:“嗯,李卜尹,近日可有好日子?”   李卜尹坐在杜荔阳他们对面的长几前,只见他站起身,双手拱礼,道:“回陛下,云中君祭祀后半月宜嫁娶。”   熊虔听了,点点头,看向弃疾与杜荔阳,问道:“据目前还有一月,意下如何?”   杜荔阳张了张口,却仍旧没敢吐出半个字。弃疾道:“但凭陛下做主。”   杜荔阳别过头望着他,一脸的幽怨。弃疾其实晓得她在看他,却脸也不转一下,没理她。   熊虔笑起来:“嗯,好,就这么定了,李卜尹,此事就交由你牵头去办了。”   李卜尹道:“唯。”   在场的诸位大臣王公纷纷道喜,惹得杜荔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也只能讪讪地答允。   一场歌舞酒宴下来,杜荔阳一直局促不安,手心都冒了好些汗,连后背都被汗水湿了个透。   酒宴完毕,出了章华台才发现,月已中天。走在出宫路上,卫溪发现杜荔阳脸色不好,便问了句:“公主,可是有哪里不适?”   杜荔阳望望他,又望望月亮,叹道:“我哪里都不适。”   卫溪紧张,弃疾暗笑。   —*—   回去的马车上,杜荔阳蔫哒哒的,双眼无神。侍女娇见了,担忧问:“公主,是身体不适么?”   杜荔阳无力摇摇头。   侍女娇更忧:“公主,若是哪里不适,一定告诉娇。”她想起他们家公主这病殃殃的身子是不是又要发病了。   杜荔阳望望她:“没事,我身体好着呢。”   侍女娇咬咬嘴,颦眉欲哭:“公主身体不好已好些年了,时好时坏,发作越发频繁,奴婢好担心会……”说着,眼泪就止不住落下。   杜荔阳脑子越发乱了,赶紧安慰道:“放心放心,你们家公主这副身子的病早已痊愈,再不会发作。”   侍女娇收泪:“真的么?”   杜荔阳见她真心担忧自己,哦,不,是担忧这具身子,心下柔软,会心一笑:“真的,落水后,被一户渔家所救,当地有名医者,医术甚好,便将你们家公主体内之毒治好了。”   侍女娇惊了惊:“毒?”   杜荔阳道:“对呀,难道你们都不知么,那是一种□□,你们一直都认为你们公主是病了?”   侍女娇强烈点头。   杜荔阳道:“的确是中毒。”   侍女娇思考起来:“可是在鄢国时,公主的饭食都是由侍人们尝了才能给公主吃的啊,歹人怎会有机会下毒?再说,宫中的胡医令日日都要来为公主问诊,若有问题,早就应到被检出啊?”   杜荔阳可懒得讲这些,再说,她也不知道。她此刻关心的,只有她嫁给超级坏蛋的事。忽而想到玉髓,忙问:“娇,咱回头再讨论你们家公主的毒,方才我问你的,关于这玉髓的事,你还未说完呢。”说着,掏出脖间吊坠来。   侍女娇看她对自己是如何中毒的漠不关心,想来是失忆的缘故,不禁内心又伤心一回,道:“这玉髓,公主您从小就带着。”   杜荔阳点头,道:“嗯嗯,我知道我知道,那它是如何得来的呢?”   侍女娇道:“好,那娇给公主慢慢讲来。早些年传言,在巴蜀蛮荒之地,有坐神山,山中居住着一位仙人,据说已有两百岁了,长生不死,万物皆晓,能治百病,神奇的是,还能起死回生。据说他自己曾在儿时便死过一回,后来又活了,传言说是他自己将自己从鬼门关赎回来的。”   杜荔阳打断道:“如此神奇?”她是不大信的,试问哪里有什么仙人,哪里有长生不老术,哪里又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本领?   侍女娇接着道:“就是如此神奇,那时候,公主您病得严重,险些丧命,急得大王与王后不知如何是好,起先他们对于那个仙人传说也是不信,后来因着无人能治你,王后便想着去寻找那位传说的仙人。”   杜荔阳道:“这么说,那位仙人真还就找到了?不然,公主怎么会还活着。”   侍女娇点点头:“找到了,还是王后亲自带着你去找的。起先大王派出去好几位将军,都没能找到,后来,王后想心诚则灵,便自己亲自带着您去了。巴蜀蛮荒之地,崇山峻岭,猛兽出没,鬼神莫测,那一路,王后一定吃了不少苦。”   杜荔阳也好奇起来:“那这么说,王后,哦,我是说母后,她找到仙人了?”   侍女娇道:“王后大约去了半年的时间,去时你还奄奄一息,回来时,公主你就活蹦乱跳的了。可是,回来后,大王问及王后关于仙人之事,王后却说,与仙人有约,不能透露半字,否则公主您的病就会复发。所以,那位仙人长得何模样,没人知晓。王后只对大王说,她花了一百金,从仙人那里买了一枚玉髓吊坠,说是保一世平安,关键时刻,能救公主一命。”   杜荔阳做明了状:“哦,原来如此。那,巴蜀那么大,王后不母后,是在何处寻得的仙人呢?”   侍女娇道:“说是在充国境内。”   “充国?”   侍女娇点头:“嗯,充国,充国在巴国北边。”   杜荔阳陷入沉思。   马车出了宫道,走出宫门,马车旁弃疾一直骑马跟着,对于他们的对话,他无意间听得一清二楚。   “娇,从此地去充国要多久?”   “远着呢,王后去来半年,我估计,起码得四五个月,而且危险重重,没准会死在路上。”   —*—   卜尹李甲与两名小尹立在观星台上。李甲将炙烤了好一阵的龟壳从祭鼎内用钳子夹出,再淬以冰水。龟壳瞬时裂开。   三人赶紧凑上前观看。李甲看看裂纹,再伸出右手掐算,半晌,道:“年方十六夏日生女。”   小尹魏道:“贵女中,年芳十六者,有十几人。”   小尹申道:“十几人范围太广,依云中君指示,当在城南。大人,属下可有说对?”他问向李甲。   李甲点头,捋须而言:“城南方向,当是司马府与安远侯府。”   小尹魏道:“司马大人尚无子女,那安远侯之女,乃戊己年夏所生,当是此女无疑。”   李甲点点头,沉默半晌,颇为难道:“可侯女桃夭有疾在身,从不参加礼乐祭祀,难请吶。”   小尹申道:“为神献舞,取悦于神,为我楚祈福,乃莫大荣幸,且每年被选中之贵女,祭祀舞后,会得陛下丰厚赏赐,许多还巴不得来呢,据传侯女十分识大体,相信她会愿意。”   李甲转过身去:“明日再说吧,今日你们且回吧。”说着,往祭台下走去。 ☆、第一武士   第二日,李甲与小尹魏、小尹申乘车至安远侯府门前,叫了门。少时,有侍女来迎。三人入内,李甲与侍女道:“甲此次前来,是特地来拜访侯女的,不知侯女近来如何?”李甲与安远侯年纪相仿,在朝中关系不错,安远侯在府上时也时常走动。这半年安远侯出征申国,只余侯女一人在府上,李甲想着多有不便,就很少上门来,此次若不是为了祭典,他也不好意思前来找一个独居府中的女娃娃。   侍女回道:“回大人,侯女近来身子不适,已许久没出院子了。”   李甲听了,感叹一声,“侯女体弱,静心养着也好。”想了想,又道,“侯女身体不适,本不该打扰,但有要事要与侯女商议,还请前去告知,甲便在前厅等候。”   侍女应下,往后院去了。不一会儿,侍女楠与侍女竹掺着桃夭来到前厅,见了李甲,笑着行礼:“李伯伯。”尔后又向左右的小尹魏与小尹申行礼。   桃夭坐下,笑道:“自从父亲出征,李伯伯甚少来府中,侄女甚是挂念伯伯。”   李甲也笑道:“贤侄女惭愧,本应多来探望贤侄女,却又怕打扰你休息。”   寒暄几句后,李甲切入正题:“本次来找贤侄女,是因着有一事想征得你的意见。”   桃夭心思一动,莫不是又要提他家长子李大郎吧,她有些头疼,但也没表露出来,问道:“不知李伯伯有何事需得我一个小女子出意见?”   李甲笑道:“贤侄女可知再过半月是何日子?”   桃夭想了想,猜道:“我楚国最大的国祭?”   李甲点头:“然耶。”   桃夭诧异:“祭神乃楚国大事,不知李伯伯怎会来找我征得意见?”   李甲道:“昨夜我测得今次神祭舞者,位于城南之地。”   桃夭瞬时明白过来,她忍不住咳了两声,勉力笑道:“李伯伯当真是抬举桃夭了,就我这样的身子,能跳那神祭之舞?”   “这都是云中君的意愿,不知贤侄女能否答允?若是允了,我立马去陛下那里请旨。”   “这……”桃夭思索片刻,笑道,“李伯伯,恕桃夭不能从命。国祭乃江山社稷之大事,桃夭身子孱弱,若是不幸出了差池,势必会影响我楚国国运,还请李伯伯谅解。况且城南不止我家一处,云中君指示的未必是桃夭。”   李甲道:“据卦象显示,今次舞者乃今年年芳十六之贵女,位于南,符合这二者的,除了你就是那刚自鄢国而来的鄢国公主。”   桃夭听了,一惊:“鄢国公主?她也符合神祭条件?”   李甲道:“然耶,但鄢国之女怎可祭我大楚之神。可倘若贤侄女不肯答允,出于下下策,只好请求陛下先为司马大人完婚,介时,便可请得司马夫人来完成神祭之舞。哎,只是这样一来,司马大人的婚事未免有些草率。”   桃夭忍不住猛咳起来,咳了好一阵才缓下来,吓得周围人都紧张不已。   李甲瞧着这副光景,也不再忍心劝说,便道:“见贤侄女身体不适,那老夫也不多打搅,既然神祭之事的确为难,那伯伯也不勉强,伯伯另想他法,你就好好调养身体,等过些天伯伯再来看你。”   说着,就要起身告辞。桃夭赶紧叫住他:“李伯伯,等一等。我……愿为神祭献舞。”   众人讶然。   李甲顷刻明了这其中心思,也不说穿了去。   献舞者定下后,本该每日都进宫去学舞,但李甲考虑到桃夭的身体,便特地命舞师及乐师来安远侯府教舞。   —*—   第二日清晨,平时爱睡懒觉的杜荔阳三生不幸地被一阵听起来隆重又沉闷的乐声吵醒。她蒙着被子滚来滚去好一阵,仍旧无法再度入眠。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一开门,那乐声似乎更大了。看看院中香兰还泣着露,天边的太阳都还未露脸,心头更加毛躁,两只手不自觉地把自己黑长直的头发硬生生抓成了狮王的造型。   哪家一大早就揍起了哀乐?根据她的现代思维,这样沉重的音乐,虽不是她那个年代惯常用的那首,但必定是哀乐无疑。前天楚王为她和弃疾定下婚期后,她本就郁闷,昨晚没睡好,本想着今早补补瞌睡,可十分明显的,她的愿望实现不了了。   “娇?雪?”她走到院子里左顾右盼地唤着,“两个小丫头去哪儿了?”   喊了半天,没人应答。她索性走出院子去,看看这两个小丫头在哪里偷懒不来伺候她。可刚一出院门,就被吓了一大跳。   一名男子站在门旁边,杜荔阳在院里头没瞅见他,一出来,他就那样端端地出现在了她眼前。   刚刚她扯着嗓子叫了半天连个鬼都没回答她,谁晓得一出门就撞见一个,吓死她了。她拍拍胸脯,定定神,这才想起这男子是谁,正是那鄢国来的将军,卫溪。   卫溪自觉惊了他们公主,赶紧赔礼道歉:“公主,对不起吓着您了。”   杜荔阳摆摆手:“没事,就是我刚刚那样喊,你怎么不应一声?”   卫溪道:“您叫的是娇和雪,小臣才未回答。”   杜荔阳郁闷:“那你至少发出点声音嘛,比如告诉我他们不在。”   卫溪又答:“小臣并不知他们在或不在,是以未能回答。”   杜荔阳蒙了,又把自己的狮王造型巩固了一番,转身,走回院子去。卫溪跟随而进。   卫溪看着杜荔阳的背影,不禁问道:“公主,你……可还好?”   杜荔阳停下,转身来看看他,发现他眼中又是那样的情绪。她点点头:“我很好,多谢卫将军。”   卫溪听了这番滴水不漏的客套话,有些伤感:“公主,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么?”她连他也忘了,对吧!   一双忧郁而深情的眼睛将她整个人笼罩,害得她不敢妄动半分。她低下头去:“卫将军,我的确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不起。”   卫溪忽而又一笑:“没关系,忘记没准是一种福气。”   杜荔阳觉得这氛围很不好,赶紧岔开话题:“额,卫将军,你可知这哀乐是哪里传来的?”   卫溪讶然:“哀乐?”   “对呀,大清早不知哪里又有人不吃饭了。”   “公主,那……好像是礼乐。”卫溪不大好解释,作为一国公主,怎能不知那又是编钟边磬又是丝竹管弦的为礼乐呢?她还真的忘得很彻底。   杜荔阳尴尬道:“礼乐啊……我忘了,忘了,嘿嘿。”   两人沉默下来,双双都不知再说些什么为好,正在这样一个窘迫气氛下,侍女娇与侍女雪有说有笑地走进了院子。   杜荔阳看见她俩,如获救星,赶紧跑过去,假装责怪道:“你们两个,一大早去了何处?”   侍女雪笑咪咪道:“公主,我们去把为你洗的衣物拿回来,平日公主不是要过了巳时才会起来的么?今日怎这么早?”   杜荔阳弹了她脑门儿一记核桃:“丫头,你听听这乐声!”   侍女雪明白过来:“哦!这是隔壁的侯女,正在练习祭祀之舞,怕是要练好些天,公主你最近都睡不成懒觉了哦!”说着,颇有些幸灾乐祸。   杜荔阳惊了惊:“要练好几天啊!何为祭祀之舞?”   侍女雪讶然,侍女娇不可思议,卫溪又失望一回。他们的公主竟连祭祀之舞都忘记了?   侍女娇担忧地望着她家公主,道:“公主,在鄢国时,公主也曾跳过祭祀舞的,据说楚国祭祀云君,也需以舞悦神,和咱们鄢国祭祀岁神一样啊,公主。”   原来是一种祭祀仪式,杜荔阳明白过来。古时的祭祀活动神秘得很,她倒是想见识见识,遂道:“雪,这司马府中哪一处可看到隔壁的安远侯府呢?”   侍女雪又一讶:“公主是要去偷看么?”   杜荔阳洋作生气道:“怎能叫偷看,我们只是凑巧去看到。”   侍女娇惑然:“凑巧去看到?”   “嗯,对,就是凑巧去看到,雪,带路。”说着,已经往院外走去。她已忘了自己还是个未洗脸梳头的“不要脸”妆。   三人来不及提醒,她已然飘出去了老远。   于是乎,侍女雪只得带着他们上了司马府中离安远侯府最近的一处阁楼。那阁楼上正好能看见安远侯府的后院。一上楼,果然瞧见那侯府后院摆了编钟古琴等一应乐器,还有乐人若干。那乐队围绕的中央,一位年轻貌美、舞姿曼妙的女子正是桃夭,她身旁有好几名为她授课的舞师。   杜荔阳看见那样的桃夭,着实被惊艳了一把,原来那位病美人的舞姿是这样的宜人。正在他们欣赏得入神之际,桃夭那厢却忽然停了下来,然后佝着身子猛咳起来,侍女楠与侍女竹连忙上前去扶她坐到一旁休息。   卫溪随口一问:“那女子怎么了?”   侍女雪道:“侯女她身子不好,要完成祭祀舞,也怪难为她的。”   杜荔阳道:“那就换一个身体好一点的呀。”   侍女雪道:“这岂能随便换,选谁来跳祭舞,是云君的旨意。”   杜荔阳呵呵一笑:“那又是如何得知云君旨意的呢?”   侍女雪道:“卜尹大人测算而得。”   杜荔阳了然:“原来是算命啊。”算命这东西,她是不信的。   侍女笑道:“据说卜尹算出来,有两名贵女符合条件。”   “两名啊,那为何选了身体有恙的安远侯女?”杜荔阳好奇问。   “因为这符合条件的,一个是侯女,另一个嘛,是公主你!”   众人皆惊。杜荔阳道:“我啊!那……那为何没选我呢?”她也只是顺道一问,没有半点想去跳舞的心思。   侍女雪道:“因为公主与我们公子还未成婚,还不算楚国之人,祭云君必须由本国之人来完成的。”   杜荔阳点点头:“原来如此。”   见那边钟乐停了,杜荔阳也觉无趣,便领着三人下了阁楼。   可哪知,刚巧却在阁楼门口碰见了弃疾。两名侍女连同卫溪忙行礼。杜荔阳却没做任何表示,头一偏,脸一扬,再翻了个白眼,与弃疾擦肩而过。   弃疾并不觉意外,只有些好笑。连头也没转,仿佛调侃一般道:“公主今日的发型,倒是别致。”   杜荔阳停下脚步,思维卡了卡后总算想起来,她起床后竟忘了梳洗,还好她没把睡衣也一并穿出来,这可真真的丢脸丢到了老祖宗这里了,这一个个的真的是老祖宗!赶忙疾走而去。   弃疾这才回头看向她离去的方向,不禁露出笑来。   卫溪察觉到弃疾脸上那丝笑意,心头不知是个何种滋味。   弃疾又转过来,瞥见有些愣神的卫溪,捡了个话题道:“据说卫将军乃鄢国第一武士,弃疾不才,倒是想见识一番。”   卫溪一笑,道:“大人切勿听信谣传,折煞小将了。”   弃疾见他谦虚,忙道:“卫将军过谦了。若不弃,府中倒是有一处不大的靶场,将军可愿赐教一二?”   卫溪看着他,又想起方才公主离开时他那一笑,不知是哪里涌上来一股血性气,便答应了弃疾。 ☆、秀个恩爱   杜荔阳回到香兰居后,便一屁股坐到铜镜前拨弄起了她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现下两个侍女都不在,她又懒得去叫其他侍女,便索性自己梳起了头发。梳个头什么的,在她原本那个年代本就是自己的分内之事,可时间倒退两千多年,这梳头之事,竟成了一个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头发太长,还得梳个花式发髻。来到这里也有好几个月了,愣是没学会。为徒方便,她将头发梳顺后,撩起头顶的一撮头发挽了个丸子髻,再随意捡起一根白玉蝴蝶簪斜斜别入丸子髻固定好,其余的头发她就打算不管了,让它们恣意地披散在肩后。她欣赏着镜中的自己,半晌后满意点点头。   正在她对着自己犯着花痴时,一个小女子声音惊醒了她:“公主,公主,快,快……”   杜荔阳没回头就知道是侍女雪,小丫头急冲冲跑进来,拉住杜荔阳的衣袖,兴奋道:“公主,快,随我走。”   杜荔阳莫名其妙,转身看看她:“何事如此惊慌?”   侍女雪急道:“公主,快随我走,公子与卫将军要比试武艺,想来会十分精彩。公子乃楚国第一武士,卫将军乃鄢国第一武士,两个第一武士比武,公主,咱们赶紧过去吧。”   杜荔阳懒懒道,“比武啊?”她想到了相扑,顿时没什么兴趣,又道,“你想看便去吧,我就不去了。”   “公主!怎能不去呢,必须去!”   几乎是被拖着走的,杜荔阳不情不愿地终究拗不过这丫头,只是在中途无奈望天喊了句:“到底你是公主还是我公主啊!”   侍女雪听此言后,望着她呵呵一笑,继续拖着她往靶场而去。   —*—   靶场不大,与香兰居的院子差不多。场中有练武的高台,远处还有草靶,一应兵戈刀戟立在高台边上。   当杜荔阳赶来时,正赶上那两名第一武士跃上高台。   此时的太阳已经完全露了脸,阳光金灿灿地笼罩在高台上,那两名第一武士都赤着上身,同样强壮的体魄不禁让杜荔阳眼前一晃。   “雪,切磋一下还需将上衣都脱了么?”   侍女雪早已两眼冒星星,口水都流到了下巴,眼珠一瞬不移地盯着台上:“正值夏季,天气炎热,稍稍动一阵便会汗流浃背,是以一般习武之人都爱将上衣脱了。”   “那要是习武之人是女子呢,也要脱了上衣?”杜荔阳好奇问。   这问题良久无人回答,杜荔阳转头一看,那花痴丫头哪里有空理她,正欢呼雀跃,神经大条地看着高台。杜荔阳浑身一抖,又转过头看另一边的侍女娇。第一次见到娇,便觉得她乖巧又温柔,不似雪那般叽叽喳喳,面对这般场景,应当也还淡定。可当她瞧见侍女娇的一刹那,浑身又是一抖。只见侍女娇正双手捧脸,一副要晕倒的样子,那本来白白净净的面皮,此刻已跟熟透了的柿子差不多。   杜荔阳无语,只好无奈看向高台。忽然觉得,她一个28岁大龄女青年,和这两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代沟不只一个两个。   高台上的两名武士各站一端,二人互向对方一礼后,便开始打了起来。他们并没用兵器,只是那样赤手空拳的互搏。时而传出两人的呼和声,杜荔阳觉得这场比武可比相扑好看,估计是因为比武人的颜值的缘故。出生王族的弃疾要比卫将军皮肤白一些,两人个子倒是一般高,只是卫将军稍稍壮一些,与他比起来,弃疾显得清瘦一点。卫将军的脸部轮廓突出一些,弃疾则圆润一点。相比之下,卫将军身上是将士的英气,而弃疾,更突出的却是贵族之势。   莫名的,杜荔阳竟也犯了花痴,呆呆地看着高台上正斗得酣的两人。旁边的侍女娇与侍女雪早已激动地当起了拉拉队。娇自然支持卫溪,雪当然支持他们公子弃疾。   “公子加油加油!”   “将军加油加油!”   本来还看得有些入迷的杜荔阳被他们的呐喊声给惊醒过来。这个年代原来就有脑残粉了么?她不禁呵呵一笑。   “公主,你支持谁呢?”忽然,侍女雪问道。   杜荔阳转脸看她一眼,见她满是期待地望着自己,将预回答。忽然手又被一扯。   “公主,支持卫将军,她可是你母国的将军呀,从小一块长大的。”侍女娇可没想的那样温柔,扯住杜荔阳的胳膊就往自己的阵营拉。   哪晓得,这边侍女雪也不是省油的灯,你拉她也拉,硬生生又把杜荔阳拽到了自己这边。然后,两名侍女便开始“分尸”他们的公主。   杜荔阳无语。等杜荔阳实在受不了了,干脆两只手一甩,大喊一声:“住手!”   两名侍女愣了愣,终于放下杜荔阳的胳膊。而台上两人,正扭打在一处,听到此声,也停了下来,齐刷刷往台下看来。   杜荔阳见这忽然停滞的画面,脸刷一下就羞红了去,尴尬对台上道:“没说你们,两位选手请继续,呵呵,继续!”   台上二人又开始打起来。杜荔阳是看不懂他们谁会胜谁会败的,所以她谁也不支持。阳光越发烈起来,杜荔阳除了里衬,外头只穿了件白色衣衫,这会儿已感觉自己微微出了些汗。而台上那两个,早已是汗流浃背。   “将军好武艺!”高台上,二人离得近时,弃疾低声道。   “公子谬赞!”卫溪回道。   “我有一种感觉。”弃疾话吐一半,等着对方回应。   “公子但说。”   “将军对我,似乎有成见。”弃疾一笑。   本来打斗得正欢,此话一出,二人都停了片刻。   “公子何以见得?”   接着,又开始打了起来。弃疾并没回答他。   高台上的对话台下的人听得并不真切,杜荔阳只隐约听到一点声音,至于那话中内容,她并没听不清。   过了许久,杜荔阳都有些乏了,她身边的两个丫头却依旧精神抖擞。总算,高台上停了下来,两名赤着身子的男子从高台上先后走下。杜荔阳问两边的丫头:“他们是打和了么?”   两个丫头皆一副不甘心的模样。侍女雪道:“肯定是我们家公子让他的。”   侍女娇表示不服:“你怎么证明不是我们将军让的公子?”   两个丫头就将杜荔阳夹在中间:“公主,你怎么看?”   杜荔阳默默抬头望望苍天不说话。   此时,弃疾已走到杜荔阳身边,他满身的汗珠正大滴大滴顺着他的肌肤往下滑。杜荔阳只感一阵热气扑面而来,她原本以为流了一身臭汗的男人会特别臭,可弃疾的味道却是淡淡的,不觉着臭,也不觉着香。   弃疾看着杜荔阳,面带微笑道:“公主,暑热天气,站了许久,到凉亭上坐坐吧。”说着,竟伸手来掺杜荔阳。   杜荔阳给吓一大跳,将预挣脱,却明显被一股力道给钳住。她抬头瞪着他,他却不理会,只笑道:“公主,我们走。”末了还回头看着卫溪道:“将军,随我们一道吧。”   杜荔阳忒不懂,这弃疾忽然如此温柔体贴,是哪根筋搭错了?可他那笑里,分明有些不怀好意。   卫溪默默地看着他们相拥而行,跟随其后。   烟波亭上,侍者们早已在此处点上熏香驱赶蚊虫。杜荔阳与弃疾走在前面,卫溪走在一旁,侍女娇与侍女雪跟在后头。几人到得亭中,弃疾扶杜荔阳坐下。   侍女娇与侍女雪站在一旁对望一眼。雪想的是:公子公主几时如此和睦了?娇想的是:原来公子弃疾待我家公主如此好!   杜荔阳有些不自在,因为弃疾现下行为着实让她自在不起来。亭中凉茶早已备好,弃疾亲手倒了一杯,递到杜荔阳面前,还十分温存道:“方才晒了许久的太阳,来,喝口凉茶解暑。”杜荔阳实在不解,下意识去摸了摸他额头:“没发烧啊。”接过凉茶抿了一口,心下暗暗思忖起来,她结合他平日表现以及当下情形,觉得他如今就和做戏一般,想到做戏,她脑中灵光一闪,莫不是他真的是在做戏,他这是在故意秀恩爱。她忽地明了,偷眼瞟了一眼一旁的卫溪。卫溪是她身体的这位姑娘的娘家人,他见到的弃疾对待她的态度,没准会直接上升到两国外交关系层面。   两国若不和,打起仗来,吃亏的永远是普通人,这个道理自古皆是。她决定,姑且就牺牲这一回,配合配合他。也当是感激那位让她借宿身体的女子。   “这个……公子,瞧你额上的汗。”别扭着,伸手为他擦了擦汗。   哪知,只这么一句话一个动作,引来在场所有人的震惊。连弃疾也浑身一滞。   “呵呵,”弃疾僵笑一声,道,“多谢公主。”   杜荔阳柔和笑道:“不碍事,将来你为夫来我为妻,这个也是为妻者分内之事。”   两个侍女浑身一阵起鸡皮疙瘩,弃疾明显感觉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而一旁的卫溪,端茶杯的手蓦然一抖,茶杯落在身上,茶水撒了一身。   卫溪察觉自己失态,赶紧起身行礼道:“实在失礼,公子,公主,请容我先行回驿馆换身衣裳。”   “将军无需多礼,请便。”弃疾笑道。   卫溪匆匆离开。等卫溪走远了,杜荔阳收起温柔,又摆出一张凶巴巴脸。弃疾瞧她如此,不禁笑起来:“公主变脸倒是奇快。”   “不过做戏而已,看戏的都散了,何必再演下去。”说着,忽而瞟到侍女娇,便严肃道,“娇,你可不许将这话透露给卫将军,可晓得了?”   侍女娇连忙低头:“公主,娇不敢!”   却听弃疾又道:“做戏?你我婚期将至,为夫的本就应对自己的夫人爱护有加,怎能是做戏呢?”   “少来,别假惺惺的。”杜荔阳起身离去。 ☆、她要私奔   入夜,月色姣好,而月下独酌之人却无心赏月。   铜壶一把,角杯一只,伤心人一个。   卫溪一杯一杯地灌着自己的愁肠,脑海里,却是从前的记忆。曾记得多年暮春时节,他亲手做了一只竹蜻蜓取悦于她,竹蜻蜓在小小手心里搓了许久,放飞的刹那,飞出去老高,她看着那竹蜻蜓,笑得那样甜,甜进了他的心里。还有那次,他奉命与郑国交战,却不幸中箭,连夜被送回鄢都,在城门口来接他的人里居然有鄢国的公主,他惊讶之余,竟无意瞥见她怎么竟连鞋都还没穿就跑了出来。还有那一次,她在宫中的花园里荡秋千,可系着秋千的绳子却莫名断裂,她险些随着惯性飞了出去,他本一直默默地在远处看着她,发现此景,飞也似的赶来,然后在空中接住了她,那一日的红叶飘飘洒洒,铺满了整个鄢都。   今夜太奇怪,怎么喝也喝不醉,他觉得他的意识清醒得很。本想借着酒精麻痹,谁成想却越喝越精神。驿馆内有小竹林,他大半夜去砍了一棵竹子,一整夜做了十二只竹蜻蜓。   —*—   又过去几日,最近杜荔阳都没能赖得了床,每日醒来都有些起床气不知往哪里发。无意间发现这香兰居的兰花圃里的土质地细腻,竟是做陶器的不错原材料。索性便带领着两个侍女玩起泥巴来。   这一日近黄昏时,杜荔阳正将才揉搓得恰到好处的泥往平地上一搁,准备塑型,低头做得专心,忽听得有人叫她一声:“公主!”是男子声音。   杜荔阳连同两名侍女抬头,却见卫溪穿着一身浅灰色便服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们跟前。他对上杜荔阳眼睛,会心一笑。   杜荔阳也笑:“卫将军来啦!”   卫溪扫视那一地的泥水,以及三个女子沾满泥的双手,不解问道:“公主在做什么?”   “在做一只花瓶。”杜荔阳道。   “花瓶?”卫溪看看她跟前的一坨泥,讶然。他们公主几时会做这些了?   杜荔阳见不远处院门口还立着两名女子,便问道:“卫将军,她们是?”   卫溪转头招手,二女子走过来,向杜荔阳行礼。   “公主,他们是公主的随嫁媵侍,今日特地来探望公主。”   “媵侍?”杜荔阳想了想,方想起媵侍乃古时王公贵族婚姻中的随嫁小妾。说是小妾,如得宠则好,不得宠,则如俾子丫鬟一般。她仔细打量那两名媵侍,一个肤白如雪,目如点漆,樱桃小口,身材娇小,体态玲珑,娇弱动人;另一个,柳叶弯眉,面庞圆润,体格丰盈,身材高挑,风情万种。   乖乖,感情环肥燕瘦都派来了,这鄢国国王真会为自己女儿着想,生怕自己女儿套不住这楚国公子弃疾,还派来两名得力助手。杜荔阳被这两位美人镇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卫溪还以为他们家公主失忆症又犯了,连忙介绍道:“公主,这两位,都是先王后宫中李姬与孟姬之女,这位,”他指着那位肥环道,“是李姬之女,菲,”继而又指向燕瘦道,“这位是孟姬之女,薮。”   杜荔阳扯出一个笑来回敬两个媵侍。   卫溪见杜荔阳面露尴尬,也不再说什么,让两个媵侍先回驿馆去了。   待他们走后,杜荔阳问侍女娇:“他们是我母后宫中侍女的女儿吗?”   侍女娇道:“不是,他们其实也是大王的女儿,只不过乃先王后宫中媵侍所生,先王后去世后,李姬与孟姬因不曾得大王封号,是以并无自己宫殿,王后宫中自然住不得,所以最终搬去偏殿,两位公主自然也是跟着去了,所以公主你与她二人并不相熟。”   听后,杜荔阳颇为震惊:“什么?意思就是,他们两个其实是我的亲姐妹?”   “嗯。”侍女娇点头。   杜荔阳一时心头各般感慨。同样是王女,命运却是一个做正妻两个成小妾,这,或许便是这个时代的无奈吧!她头一回用一种苍凉的目光抬头望天。她的确不能适应这样的环境,一夫多妻,姊妹同嫁。   “公主?”卫溪见她愣神,唤道。   杜荔阳回神,挤出一个笑来:“卫将军,能否带我出去走走?”   卫溪有些迟疑,看看院门外立着的十名护卫,不好答应。   杜荔阳见他如此,又道:“也罢,我就在府里走走。哦,对了,雪,你们公子呢?”   侍女雪拿着一坨泥边搓边道:“公子他近两日外出了,据说要到明日才回。”   杜荔阳这才想起有好几天都没见着弃疾了,他前两天还告诉她,他因着窑场烧砖之事,会忙几天。   今日的天灰蒙蒙的,没什么太阳,却也没什么风,闷热闷热的,院中的花红已化作春泥,时下正是绿意盎然,满园的绿色,满园的夏之气息。   古时的空气的确比现代好,天然的味道不含任何工业味,杜荔阳觉得,或许这古代她只喜欢这么一点。   一行人就在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司马府闲逛,杜荔阳拿着孔雀羽扇扇着风。耳边一直不绝的,是隔壁侯女家练习祭舞的乐声。   卫溪倒是好兴致,一直说着从前的事,讲着他眼中的鄢国和鄢国公主。杜荔阳的思绪却是飘忽的,耳边的乐声与卫溪的话语交织,她一个也没听进去。她原本还好好的在做花瓶,就只一刹那,她心中的悲凉与强烈想要离开的欲望就喷薄而出。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不过是匆匆见了两名媵侍而已。她仿佛觉得,似乎离她和弃疾的成婚日更近了,她都提前看到了他的小妾。如果一直留下来,她就要和两个女子侍奉一个男人,没准以后还有更多女子。仿佛她再不想办法走,就再也走不了了。这里每一样东西每一个人其实都和自己格格不入。   她看得出,这位卫将军心里肯定是有这位鄢国公主的,他每每提到她时,他的眼里就会有明亮的光华闪过。可是,他看到的她却不是真正的她。   “还记得有一次,公主喂的那只白兔不慎跳了城楼,你就蹲在城楼上哭了好半天,后来还非要我和你一起去将小白兔的尸体埋入芍药花圃中;还有那一次,你非要在我脸上画老虎,我不许你画,你就让我提交换条件,我说除非你让我……”他涛涛的话语忽然顿住。   杜荔阳看向他,他脸上升起红晕。她说:“卫将军,其实……我……”她想了想,命两名侍女退下,又让那十名护卫站远些。   等四周没人了,她才定定神,道:“卫将军,你……是不是喜欢公主?”   卫溪大惊,整个脸包括脖颈红得都要滴血,一种埋藏已久的心思被人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恨不得自己立马消失无踪。他怯怯地看着杜荔阳,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公主!”   杜荔阳并没叫他起来,而是自己蹲下身去,对他道:“将军,不如你带我走吧。”她笑着说。   此话一出,卫溪猛然抬头,对上杜荔阳的眼。那双眼此刻正带着希冀的目光将他望着。“公主!此玩笑开不得啊!”   “将军,我没有开玩笑,你带我走吧!我知道你办得到!”杜荔阳不知哪里来的灵感,想到可以利用卫溪逃出去。她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利用别人感情办事,而且人家喜欢的不是自己。   “公主。”他良久才说,“末将不能答允公主。”低下头去,表情有难以言状的痛苦。他是多么想带她走,不顾这乱世浮华,舍弃这一生戎马,可是,他做不到。如果他们就此逃离,两国百姓将身处战火之中,而他们,就会成为鄢国历史上的罪人。他怎样无所谓,可不能毁掉公主的声名。   杜荔阳脸上的笑消失了,换来的,是良久的清冷表情,她起身,冷冷笑出声来。她真的无法逃走么?都怪自己是个历史白痴,如果知道这个时代的事情多一点,没准还能揣测一下楚国公子弃疾的生平,进而推测一下这个鄢国的公主究竟有没有成为他的妻子。可是,她怎么也不会知道自己一个忽然的闯入者,在这个时空里扮演的是谁。那两名媵侍的突然出现,如同突然敲响的鼓点,陡然令她清醒过来,如果她继续做这个公主,那么,她就必须接受这个角色所带来的一切。   杜荔阳的心情,就如同此刻的天,阴沉沉的压在郢都上空,就像正有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压制着她,她想要跳出去,却总有一股力量在扯她后腿,她就像是跳进了历史洪流的漩涡,仿佛再也由不得自己。   她摇摇欲坠地站立着,缓缓走去。任凭卫溪怎么喊她,她只当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她低着头,一直看着地上,没走多远,就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她抬首,却见是弃疾。心下一阵乱跳,他是何时来的?是不是听到了她刚才的话?他的眼光此刻竟有些发寒。还不及杜荔阳说些什么,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拖走。   “你干什么?你放开我!”她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她越挣扎,抓住她手的手就会嵌得越紧。   一路拖拽纠缠,竟到了马厩。   “牵马来。”弃疾面色阴沉,对着马侍道。   那马侍也被吓一跳,见弃疾脸色不好,赶紧牵来他平日骑的黑马。   杜荔阳的手腕疼得厉害,可怎么挣扎都难以摆脱那只嵌住她的手。他把自己带来马厩不知要干什么?   “上马!”   什么?杜荔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把丢到了马背上,险些摔下去。随后,弃疾也骑上了马。   马儿扬起前蹄嘶鸣一声,“驾!”弃疾拉着缰绳打马冲出后门。   赶来的一众人只望见个马屁股。卫溪心下早已乱做一团。   马儿冲到街上,惊得路上行人连忙让道,马儿又冲到城门口,那守门卫兵本上前拦阻,却差点整个人被掀翻了去。   “弃疾,你要带我去哪儿?”杜荔阳一路都在问,弃疾却一路都不回答,只管赶着马往前跑。   也不知马儿跑了多久,周围的景象变得荒凉,也不见半个人影。   忽然,他勒马住缰。马儿停下。   弃疾跳下马去,对还在马背上的杜荔阳道:“下来!”   杜荔阳哪里还有心思听他说话,早被周遭景象给吓住了。四面全是坟包,有的立了灵牌,有的就只有个土丘。目所能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   “这……这是哪里?”杜荔阳声音有些发抖。   弃疾见她有些害怕地趴在马背上,索性一把将她拉下来。吓了她一跳。   “这里是坟山。” ☆、再见表白   “坟……坟山?”杜荔阳只感脊背一凉。她还是头一次看见如此荒凉的地方。   弃疾将马栓在道旁的歪脖子树下,自己则往坟山深处走去。杜荔阳双手抓住他的衣袖,紧跟在后头。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杜荔阳有些气又害怕得不得了。   弃疾没说话,连看都不带看她一眼。   “怎会有这么多死人?”杜荔阳环顾四周,还有黑鸦在枯萎的树枝间到处乱飞着,叫声凄惨。   弃疾仍是不答。   再走了一阵,二人翻过一个高高的土丘,来到一处低谷内。   此时,传来一阵阵金属抢地之声。杜荔阳竖起耳朵听,像是有人在挖地的声音。等再转过一处凸起的崖壁,那挖倔声更是近在咫尺。   杜荔阳寻声望去,果然,在不远处正有七八个身穿盔甲的士兵拿着铁锹在挖土。而他们旁边竟摆了一堆尸体,重重叠叠,足有半人之高,也不知是多少具。   杜荔阳尖叫一声,赶紧躲到了弃疾身后,双手使劲抓着他的胳膊。   “快离开这里!快带我离开这里!”杜荔阳扯着弃疾往回拉。   弃疾却使劲将她的手拿开,把自己的胳膊解放出来。   杜荔阳手头一空,一下子就没了安全感,内心十分无助,将他望着,害怕又奇怪地将他望着。   弃疾看她一眼,终是于心不忍,伸手去牵起她的手。   此刻,却见那在不远处挖掘的士兵通通放下手上的工具跑了过来,在弃疾面前跪下。   “大人!小的们拜见大人!”众士兵齐齐跪拜。   “免礼,尔等继续,我只随意看看。”说着,便不再管他们,拉着杜荔阳的手,往旁边走去。   众士兵面面相觑,心下也是疑惑,这唐唐司马大人怎会来坟山?还带着个美人来?但也没空多想,都起身捡起家伙事儿又忙着挖起坟坑来。   弃疾把杜荔阳带到一处山坡上,这里地势高,站在上面竟将整个坟山一览无余。   他这才开始说道:“公主,想必你从未见过此番景象吧?”   “没见过。”   “这里面,有战死的士兵,当然,也有敌兵,还有战争俘虏,还有因为战争饿死病死之人,他们死在战乱之中,没有亲人认领,只好统一掩埋在此。他们有的早已面目全非,有的身首异处,有的已经腐烂。而这些,都是因为战争。”他说这些话时,眼光看向坟山,竟带了些许苍凉。   “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这些因为战争而消失的生命?”杜荔阳见他在府中时还一副怒气冲天的表情,此刻又变得悲悯。自己也不好对他发火,语气变得柔和了许多,兴许啊,是给吓着的。   “我们生在王室,有许多事都身不由己,包括婚配之事,更是与国家命运相系……”   杜荔阳打断道,“你也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不是要说,假如我还一心想逃走,那很可能会引发战争,到时候也是这般尸横遍野,遍地缟素?”   弃疾有些意外地看向她:“既然你知道,那为何又要一而再再而三想要逃走?”   杜荔阳冷笑一声:“那你觉得两国和平是一场婚姻能维系的么?”   弃疾一愣,继而竟笑出声来,“你可知楚国司马是个什么官职?”   “不知。”   弃疾道:“楚国司马,掌握一国兵权,守护一国和平。当初王兄令我娶你,也非我本意,我也曾上书不可以楚之强压鄢之弱,可王兄并不听。鄢国羸弱,常在楚郑之间徘徊。对于楚来说,鄢地却是隔开与郑直接冲突的缓冲之地,所以历来便有楚王室娶鄢女之习,以维持楚鄢之交,王兄的鄢夫人,便是如是而来。”   “听上去,楚王并非仁君。”   他并没理会杜荔阳对楚王的评价,而是接着道:“若可选择,我必以武力攻下鄢地,而非如此以联姻维持关系。可每次战争后收拾战场尸首时,总是心中愧疚。若无战争,便是安好。”   “那你今日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假如我逃走,日后便是这样的景象?”杜荔阳望着他,道。   弃疾看着她,良久道:“这里不适合聊天,我们先行离开吧。”   杜荔阳总算松口气:“走,赶紧走!”   弃疾仍是拉着她的手,往栓马处走去。   —*—   赶着马又不知走了多久,杜荔阳看得出来,这并非是回城的路。   最后,在一处河边停下。四下仍是冷清,鲜有人至。不过这里的景色可比乱葬岗好很多了,有山有水,有花有鸟,空气清新,再也不是那尸体的腐臭味了。   弃疾先下马,又将杜荔阳抱下来。   “去河里洗洗脸吧,洗去方才的尸味。”弃疾说着早已往水边走去。   杜荔阳抬起袖子闻了闻,虽没闻见什么怪味,但一想到刚刚的场景,还是决定去洗一洗为好。她也走过去,蹲在他旁边,捧起河水洗脸。这古代的河就是清澈,纯天然无污染,干净得再深都看得到底一般,是可以直接捧起来喝的真正矿泉水。   等洗完脸,整个人都觉神清气爽起来。   杜荔阳抬袖揩水,无意瞥见弃疾正看着她,眼神定定的。   她心突突一跳:“你……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弃疾笑起来,露出一排贝齿:“看来方才真是吓着你了。”   杜荔阳面上一红,有一种被耻笑的感觉,旋即起身离去。弃疾赶紧站起来追上去,拦住她,道:“别走,我有话要对你说。”   杜荔阳抬眼看看他:“你方才不是已经说了许多了么?我懂了。”说完,绕开他继续走。   弃疾拉住她衣袖:“别走。”   杜荔阳看他拉着自己不放,索性转过身来,直直看向他,憋憋嘴,道:“说吧,你还有何遗言?”   弃疾表情蓦然变得认真起来:“我起先也十分反感联姻,可自从见到你后,我就改变了主意。我不管你是不是真正的鄢国公主,不管你来自哪里,有怎样的过去,既然上苍让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没打算放你离去。方才看见你一直请求卫将军带你走,你可知,我心中有多气多痛?我一气之下将你带去了坟山,本意是想让你知道战争的后果有多可怕,我希望以此来牵制住你,让你留下来,可是我发现我错了,你不同寻常女子,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我想,如果我用手段将你留住,你大抵一辈子也不会开心,所以,我今日将我的想法告诉你,让你自己决定去与留。”   让我自己决定去与留?杜荔阳心中重复着这话,这是真的么?“你的意思是,你肯放我走了?”   弃疾听她这话,心头凉了半截,她还是想着要走,不过话已出口,也只好点头。   杜荔阳见他的表情有些失落,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人家那席话是在对她表白呢:“你……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我?”   “我就站在这里,若你留下,就向我走一步,若决定离开,就转身去吧。”弃疾背着手,满怀期许地望着她。   天上的乌云越发密集,一阵凉风吹来,不远处的树林莎莎作响,河水也泛起波澜。   “对了,”他将自己腰间的玉佩解下,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好看的布袋子,“这些你拿着,想必也够你回鄢国了,或者……梓邑。”递到杜荔阳跟前。   杜荔阳发傻着,任由他将玉佩和布袋子塞进她手中。   “可是我如果失踪,你又怎向鄢国和楚国交代?”   “这你自不必担忧,我自有办法。再说,这天下纷争又岂是你一个小女子可以左右的,有你只可能起到缓和矛盾的作用,没有你,只不过是将矛盾提前激化了而已。”弃疾微笑道。   “当真?”杜荔阳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见他一副自信无谓的表情,似乎天塌下来他都有办法一般。   “当真。”   一阵风吹来一股潮湿的空气,吹起弃疾宽大的袖摆。杜荔阳定定地看着他,莫名地心跳得奇乱。   她终于有机会回梓邑了,她终于可以获得自由,可以想去哪里去哪里,可以去充国寻找这脖间玉髓的远古秘密,没准还有机会回到现代去。假如她一直待在这里做公主,她就会和其他宫廷女子一样,一辈子在宅斗中度过,她的男人会有除了她以外的许多女人。   离开,她可以找到一万种好处,而留下,她更是可以找到一万种坏处。她缓缓抬起一点右脚。弃疾看着她,希望她那只脚往前落下。可是,脚抬在半空犹豫一下,还是带着身子划了一圈,转过了身去。   她的前方,是一片无垠的草地,她的身后,是他。   弃疾闭了半刻眼,叹了口气,敛了笑。   杜荔阳迈着步,缓缓地往前走去,踏在草地上的莎莎声,此刻尤为的响。   别回头,往前走,否则我绝不会再放你走。弃疾看着渐渐远离的背影,心头默念着。   别回头,往前走,别回头,往前走。杜荔阳一再地告诫自己,千万别回头去看,否则,她的心会莫名的伤感的。在司马府这么长一段时间,他除了不让自己离开,其他的,他其实对自己挺好的,这次走了,估计就再不会相见。   一步,两步,三步……跨上陌头,从此,就真的陌路。杜荔阳直感觉背后那个人还在望着自己,要不回头看看?以现代人告别的礼仪向她挥挥手说声再见也是好的,不是么?她终是没忍住回了头。   那个男子还立在原地,脸上的笑已经消失,那双眼深潭一般不知装了什么望着自己。   她远远一笑:“再见!” ☆、干柴烈火   “都说了别回头。”弃疾喃喃自语,笑起来。   此时,天空飘起雨来。良久的阴天,乌云终于化作雨点落下,越下越密。   杜荔阳拿手盖住头,看看天:“老天爷你早不下雨晚不下雨,这会儿乱下个什么劲?”又看向青草河畔,弃疾还站在那里,雨帘里,他对着她笑了起来。   那笑似乎有魔力,害得她不禁心跳加了速。她赶紧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   可还没等她走三四步,身前突然就被一堵人墙挡住,差点就撞了上去。   雨越来雨大,杜荔阳抬头,弃疾已结结实实挡在了她跟前。   “下雨了。”弃疾道。雨声把人声削弱很多,但近在咫尺的人还是可以听见。   “嗯,下雨了。”杜荔阳重复一遍。   “走!躲雨去。”   话音一落,还来不及反应,早已被弃疾一个公主抱抱了起来。   他吹响马哨,马儿飞快地从河边跑过来,然后一把就将杜荔阳丢到了马背上,自己随后也翻身上马。   “前面一点有一处岩口,我们去那里躲躲,驾!”   马儿就这样在雨中飞快地跑了起来。杜荔阳从他抱起她那一刻起,脑壳就有些转不动了。再加上大雨一浇,脑壳更是瞬间生了锈。   —*—   他说的岩口,就是那种山体底部的岩石凹进去一些或者缺少一些,形成一个雨淋不到的空间。这里离主道还有点距离,在一处山丘上。   杜荔阳红着脸,看着雨,坐在岩口内的一块石头上。弃疾则将上衣脱下拧起了水。虽说已不是第一次见他赤身露体的样子,但此刻还是让她不禁面红耳赤。   “你的衣服要不要拧一拧?”弃疾见她在一旁发呆,担心她穿着湿衣会着凉,笑问。   “啊?不用不用。”杜荔阳赶紧回答。   弃疾发现她脸红得都要渗出血来,旋即明白过来,为了不使她太过尴尬,忙借口做别的事:“哦,这里有些干柴,我生点火去。”说着,特意转过身去,将岩口里的干草干树枝聚拢。   杜荔阳看着他的背影,还是没打算脱衣服。怎么能脱衣服呢?她虽然是现代人,思想比较开放,可比起先秦人,恐怕还是不够开放的。忽地想起曾经上古代文学课,教授老头讲的,诗经里满是情歌和谈恋爱场景,民风开放,你情我愿便可随意“苟且”!   嗯……他的腹肌好像不错,胸肌也挺结实,背部线条流畅均匀,连陈旧的伤疤都有些性感……啊……我想什么呢!杜荔阳使劲摇摇头,再可劲恰了自己手臂一把。   雨还是那样哗啦啦下着,丝毫没有停歇之意。不是一般暴雨很快就会过去么?怎么这场雨下这么久?   一阵凉风吹来,“阿丘!”杜荔阳一个没控制住,喷嚏打得老响。   而那厢,弃疾已生起一堆火来。他仍旧背对着她,道:“既然不想拧水,就坐到火边来吧。”   衣服全部湿透,移动起来还有些绊手绊脚的。她拖着还在滴水的身子,缓缓挪动到火堆旁,尽量离弃疾远一些。   “阿丘……”又是一个响亮的喷嚏,杜荔阳揉揉鼻子。身子缩成一团,双手交叉将自己抱住。   弃疾见她如此,便去捡来附近的木棒做了一个一人高的架子,然后将自己脱下的衣衫搭在上面,做了一道衣墙。她在火堆那头,他在衣墙这头。她靠着山体里头,他则在外头守护。   “我保证不会过去,虽是夏天,也不冷,但着湿衣必定会着凉,你且将湿衣脱下烤一烤。”弃疾道。   隔着衣墙,她的确看不见他了,古代衣裳宽大,以前总觉得碍事儿,这会儿倒是十分实用。   可她还有个担忧:“额,荒郊野岭,我怕有人经过。”   衣墙那头传来一声轻笑:“你都说是荒郊野岭了,又下这么大的雨,哪里会有人经过?再说,我用衣衫将你围在里面,有人经过也看不见的。”   “哦……阿阿……阿丘……”这一次的喷嚏更响,鼻涕都快流出来了,估计是声音太大把自己给震住了,头也开始犯晕。   一层一层,轻解罗衫。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似乎连那么大的雨声都听不见了,而衣衫退却的声音却格外明显,杜荔阳的尴尬症憋红了整个脸蛋。而弃疾的耳朵也红出了樱桃色,听着里头细细的声响,他的心像有一只猫在轻抓轻挠。   最后,杜荔阳身上的外衣都脱干净了,只剩下一件打底的白色半透明中衣。中衣虽然也湿了,但杜荔阳还是没敢脱,她打算先将外衣烤得差不多了再将中衣换下来烤。   她将外套摊在膝盖上,向火堆靠拢了些。   好一阵过去,杜荔阳觉得自己的头越发沉重,一种强烈的睡意席卷而来……   “啊!”过了许久,弃疾听到里头一声惊叫。一个警觉,下意识站起身往里一看,只见杜荔阳正焦急地抖动着手中的衣衫,那衣衫已被火点燃。弃疾绕过衣墙疾步进去,将她手中的衣衫一把夺过来往岩口外的雨里扔去。   杜荔阳坐着坐着睡着了,却被手中的一阵灼烫感给刺激清醒过来。这会儿正抱着自己的手看了又看吹了又吹。   弃疾见状,赶紧拉过她的手看,只见白嫩的手背上一片烫红。好在也只不过是红了一点,没有其他大碍。弃疾捧起她的手,吹了吹。   “还好,回去擦点药就没有大碍了。”弃疾道。   杜荔阳有些尴尬,低着头不看他,抽回手。哪知,弃疾却不放她,又一把握住她的手,这一次力气比先前大。   在这样的场景下,弃疾他作为一个正常男子,面对一个自己喜爱,又只穿了件中衣肌肤曲线若隐若现,还低下头满脸娇羞的女子。说他没有别的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哗啦”的雨声,干柴燃烧时的“噼啪”声,以及二人的呼吸声还有心跳声,这氛围让杜荔阳一阵晕眩。晕着晕着,莫名额头上就被一种潮湿、温热又柔软的东西触碰了一下。杜荔阳一惊,她怎能没感受到那是一个吻!她蓦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他却嘴角挂上一丝笑意,一只手伸到她身后去,将她往自己跟前一搂,然后,迅速地吻了下去。   杜荔阳惊得眼珠都快掉了,只感觉嘴唇被咬住,芳草之气充斥着鼻息,他独有的味道头一次让她完全触及。一股濡湿的激动让她浑身发麻。这就是传说中的被电到的感觉?杜荔阳懵然,她竟然忘了拒绝。   他温柔又强势地在她芳泽上游走,最初是试探,过一刻后见她并没拒绝,就变成更加肆无忌惮地掠夺。仿佛慢慢陷落进幽幽芳谷,流连忘返,忘却一切。   直到紧贴的身体感受到小腹下忽然有什么尖锐又温热的东西顶到她,杜荔阳这才意识到什么,一把退开弃疾。   两人皆是面红耳赤,弃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有个不争气的东西把人家姑娘给臊到了,有些尴尬道:“你的衣服被烧了,待会等我的衣服烤得干些,把我的外套拿去披上吧,我只穿中衣便可。”   杜荔阳心不在鄢:“哦。”   弃疾又想了许久,终于道:“方才……我并非有意冒犯,但我很高兴。”说着,冲她会心一笑。   杜荔阳有些不明白:“你高兴什么?”   弃疾笑道:“高兴你并没反抗啊!这表示你其实也是喜欢我的。”他又一次走到她跟前。   一听这话,她竟愣住。是这样的么?她刚刚没立马拒绝不是因为吓傻了,而是因为自己也是喜欢他的?她想了想,再想了想,结论还没下,就又听弃疾说:“你就安心地嫁给我吧,我弃疾发誓,护你一世,爱你一世。若有违此誓,不得好死。死了也会被人掘坟鞭尸。”   哪有人发这样的誓?对自己那样狠,不得好死不说,连自己死后都不放过。   杜荔阳听到这样的誓言,觉得有些好笑,心却猛然动了动。想想这是面对他的第几次莫名心乱动了?难道自己真的……   她看向岩口外的雨,似乎势头小了下来。她有些不知所错,她竟对一个古人动了心么?她并没有答应他,他也十分厚道地没再追问。   最后还是弃疾岔开话题,聊起了别的东西。   天宫很会做媒,哦不,是作美,这雨吧眼看越下越小,杜荔阳都觉得快要停了,结果忽地又转大。眼看这天越来越黑,似乎已经到了下午五六点,天啦,要是这雨再不停,他们岂不是要露宿岩口了?   而后来的时间证明,他们今晚就得露宿岩口。天黑了,雨却不停。这是谁把天戳了个大窟窿不成?   两人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可是雨这么大,又上哪里去寻吃的?没办法。两人都饿着吧。   杜荔阳觉着很不可思议,她这是对眼前的古人存了什么心思?看着他端坐火堆旁,火光在他脸上跳耀。她酝酿许久,才道:“弃疾。”   “嗯?”他抬头,见她表情认真,微微诧异。   她默了默,又道:“我之前告诉你的,都是真的,我不是真的鄢国公主,我叫杜荔阳。”   弃疾赶紧打断:“我知道,而且我相信你所言,但是,这和我喜欢你,和我们成婚又有什么矛盾?”   这话一出,杜荔阳竟再不晓得怎么回答。   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等杜荔阳醒来时,发现天色已经蒙蒙亮,像是夏天早晨五点多的样子,雨不知在深夜几时停的。对于自己怎么睡着的她并不稀奇,而稀奇的是,她竟然是睡在了弃疾的腿上。她竟然拿弃疾的腿当了一夜的肉枕头,而且身上盖着的,也是弃疾的外套。而弃疾竟然是坐了一夜,虽然她醒来后发现他闭着眼。不知道这一夜,他有没有睡觉,他的腿是不是已经被她压残废了?   她爬起来,伸手在弃疾面门上挥了挥,试探他是不是坐着睡着了直到现在还没醒。   “你醒了?”弃疾眼睛仍旧闭着,却忽然开口道。   杜荔阳忙缩回手,讪讪笑道:“原来你醒着的呀?”   弃疾看看岩口外的天色,道:“嗯,可以回去了。”   —*—   桃夭很是焦急,据司马府中人说,表哥自昨日出去直到今早都未归。他的安全他都不担心,表哥武功好,又足智多谋,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那个鄢国公主同他一起的。   今日正好可以不用练习祭祀舞,一大早起来,她便急急忙忙收拾妥当,匆匆出门,打算亲自去司马府里问一问。可哪晓得,刚一出门,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缓缓马蹄之声。桃夭寻声望去,一匹黑马驮着一男一女。男的正是弃疾,女的是那鄢国公主。本来她都准备迎上去,都跑下了门口的台阶,可却又只停在了阶前。她再没勇气上前,因为她看到弃疾竟只穿了中衣,他的外套,竟披在了鄢国公主身上。   怎么回事?他们一夜未归到底做了什么?   弃疾没有使劲赶马,而是让马儿缓慢前行,他只是想在马上与她多呆一会。路过安远侯府,正巧看见桃夭。他笑着打招呼:“表妹,出去啊?”   杜荔阳也看过去,冲她一笑。   而桃夭却没笑,只是咳嗽着,向弃疾轻轻点头,以示回答。   想想也是巧,这怕是第二次她才出门,就撞上人家未婚夫妻双归了。 ☆、杜鹃泣血   院子里的几株杜鹃,长势极好,红艳艳的,从今年春末一直开到了现下。桃夭倚着回廊的柱子坐着,眼睛定定地看着那几株杜鹃。面色惨白得有些吓人。   侍女竹和侍女楠站在旁边,想上前宽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们侯女的病,看上去似乎又严重了几分。   良久,桃夭缓缓道,声音有些虚弱飘渺:“你们说,我我是不是快死了?”   两名侍女一听,当即吓得跪倒在地。侍女竹眼中噙着泪:“侯女,切勿乱言,过几日,再过几日,祭祀云君时,侯爷便会回府,侯爷在信中不是也说,他戍守楚地西面,临着巴地,他在那里找到了灵丹,待侯爷返回,侯女吃了灵丹,便可痊愈啊!”   侍女楠的眼泪早已掉下来:“是啊,呜呜呜,侯女,你再怎么也要撑到侯爷回府再说死也不迟啊!”   侍女竹赶紧伸手推侍女楠一把:“闭嘴!”   侍女楠也发现自己说错话,赶紧捂嘴:“侯女,楠不是那个意思,侯女,楠是想说,侯女一定要宽心,天下又不是只有公子弃疾一个!”说完,侍女竹又飞来一剂眼刀。   桃夭忽然觉得她二人有些吵,挥挥手:“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下去吧。”   两名侍女咬咬牙,擦擦泪,退下。   等二人走到偏院,侍女竹可劲捏了一把侍女楠胳膊:“你呀,向来想着什么就说什么,侯女听了能宽心么?”   侍女楠委屈道:“侯女宽不了心怎能怪我,要怪,当怪那鄢国来的妖姬。”   侍女竹想想:“就是,她没来时,公子与侯女二人多好,现在侯女连药都吃不下了,身体越发若。”   侍女楠忽然来了灵感,道:“不如,咱们去求求公子,让他来瞧瞧我们侯女,没准侯女一高兴,就吃得下药了,病就好转了。不然,我可真担心,万一她在侯爷回来前有何三长两短,侯爷不把我们两个丢进云梦祭云君不可。”   侍女竹点点头:“这也未尝不可,不过,我们两个只是侍女,怎么请动公子。”   侍女楠笑道:“你呀,就是实诚,你就告诉公子,说侯女病重,榻上一直叫着要见公子,公子他向来关心公主的,相信这样,他定会来见侯女。”   侍女竹赞同,伸手戳她脑门儿:“就你鬼主意多。”   —*—   马厩内,弃疾命侍者去提了一桶水来,亲自洗马。茅草刷子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擦在马儿身上。杜荔阳立在一边看着,半晌问道:“你那么多侍从,怎么亲自洗马?”   弃疾一边刷马,一边道:“它叫黑风,跟了我好些年,陪着我出生入死,是我的老友,侍从给它洗,我不放心。”   杜荔阳道:“怪人。对了,今早我们回来时,遇见侯女,我见她脸色不大好,莫不是病又严重了。”   弃疾道:“她从小如此,时好时坏。”   杜荔阳睨着眼:“难道你看不出,她今日脸色尤为不好。”   弃疾将茅草刷拿到水桶里涮了涮,又放到马儿身上刷起来:“哦?她平日不也如此么?”   杜荔阳见他真不懂,有些着急地上前一步,站在他身旁:“你表妹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你二人府邸如此近,你们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瓜田李下……额……我的意思你可明了?”   弃疾偏头望着她,见她脸蛋红红,便伸出空余的手打算去探她额头:“怎么脸这样红,莫不是昨晚着凉了?”   杜荔阳反应奇快,弃疾的手才抬到一半,她就往后退了一步:“你别动手动脚的!现在我很严肃地在谈你家表妹。”   弃疾收回手,继续认真刷马:“我家表妹怎的?”   杜荔阳急道:“我见你也不是木头啊,怎会不明白我的话?你昨日在河边不是化身言情男猪脚了么?”   弃疾讶然:“猪脚?你说我化身猪脚?”   杜荔阳竟无言以对。代沟太严重。她默默走开。   “公主?诶?你别走啊?喂!”弃疾叫她,她一刻不停,离开了马厩。   他望着她的背影,笑着摇摇头,然后收回目光继续刷马。   “黑风,你可明白她在说什么?”   黑风十分配合地偏了一下马头。   杜荔阳刚走不久,侍女竹和侍女楠就来了。一见着弃疾,当即跪下:“公子!”   弃疾回头,两个小女子早已泪流满面。   弃疾吓了一跳,赶紧放下茅草刷,走到他们近前,问:“何事如此?”   侍女竹泣道:“公子,还请移步去看看我家侯女吧!”说完,又是一拜,侍女楠也跟着一拜。   又是侯女!弃疾想到方才杜荔阳的话,问道:“可是表妹出了何事?”   侍女楠快嘴道:“公子,侯女她很不好,躺在榻上咳血不止,人也是昏昏沉沉,她一直叫着您,所以奴婢二人斗胆来请公子前往隔壁看看侯女!”   “什么?”弃疾大惊,“咳血?好,这就前去。”   侍女竹与侍女楠又一拜:“多谢公子!”   等三人走后,杜荔阳才从不远处的茅草棚子里钻出来,轻轻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多愁多病身呐!”   —*—   桃夭仍旧坐在回廊下,今日的阳光太好,她却似乎感受不到热。骄好的阳光自回廊上面的藤蔓叶间投下来,洒在她的脸上,却显得她越发苍白。她又想起今早在府门前那一幕,那两个人怎看着如此般配?她不住咳嗽起来。常年的老毛病,从未断过根,只不过最近越发严重。她这样的身子,的确配不上表哥,鄢国公主活泼又美丽,就像阳光,而她,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可是,她舍不得表哥,舍不得!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与表哥阴阳两隔,咳得更加严重起来,娇弱的身躯猛烈地颤抖着。忽然,喉头涌上一阵腥甜。   “噗!”一口鲜血自苍白的口中喷出,嫣红的血喷到近前的杜鹃花上。原本已经红艳艳的杜鹃,加之血色一染,更加鲜红妖艳。桃夭顿感身子一轻,顺势倒了下去。   她以为自己会被摔在地上,可没想到,却落入了一个温暖怀抱。她迷糊着,努力睁眼看去,那逆着阳光的轮廓,是表哥!   “表哥,是……是你么?”她笑着,微弱道。惨白的脸上,还残留几滴血渍,她一笑,那些血渍就像开在雪地里的红梅般美艳。   弃疾见她如此羸弱,赶紧打横抱起她,道:“别说话。”抱着就往她的闺房而去。   走到闺房内,将她放到榻上,拉过被子,为她盖好。他原本想去门口询问两名侍女她的近况,手却被桃夭拉住,无法,只得坐到榻边,唤进来那两名侍女。   “竹、楠且进来。”   两名侍女垂着头恭敬地走进来。   “可找宫里的医令来瞧过?”   侍女竹回道:“已经瞧过了,是侯女的老毛病。”   “那医令怎说?”   侍女楠道:“医令说,侯女病情越发严重,乃是郁结于心所致。”   “侯女平日可按时吃药?”   侍女竹道:“侯女她就是不好好吃药,奴俾怎么劝说都不听,现下又要排练祭祀舞,耗费了侯女不少心力。”   弃疾听了,了然于心,便回头宽慰桃夭:“表妹,你再不可如此了,定当按时吃药。”   桃夭咳嗽一下,微弱道:“表哥,我恐怕是好不了了,表哥可否多陪陪我?”她还是头一次如此明了地去要求他陪她一下。   弃疾却也不觉意外:“好,表哥答应你,至于那祭祀舞,表哥给你想办法推了。”   桃夭当即激动起来:“不,不表哥,跳祭祀舞乃云中君选中,怎可推掉?”   弃疾道:“你身子已经这样,可好勉强再动力气?若有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向侯爷交代?再则,既然云中君选中了你,那我就让云中君再选一次!”   桃夭道:“表哥!”   弃疾伸出食指放到她唇边,温和道:“嘘!这事,听表哥的!”   桃夭愣了愣,心底喜悦不已。两个侍女相视一笑。   —*—   侍女雪让两个侍者抬着小炉进得香兰居:“小心一点,好好,好,就放这里,诶,好,好,放好。”她自己手上则端着一只尖底小铁鼎。而最后头,侍女娇拿竹篮子提着一筐梨和一小罐蜂蜜跟了进来。   侍女雪见小灶、铁鼎、梨、蜂蜜都一一按照公主的吩咐备齐,便冲房内喊道:“公主,东西已准备妥了!”   登时就从屋内窜出个女子,不是他们公主又是谁?   两名侍者退下。她吩咐道:“雪,来,你来生火。娇,你帮忙将梨削皮,切瓣。”   虽不知他们公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认认真真照做起来。不一会儿,小炉内火已生好,白生生的梨瓣也切妥,杜荔阳看看小炉,又看看梨瓣,满意点点头,又命那十名护卫中的一人去庖厨井边打来一鼎罐水,倒入小铁鼎中。   侍女娇切完梨瓣就愣愣地盯着杜荔阳,她心道,公主以前可从未做过吃食,她这又是在做什么?   侍女雪兴奋道:“公主,你这是要煮梨吃吗?雪从来只晓得梨生吃即可,却还没吃过煮的。”她一边对着炉子扇风,一边道。   杜荔阳笑道:“这叫蜂蜜雪梨,止咳生津,润肺养颜的。”   侍女娇听了,紧张道:“公主,你可又是哪里不舒服?”生怕公主又回到以前的身体状况。   杜荔阳安慰道,“你们公主我好着呢,你们看,”她原地转两圈,“我这婀娜多姿的身材,病早好了。”   侍女娇欣慰道:“公主没事便好。那公主做这蜂蜜雪梨是……”   杜荔阳道,“我见隔壁的侯女,有咳喘之症,便打算做这蜂蜜雪梨给她喝。”说着,小铁鼎里的水开始咕咕冒泡,“呀,水开了,来,把梨瓣倒下去,噢,蜂蜜先别倒,要最后倒。” ☆、醋意大发   杜荔阳领着侍女娇和侍女雪,出了司马府,走了几步,便到得安远侯府门口。门口守着护卫,侍女雪走上前去,对护卫道:“这位大哥,烦请通报一声,鄢国公主前来探望侯女。”   那护卫小哥朝不远处站着的杜荔阳看了一眼,哪有不认得的,他当值时,两三次都看着隔壁的司马大人骑马带着这位女子。遂道:“请稍后。”   护卫小哥跑进府内,没一会儿,就到达桃夭闺房门口,他是不敢进去的,只在门外朗声禀道:“侯女,门外有位鄢国公主前来拜访。”   此时,弃疾坐在榻旁,桃夭倚着弃疾坐在床上,本来正迷迷糊糊靠着梦寐以求表哥的怀抱,却忽听到“鄢国公主”四个字,瞬时睁开了眼。   一旁的侍女楠道:“侯女,您今日身子不适,也不合适见客,奴婢去回了罢。”   桃夭支起身子,看看弃疾,才道:“罢了,请公主进来吧。”   侍女楠一脸不情愿,跟着那护卫小哥去了。   杜荔阳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便瞧见那护卫小哥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桃夭的贴身侍女。那侍女莫名板着一张脸,也没走到杜荔阳面前来行礼,只立在门槛内,不咸不淡道:“公主,请跟奴婢来。”说完,也不等杜荔阳走过去,便自己转身,迳自走去。   侍女雪奇道:“公主,这楠是怎的了?”   侍女娇道:“侯府的侍女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杜荔阳笑着摇摇头,道:“莫理会,走吧。”说着,跟上早已走出一定距离的侍女楠。   杜荔阳一路跟着侍女楠,终于到得桃夭闺房。她一踏进去,就瞧见了一副辣眼睛的场景,表妹正柔若无骨地靠在表哥怀中,同时,表妹还抬着一只纤纤玉手,正抚摸着表哥的脸,而且,表妹的那眼神里,充斥着难以言表的爱慕。作为现代人的杜荔阳本不该觉得这有什么,况且她也晓得先秦时代民风并不保守,但就是不知怎的,她却在看到这场景的刹那,转过了身去。这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可是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她的身子又给转了回去。   大家又是一讶。   杜荔阳笑着,朝榻前走去。边走便道:“侯女,今早见你脸色不大好,现在可好些了?”   侯女声音娇弱,道:“多谢公主关心,桃夭身子不便,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杜荔阳道:“不妨不妨,我来,只是给你送一样吃食,或许对你身子有帮助。娇。”   侍女娇上前,她手中捧着一只白陶盅。   “这是蜂蜜雪梨,在我们家乡,若是咽喉不适,肺火虚浮,喝点这个,嗓子会舒服许多。”杜荔阳道。   桃夭道:“哦?真的么?可桃夭这病,乃是顽疾,多年药石无医,恐怕命不久已。”说到最后,低下头去,拿一张手帕捂着嘴咳嗽起来。   弃疾洋怒道:“不可胡说。”   杜荔阳见她一副林黛玉般模样,顿时怜悯之心大起,安慰道:“生病不可怕,想要让自己身子好快一些,其实关键在于心脉是否畅通。”   弃疾戏谑一笑:“哦?你还懂医术?”   杜荔阳不理他,兀自对桃夭道:“给你说个故事,从前有位女子,美丽温柔,多才多艺,可就是自小体弱多病,嗯,她的病和你症状挺像,后来,她爱上了自己的表哥,表哥也爱她,可就是因为她这身病,致使表哥一家并不愿意表哥娶她。她自小心思又通透,看穿许多人和事,总爱胡思乱想,导致自己心脉拥堵,多年寻医访药,病情却不见好,反而越发严重。所以呀,若是身体不康健,心情不舒畅,日子会越发难过。”说完,屋内出奇安静。杜荔阳方才恍然大悟,林妹妹和宝哥哥这桥段,貌似并不适合眼前这两位听,因为他们也是表哥妹关系。   半晌,桃夭却问道:“那后来呢?那个表妹可嫁给了那个表哥?”   杜荔阳有些犯难,那故事可是个悲剧结局,但这位表妹现下的身子,哪里适合听这么悲情的故事,眼珠一转,遂道:“后来呀,表妹在一位世外高人的指点下,心情变好了,身子也一天天好转,最终,表哥表妹自然成了幸福的一对。”   弃疾睨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她无意撞见他的眼神,赶紧躲了开去。   桃夭听了,问道:“那公主可知,世外高人用了何药治好了那位表妹?”   杜荔阳笑道:“高人可没用药。”   桃夭奇道:“那表妹的病是如何好的?”   杜荔阳见她期许地看着自己,一副年纪轻轻面容姣好、却又病怏怏的脸,忽然萌生一种想拯救她的冲动,她笑道:“侯女真的想知道?其实我曾经也和侯女一样,差点就病死,你看现在的我,整天活蹦乱跳的,好得都可以上房揭瓦,不信,你问娇。娇,你说,是吧。”   侍女娇笑道:“正是呢,我家公主从前,也是成天咳嗽不止,柔弱多病。”   桃夭更来了兴趣:“那公主是怎么治好的?”   杜荔阳道:“你果真想知道?”   桃夭重重点头。一旁的侍女楠和侍女竹早已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求公主救救我们家侯女。”   “这是作什么?快起快起!”杜荔阳去扶他们,可哪里扶得起来。   弃疾也道:“若你真知那高人之术,便说来。”   杜荔阳看着桃夭,拉过她的手,道:“若你真想治好,得听我的。”   桃夭愣住:“为何?”   杜荔阳道:“因为,你不听我的,我怎么给你想办法?”   弃疾忽然严厉道:“你又非医者,又非神冥,宫中太医令都看不好的病,你能行?”   杜荔阳道:“不管效果如何,大可一试,侯女,你说对吗?”   桃夭木讷地点点头:“对。”   —*—   “你不可乱来!我可就这么一个亲表妹。”回香兰居的路上,弃疾道。   杜荔阳觉得好笑:“我乱来?你怎知我会乱来?你怎知我会害她?当初你带我去帮你烧地砖,没见觉得我会乱来?”   弃疾道:“你这是何语气?还是头一回有人敢和我这般说话!”   杜荔阳冷笑一声:“怎么?没你表妹温柔?”   弃疾道:“你这又是说的哪门子话?”   “哪门子话?人话!你若听不懂,那你便不是人!”   弃疾竟无言以对!   等杜荔阳走进了香兰居,正要将门关上,弃疾赶紧用手撑住门板,道:“你这是作什么?方才不是好好的,怎的就生起气来?”   杜荔阳道:“生气,我哪有生气?我累了,明天还得给你表妹治病,先睡了。”   弃疾道:“这青天白日的,你就睡下,不怕半夜睡不着?”   杜荔阳白他一眼:“要你管,把你手拿开!”   弃疾道:“我不放,有本事你推开我啊!”   杜荔阳见他一副欠揍表情,一发狠,干脆对着他撑住门板的手,就是一口咬下去。   “啊!又咬!”弃疾缩回手。   杜荔阳顺势将门关住锁上。   “喂!你开门啊!你再不开门,本公子就把这门给拆了!”   门内声音道:“你拆啊!拆了你就关不住我了,我就回梓邑。”   “梓邑梓邑,成天想回梓邑,那里是有何人叫你牵挂让你不舍?”他想到当初去梓邑接她时,追他们马车的那个男子,也开始气不打一处来,“你不开门便算了,有本事别出来用晚膳。”说着,转身,却被身后一帮人唬了一跳。   蔡从,侍女娇,侍女雪,十名护卫。纷纷眼巴巴将他望着。   “看什么?不要做事了?很闲?那去扫马厩!”弃疾气道。   说完,众人作鸟兽四散,除了蔡从。   弃疾见他还不走,道:“怎么?蔡卿想去扫马厩?”   蔡从恭敬道:“公子为何如此气恼?说出来,兴许小臣能帮你。”   弃疾瞥他一眼,想到他素日主意也多,遂道:“并非本公子气恼,是公主她……”指着那紧闭的门,又不晓得说她什么为好。   蔡从道:“小臣觉得,这香兰居此刻,好大的醋味,不该呀,这里离庖厨甚远,街尾的醋坊也甚远啊!”   弃疾听了,先是愣了愣,随即想到方才在桃夭那里,杜荔阳一进门看着他们就转身,这动作,似乎意味着什么。他想了想,在香兰居院子里踱了一圈,然后又上前去敲门:“你开门,我有话要与你说。”   屋内没人应答。   “快开门,快开门,你再不开门,我可就硬闯了!”   蔡从惊了一惊,在自己家里,进门还得硬闯,他们公子怪可怜的。   “有本事你就闯啊,反正你们这个年代的门锁跟没有似的,你随便闯。”屋内道。   弃疾拿出一副“说闯咱就闯”的架势,飞起一脚,“哐当”一声,门被踢开。   蔡从张大嘴,一时无言。而屋内的杜荔阳坐在长几前看着他,呆若木鸡。   弃疾二话不说,走过去将杜荔阳扛起来。   “喂,你做什么?放我下来。”杜荔阳在他肩膀上挣扎。   弃疾是练武之人,力气本来就大,再加上他此刻在气头上,哪里轮得到你挣扎的,扛着她就走到榻前,再一把将她甩到榻上。   杜荔阳愣住:“你……你想做什么?”   而门外的蔡从,十分识趣地将已经被踢坏的门带过来,勉强关上,偷笑着离开。    ☆、犹记往昔   “我想做什么?”   杜荔阳陡然感受到一个重物压在自己身上,使劲推开:“你干什么?我们还没大婚呢!”   可弃疾哪里听她的,见她手一阵乱推乱锤,他觉得烦,便捏住她的手腕紧紧压住。这下可好,杜荔阳完全没有攻击武器,一副任人宰割模样。   “你……你不许乱来。”她总算安静下来,脸蛋红得渗血。   弃疾并没打算说话,而是吻了上去,在她唇上停留良久,才舍得离开。   杜荔阳双眼圆睁,一时竟忘了说话。   弃疾这才缓缓道:“第一,方才在表妹那里,她是为我擦去脸上的血渍,她咳血,我不小心沾上了;第二,表妹是我的表妹,当然,也是你的表妹,但,表妹就是表妹,而你,才是我的妻;第三,要相信我,不许胡乱吃醋,不能动不动和我怄气不理我。”   杜荔阳还是那副没反应过来的表情,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弃疾见她傻兮兮的,笑道:“对了,你在你真正的家乡叫杜荔阳?”   杜荔阳这才道:“对啊,我告诉你很多次了。”   “杜荔阳?荔阳?那日后在没人时,我便叫你阳阳,当然在人前也只能叫你公主,或者旖蔻。”弃疾道。   杜荔阳道:“你……你……”   “嗯?你想说什么?”   “你什么时候起来,我快被压扁了。”   “哦!马上!”   弃疾一个翻身坐起来,杜荔阳本也想坐起来,却发现腰有些疼。   “怎么了?”弃疾忙问。   “怎么了!还不是被你压的。”   弃疾赶紧扶她坐起来:“你平日爬得了树,出得了逃,却不成想,我这么点重量就将你压得腰疼?”   “你这么点!你确定你才这么点?”杜荔阳表示不服,他虽然看上去不胖,但的确也够重,“对了,你刚刚说我吃醋?谁吃醋了,我看啊,是你吃醋了!”   “我可没有!”弃疾矢口否认,但已然有些心虚,赶紧转移话题,“你打算怎么治表妹?”   “这个嘛,你日后就知道了。”杜荔阳道。   弃疾见她也不生气了,便放了心。她的头发有些散了,几缕飘到脸上,他下意识伸手去帮她别到耳后,她羞然低下头去。   他看得有些出神,道:“真希望,我们早一点成婚。”   杜荔阳装作没听见,下榻去,捂着腰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   夜间,吃过晚膳,杜荔阳主动邀约弃疾游园。弃疾开始还觉得意外又惊喜,结果,一路边走边聊,话题却始终是他的表妹。   “你表妹这病是何时开始的?”   “大约十多岁时吧。”   “这么多年都没治好?”   “诚如你所见,越发严重了。”   “为何会越发严重?”   “我又不是医者,我怎知?”   “我估计她这病,十有八九和你有关,你好好想想。”   此时,他们已走到烟波亭上坐下。今晚月色姣好,再加上烟波湖四周都点着火把,倒也亮堂。   弃疾无奈道:“她得病怎会和我有关?你该不会怀疑我下毒吧?”   杜荔阳讶然:“您老想象力挺丰富啊,我就不信你不知道,你家表妹爱慕你?”   弃疾愣住。   他哪里有不知道的——   三年前的暮春,那是个白天,阳光很好,楚宫内举行了一年一度的赛马,那一日他得了头名。散场后,他牵着黑风出宫来到宫外不远处的小河边,这是他和相忆约好了的,他们喜欢约在这条河边见面,郢都许多情侣都喜欢约在这里,因为这条小河,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悦君河。相忆还没来之前,他将黑风牵到河边喝水,却不成想,从河水上游飘下来一条帛巾。他顺势捞起来,原来那帛巾上还有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下面还有署名:桃之夭夭。桃夭,是表妹。他冲着上游望去,原来桃夭真在那里,正和侍女们戏水,似乎还没发现她的东西掉了。河水曲折,两岸植被茂密,他在树木水草的掩映间,她并没有注意他。他看着那帛巾笑起来,原来他的表妹长大了呢,有了心上人。他缓缓朝上游走去,准备去将帛巾还给桃夭,可就要走近时,桃夭却发现自己丢了帛巾,在岸上四处寻找。   “快,你们也四处找找,一定要找到!”桃夭吩咐侍女。   “侯女,不过一张帛巾,侯女何必如此紧张?”侍女楠道。   “那帛巾上绣了字的,不能丢。”桃夭一边在草丛间寻找,一边道。   侍女楠惊道:“该不会是侯女准备送给弃疾公子的那帛巾吧!”   桃夭恼道:“还不快找。”   侍女竹道:“会不会飘进了河中?”   桃夭赶紧向河面上张望,可附近的河面仍旧没有,她便朝下游的方向望去,却见不远处,树木掩映见,立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弃疾。她一阵惊慌,却还是走到他面前,问:“表哥怎在此地?”   弃疾道:“等人。”他早已偷偷将帛巾藏入怀中。   “那……表哥可曾见过一张帛巾?”她内心忐忑不安。   “不曾见过,我也刚到。”他生平还是头一次对表妹撒谎。   桃夭心下大石总算落地,笑道:“算了,找不到就算了吧。”说着,又回头吩咐侍女们不用找了。   而此时,却传来一阵哒哒马蹄。   “弃疾。”一个若流水般清澈的女声,呼唤着弃疾的名字。   桃夭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一匹白马上,驮着一位红衣女子,那女子正冲弃疾笑着。   “相忆,过来。”弃疾对那红衣女子喊道。   桃夭盯着那缓缓靠近的女子,觉得她身上的红衣格外刺眼:“表哥,她是谁?”   弃疾笑道:“你未来的嫂嫂。”   红衣女子走到到他们身边,笑问弃疾:“弃疾,这位美人是……”   弃疾笑道:“是我家表妹,桃夭。”   红衣女子道:“常听弃疾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呢!”   桃夭勉强笑笑,再向二人寒暄了几句,便叫上侍女,告辞了。   桃夭走到马车前,蹬上马车,驾者一挥鞭,马车缓缓上路。   车内,桃夭又不住咳嗽起来。   侍女竹见了,忙拍背疏导,担忧道:“眼看这病快好起来,这回恐怕又严重了。”   侍女楠却不大懂这些,只问:“侯女,那帛巾真不寻了么?”   桃夭打起马车帘,望向河边,只见一白一黑两匹马儿成对,一男一女两个人儿成双,立在山水之间,美得跟画似的。   “不寻了,就让它飘走吧!”   ——时间之河一晃三年。   这夜色极美,月色极美。似乎,她的病,真的是从三年前开始越发严重的。   “喂!你在想什么?”杜荔阳见他望着亭柱上挂着的一只火把出神,遂问道。   弃疾回神:“没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呢!”杜荔阳道。   弃疾朝亭外走去:“回答你什么?”   “你肯定知道你表妹爱慕你,对不?”杜荔阳追上去问。   “不知。”弃疾背着手,迳自走去。   杜荔阳穷追不舍,两人吵吵嚷嚷地,身影渐渐隐匿在火把的光焰里。   —*—   第二日一大早,杜荔阳就跑去弃疾房里找他,却被侍者告知他早已起床,去了书房。她跑到书房,门没关,便不声不响走了进去。   彼时弃疾正在伏案阅读,她悄声入内,本打算吓他一吓,却不成想,弃疾先开了口:“今日倒起得早。”   被吓的反而是杜荔阳自己,她瘪瘪嘴,奸计未能得逞,有些失望。   弃疾看向她:“一大早专程来找我?”   杜荔阳这才笑兮兮凑过去:“你今日不用入宫吧?”   弃疾见她莫名笑得阴险,问道:“怎么?   杜荔阳笑道:“今日咱们去逛街,如何?”   弃疾饶有兴致道:“咱们?你,我?”   杜荔阳可劲点头:“对,你,我,还有……你家表妹。”   弃疾不可思议道:“表妹?昨日还卧病在床,今日她便能逛街?”   杜荔阳道:“你就说你去不去?”   “可是为何非要逛街?”   杜荔阳笑道:“因为这是治疗的一部分。”   弃疾讶然:“胡闹,逛街怎治病,不可拿表妹当试练。”   杜荔阳见他不信,双手抱胸:“我也和你说过我的来历,你要相信我,我若是背了史书,我可比蔡大人都厉害的。”   弃疾见她表情认真,竟真有几分信了:“可为何非要我也同去?”   杜荔阳道:“因为你不去,你家表妹压根更不会去了。你是药引!”   “我是药引?”弃疾一脸的“亏你想的出来”的无辜感。   —*—   桃夭一大早就起来梳洗打扮,衣衫也换了两三次,最终敲定了一件绣桃花粉色衣衫。因为她觉得这一件穿在身上才能衬托出她脸上的一点血色。   昨日夜间司马府送来的帛书,在侍女竹为她梳头时,她又拿出来,捧在手里,仔细看着,仿佛能在上面看见表哥的笑颜似的。   “月色皎皎兮,思如月光,所思何人兮,邻家吾妹,明日兮相约出游。”   越看越欣喜,表哥说思念她,表哥约自己一同出游。不管是同情也好,爱怜也罢,只要能见着表哥,纵使现在就病死也无妨。不过云君啊,求你给我这一日的康健,在我仅剩的余生里,留下灿烂的一天!   她将帛书按在心口默默祈祷。   侍女楠抱来一盒首饰,见她家侯女正闭着眼一脸幸福,笑道:“依奴婢看啊,侯女最好的药,当是公子无疑。”   桃夭睁眼,瞪着她,娇嗔道:“你这丫头,兴许是想夫家了,等我明日便去给你寻一个。”   侍女竹接话道:“侯女,不若就在府中寻,我瞧着咱们府中的侍卫长不错。”   侍女楠面上一红:“你要觉着他不错,那叫侯女把你赐给他啊!”   侍女竹赶紧道:“哎哟,我可不干横刀夺爱之事。”   侍女楠见说不过竹,便与桃夭撒娇:“侯女,你看她,老欺负我。”   桃夭笑道:“我看你们俩都想夫家了,看来明日得寻两个。”   侍女楠与侍女竹同时埋怨道:“侯女!”   桃夭咯咯笑出声,笑得急了些,又咳起来。两名侍女忙上前抚慰。   桃夭摆摆手:“无碍无碍,咳咳咳,侯女我呀,是说真的,要为你们寻个好夫家,脱了奴籍,毕竟,我时日恐怕也不多,咳咳咳,不能耽误了你们。”说着,拉过楠与竹的手。   原本三人还说说笑笑,却不成想,这会儿大家都眼泪汪汪起来。侍女竹道:“侯女莫要这样,侯女会长命百岁的。”   侍女楠道:“对,侯女的病一定会好起来,那个鄢国公主不是说她有办法治好侯女吗?侯女切莫再说时日无多这样的话。”   桃夭看着她二人,叹口气,露出欣慰与感激的笑:“来,快帮我看看,我戴哪只钗好看。”说着,伸手捏起一只钗子,在发间比划。   两名侍女忙擦了泪,侍女竹道:“侯女天生丽质,怎么装扮都好看。”   桃夭道:“竹,你惯会哄我。”   侍女楠从首饰盒里挑出一根蝴蝶簪:“侯女,戴这个吧,与你今日的衣衫配。”   侍女竹道:“蝴蝶桃花,的确很配。”   桃夭接过蝴蝶簪,轻轻别在发髻上,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满意一笑。镜中的少女,面容娇小,略带病态,却仍旧是芙蓉一朵花正妍。 ☆、满塘荷香   街上人声鼎沸,杜荔阳不知何时故意走到了后头,前面弃疾与桃夭并肩走着,侍女竹和侍女楠紧随其后。   “表哥,你看那个!”   “表哥,那是何物,我竟没见过。”   “表哥,那是什么菜,平日都没吃到过。”   “表哥……”   桃夭因为身体的原因,很少出门,如今出来了,就是看着卖橘子的都稀奇,拉着弃疾一下要他看这个,一下要他看那个。而杜荔阳看着前面的一对人,满意地笑着。   侍女雪也是,不住地东张西望。侍女娇看着她家公主脸上笑容,觉得奇怪,忍不住道:“公主,为何你如此高兴?”   杜荔阳道:“怎么?难道我该悲伤?”   侍女娇道:“娇并非此意,娇是说,你见着公子与侯女一起,怎会如此高兴?”   杜荔阳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冲她笑道:“昨日我答应帮侯女治病,公子他,可是药引,你瞅瞅,效果不是挺好的?”   侍女娇望向前方,只见人群里衣着高贵的两人,手拉着手,很是亲密的样子。她不懂,他们公主怎么不吃醋呢?   路过驿馆,侍女雪道:“不知卫将军是否在?”她也只是看见了驿馆随口一说。   杜荔阳却笑道:“卫将军?不如喊他和我们一起玩,人多更热闹。娇,你进去看看将军是否在馆内。”   侍女娇领命,往驿馆走去。   而早已走出去一定距离的弃疾,无意回头一瞅,却见杜荔阳正停在驿馆门外,心下酸了酸,对桃夭道:“他们不知在做什么,还不跟上,我们回去看看。”   桃夭点点头。   杜荔阳见弃疾他们往回走来,便冲他喊道:“不必等我们,你们尽管往前,我让娇去请卫将军了。”   弃疾与桃夭已走到近前。桃夭问道:“卫将军是何人?”   杜荔阳笑道:“是鄢国将军,名唤卫溪。”   说着,就见自驿馆内走出个年轻男子,一席白衣翩翩而来,正是卫溪。   桃夭倒是觉得一惊,她原本还以为是个年纪蛮大的将军,向来各国的送亲使臣,多为资历深者,却不曾想,竟是个看上去与表哥一般大的男子。   卫溪走过来,对着弃疾与桃夭一礼,“公子,公主。”见弃疾身边还站着个娇柔女子,衣着也非等闲,便问,“这位是……”   杜荔阳介绍道:“这位是楚国安远侯之女。”   卫溪听了,又行一礼:“侯女。”   桃夭扶礼回之:“将军。”   卫溪看向杜荔阳:“不知公主招末将,所谓何事?”   杜荔阳笑道:“无事,今日大家都得空闲,出来转转,想着你一个呆在驿馆,也是无聊,便叫上你一起,怎么?莫非将军有其他安排?”   卫溪连忙道:“无他,但凭公主安排。”   杜荔阳道:“那便好。”   —*—   杜荔阳早打听了这郢都附近的游玩场所,在城南之郊,有一处荷塘,时至夏末,荷花早已开过,正是收莲蓬之时,赏花虽然不错,但采莲子,她这辈子还没做过,兴趣浓得很。   不过,等走了一阵后,侍女楠突然道:“这是要走着去城南荷塘吗?我家侯女身子本来就弱,怎经得住?”   杜荔阳笑道:“侯女就是应该多走动,这样病才会好得快。”   侍女楠听了,瘪瘪嘴:“也不知是真是假。”   杜荔阳竟无言以对,心道这丫头貌似有些看不惯她,估计是埋怨她抢了他们家侯女的表哥。   桃夭横了侍女楠一眼:“楠,不得对公主无礼。”   侍女楠便闭嘴不言,不过那表情,就同谁欠了她谷子还了她糠似的。   桃夭笑对杜荔阳道:“我无碍的,好久没这么走动了。”说完就咳嗽了两声。   弃疾担忧道:“若有哪里不适,我便送你回府休息吧,切不可勉强。”   桃夭一听,急道:“不,我可以的,表哥,快走,我要去摘莲蓬。”   杜荔阳见桃夭如此配合她,满意点点头。   弃疾再没说其他。而卫溪默默看着杜荔阳、弃疾、桃夭三人,心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城南荷塘其实并不远,按照杜荔阳这个现代人的思维,大约也就是半个小时的脚程。一行人走在路上,队伍还是挺庞大,引来不少路人瞩目。还是走了好一阵才到达目的地。而这片荷塘果然没让杜荔阳失望,这是她有生以来所见过的规模最大的一片荷塘,绿油油的荷叶层层叠叠,望不到边际,仿佛与天相接,虽已是夏末,这里的荷花却还有一半以上开着,粉□□白的花朵,在绿叶之间亭亭玉立着,仿佛一个个选美姑娘,以自认为最迷人的姿态,等待着赏荷者的点评。做个深呼吸,一股荷花的清香,夹杂着泥土的芬芳,还有那岸边的青草气息,恬淡的味道让人心旷神怡。   杜荔阳闭着眼深深呼吸,陶醉其中,桃夭见她似乎很享受的样子,自己也照着做了一番。而弃疾与卫溪两个去找岸头的船家要了两只采莲舟。   杜荔阳最先跳上一只小舟,还特意指着另外一只小舟,对弃疾道:“弃疾,你还不快扶着侯女上船。”又看向卫溪,“来,卫将军,你到我这里来,我们两只船来比试比试,看谁采的莲蓬多。”   岸上的人皆愣了愣,真搞不懂这位本应该高贵端庄的公主,怎会想出比赛的主意来,而且还胡乱分组。弃疾眉毛一跳,对旁边的侍女竹和侍女楠道:“你们两个,扶侯女先上船。”   两名侍女乖乖遵命,等侯女上了船,他也只好随了杜荔阳的安排,上了桃夭的那只船。卫溪见弃疾已经上船,他也跳上杜荔阳的船,侍女娇与侍女雪也跟着卫溪陆陆续续上了船。   两只船上,都是侍女负责划桨,船桨一推,两只采莲队伍便入了藕花深处,还真真的惊起一滩鸥鹭。   杜荔阳显然兴奋得紧,大喊一声,“比赛开始。”然后自己便逮着身前的莲蓬就摘,见卫溪不动,又催他道,“快呀,怎么不动,可不能输给他们。”卫溪这才配合地摘了一朵,然后越来越进入状态。   而另一只船上的人,弃疾原本不屑这场单方面发起的比赛,但桃夭却觉得有趣,关键是,她和表哥在同一条船上,所以玩性大起,顿时也忘了自己的身体状况,看着表哥,兴奋道:“表哥,我们也快摘吧,免得输给了他们。”说完,见一朵莲蓬正好枝凌到了她手边,她顺势就把莲蓬头揪了下来。弃疾望望另一只船上,卫溪与杜荔阳一个帮忙拉过莲蓬,一个负责摘,配合得相当默契,顿感一股醋意袭来,立马精神抖擞摘起莲蓬。   两只船儿胡乱地在脉脉荷塘里瞎转,一不小心,还压倒了不少荷叶荷花。谁知,这摘莲蓬比赛越来越起劲,两方各不相让。甚至有时候为挣一朵莲蓬拉来拉去,将莲蓬杆儿都拉断了,致使莲蓬掉进了水里。不一会儿,两边的甲板上,都堆了不少莲蓬。   他们不知不觉划到了荷塘深处,四周荷叶的长势也是越来越好,越来越高,哪个人要是藏在里头,兴许都很难被找到。而就在这其中,两边几乎同时发现了一株超级大莲蓬,是他们所摘的莲蓬中最大的,几乎是普通莲蓬的两倍。   杜荔阳兴奋道:“卫将军,快快,那里有只大的!”侍女娇与侍女雪加紧划动船桨靠过去。   桃夭揪住弃疾衣袖也忙道:“表哥,那只好大,可别让他们摘了去!楠、竹,赶紧划过去。”   哪晓得,还没等这两只船靠近,这船上的两名男同胞就安奈不住了。先是弃疾,一个纵身,朝超级莲蓬飞去。卫溪见状,赶紧也使出轻功追上。卫溪见弃疾在自己前头一点,便伸手抓住他一只脚,往后一扯,自己则赶在了前头。弃疾也不是省油的灯,见卫溪跑到了前头,便脚尖一踏旁边的荷叶,飞得更快了些。最终,两人几乎是同时捏住了那莲蓬头。   弃疾冲卫溪一笑:“将军,莫不是又要比一番?”上次在他府中还没比出胜负呢!   卫溪道:“末将不敢,只是公主喜欢,我必竭尽全力为她摘下。”   弃疾听这话,冷哼一声,心里憋着一股劲正愁没处使,便一股脑全发泄在了莲蓬上,他一把便将莲蓬头撇了下来。卫溪见此,一掌夺过去,弃疾将莲蓬往空中一抛,顺势接下卫溪这一掌,两方内力一冲,将对方弹出去老远,而那被抛到高空的莲蓬头,正做着自由落体运动,眼看就要掉进水中,弃疾与卫溪皆在空中折返,往那莲蓬头飞去。最终,却还是弃疾快了那么一点,接住了莲蓬头,返回船上。卫溪落空,只得悻悻地回到船上。   弃疾笑着,将超级莲蓬递给桃夭:“给,想来我们赢了。”   桃夭兴奋地将超级莲蓬捧在怀里抚摸。   而另一只船上,卫溪低头失落道:“对不起,公主,卫溪没能抢到那大莲蓬。”   杜荔阳倒觉得没什么,道:“不碍事不碍事,你看我们有这么多莲蓬,谁输谁赢还不定呢!”   采莲比赛以最后一株超级莲蓬作结,双方又幽幽地划向岸边。上岸后,两边的女子们,都兴奋地将莲蓬抱下船来点数。   最终却是弃疾他们多一朵,想必多的,正好是那朵决胜负的超级莲蓬。桃夭兴奋地又跳又笑,下意识抓住弃疾的两只胳膊:“表哥,我们赢了,我们赢了!”真恨不得抱他们表哥一下,以示兴奋,但她还是尽量克制住。   弃疾表面上倒也笑着:“对,我们赢了!”但其实那眼神却时不时朝杜荔阳这边瞟来。   而这边的,却仿佛不在乎输赢一般,却只有侍女雪嘟着嘴和侍女楠在那里你酸我一句我酸你一句的。杜荔阳和卫溪却相互说说笑笑。   那二人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弃疾心下却恨不得走过去听听,却又十分不削去听。这样矛盾的心理让他面色一阵红一阵白,身上都有些发热。忽然就没了什么再玩耍的兴致,而此时,桃夭又咳嗽起来,他正好趁机道:“不玩了,我家表妹累了,该回了。”他故意将“我家”二字说得极重。   而他最希望听懂这句话的人,却压根没听懂,倒是卫溪心下明白敞亮。   桃夭忙道:“我不碍事的,咳咳咳。”   杜荔阳却忽然走到桃夭面前,拉住她的手,这让桃夭有些受宠若惊。只听她道:“侯女,我们是该回去了,日后我们再出来玩,公子,你说是吧!”她又故意冲弃疾道。   弃疾倒是配合地点点头:“是啊表妹,想玩随时都可以。”   杜荔阳道:“对了,那我们采的莲蓬怎么带回去?”   弃疾道:“我们只管走,待会府中自有人来取。”   桃夭笑对杜荔阳道:“其实这荷塘是司马府的。”   “啊?”杜荔阳惊讶地指着弃疾,“你们家还种荷花?”   弃疾没理会他,径直走去。   杜荔阳拉着桃夭跟上,卫溪走在中间,那四个丫头走在最后。   桃夭本想抽手,总觉得杜荔阳这样拉着自己不太自在,但奈何杜荔阳却拽得死死的,她又不好开口说放。其实她哪里晓得,杜荔阳是有话要对她说。   弃疾走在最前头,他带着大家并没走来时路,而是上了绵延在荷塘上一条小路,那路不算太宽,但还能支持两人并排而行。走在荷塘上,杜荔阳总算逮着机会和桃夭说话,她的声音并不大,其实也只想着说给桃夭一人听。   她道:“侯女,我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桃夭很礼貌,笑道:“公主单说无妨。”见她这么细声细气对自己说话,也将声音压低了些。   谁知,弃疾还是听到了,回头来看他们。她赶紧冲着弃疾与身后的卫溪道:“你,还有你们后头的,都离我们远一些,我有些私话要与侯女说。”   弃疾瞅了他一眼,便回头大步流星往前走去。而后边的几个人,也自觉地往后退了老远。杜荔阳见两头的人都离得远些了,这才一边走一边道:“我都打听过了,侯女你这病,虽然得了很久,但变得越发严重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但其实也并不难治,之所以一直不大好转,是因为侯女你不爱喝药。”她昨晚自侯府回来便向侍女雪打听了关于桃夭的一些信息。   桃夭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道:“唉,不瞒公主,一来,我嫌那些药太苦,二来……”说着,她犹豫起来。   杜荔阳接过话头道:“二来,你觉得病好不好又有何干,反正自己所爱之人不爱自己。”   桃夭咳嗽两声,脸蛋红红。   杜荔阳又道:“你这丫头啊,在我们那里,你就是作死!有句话叫不作死便不会死。而你,怎么就和林妹妹一样呢?”   桃夭问道:“林妹妹是何人?”   杜荔阳道:“就是我昨日和你说的那个。她那病,便是因为自己整日胡思乱想得来的,你其实和她一样,因为你爱慕一个人。可是你可有想过,你这样整日病怏怏的,你若是男子,会喜欢阳光灿烂的女子,还是病容憔悴的女子?”   桃夭低下头去,心道,她身旁这个可不就是阳光灿烂的,而她的确是病怏怏的,她若是表哥,大约也会选择她而非自己,想着,又叹口气,然后又咳嗽了一轮。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   杜荔阳继续道:“你可知你的病为何一直都不好,我昨日告诉你,是因为心脉不通。其实我并不懂医道,但我晓得,心情是万能良药。若侯女你每日都能像今天这样开心,我相信假以时日,你的病便会好起来。”   桃夭听到最后,恍然大悟。原来她的病迟迟不好,是因为自己的心绪。想来也是有道理的,她时常会因为表哥而或悲或喜,喜时看一切都美好,悲时便懒得吃药,才导致自己的身子时好时坏,断断续续,终是拖成了顽疾。   桃夭反拉起她的手,柔柔一笑:“谢谢公主,我懂公主的意思了,有劳公主和表哥费心。”   弃疾像是感应到在说他,回过头来看身后一波人。杜荔阳见他回了头,连忙伸手示意他将头转过去。弃疾果然听话,又转过去继续前行。   太阳升到快中天,想必要到正午。满堂荷香醉了一路的行人。 ☆、柱咚主动   一行人送桃夭回到安远侯府后,卫溪也十分识趣地告辞回驿馆了。自那日杜荔阳抽风让他带她走后,他便再不好意思成日往司马府钻。   回到司马府用了午膳后,杜荔阳觉得困意袭来,便打算回香兰居午休。可哪晓得,弃疾却一路尾随,在绿藤长亭内,堵住了杜荔阳去路。   杜荔阳眼皮有些打架,强睁着眼,道:“我要回去午休了,可还有事?”   弃疾却不说话,一双眼睛炯炯地盯着她,脸上表情也颇为严肃。被这么一盯,杜荔阳的瞌睡一下就醒了一半,她心里没底,有些惊慌道:“你……你干嘛如此盯着我?”   弃疾还是不语,他挪着步子,离她越来越近。她瞌睡顿时全醒,往后退去。   这两个人,一个一步一步往前,一个一步一步后退。直到抵住长亭里的柱子,那后退的,退无可退,那往前的,进无可进,方消停下来。此时,两人的距离还不足一个拳头。   杜荔阳见弃疾表情不对劲,势要发威的迹象,侧身往旁边挪去,哪晓得,步子都还没挪开,一只手掌便撑住柱子,堵住了她的出路。她见这边走不通,便扭身,往那边撤退。却不想,另一只手又撑住柱子将她拦住。这下可好,身后是圆滚滚的柱子,左边是一只坚实的臂膀,右边也是一只坚实的臂膀,而正前方,却又是近在咫尺的弃疾。   她脑子里顿时冒出一个词:壁咚!哦!不,是柱咚!脸开始发烫,顿时觉得周遭的空气温度一下子上升了好几度。   杜荔阳看着他,道:“你……你怎么了?”   弃疾这才开口:“你为何如此热衷为桃夭治病?”   杜荔阳准备回答,话还没出口,弃疾又问:“你昨日不是还吃我和表妹的醋,今日比赛摘莲蓬时怎么又乱点鸳鸯让和我表妹一组?”   杜荔阳道:“我……”   她的话又没说完,弃疾又开始发问:“为何特意又请来了卫将军?你是不是还想让他带你私奔?”   杜荔阳见他问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没水准,又打算说话,却又被打断,只听弃疾又道:“你是在和本公子玩欲擒故纵吗?”   杜荔阳终于按耐不住,白了他一眼。   弃疾面色变了变,他严重感觉杜荔阳那表情是在鄙视自己,心下一想,他这么逼问人家是有一点失风度,却又不想承认这一点,遂将头向上扬起,斜眼看她,装出一副不屑的样子,道:“你这是何表情?”   杜荔阳看着眼前这个男子,表情如此傲娇,就像是她从前养的那只高冷中华田园猫一般,突然觉得既好笑又可爱,噗嗤一下就笑出了声。   她这么一笑,弃疾又惊慌起来:“你笑什么?有这么好笑?”   杜荔阳道:“你所有的问题,我只回答一次。”   弃疾道:“说。”   哪晓得,杜荔阳却没急着开口,而是两只手一把揪住他衣领,往她的方向一扯,弃疾事先没料到她会做这些,所以身子便任由她扯得向她倾斜,两人的脸就只离了一只鸡蛋的距离。   她嘴便厥过去吻住了弃疾的嘴。   弃疾愣住。天上的太阳原本蒙了一层薄薄的云彩,此刻那云彩却被风吹走,整个大地豁然明亮。绿藤长亭泄漏下温暖的阳光,在长亭的地上射下斑驳的光亮,两人影子也投在长亭里,紧紧相连,不分你我。   良久,两个人的嘴巴才分开来。弃疾感到太意外,愣愣地盯着她。杜荔阳虽然是主动的,但那脸蛋已红得如熟透的桃子。   这下好了,从“柱咚”变成了“主动”!   “第一,我热衷于治你家表妹,是因为我见她多好的女子却被病痛折磨,于心不忍,我很会怜香惜玉的,还有就是,我内疚,因为她爱慕你,你却要和我成婚;第二,关于卫溪卫将军,你知道我并非真正的鄢国公主,所以我不知道真正的鄢国公主和卫将军之间是怎么的过去,还有就是,我再不会鼓励卫将军带我走,这一点你放心;第三,我很笨,欲擒故纵这种高智商游戏我是不会的;第四,要相信我,不许胡乱吃醋,不能动不动和我怄气。”杜荔阳认真地说了好些话。   弃疾却觉得这话语的表达方式,以及那最后一条,似曾相识,仿佛昨天他才这么对她说过,而且也是先吻了再说的。而此时,这一切又反了过来。   “那,我们来约定,你我之间,不论何事,永不相疑,不论何时,永不分离。”弃疾柔声道。   杜荔阳此刻心潮澎湃,满口答应:“好。”   是的,她果然爱上了眼前这个古董未婚夫!   “要不要拉钩?”杜荔阳调皮笑道。   “拉钩是何物?”弃疾疑惑道。   “就是这样……”杜荔阳执起他的手,让两人的小指相勾,“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最后再拇指相对,“盖章,生效!”   弃疾笑道:“这是你们那里立信的仪式?”   杜荔阳道:“额……算是吧。”   两人有片刻的无言,在午后的姣好阳光里,只是那样陶醉地看着对方。还是杜荔阳先醒悟过来:“噢,我好困,得午睡了!”说着,打了个瞌睡哈欠,钻出他的包围圈,往长亭另一头走去。   弃疾赶紧追上:“你这女子,本公子让你亲了,你就这样走了?可问过本公子的意见?”   杜荔阳掏掏耳洞,脚步加快。弃疾却不放过她,紧追身侧:“别跑,我让你走了么?站住!”   两人打打闹闹,追追赶赶地离开了长亭。   而躲在长亭不远处的假山后看热闹的蔡从、侍女娇、侍女雪,这才露出头来,见他们离开了,三人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集体笑了起来。   —*—   下午时,弃疾坐在中堂,蔡从立在一旁。弃疾问道:“可派人去请卜尹了?”   蔡从道:“已去请了,过不了多久便到。”   弃疾颔首。   不一会儿,果见侍者领了李甲进入中堂。   李甲见到弃疾,连忙行礼:“大人!”   弃疾道:“卜尹请坐。”又示意那带路侍者退下。   李甲恭敬道:“不知大人找我,有何事吩咐?”   弃疾缓缓道:“有一件事,还要向卜尹大人请教。”   李甲道:“小臣不敢。”   弃疾道:“此处说话多有不便,不如移步书房?”   卜尹道:“但凭大人安排。”   于是,三人又往书房走去。进到书房,蔡从将门从里关上。弃疾坐到案前,李甲先是站着,弃疾示意他坐下,方才坐到弃疾对面。   弃疾道:“此番跳祭舞人选,不知大人是如何测定的?”   李甲如实回答:“夜观天相,烧龟断甲而测得云中君之意,本次祭舞人选,当是郢都城南,年方十六的贵女。”   弃疾一听,心思动了动:“城南?那我府上也算?”   李甲笑道:“大人府中虽算,但并无十六的贵女啊!”   弃疾笑起来:“怎的没有?那鄢国公主现下正在我府中。”   李甲摆摆手:“鄢国公主虽说也符合条件,但她尚未和大人完婚,便不算我楚国之人,是以还是安远侯家的侯女方是云中君之选。”   弃疾道:“卜尹大人也知道,我表妹身子弱,前几日病情又有加重,都停练祭祀舞几天了,想必你也听说。”   李甲道:“已经听说,祭祀舞跳起来也颇费体力,侯女原本身子就不好。”   弃疾道:“我知你与安远侯关系不错,安远侯不日便要回府,若是他唯一的女公子因为祭祀舞出个什么好歹,我相信,你我都于心不安。”   李甲叹道:“可是那是云君指示啊!”   弃疾笑道:“云君指示城南年方十六贵女,又不止桃夭一人。”   李甲道:“可是,除了侯女就剩公主,而公主暂且还非楚国人,怎可能是云君选中之人?”   弃疾道:“楚国法律可有规定跳祭祀舞一定得本国之人?”   李甲这才明白弃疾今日找他所谓何事:“倒是没有此类规定,可自来都是如此啊!”   弃疾道:“可桃夭的身子着实让人担忧,不如这样,这事由本公子来安排,卜尹大人只需在祭祀当天当作什么都不知情,程序照旧便是。”   李甲道:“这……”   一旁的蔡从见李甲犹豫不决,上前对他笑道:“师兄,师父生前给我的那本《易相》我着实有些看不懂,师兄向来造诣比我深厚,不如何时我将此书借于你,你帮忙参详参详?”   李甲眼神亮了亮:“当真?”他们虽师出同门,但师父生前却格外宠爱蔡从一些,将毕生所学而著之册《易相》传给了蔡从,他一直都想一睹此书,可之前蔡从就是不给。   蔡从笑道:“当真!不过……”蔡从眼神示意了一下弃疾那边。   李甲连忙对弃疾拱手:“祭祀舞之事,只要不影响我大楚国运,全凭大人做主。”   弃疾满意点点头:“多谢卜尹大人。”   蔡从道:“还请师兄随我去取书。”   李甲迫不及待,向弃疾告辞,跟随蔡从而去。 ☆、半山小筑   杜荔阳被告知要替桃夭跳祭祀舞,她拒绝道:“跳舞?我肢体不协调,不跳。”   香兰居里,杜荔阳正站在院子里捏泥巴。   弃疾见她满手的泥,脸上都粘得有,尽量离她远一点:“表妹她身体不好,恐怕无法完成祭祀舞,现在只有你能帮她。”   杜荔阳两只泥手一摊:“可为什么是我?”   弃疾道:“天象测得,挂相显示,只有你二人符合。”   杜荔阳很不理解:“反正都要换人跳,换我可以,换其他人不一样吗?”   弃疾摇摇头:“不行。”   杜荔阳讶然:“这是为何?”   弃疾道:“因为只有你二人符合,若换做其他人,恐怕会影响我大楚国运。”   杜荔阳白他一眼,封建迷信!可想了想,桃夭的确很不合适再劳累,但她哪里能跳舞呢?读书那会儿广播体操都可以跳出广场舞感觉的人,当真可以完成那种庄严的舞蹈?她无奈道:“不是我不肯帮你,不肯帮桃夭,实在是,我真的不会跳舞。”   弃疾一笑:“哦?是吗,可本公子怎么听说,鄢国公主能歌善舞,在鄢国也是出了名的。”   杜荔阳瞪着他,他明明知道自己不是那劳什子公主,非要这样说,着实气人。   弃疾见她有些生气,便退一步道:“要不这样,咱们且试三日,若你真的无法跳,我也不可能勉强,毕竟在祭典上,这舞可是关键环节。”   这样说,杜荔阳还勉强能接受,可怎么能就这么便宜答应他呢,她眼波一转,笑道:“答应你也可以,不过……”   弃疾道:“不过什么?”   “你得让我在你脸上捏泥人儿!”说着,两只泥手就冲着弃疾面门而去。   弃疾赶紧躲开,杜荔阳不依不饶追着弃疾满院子跑,两人笑声不断,逗得一旁的两个侍女也跟着乐起来。   —*—   天将亮未亮时,弃疾早早地起了床,命人在府门口备了马车等候。蔡从本次被命为车夫,跟在弃疾身后,来到香兰居门口。蔡从没有进去,而是在院外等候,弃疾轻轻推门,阔步入内。在外间准备洗脸水的侍女娇看到他,将欲开口,却被示意噤声。   弃疾朝里屋而去,屋内榻上,杜荔阳正甜甜地睡着,丝毫没有感受到有人已经进来。弃疾走到榻边,本想叫醒她,见她睡得这么香甜,又不有些不忍。最后,他干脆和着杜荔阳身上搭着的薄被一个公主抱,便将榻上的人抱到了自己的怀里,他动作尽量做到轻柔,深怕怀里的小人儿被弄醒。一路抱着出去,这途中,侍女娇惊住,蔡从讶然。   弃疾是习武之人,抱着个女子步子也丝毫不迟疑,不一会便将杜荔阳抱上了马车。而杜荔阳,除了将她放到马车上那一瞬间有过一点点吧嗒嘴巴和翻身的动作,其余时间睡得死沉。   弃疾小声道:“行车。”   蔡从一挥鞭子:“驾!”马车开动。   或许是被那一声“驾”给惊到,亦或是被马车抖动给吓到,杜荔阳猛然翻了个身。弃疾见她被吵到,便又对蔡从道:“轻一些!”   马车缓缓前行,弃疾坐在杜荔阳头的方向,忽然又想到她没了枕头,睡得应该不安稳,便又轻轻地抱起杜荔阳的头,往自己的大腿上放。   车外的蔡从一边驾车一边心下暗笑。他们公子几时变得如此贴心了?   马车出了城门,便往郊外的山上驶去,山路更为颠簸,没走多远,杜荔阳就被颠醒了。   一睁眼,上方竟是弃疾的脸。她吓一跳,赶紧坐起来。弃疾正闭目端坐着。她环顾四下,却发现是在马车内,她抬手在他面门上挥了挥,试探他是否睡着,见他没什么变化,就以为他这样睡着了。不自禁笑起来,手就伸到他脸上轻轻摸了一摸。暗自感叹弃疾的皮肤挺滑,然后就忍不住撅起身子偷偷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弃疾仍旧没有睁眼,不过笑容已忍不住挂在脸上。   “呀,你装睡!”杜荔阳刷一下脸蛋发烫起来。   弃疾睁开眼,笑道:“我觉得我们的婚礼应该提前办。”   杜荔阳赶紧转开话题:“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半山小筑。”   “半山小筑?”杜荔阳拉开车窗望向外面,才晓得现下天已大亮,窗外果然是一片起伏山脉。她又关上窗,道:“去做什么?”   “带你去学跳舞呀!”   “学跳舞?可学跳舞为何要去山上?”   弃疾叹口气道:“哎,谁让咱们婚事要安排在祭典之后。”   杜荔阳奇道:“这和你我婚事有何相干?”   弃疾笑得狡猾:“跳祭舞必须满足两个条件,第一,符合测卜条件,第二,必为我楚之百姓。你符合第一个,要想符合第二个,就得嫁给我。”   杜荔阳明白过来:“所以我其实是顶替侯女,必须秘密学舞。”   弃疾点头,笑道:“不用担忧,半山小筑内应有尽有,三四日便下山,我会一直陪你。”   杜荔阳道:“那谁教我跳舞?”   “桃夭。”   —*—   马车行了许久,总算停下。弃疾道:“到了。”说完,便打开车门跳下了马车,等杜荔阳钻出来,他又伸手去扶她。   杜荔阳瞥见旁边的蔡从,不太好意思,还是自己跳下车来。下车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背靠山的农家院子。竹栅栏围着清平草屋,柴扉锁住满园橘香,不远处还有一亩三分的菜地,以及那正咩咩叫着的山羊,好一派农家风情。杜荔阳有些惊喜,不禁感叹道:“这就是半山小筑?”   弃疾看着已兴奋地跑到前头去的丫头,自己也会心一笑:“此地怎样?”   杜荔阳已跑到羊群边,又回过头,笑道:“甚好甚好!这是你建的么?”   弃疾点点头。   不远处柴扉开起,从园中走出个老妇人,约摸五十许,头发有些花白,面色倒是挺白,皱纹毫无遮掩地爬到了眼角和唇边,一身赭石色裾裙裹着消瘦身段,整个人精神头倒是挺足。看见弃疾,兴奋地走过来:“嗯!嗯!嗯!”   弃疾拉起她的双手,满眼的柔顺:“乳母!”   杜荔阳惊讶地看向老妇人。   老妇人十分激动:“啊啊!嗯嗯!”   弃疾又道:“弃疾来看您了!”   老妇人使劲点头,握着他的手左右打量他,然后又抽手比划了半天。   弃疾笑道:“没瘦,最近老吃牛肉,四肢力气足得很。”   老妇人点点头,又看了看不远处羊群边立着的一位年轻美娘,又向弃疾比划一番。   弃疾便转头对杜荔阳道:“过来。”   杜荔阳走过去行礼道:“乳母。”   弃疾向老妇人介绍道:“乳母,她便是鄢国公主。”   老妇人眼中一亮,又仔细打量起杜荔阳来,随后竖起拇指。   弃疾笑向杜荔阳:“乳母夸你长得好看。”   杜荔阳脸一红,又行礼道:“乳母过奖。”   几人在门口立了一会儿,老妇人回神,示意大家进园中。   进去后,大家都在园中的橘树下坐下,老妇人去庖厨端凉水时,杜荔阳趁机悄声问弃疾:“弃疾,乳母她不会说话吗?”   弃疾微微点头。   老妇人端着凉水过来,给一人倒了一碗,笑着示意大家喝。   过了一小会儿,杜荔阳忽然想起桃夭,便问弃疾:“你表妹呢?不是说她来教我练舞么?”   弃疾道:“哦,这就前去接来。”   杜荔阳道:“方才你为何不让表妹同我们一路来?”   弃疾道:“今日宫中的舞者还要去侯府,桃夭借此向他们称病三日。”   杜荔阳明白过来。弃疾又向老妇人道:“乳母,那弃疾先去了。”   老妇人笑着点头。   弃疾与蔡从都走了,只余杜荔阳和老妇人。杜荔阳本不是个自来熟的人,老妇人又是哑巴,所以二人便那么安静地坐着,只是老妇人常看着杜荔阳发笑。杜荔阳觉得怪不好意思。坐了一会儿,老妇人突然站起身,走到不远处的门边,拿来一根竹竿,竹竿的一头绑了把弯刀。   杜荔阳笑问:“乳母,这是……”   老妇人指指那竹竿头的弯刀,又指指树上挂着的金灿灿橘子,再指杜荔阳。   杜荔阳明白过来:“您是要打橘子给我吃?”   老妇人见她很快明白,十分高兴。   杜荔阳道:“没关系,我自己来便可。”说着,就去抢那竹竿弯刀。   老妇人说什么也不给她,非要自己动手,杜荔无奈,只得连声说谢,随了她的意。   老妇人举起竹竿,将弯刀对准那层层橘叶间的金黄果实,一割,便掉下来三个橘子。杜荔阳高兴地捡起来。老妇人看向她,笑着示意,让她现在就剥来吃。杜荔阳放了两个在橘树下的桌子上,剥开剩下的一个,尝了一瓣,果然清甜。她惊喜道:“这是我这辈子吃到的最可口的橘子。”   老妇人听了,笑得合不拢嘴。   —*—   等了许久,快接近晌午时,老妇人到庖厨做饭去了,杜荔阳一人坐在橘树下吃橘子,桌上早已一堆橘皮。   正无聊之际,忽听得一阵马蹄之声得得响起,由远及近。杜荔阳噌一下站起来,跑到园门口一望,果见在那绿树掩映下,驶来一辆马车。可看清那驾马车之人又是一惊,只见那执鞭者由蔡从那个长了胡子的中年男子变作了个相貌姣好的青年,青年着一身玄色衣衫,面部轮廓鲜明,正是卫溪。   马车驶到门前,卫溪笑向杜荔阳:“公主。”   杜荔阳笑着回应。   卫溪跳下车,车门被打开,先出来的是弃疾,后出来的是桃夭。桃夭由弃疾搀扶着下车。   杜荔阳问道:“怎么将军也来了?”   卫溪道:“公子命小臣来保护公主与侯女。”   杜荔阳正转着心思想,弃疾这厢做法的用意是否还和她叫他一同私奔有关,却听弃疾道:“走吧,进去说。”   几人进到园中,又到那橘树下的桌旁坐下。桌上还胡乱摆着方才杜荔阳吃的橘皮,她这会子多半是不好意思,赶紧将橘皮刨到地上。   弃疾见她动作麻利,不禁忍着笑,道:“好吃么?”   杜荔阳本正专心地刨着桌上残余橘皮,一听这话,猛地抬起头来,干笑道:“好吃,好吃,我吃得有些多了,呵呵,呵呵……”   弃疾也没接这茬,兀自道:“方才回府接表妹时,正好遇着卫将军到府上找你,便想到单留你们两个女儿家在山里,恐不安全,又不好派人随行,人多嘴杂,便叫了卫将军来做三日的护花使者。这样本公子也得放心,卫将军也得安心。”   他这话前头都还不碍,这最后半句却叫别人听得莫名其妙,各人就生了各人的想法。   杜荔阳有些尴尬,笑道:“我还怕这山中有猛兽呢,这下不怕了。”这话原本也只是她为勉气氛怪异随口说的,却不料弃疾甩过来一个眼色。她只得低下头去看脚边的橘皮。   卫溪像是看懂什么似的,赶紧道:“噢,小臣确有事才找公主,我王寄来了帛书,问公主安好。”他这意思是他其实不是有意去找公主的,只是迫不得已确有要事。   杜荔阳像是得了台阶,道:“帛书呢?”   卫溪自怀里掏出,递给杜荔阳。杜荔阳接过去,一看就傻了眼。   她不认识!   弃疾却故意问道:“写的什么?”他早就晓得她不认字。   杜荔阳将头埋在帛书里难为了一阵,才抬头道:“我为何要与你说,这是我的家书!”   弃疾点点头:“也对,那你且揣好,用饭了。”   此时,乳母端了个大碗出来,往桌上一放,便闻着一股鲜香味飘满整个园子。蘑菇炖鸡,杜荔阳喜欢! ☆、二美共舞   用了饭,休息得差不多了,杜荔阳就被拉着学起跳舞来。说来也怪,杜荔阳自小本是个肢体笨拙的姑娘,小学时还自告奋勇去参加六一儿童节文娱表演,结果刚练舞没两天,就被老师刷了下来,这对她的打击还是挺大的,后来就再不敢参加有关舞蹈的活动了,可这会子却奇得很,起初她也是跟着桃夭乱舞一通,人家桃夭是摇曳生姿,她是花枝乱颤。直到一个劈叉动作,桃夭一眨眼便坐到了地上,而杜荔阳也是坐到地上了的,只不过是两只腿伸向了相同方向。   “哎呀!这动作是童子功,我哪里会?”杜荔阳干脆坐在地上不起来。   一旁的卫溪盯着杜荔阳,心下正疑惑着什么。只听弃疾道:“起来,重新做!”   杜荔阳扭着身子,置气道:“不学了不学了,除非去除这些童子功动作。”   桃夭见此,看向弃疾,兴许是山风的缘故,又轻轻咳嗽了起来。   杜荔阳听到咳嗽声,抬头看看桃夭,心一下就软了,从地上爬起来,勉为其难道:“我再试一次啊,这次不行就不怪我了。”说完,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腿,身子缓缓往下坐。   她动作极慢,怕把肌肉拉伤。可哪晓得,忽然右脚就被撩了一下,还真就成了一字马。   “啊……”杜荔阳吓了一跳,以为会很疼,便眯着眼大叫了起来。   “好了,真有这么疼?”   杜荔阳闻言,停止叫喊,睁眼一看,说她的正是弃疾,这右腿也是被他撩的。不过,怎么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感?   “嗯?”杜荔阳向前看看自己的右腿,又回头瞅瞅身后的左腿,这不正是标准的一字马吗?可怎么竟然没有一点痛感,着实奇怪。   一边看了许久的乳母赶紧跑过来扶起杜荔阳,手还比划了一番。杜荔阳猜到了她的意思,笑着道:“没事,不疼。”   乳母这才退到一边去。   自这一字马事件后,杜荔阳就悟出了这其中道理,这身子是鄢国公主的,所以鄢国公主的童子功自然是随着这身子存在的。于是乎,后来的舞蹈动作她跳得越发大胆,一下午光景,进步神速,祭舞也学了一半,除了偶尔会跳了上一个动作忘了下一个动作,其余方面都很不错,比如姿势的到位程度、仪态的尤美程度以及面部表情的配合度,都让桃夭赞赏不已。旁边的几个男子也是投来欣赏的目光。想来,二美共舞于山中香橘树下,本就是一番美景。   因着桃夭的身体原因,到太阳还没落山时,就停了练习祭舞。乳母见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又去庖厨忙活起来,杜荔阳本来也跟着去帮忙,却被乳母笑着推了开去。弃疾也在一旁道:“你去只添乱。”杜荔阳只得和桃夭聊天去了。   —*—   这一晚弃疾也没打算下山,用了晚膳后,天色也彻底黑了下来。山中的天气格外凉,杜荔阳和桃夭都批上了薄斗篷,三位男士经得住冷,也没说添衣裳。乳母是习惯了的,所以不觉得冷。山里蚊虫多,乳母早已在屋子的里里外外点了香草。杜荔阳瞧着那香草,觉得特好,比蚊香管用,还健康环保。   一堆人就一字排开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乳母在壁上和园中点了火把,倒也不觉得黑。再加上今夜繁星如许,更显得如晨时一般亮堂了。   弃疾道:“这里有三间屋,待会儿,我们三个男子一处,公主和表妹一处,乳母还是自睡自屋。”   杜荔阳笑道:“你们三个大男人,挤一间床,那床容得下么?”   弃疾笑道:“怎容不下,那床大着呢!”   杜荔阳又道:“你呼噜声那么大,可别把人吵醒了!”   此言一出,大家都看了过来。   弃疾饶有兴趣问道:“你怎知的我打呼噜大声了?”   桃夭目光炯炯地,卫溪一脸的难以置信,蔡从不怀好意地笑着,乳母也捂着嘴偷笑。杜荔阳只觉四周的火把灼热得厉害,噌一下站起身,道:“你的呼噜声估计全郢都听得见,更何况我日日住你府上。”说完,顶着滚烫的脸快步进了屋内。   过了一会,桃夭也起身道:“我有些不大舒服,便先进去了。”行了个礼,也进到了屋内。   蔡从摸摸胡子,含着笑点点头。这举动正巧被弃疾看见了,便起身冲蔡从招手:“来来来,本公子有话与你说。”   蔡从便尾随着弃疾绕到了屋后的草垛旁。卫溪见都走了,途留他与乳母。不一会儿,乳母也进了房间,就剩他一个。他自怀里摸出一只竹蜻蜓,拿到手里一撮,竹蜻蜓便飞向了夜空。眼看就要落下时,卫溪站起来,拔出佩剑武了起来,他时而跳跃,时而翻飞,时而剑指青天,每当竹蜻蜓落下时,他便用剑抬得更高,总不使之落地。   屋子里,听见园中的舞剑声,杜荔阳掀开窗帘向外瞅了瞅,只见在那火把的光亮里,一个影子,姿态阳刚,持剑而舞。   杜荔阳悄声向屋里道:“侯女,你看。”   桃夭也走到窗前,见是卫将军在舞剑,看了一会儿道,赞道:“卫将军不愧是鄢国第一武士。”   杜荔阳道:“是呢,卫将军人好,武功好,长得也好,若是将来谁嫁了她,该多幸福。”   桃夭看了杜荔阳一会儿,也没说什么,便离开窗前,到床上坐着去了。   —*—   后院,两个男子摆着大字,躺在草垛上,仰望着星空。   弃疾道:“蔡卿,听说你家夫人彪悍得很,是出了名的母老虎。”   蔡从笑道:“我家夫人脾气是差了点,不过人是极好极善良的。”   弃疾道:“听说你怕得要死。”说着,特意转过脸来冲着他贼笑。   蔡从道:“并非我怕她,我是让着她。”   弃疾道:“你这才是爱妻心惬。”   蔡从道:“那公子呢?”   弃疾奇道:“我怎么的?我还没问你,你方才为何那样笑?”   蔡从笑道:“我看啊,公子何不两个都娶了?”   弃疾怎不知他说的什么,啐他一口,道:“混账,少乱说!”   蔡从道:“从并没乱说。公子想想,公主是国婚,且公主乃是天命兴王之人,无法抗拒,再加上公子公主都有情,更是不会抗拒,而侯女,一直对公子一往情深,安远侯又手握重兵,何不将侯女也一道娶了,还可得安远侯相助。”   弃疾道:“你个混账,我一直拿表妹当亲妹妹,从未有半点其他念头,你如今也是被我惯得,什么话也敢讲了,回头本公子把你撵回蔡国去。”   弃疾当即起身跪下:“哎呀,公子息怒,小臣不过随口一说。”说着还假惺惺一拜,其实脸上写着一万个不服。   弃疾也没存心说他,知道他一切都是为自己好,便道:“快起来,成什么样子?表妹也不用你操心,她自有自的路要走,只能说今生,我负了她的一番苦心。”   —*—   夜色已深,该睡着的,都已睡着,会失眠的,一个还坐在石阶上,捏着竹蜻蜓把玩,还有一个,自床上悄悄爬起来,忍着咳嗽,披上斗篷,慢慢走出了屋子。   桃夭跨出门槛,阶上那人影倒是吓了她一跳。   “卫将军怎还未去睡?”桃夭缓步走下石阶,道。   卫溪抬头一看,是桃夭,便起身回了个礼:“原来是侯女。侯女怎也没睡?”   桃夭拿着丝帕捂嘴咳嗽了两声,笑道:“头一次来山里,睡不着。将军怎也睡不着么?”   卫溪坐下,桃夭也跟着坐下。他道:“嗯,兴许是有些时候没回鄢国的缘故。”   桃夭看着他,火把的光焰在他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着,一双怅然的眼睛,倒是比今夜星光还亮。女子家心细,早自那日采荷时,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不过她自然也不会去说穿,只道:“多日未归,想必是想家了。”   卫溪点点头,手里还攥着那只竹蜻蜓,随意把玩着。桃夭瞅见他手中的物什,她倒是没见过那玩意,问道:“将军手中是何物?”   卫溪本发着呆,被她问及,忙回神道:“噢,此乃竹蜻蜓。”   桃夭道:“竹蜻蜓?是何物?”   卫溪道:“侯女未曾见过?”   桃夭摇摇头。她自小生性恬静,安远侯又一直将她往世家淑女方向培养,琴棋书画倒是都挺灵通,就是不精通玩。   卫溪将竹蜻蜓举到她面前,道:“你看,这——像不像蜻蜓翅膀?它能像蜻蜓一般飞起来。”   “哦?”桃夭不可置信,就这么个木头东西还能飞起来?   卫溪看出她并不信,就一边搓木棍,一边道:“你看啊,它马上就能飞了。”   搓了一阵,一放手,那竹蜻蜓果然飞了起来,飞得比橘树还高。   桃夭目光跟随,赞叹道:“如此神奇!”不禁起身,追随竹蜻蜓而去,眼看竹蜻蜓在空中盘旋一阵就要落下,便伸手去接,可哪知,那竹蜻蜓却挂在了橘树枝上。她微微跳起来去捡,没想到看上去只差一点,却还是没能够着。   忽然,一只手自后脑勺伸向橘树枝,轻而易举便拾下了竹蜻蜓。桃夭转身,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立在跟前,与她近在咫尺,火把的光照到他脸上,勾勒出坚毅的弧线,而那眼神却是温和的,就如这夏日的夜风。桃夭赶紧向后退开两步,觉得浑身发热,禁不住咳嗽起来,又怕自己的声音惊动房内熟睡的其他人,就拿丝帕捂着嘴。   卫溪自方才就愣了起来,这会子还是这咳嗽声将他惊醒。他道:“你没事吧?”   桃夭咳嗽着摇头,勉强说出两个字:“没……没……没事。”   卫溪想了想,又一伸手,摘下近前的一个橘子,赶紧剥开,递过去:“来,吃点橘子,润润嗓。”   桃夭咳低着头,不太好意思地接过橘子:“多谢。”   卫溪见眼前女子身子娇小,脸色在火光映衬下显得绯红,那眼神又像是受到了惊吓的小鹿,煞是可爱,不禁露出微笑。   桃夭见面前这人莫名地笑起来,越发觉得不自在,遂赶快福了礼,道:“将军,我先进去了,你也早些去休息。”说完,疾步往房间走去。   园中徒留卫溪立在原地,看着桃夭进了屋,又低头看看手中的竹蜻蜓,脸上的笑容才褪去。 ☆、夜半遭袭   第二日天还没亮时,杜荔阳就迷迷糊糊听着有马儿嘶鸣之声,不过也懒得理会,一翻身又睡死了过去。   而院子外,夜色还很深重,蔡从早已驾好了马车,只等弃疾一上来便下山,他们家公子哪能天天得闲,还得赶回去上朝呢。   弃疾站在院门口,桃夭拉着他的衣袖,弃疾道:“天色还早,这凌晨寒重,你快回去睡着吧。”   桃夭一双杏眼在星夜里泛着水光,不舍道:“表哥,这天还未亮,走山路可要当心!”   弃疾微笑道:“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桃夭本还想说些话,好拖延一些时间,与表哥多呆一会儿,可却又不知说什么为好,只迟迟不肯将他的衣袖放开。   弃疾见她半晌也没有回去的意思,遂问:“表妹可还有事?”   桃夭只得道:“没,没事。”   弃疾轻轻把衣袖从她手中移开,转身朝马车走去。   桃夭见表哥就要上马车,心中顿时涌上一股热流,唤道:“表哥!”跑到他面前,一股脑扎进了他怀中。   弃疾一愣,心下不免尴尬,伸手拍了拍她的背,道:“好妹妹,回去吧!”   他特意说“好妹妹”,是希望用一种婉转的方式拒绝她这个拥抱里的心意。   桃夭离开他的怀抱,他上了马车,命蔡从启程。蔡从一挥鞭,马车缓缓离去。桃夭看着马车离开,直到马车消失在夜色之中才舍得回到房间。而房间里,杜荔阳扯着轻轻的鼾,睡得正香甜。   借着窗外园中的火光,桃夭依稀能看见杜荔阳那熟睡的脸蛋,她真的是羡慕这女子,可以成为表哥的妻。   —*—   两日的练习后,杜荔阳基本将祭祀舞的所有动作都学会,除了不够流畅,动作姿态都学得很好。这两天弃疾都没能得空上山,不过这一夜后,他便来接他们下山。   房间里,杜荔阳与桃夭平躺着。就要离开山上,两人竟半夜都还没睡着。杜荔阳兴许是最近睡多了,而桃夭却是盘算着一习话,打算讲与杜荔阳听。   山里的夏虫嘶鸣得厉害,如果心不静,根本无法入睡。良久,桃夭终于开口:“公主。”   杜荔阳本来正闭目养着神,眼看好不容易就要睡着,却被桃夭一叫,瞌睡给吓跑了一半:“啊?”   桃夭道:“公主,近日和你接触,我觉着我们颇为投机,你觉着呢?”   杜荔阳不知她忽然说这话做什么,不过她说的是事实,她原先还以为这个病怏怏的表妹,是个多心眼的,却不曾想,也是个善良有趣的丫头,所以她其实也觉着他们有些投缘,遂道:“嗯,我觉得若是在我们那里,我们没准会培养成闺蜜。”   “闺蜜?”桃夭不解道,“是什么?”   杜荔阳笑道:“就是好姐妹。”   桃夭一下翻身起来,吓了杜荔阳一大跳:“我正有此意!”   杜荔阳盯着她:“何意?”   桃夭道:“我们做姐妹!”   杜荔阳也爬起来,笑道:“好呀,我在这里没有亲人,以后,你就是我妹妹!”   桃夭笑眼弯弯,使劲点头。   两人方又躺下,又过了许久,杜荔阳又差点睡着,桃夭又忽然道:“公主,哦,不,是阿姐。”   对于这个称呼,杜荔阳觉得陌生,囫囵说道:“怎么?”   桃夭忽又自床上翻身起来,杜荔阳一惊,瞌睡又去了:“怎么的?”   桃夭下了床,杜荔阳还问:“你要去哪里?”却不想,桃夭哪里都不去,只是在床边站着,站了一会儿后又忽然跪倒在地。杜荔阳旋即从床上弹起来,讶然:“你这是做什么?”赶紧下床去扶她,她却死活不起来。   桃夭道:“阿姐,等我把话说完我便起来。”   见她如此执拗,杜荔阳终于放弃扶她起来,赶紧去拿了斗篷披在她身上,道:“有什么话,你说吧。”   桃夭温柔一笑:“阿姐,桃夭是真心觉得你好,所以我才敢告诉你,才敢恳请你这件事。”   杜荔阳总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嗯,你说。”   桃夭道:“我想,以阿姐的聪明,也许早已看出,我与弃疾表哥从小青梅竹马,我自小就爱慕表哥,我希望我们做娥皇女英,共同侍奉表哥,不知阿姐能否成全?”   杜荔阳愣了愣,真是没想到,内向的桃夭面对爱情,竟然也是如此的大胆!不过,这叫她如何回答?她想了想,终于小心道:“那个,桃夭妹妹,你的意思是你和我都嫁给你表哥?”   桃夭点点头:“不知阿姐可否成全?”   杜荔阳尴尬道:“这个……不是得问你家表哥么,他娶谁,娶几个,都是他自己说了算。”   桃夭道:“不,我想知道阿姐是否愿意?阿姐比我聪明,身体也比我好,又是鄢国的公主,我什么都是比不过阿姐的,如若阿姐不同意,即使表哥同意了,那日后我们三人也是不快乐的。阿姐请放心,日后我会恪守本分,绝不与阿姐争风吃醋。”   杜荔阳坐到床边,看着她,窗外的火把,隐隐约约照亮了她的眼睛,那双水光灵动眼睛,正期许地看着她。可是,她又怎能答应她的这个请求?虽说在这个时代是件极为正常的事,可她现代人的思维怎么都是转不过这个弯的,她说:“要我说实话?”   桃夭点头,不过已有泪珠在眼眶打转,就冲这么一句,她其实已经猜到了她接下来大约要说什么。   杜荔阳站起身,道:“桃夭妹妹,你听我说,你温柔漂亮,琴棋书画又样样精通,舞蹈也好,我是比不过的,而且你也是安远侯的掌上明珠,你不需要和任何人比,至于你的心意,我想,你应该和弃疾好好地去说,告诉他你最真实的感受,而我,说实在的,我肯定不愿意和一个女人共同分享丈夫,不过这也不可能阻止其他人也爱他,你明白吗?”   桃夭愣愣的,摇摇头。   杜荔阳道:“意思就是,你应该告诉他,而不是我。”   桃夭眼泪流下脸颊。   杜荔阳看见了,去扶她,这一次,她总算舍得起来。两人坐在床沿上,许久的沉默。最终,桃夭道:“阿姐,今晚我与你说的这些话,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告诉表哥。”   杜荔阳点头答允。   桃夭站起身,一边走一边道:“阿姐,我出去站站,你先睡吧。”   杜荔阳道:“那你穿厚些,别站久了。”   桃夭披着斗篷,缓缓走出房门。站在园中,夜风一吹,整个人总算凉快了些,方才说话时,紧张得浑身滚烫,尤其是脸,放个鸡蛋在脸上搓都能把蛋烤熟了。她怎么能做出如此又羞又丢脸的事?做什么要去问她这种问题?娥皇女英,亏自己想得出来!忽然好后悔。桃夭时而咳嗽着时而拿手当扇子扇着风,在院子里缓缓踱步。   忽地,从夜色里跳进来一个黑影,一晃就到了桃夭背后,给了桃夭一寄手刀,桃夭就此晕了过去,那黑影再一晃,院子里就空无一人,连同桃夭也蓦然失去了踪迹。   早已察觉到动静的卫溪,自房内冲出,正巧见那黑影掳走桃夭,遂提剑追去。   —*—   黑夜的山林,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好在卫溪天生夜视能力好,又结合那掳人之人在林间穿梭发出的细小声响,一路紧随其后,追了好一阵,卫溪终于挡在了那黑影前面。   黑影停下脚步,桃夭昏迷着被她挟持。卫溪厉声道:“来者何人,放开她!”   那黑影并未接话,宝剑出窍,寒光一闪,清冷的剑尖便直直往卫溪胸膛刺去。眼见那剑尖就要穿破衣裳,卫溪迅速一闪,躲了开去。双方开打,金石相交,生出四射火花,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几百个来回后,黑影退败,手臂也被卫溪一剑刺破,虽不严重,但夜色里已飘出阵阵血腥之气。见情势不妙,黑影带着桃夭往山林另一头奔去。卫溪哪里肯放过,旋即追上。   途中,桃夭被颠簸至醒,睁眼就见漆黑一片且是郊外,旁边还有个蒙面黑衣人带着她狂奔,吓得大叫一声,嚷道:“你是谁,放开我!”   那黑影看她一眼,她原本在院子里转时将斗篷上的帽子戴着,这会子一奔波,帽子早已滑落,黑影这才影影绰绰看清她的脸,也是一惊:“怎么是你!”竟是个女子的声音。   桃夭挣扎着:“你放开我放开我!”   黑影受伤的手臂本来就在淌血,哪里还抓得住使劲挣扎的桃夭,干脆将她往旁边一扔,兀自逃走。桃夭摔倒在地,右腿膝盖磕到了林间乱石上,疼得难以爬起。卫溪赶到,见黑影已消失在漆黑夜色里,蹲下身去看着桃夭:“侯女,没事吧?”   桃夭忍着疼,捂着膝盖说不出话来。夜色里,卫溪见这女子柳眉皱起,小巧的嘴唇也紧抿着,当是十分痛苦,缓缓扶起她,可她哪里站得稳,一个踉跄,跌进了他怀中。一股轻轻淡淡的药草香气扑鼻而来,绵软轻巧的身子贴在他的胸膛,心口便像是被苇絮扫过,柔软酥麻。   桃夭见他有些愣住,还以为是撞疼了他,忍痛道:“对不起将军。”   卫溪回神道:“哦,你哪里受伤了?”   桃夭道:“好像腿刚刚撞到了石头。”   卫溪一手扶着桃夭,一手自怀里取出火折吹燃,顿时他们四周被照得亮了起来。卫溪寻身前的一棵树的树叉,将火折子卡在了树叉间,自己则腾出手来,见旁边有块大石,便扶桃夭过去坐下。蹲下身,本打算揭开裙裾查验伤口,却又想到这跟前可不是平日里和自己在战场上杀敌的士兵,人家可是个姑娘,手抬起来又犹豫一番,道:“侯女,冒犯之处,实数不得已,还请见谅。”   桃夭也十分不自在,道:“我自己来吧。”忍着疼,两只手缓缓拉起裙摆,露出底裤,又勉强躬身将鞋袜脱了,挽起裤脚,碰到膝盖伤口,不自禁倒抽一口凉气。   卫溪见一段雪白肌肤上淌着殷红的血,伤口看上去也不浅,血肉模糊一片。自怀里掏出随身小药瓶,取了瓶盖子往桃夭伤口处撒了药,又从自己衣服下摆撕了一溜布带子,把伤口轻轻包扎起来。这中途桃夭疼得龇牙咧嘴,竟也没喊一声。等弄好了,桃夭的疼稍微缓和些,看着他将药瓶收拾了放回怀里,忽然笑道:“将军,你怀里倒是有不少宝贝。”   卫溪抬头,对上那笑容,也微笑道:“这是作为一个士兵必须养成的习惯,火折子,药品,有时候还会带上针线。”   桃夭奇道:“针线?”   卫溪道:“若要出征,可能就是一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无法回家,万一自己的衣物鞋袜在行军途中有损坏,总得缝上吧。”   桃夭道:“将军经常外出打仗吗?”   卫溪道:“家父虽为鄢国卿大夫,但他自我十三岁便将我送入军营,随军出征,好几次差点丧命。”   桃夭道:“卫大人乃鄢国卿大夫,大可不必将自己儿子送去参军啊。”   卫溪道:“父亲常说,男儿要凭借真本事,依靠父母亲族,是懦弱的表现,所以他觉得让我从一个小兵做起,可以牢固根基,不至于成个光鲜废人。”   桃夭点点头:“卫大人真是个好父亲。”说完,不住咳嗽起来。   卫溪见此,忙道:“快将鞋袜穿上,夜里风凉,侯女本来身子就弱,经不得风吹。”本想帮她穿鞋,却又不大好意思。   桃夭艰难地拾起地上的罗袜,由于膝盖一弯曲就痛,导致穿个袜子这样的小事都困难至极,费了好大劲,那袜子都没能好好地套在脚上。卫溪实在不忍,便一把拿过罗袜来,道:“还是我来吧,多有冒犯。”说完,一手轻托玉足,一手套上罗袜,动作极缓,深怕弄疼了她。穿好罗袜,又把鞋套在了脚上。虽说这整个过程只一瞬完成,可对于两个人来说,却像过了一整夜一般漫长。一个羞垂双眸,一个赧然不言。此时只觉这夜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紧紧将他们包围,显得局促不安。卫溪还是头一次离除了妘旖蔻以外的其他女子这么近,桃夭亦然。   良久,卫溪道:“林间路不好走,侯女你腿受了伤,不如就让溪背你回去吧。”   桃夭为难道:“这……”   卫溪道:“不碍事,总不能在这里过一夜吧。”   桃夭觉得也是,便滚烫着脸,道:“有劳将军。” ☆、国祭日食   卫溪蹲下身,桃夭趴到他背上,十分轻巧就背了起来。卫溪取下树叉上的火折子,递给桃夭:“烦请拿一下。”   卫溪背着桃夭在林间穿梭良久,却仍旧没能走出去,四周的景色还是茂林紧密,黑洞洞的。方才追黑影时却没发现这片林子竟然这么大。   桃夭见走了许久都没能走出这片林子,道:“将军,是不是我们迷路了?”   卫溪道:“估计是的,不过不碍事,我们会走出去的。”   等又走了好一阵后,桃夭感受到卫溪的肩背已濡湿一片,当是汗水的缘故,又感受到他浑身的热气,遂道:“将军,不如我们在这里寻个平坦之地坐一坐吧,等天亮了再走。”   卫溪还以为是她哪里不舒服,问道:“是不是我弄到你伤口了?”   桃夭道:“不是不是,我是怕你累着了,你背上全是汗。”   卫溪道:“噢,不碍事的,侯女身轻如燕,溪不觉累。”   桃夭想了想道:“我也觉得不不舒服,我们休息一下吧。”她这样说,只不过是不好意思让卫溪一直背着她在这迷路的森林里瞎转,要转到何时都说不准,总不能让人家还没出去就累趴下了。   卫溪一听,旋即答应了。找到附近一处开阔一点的平地,准备放下桃夭,又怕弄到她伤口,身子就尽量蹲得很低,可桃夭还是觉得右腿生疼,下地的时候一不注意踉跄一步差点摔倒,幸好卫溪反应及时,回转身一把搂住她的腰,才不至跌倒在地,可这还不如跌倒在地呢!桃夭如是想。好巧不巧,身子借着险些摔地上的回弹力,将自己的嘴意外地就弹到了别人的脸上,这可不是还不如把自己屁股弹到地上吗!两人皆惊,迅速分开。沉默许久,桃夭由于身体原因控制不住开始咳嗽起来,卫溪这才回神道:“我去生堆火。”说完,便将就四周地上的枯树枝,团在一起生了一堆火,两人就围着火堆坐下。也不知是不是火光的缘故,两个人的脸都是红扑扑的,像是将就这火光做成了胭脂粉,扑在了脸上一样,看上去都还滚烫滚烫的。   看来这一夜是回不去了,两个人都估摸着只能坐等天亮,先前那么一出后,又都羞得无话可说,四周树林莫名变得诡异起来,这会子什么虫叫狼嚎都能听见,怎的之前却无人注意到!卫溪是不觉得害怕的,桃夭心里却有些泠然,不过好在这有堆火焰,再加上又有个男子在身边,也就不那么害怕。   第二天,天边刚刚翻起鱼肚白,林间也亮堂了许多。桃夭是自然醒转的,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昨夜不知何时已靠着一棵松树睡了一夜,身上还盖着件男子的外套。一看不远处,那堆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团黑乎乎的烧焦物,卫溪端坐一边,闭着眼,看上去像是就那么坐着睡着了,身上的外套也不见了。桃夭看看盖在自己身上这件,又瞅瞅卫溪,轻手轻脚地忍痛站起来,跛着脚走过去,将外套披到他身上。可卫溪忽地就睁开了眼,道:“你醒啦!”   桃夭赶紧站直了身子,还后退了一步,低头咳嗽了两声。卫溪本来还觉得她反应奇怪,见她脸颊飞着红晕,忽想到昨晚那一出,自己也低头尴尬地清清嗓。   过一阵,卫溪道:“天也亮了,来,我背你出去。”走到她面前,背对着蹲下身。   桃夭犹豫了一下,还是扑到了他背上。   天亮了,林子里的路就显得好走许多,昨夜迷失的路今早却走得很顺畅。走着走着,山坳里的金乌缓缓飞上了天,林子里不知不觉就蒙上了一层薄纱似的柔柔的初阳之光。两人一路无话,只余脚踩枯枝叶发出的莎莎声响。   —*—   杜荔阳睡醒了,打开房门,站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乳母急匆匆跑过来比划一阵,杜荔阳这次没看懂,貌似她要领着她去看个什么。杜荔阳随她走到院中一株橘树前,乳母指着她看向树杆。一只桃花状铁镖插在树杆上。   杜荔阳道:“这是何物?”   乳母又比划一番,杜荔阳仍旧没明白,打算去叫卫溪来看看。桃夭是没在房间的,她醒来就没见到她人,卫溪呢?见他房间门关着,还以为他没起来,就跑过去敲了一阵门,却不见有人应。   杜荔阳奇道:“人呢?怎么这个也没在?”   正奇怪着,院外马蹄声响起,当是弃疾来了。她兴奋地跑出院子等着。见一辆马车迎着朝阳而来,赶车的是蔡从。   马车停在她跟前,弃疾自马车内出来,看见杜荔阳,就笑起来。杜荔阳笑道:“这么早就来啦?”   弃疾道:“急着来接你们啊!卫将军和表妹呢?”   杜荔阳道:“我也正找他们呢,他们好像都没在房里,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此时,乳母跑过来,对着弃疾比划一阵。弃疾道:“什么?她来过?”   杜荔阳奇道:“谁来过?”   乳母又比划,弃疾再道:“你是说,她留下了桃花印记?”乳母带着弃疾到那棵橘树前,果见一只桃花铁镖稳稳的钉在那里。他摘下铁镖,拿在手中看着,眼神里竟然有一丝怅然。   杜荔阳见他表情奇怪,打算悄悄问蔡从,看他知道什么不,结果一看蔡从,也是那么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   杜荔阳才懒得管这么个奇怪的铁家伙,虽然看上去很有故事的样子,不过这会子不是应该先找那两个不见了的人吗?她道:“你们别看了,快找找那两个人去哪里了?可别被山狼叼走了。”   刚说完,乳母忽然就急急地发出“啊额啊额”的声响,手指向院子进门处。众人看过去,一对年轻男女,男背着女,缓缓走进了院门。正是卫溪和桃夭。   杜荔阳跑过去,奇道,“你们跑哪去了?”见桃夭裙角有血渍,更惊讶,“这是怎么了?”   卫溪把桃夭放到院中石凳上坐下。他道:“昨夜,有个黑衣人来袭,掳走了侯女,我就追了出去,后来又在山林里迷了路,直到现在才回来。”   弃疾道:“什么?掳走了表妹?”   杜荔阳道:“那你是受伤了吗?还有血。”   桃夭道:“不碍事,只是中途磕着了石头,破了皮了而已,无碍的。”   杜荔阳气道:“何人胆子这么大,竟然半夜私闯民宅。”   对于私闯民宅这个词,大家的脑子里都打了个结,不过也都还能理解其中意思,也没人再问。桃夭道:“那黑衣人该是个女子,听声音像,而且身上有香气。她看清楚我时,好像说了句:怎么是你。难道她认识我,本来又没打算抓我?”   弃疾沉默着,蔡从道:“侯女受伤了,当赶紧下山医治才是,公子,上路吧。”   弃疾点头,大家便向乳母告了辞,乘马车而去。   —*—   马车行进了也有好一阵子,车内却格外安静。弃疾从上车起就没说话,而桃夭和卫溪更为怪异,每当他们眼神相遇,总是十分默契地迅速避开对方。杜荔阳一路瞅着他俩,心道莫不是昨夜在山林里发生了什么?研究了一番桃夭和卫溪,她又将目光投向弃疾。弃疾眼神竟有些木讷,这在他的表情普里可是少有的。不禁开口问道:“那只桃花镖是个什么来历?乳母方才说的她来了,到底是谁来了?会不会就是那个她掳走的侯女?”   弃疾看看杜荔阳,道:“回去后,乖乖呆在府中,不可出去乱跑。”   杜荔阳讶然,“为何?”忽又想起桃夭先前说的话,问道,“那黑衣人如果不是冲着表妹来的,那会是冲着谁来的?”   弃疾闭上眼,再不说话。   杜荔阳瘪瘪嘴,打开车窗,看起了风景。这三个人今天怎么都怪异得很?   下山进城后,将桃夭送回了侯府,卫溪也自回驿馆了,弃疾三人也回到司马府。回府后,杜荔阳又缠着弃疾追问那只桃花镖,可弃疾看上去情绪不好,只敷衍了她几句,便自行去书房了。她不甘心,又缠着蔡从问,可蔡从却只说不知道,搪塞了过去。杜荔阳没能满足好奇心,悻悻然日后也没再追问过这事。   —*—   楚国国祭日这一天,终于在两日后到来。天还未亮时,楚宫里的宫人们抬着辇轿来到安远侯府中。为首的宫人领着四个婢女在桃夭闺房门口等候良久,直到太阳冲破夜色,照亮郢都时,那闺房之门才得以打开。   侍女楠与侍女竹左右分立搀扶着一位衣着异常华丽的女子款款走出来。金丝绣花,彩玉坠点,孔雀羽饰,天蚕丝织,物华天宝,耀眼异常。那女子以金丝绣帕蒙面,叫人不知长成何样,但那玲珑的身段,以及一双露在外面的翦水双瞳,足以让人判断出那是一位美人。   今日必定是个好天气,还是早晨,就已碧空如洗。郢都的百姓纷纷感到这天气好得有些不可思议,街上行人不由自主都抬头望望这天,仿佛从未见过这样明媚的早晨。辇轿自安远侯府出来,穿过郢都最繁华的一条街,总算来到楚宫门前。这一路上,有护卫开道,虽说街上人多,却也是畅通无阻,人们早已见怪不怪,每一年这个时候,就有一个贵女被选中献舞于云君,人们会出于好奇纷纷张望,这辇轿上的贵女长得何模样。可今次这辇轿上的贵女竟然蒙了面纱,叫人无法看到她的脸。有的贵女喜欢出门遮面,这也是有的,所以大家也不觉得有多奇怪。   高高的祭台之上楚王熊虔伫立中央,携楚后一道,在卜尹李甲的口令中,完成焚香、祈祷、叩首、祭牲、鸣钟等仪式,全楚的王公大臣都来了,着统一的祭服整齐划一地列队于祭台之下,楚王与楚后叩拜时,他们会跟着叩拜,楚王与楚后祈祷时,他们也跟着祈祷。等所有的程序照章走完,便是最后一项,献祭舞。   辇轿一直被放于祭台背后,之上的贵女也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她的使命。终于,李甲请出祭神面具,庄严地走下祭台,来到辇轿面前。贵女起身,款款下轿,摘下面纱。当看见面纱之下的那张脸时,李甲还是经不住心里咯噔一下,犹豫顷刻,将祭神面具戴在了贵女脸上。而这一切,都在祭台之后完成,没有人能看到。在李甲的搀扶下,戴着祭神面具的贵女一步一步登上祭台。   面具下的眼睛当看到那祭台下的众多王公大臣时,不自禁身子一晃,李甲赶紧扶了扶,然后又不动声色地高唱道:“奏礼乐!”   此言一出,祭台上的众人纷纷退下。台上,只余贵女一人,当然,台子正中央还有一口大鼎。   乐队分立祭台两侧,这会子,已奏起庄严神曲。   贵女定定心神,终于随乐起舞。金光璀璨的礼服,神秘莫测的面具,尤美奇妙的舞姿,在晨间姣好的阳光里一点一点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这一切都很顺利,面具下的那张脸也不禁笑起来,终于要完成任务,没想到从小不擅长舞蹈的人,到了这里,居然还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跳这么庄严肃穆的舞。直到最后一个动作,那是整段舞蹈之中最难的一部分,因为得跳到这正中央的那口大鼎之上,做最后的定格。平时练习时,她只用高凳代替大鼎,这会子成了真鼎,心中总有些惴惴然。   只听音乐一转,贵女一个马踏飞燕,跳上大鼎的鼎沿。不算宽敞的鼎沿,贵女竟然立得稳稳当当,并且,随着乐声进入高潮,贵女缓缓抬起一只腿,直到抬过头顶,兰花指一翻,单脚独立,乐止舞停。   本来这一切都是那样顺利,弃疾在祭台下也长舒了口气,以为总算大功告成。可就在最后一瞬的定格时,出现了一个怪异的现象。原本那太阳已跳出东山,都快要升到中天,忽然,整个大地黑了下来,虽比不过黑夜那般的黑,但在这样的大白天也是异常的明显。众人望向天空,却发现那原本金灿灿明晃晃叫人不敢直视的太阳,此刻却成了一只镶了金边的黑球。李甲惊叹一声:“日食!”   那祭台上的贵女也震惊自语道:“日食!”   那日食的金边上,一点金光尤为突出,璀璨得好像一枚戒指上镶着的一颗宝石。忽然,自那宝石上射下来一道光束,直直朝那大鼎之上的贵女射了过去,射中了贵女的胸口。那贵女在震惊中失去知觉,眼看就要从大鼎上倒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弃疾一个飞身,他本来就站在最前排,这会旋即就到达大鼎前,在贵女摔下来时,接住了她。   之后,日食瞬时即过,大地复得光明。   熊虔与楚后赶到台上,李甲也随之赶来。还没等熊虔问什么,弃疾一把抱起昏迷贵女,向熊虔道:“陛下,表妹平日身子便弱,想是经过这一番后累着了,臣弟这就送她回府。”说着,便转身往祭台下走去。   “慢着!”熊虔突然开口。原本有些喧哗的现场,蓦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祭台中央。   弃疾停下脚步,手心已出了些许的汗,怀里的人仍旧昏迷着。   只听熊虔沉着声,向台下道:“王医令,上来,为侯女探病。”   台下大臣中一人出列,小跑着上了台,向熊虔及楚后见礼后,走到弃疾面前,又向弃疾行了礼,便执起贵女的手,诊脉良久,方向熊虔回道:“陛下,侯女脉象虚弱,气息不定,虽无大碍,但需多加修养。”   熊虔沉着脸,所有的人都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才道:“五弟,那便送侯女回府,随后寡人便去探望侯女。”   弃疾道:“那臣弟便先行退下了。”说完,抱着贵女,穿越人群,往宫外而去。   天空又恢复晴空万里,一切归于平静。   —*—   一路狂奔回府,弃疾匆匆将贵女抱到香兰居中,命侍女雪与侍女娇换下礼服,脱下面具,又命侍女雪悄悄将礼服和面具送到安远侯府中。再命人请来府医,府医看后,说的话与方才那王医令说的如出一辙,弃疾这才放下心来。   忽又想到刚刚那束奇怪的光,便也不管男女之别,一把扯开那昏睡之人的衣襟,看看是否被光束击中。莫不是如雷电击人一般骇人?   一段雪白玉肌展露出来,脖颈间挂着一块白玉。弃疾先仔细查看了一下她的肌肤,又将白玉托在手中端详了一阵后放回去。还好,没被击出什么伤来。复将衣服整理妥帖。又吩咐侍女娇:“娇,照顾好公主。”侍女娇应下。   这才出了香兰居,朝安远侯府而去。 ☆、玉言成谶   安远侯府之中,桃夭闺房之内,一干婢女在屋里候着,桃夭倚枕而坐,仍旧一副病若无力的样子,弃疾端了凳子坐在床边,问着桃夭身体可有哪里不适。正在这时,屋外有人高声道:“陛下,王后驾到!”   弃疾赶紧起身迎出,而熊虔及楚后已跨进了屋中。   弃疾躬身行礼,道:“陛下,王后。”   屋内一干人皆跪倒在地。   熊虔道:“平身。”   众人谢恩起身。熊虔绕过众人,来到桃夭面前,此时,桃夭正艰难地跪在床上。楚后笑着走过去将她扶起,和蔼道:“妹妹,快躺好,你身子本来就弱,不必多礼。”   桃夭道:“多谢陛下,王后。”复又如先前一般靠坐下。   熊虔向桃夭,笑道:“此番献舞,表妹辛苦,寡人带了一些宫中的药品,给表妹补补身子,已命人放到库房去了。”   桃夭连连道谢。   熊虔又向弃疾道:“你府中与侯府比邻,平日也要多加照看表妹才是。”   弃疾道:“那是自然。”   几人再说了几句不关痛痒的话,熊虔一行临别之际,楚后忽然瞥见那桌上的礼服和面具,便道:“本宫就将这礼服与面具带回去了,省得表妹劳心劳力再差人送还。”   桃夭道了谢,任由楚后命人将那两件东西拿走。   众人离去,桃夭这才松口气,兴许是方才用神过多,这会开始咳嗽起来。侍女楠忙递上温水与她喝了才慢慢平复下来。向弃疾道:“表哥还是先回府去看看公主吧,我这里已无碍了。”想到公主她也是为了代替自己跳舞才出的这档子事,心中多少有些内疚。   弃疾也想着杜荔阳,便道:“如此,那为兄晚一些来看你。”   —*—   夜间,楚宫内,熊虔独自立在寝宫外,举头望天。黑蓝的天幕上,没几颗星子,倒是那轮满月,大如银盘,红似血染。白天见日食,夜里见血月,百年难遇的奇景,在今日一并遇上了,熊虔内心总有些忐忑。命人去请李甲,迟迟都还没来。他思索着什么,在原地踱起步来。   好一阵,一名内侍领着李甲而来,见礼后,那内侍识趣地退了下去,这殿前偌大的空地里,仅剩熊虔和李甲。   李甲今日的神色颇为紧张,深怕那聪明的王看出什么来。   熊虔指着天上血月,道:“爱卿,你看今夜这月。”   李甲抬头看去,道:“今夜月色如血。”   熊虔看向他道:“依爱卿看,此乃何兆?”   李甲掐指一算,不禁皱起眉来。   熊虔见他面色一变,忙问:“怎么?主凶?”   李甲摆摆手,道:“非也,此状是吉是凶,尚不可强行定论,有变数藏匿其中。”   熊虔奇道:“哦?变数?怎样的变数?”   李甲抬手指向血月处:“陛下请看,在那月亮东侧,有一颗星,今夜月色如此明亮,导致众星隐匿,而那一颗,却独自与月色齐辉。”   熊虔道:“那又如何?”   李甲道:“此星是乃变数也。”   熊虔看着那星子,眯起了长眼,语气缓慢却透着一股寒意:“依爱卿看,那变数是什么?”   李甲凝眉掐指,算了半晌,却没有结果,正奇怪之际,只听熊虔又道:“依寡人看,那变星当指东方一国。”   李甲讶然,却听他又道:“小小星子敢同日月争辉,不自量力,血月,预示着动武见血,此天象是指我大楚东侧有一星子一般的小国,将威胁我楚,当兵戈以抗。”   李甲听熊虔这一习言论,大惊失色,赶忙道:“陛下,这天象异常,当容臣再探测数日,方能得结果,那变星是否指一国家,还不可定论啊!”他深怕他们的王又用此招发动战争,想当初灭陈国之时,也是因着一出十星连珠的天象,强将陈国说成威胁我楚存亡之国,必须灭之,然后,就真的将陈国灭亡。   熊虔目光隐匿在夜色里,叫人看不真切,只听他道:“那依爱卿看,需要多少时日方能测出结果。”   李甲想了想,伸出三根指头:“三日。”   熊虔重复道:“三日?”   李甲点点头,不敢再说什么。   半晌后,熊虔一挥衣袖,示意他退下。李甲领命离开,方得自由。走在路上,他却一直好奇一件事,怎么陛下不问白天那日食之象,只问今夜的血月?不过,不追问也好,他至今都还没能参悟那其中玄机。天之意难测,王之意更难测,左右思不明,出了宫门,却没急着回家,朝另外的方向去了。   —*—   李甲走后,熊虔又命人去叫来了王医令。王医令急急忙忙赶来,还道是楚王得了隐疾,结果却是被召来问话的。   “王医令,寡人问你,今日你为献舞者诊脉,当真无异常?”熊虔严肃地问道。   王医令恭敬行礼:“回陛下,确无异常。”   熊虔又道:“你也曾为安远侯之女看过病,按理,怎么也能诊出旧疾。”   “这……”王医令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的确如此,今日舞者的脉象断然不是旧疾未愈的脉象,他忽然明白陛下今次召他前来是为何事,想到此处,更觉得这问题不好回答,倘若如实说,那陛下势必会推断有人冒充侯女献舞,那这事牵连就广了,但如若撒谎,日后被陛下知道,那莫说他这医令的饭碗,连吃饭的脑袋都保不住了。思索再三,才道:“人之脉象会随着时时世事、天气、食物、饮水等变化,也是有的,兴许侯女被那日光击中,导致脉象反常。”   熊虔听了,一双眼死死地盯着王医令看了许久,仿佛要将他看穿。   王医令见他眼中似有怒意,兀自低头思索着,或许,说实话至少会对自己好一点。想着,就预开口,却不曾想,还没等他说出一个字,便听熊虔道:“罢了,寡人今夜唤你来此之事,不要让第三人知晓,且下去吧!”   王医令一听,愣了一愣,赶紧仓皇拜别。   —*—   王医令走后,熊虔久久伫立望着血月。他忽然回想到一个故人说过的话:日隐月繁,玉言成谶,兴王之人,变星留痕。日食,血月,变星,这三个现象今日一并出现,难道那当初的压玉之言,当真就要成真?   此时,楚后自殿门内走来,手中搭着一件玄色披风,来到熊虔面前,为他披上。她温柔笑道:“陛下,夜里天凉,还是早些进屋歇着吧!”   熊虔却没回答,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楚后见他兀自思考着什么,怕打扰到他,便打算默默转身离开。却不料,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他却拉住了她的手,只听他用前所未有的低沉的声音道:“别走。”然后一把将她抱入了怀中。   楚后将头靠在他胸膛,关切问道:“陛下,是否发生了什么事,让陛下如此忧虑?”   熊虔将怀抱捂得更紧了些,就仿佛在大冬天里抱住了一个温暖的太阳,不舍得放开。良久,他才开口道:“王后,今日神祭时的异象,你如何看?”   楚后道:“陛下莫不是说日食?”   熊虔摇摇头:“非也,我说的,是献舞之人。”   “陛下是说,侯女桃夭?她一舞罢,那日食便出现了,且自那日环上射下来一束光,正巧击中了她,而她竟然只是昏迷,身体毫无异常。”楚后说着,越发觉得奇怪,“这些征兆的确十分蹊跷,陛下,可问过了李甲?”   熊虔道:“方才寡人找了他,但并未问及白天之事。”   楚后道:“陛下为何没问?”   熊虔叹口气,道:“因为寡人怀疑,那舞者并非侯女。”   楚后奇道:“并非侯女?那不是侯女会是谁?在饰面时若发现不是,李甲应当知道才对啊。”   熊虔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没问李甲白天之事。而且寡人怀疑,那舞者,是传说中的兴王之人。”   楚后不解道:“兴王之人?”   “哎!”熊虔一叹,带着一国之君不该有的苍凉与悲哀,幽幽道,“这,还得从父王在世时说起,我们兄弟五个,都不是嫡出,所以那时父王在立肆上犹豫不决,不知该立谁为好,后来巴姬——就是那个懂巫术的巴姬,她告诉父王,她有一块神玉,可测得立谁为太子,父王信了她的说法,一日,她便将那神玉埋于太庙之中,父王又假意召我们五个祭拜先祖,而他们就在暗中观察,是否有人能压到那块神玉,能压到的,便是神冥所指的太子。大哥子昭最先进去,他跨玉而过,我第二个进去,我进去后,跪下一拜,手肘碰到了那玉,三弟子比和四弟子皙进去都离那玉远远的,而弃疾那时连路都还走不稳,便由乳母抱着进来,可他虽小,却连续拜了两次都压中那块玉。”   楚后听了,道:“这可如何是好?大哥,陛下你,还有弃疾,你们一个跨玉而过,一个手肘碰玉,另一个直接就压到了玉,这又立哪个呢?”   熊虔道:“父王最终还是决定立长子为太子。我那时十分不能理解,按照那巴姬的说法,明明寡人已经碰到了玉,而大哥只是跨过了玉,并没触碰到,为何封他为太子,而不是寡人?”   楚后自知这问题回答起来会触碰到熊虔那根隐匿的敏感神经,便藏拙装不懂,只是摇头。   只听熊虔又道:“后来,我悄悄去问了巴姬,她最初都不愿意告诉寡人,寡人连续问了三次,她才说了一句话:日隐月繁,玉言成谶,兴王之人,变星留痕。”   楚后重复道:“日隐月繁,玉言成谶,兴王之人,变星留痕。陛下,此话何解?”   熊虔道:“意思就是,等到这日隐,月繁,变星,兴王之人同时出现时,巴姬当年的神玉测太子的预言就要实现。”   “什么预言?”   “按照巴姬的说法,当年本该立弃疾为太子。”   楚后大惊。   熊虔说完那预言,自己也被骇住,又将楚后搂紧,似是不安道:“寡人绝不信,寡人才是真正的王,当年那巴姬胡言乱语,不足为信,寡人才是,才是天命所归的王!”   楚后赶紧拍背安抚。谁能想到,唐唐大楚国君,一生都被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巫蛊之言所困扰。   那血月与今日天空中唯一的星子,安静地挂在那里,看着这巍巍宫阙,它们虽从不言语,却叫人异常不安。 ☆、汝妻非我   郢都街道上,一处酒肆内,挂在柱上的盘灯已烧了许久,现下都不算亮堂了。街上黑漆漆的,该打烊的店早已关门,仅剩这么一处光亮。年过半百的酒家走到那盘灯下的桌子旁,笑道:“二位客官,不知酒喝得怎样了,小店要打烊了。”   桌旁对坐着两人,正是蔡从与李甲。蔡从笑道:“店家,时辰上早,何必急于关门呢?”   酒家笑起来:“客官,这可不早咯,你瞧这街上,都没人了。”   李甲也笑着,自怀中掏出一块银子,放到桌上:“店家,再去抱坛酒来,容我兄弟二人在你这再坐半个时辰,这银子,便是你的了。”   酒家拾起桌上银子,举到盘灯下仔细端详了一番,方殷勤笑道:“既然如此,那再为二位客官添些灯油来,将灯火烧亮些,二位客官慢慢吃酒。”说完,就去拿了酒,添了火,立在柜台内悄悄将银子送到口里咬了咬,宝贝似的收到了怀里。   蔡从喝了口酒,道:“师兄,依你之言,那王家当真要去我家闹事?”   李甲拿起一块下酒的油饼,咬了一口,道:“听王家之意,的确如此。”   蔡从也拿了个油饼来吃,一边吃一边道:“如此,那我得遣人回去烧个信,好做准备。”   他二人说的那王家,便是楚王,说的蔡从家,便是蔡国。李甲意在告诉蔡从,楚王有攻打蔡国之意。血月之东的变星,楚王强行将它理解为了楚之东一国,那可不就是蔡国!   李甲举起酒盏,蔡从会意,两盏相碰,同时喝上一口。听李甲又道:“师弟,为兄尚有一事不明,还要向你请教请教。”   蔡从笑道:“师兄但说无妨。”   李甲将身子前倾些许,将预开口,忽而瞥见那不远处的柜台后,酒家正拨弄着算板点钱。那酒家看上去虽并未在意他们的交谈内容,但他总不放心,接下来他要问的问题,如再用东西来指代,恐怕就很难懂了。于是便道:“我看,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咱们走着说。”   蔡从见他神秘兮兮,欣然答允。二人起身,向酒家招呼了一声,离开了酒肆。酒家目送他二人,心道这二人拿了银子却只喝了几口酒,达官显贵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遂收了桌子,打烊家去了。   今夜之月太过红艳,街上承了月光,倒也不显漆黑。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步调倒是一致,李甲年长一些,身体更加消瘦,蔡从不算太高,但比例还是比较协调。蔡从道:“师兄不是有话要说,四下无人,但说无妨。”   李甲指向那天上血月,道:“你看今夜月亮。似乎有一场腥风血雨要来临。”   蔡从笑道:“师兄卜算预测之术在我之上,从倒是没看出有见血之象。”   李甲看看他,道:“你呀,莫要在我面前装糊涂,你测算出的东西,恐怕比我多,陛下便是瞧了今夜天象,才预将矛头指向你母国的。我还要问你,今日出现这许多异象,不知其中是否存在联系,我思来想去,始终参不透。”   蔡从笑道:“师兄参不透,是因着不知道一句话。”   李甲道:“哦?什么话?”   蔡从道:“这话,恐怕没几个人知道。”   李甲挑眉:“怎么,不愿告诉我?”   蔡从一笑:“非也,师兄为人我能不知,我必定是要告诉你的,不过还请师兄听了后,烂在腹中,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尤其是陛下,切莫要让他知道你晓得这句话。”   李甲听了他这习话,心头已痒痒起来,急道:“听你这么说,我越发想知道是什么话了,快快说来。”   “日隐月繁,玉言成谶,兴王之人,变星留痕。”蔡从缓缓念道,“此乃先王的巴姬所留之预言,当年五子选嗣,一玉断太子,这事想来你也听说过。而那句话,便自那件事得来。”   李甲不可思议:“五子选嗣天下皆晓,后来先王也只当是玩笑不了了之了,怎还有句预言,倒是不曾听说。”   蔡从道:“这是楚宫中的一个秘密,知道的人并不多,想来公子比与公子皙都不知道。”   李甲见他未曾提及公子弃疾,便问:“那你们公子可知晓?”   蔡从道“我们公子?他知道又怎样,也不过当一句戏言,从不当真。”   李甲又将那句话重复一遍,一边领悟一边道,“日隐?”说着,抬头望向月亮,“月繁?变星?”又低头想了想,“兴王之人?”   蔡从见他想得入迷,不禁摇摇头。李甲想着想着,忽然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兴奋道:“兴王之人!”   蔡从对他笑着,两人默契点点头,互相心知肚明。复又继续前行,那一对人影幽幽地被拖在身后,天上的月仍旧安静地照射着大地,等待着人们的解读。   —*—   杜荔阳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她原本应该呆的那个年代,梦到了公元2017年。似乎是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爸爸穿着一套浅灰色秋睡衣坐在书房,手捧着一本书,正仔细研读着,她开门而入,梦里的她穿着她最爱的米老鼠头像的幼稚睡衣,跑过去一把抱住了爸爸。   “爸爸,你在看什么呢?”一边问着,一边翻过封面来看,“史记?爸爸,你怎么看起史记来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人生那么长,就该多读书,你呀,也该多读书,整天抱着手机干什么?”爸爸伸手点她的鼻子。   她调皮地吐吐舌头道:“那爸爸教我,来,咱们今天学史记!”   “好啊!你先看看,不懂的可以问我。”爸爸将书递给她。   她坐到爸爸旁边的凳子上,随便翻开一页读起来。可读了一阵,她抬头,不耐烦道:“爸爸,都是文言文,全都看不懂,不如……你翻译成白话文,就像讲故事一样讲给我听吧!”   爸爸伸手捏捏她的脸:“你呀,好吧,那咱们就讲楚平王。”   她问道:“爸爸,这么厚的史记,为什么要讲楚国,楚国那么多代国君,为什么要讲楚平王呢?”   爸爸笑得和蔼,眼中露出一丝温暖的伤感,梦里的她怎么也看不懂爸爸的这个表情,只听爸爸道:“因为啊,没准日后你用得着。楚平王,共王的第五个儿子,康王和灵王的弟弟,芈姓,熊氏,名弃疾,即位后改名为居。”   说到此,她打断道:“弃疾?爸爸,你说弃疾他是楚平王?他可没当国君哦!”   爸爸一笑:“快了。”   她愣住,却听爸爸又道:“史记中有记载的,他的第一个妻子是郧女。”   “什么?郧女?”她激动道,“不是我吗?”   爸爸摸着她的头,慈祥地笑着:“你想嫁给他?那……你不要爸爸了?”   她心中一凛,眼眶瞬间便湿润了,一把抱住爸爸:“爸,我要怎么才能回到你身边?”   爸爸伸手为她擦去脸颊的泪,道:“你从小戴着的玉,还在吗?”   她从脖间拿出那只豆蔻玉髓,泪中带笑道:“在,还在,你看!”   “一定要保护好它。”爸爸郑重道。   她怀着疑问使劲点头:“可是爸爸,我怎么才能回到你身边呢?”   爸爸只是笑,却不再说一个字。顷刻间,爸爸的身影陡然消失,连自家的书房也凭空不见,自己又莫名坐在了香兰居的院子里。一个着玄色礼服的男子牵着一名穿正红礼服的女子走了进来。那男子赫然就是弃疾,而那女子却是一张生得极美的陌生面孔。她看见弃疾,笑着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袖:“弃疾,你今天是在试穿我们成亲的喜服吗?”忽又瞧见弃疾的手牵着那陌生女子,心下就有些不安起来,问道:“她是谁?”   弃疾露出他平时对她惯有的笑:“她?自然是我的新娘!”   “什么?她是你的新娘?”她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两步,“那……我是谁?”   “你?”弃疾皱眉思索起来,“你是谁呢?”仿佛他本就不晓得她是谁。   她急道:“我是杜荔阳啊!我是鄢国的公主!”   弃疾奇道:“你是鄢国公主?不,你不是,鄢国公主已经死了。”   “死了?”原本晴朗的天忽然劈下来一个炸雷,轰隆一声巨响,吓得她跌倒在地,然后,顷刻之间大雨倾城。   弃疾与那陌生女子不再看她,应该是眼中全然没有了她,两人转身,兀自有说有笑地走去。   “弃疾!弃疾,别走,弃疾,弃疾!”她不断地呼唤着,可任由她怎么撕心裂肺地呼喊,弃疾始终都没回头。他依然携着那个陌生女子的手,走向虚无。   隔着一层雨帘,却仿佛隔着两千年。   自天空缥缈之处幽幽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阳阳,阳阳,阳阳。”那声音不断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一遍一遍,随着雨滴落进心坎。   “爸爸!爸爸!是你吗?”她好想爸爸,她不要在这里,她只要爸爸,听,爸爸在叫她呢!她不停地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   时间已过子时,一个惊雷,月没星隐,整个大楚瞬间被一场惊心动魄的雨给包围。司马府的香兰居里,弃疾抓着杜荔阳的手,杜荔阳迟迟未醒,现在又开始说起胡话来。弃疾依稀听到,她一会儿在叫他,一会儿在叫“爸爸”,出了一身的汗,流了一枕的泪,可就是不见醒来,任凭他怎么呼唤。   他急道:“府医,府医呢?快,快去叫来!”   侍女雪急急忙忙去请来了府医,府医冒雨而来,身上已被淋湿,一进香兰居,便见弃疾一双眼红得吓人。只听弃疾急促道:“快,快看看她怎么了?”   府医被弃疾这阵仗给吓了一跳,不敢怠慢,当即跑过去为杜荔阳诊脉,脉象却没见异常,估计是梦魇难醒,便拿出银针,为她刺穴。果然,不一会儿,杜荔阳大叫一声,睁开了眼。   弃疾连忙过去抱住她双肩:“你醒啦?你终于醒了!”   杜荔阳看见弃疾,瞬间泪如雨下,支起身子一把抱住弃疾。   众人见状,忙识趣退下,侍女雪走最后头,将门悄悄合上。屋内,只剩他二人。   弃疾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杜荔阳哭诉道:“我梦见你娶了别人,呜呜呜呜……”   弃疾笑道:“那是梦,我怎么会娶别人,你才是我的新娘。”说着,低头吻了一下怀中人的额头。   怀中人却带着哭腔道:“呜呜,可是那个梦好真实啊!爸爸,爸爸他在叫我,在叫我回去!”   “爸爸?你是说你父亲?”弃疾奇道。   杜荔阳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重重点头。   弃疾温和笑着,伸手将她胡乱搭在额头上的濡湿发缕轻轻拢到耳后:“你想家了。”   杜荔阳流着泪:“我想回去。”   弃疾为她擦去眼泪,笑得柔软:“可是,你说你来自一个叫未来的地方,那个地方又没在当下的任何一个地方,怎能回得去呢?”   杜荔阳兴奋地掏出自己脖间的豆蔻玉髓,告诉弃疾:“你看,爸爸在梦里暗示我,兴许它是送我回去的关键。”   弃疾看着她,一直微笑着沉默良久,又重新将她揽入怀中,这一次,他用了毕生所有的温柔抱着这个女子,缓缓地说出:“答应我,在你还没回去的每一天,做我的妻。”   她忽然想到梦里爸爸对她讲的史记,方道:“可是你的第一任妻是郧女!”   弃疾道:“你又怎得知?郧女又是谁?”   她道:“梦里得知,郧女是你的第一个妻。”   弃疾轻轻一笑:“梦怎么当真,你才是我的妻!”   我真的会是你的妻吗?她享受着他温暖的怀抱,手里攥着那枚神秘的玉髓,思索着什么,又道:“等日后得空了,你带我去一次充国好不好,我想去找这玉髓的来历。”   “好。”   屋外下了一夜雨,稀里哗啦的,她也不知自己何时再度睡着的。第二日,在他怀里醒来。 ☆、相秋相忆   书房内,弃疾坐于案前,手执一枚桃花状飞镖,眼光却望着不远处空地,愣着神。那桃花镖正是那日在半山小筑的橘树上取下的那支。   不一会儿,蔡从自门外进来,见弃疾正发呆,行礼道:“公子。”   弃疾回神,笑道:“蔡卿,你来了,坐吧。”   蔡从坐下,道:“公子,不知找从有何事?”   弃疾道:“昨日后半夜,公主她噩梦缠身,是否和昨日那日食有关?”   蔡从笑道:“回公子,昨日怪象可不止一个,那句压玉预言,昨天全都应验,日食,血月,变星,兴王之人,一并显现,恐要不太平了。”   弃疾一想:“难道兴王之人的身份已经暴露?”   蔡从道:“从以为,陛下他也知晓那句巴姬之言,恐怕……”   弃疾心中一凛,站起身来:“陛下向来对那句巫蛊之言耿耿于怀,当年,若非他听着乳母告诉我那句预言,又怎会下毒毒哑乳母?怪道昨日专成来探侯女,莫不是以为侯女便是兴王之人?”   蔡从道:“并非不可能。”   弃疾道:“蔡卿,布置下去,在安远侯府四周多设暗卫,务必保证侯女安全。”说完,想到手中桃花镖,又道,“再派一只暗卫,专程保卫公主。”   蔡从拱礼:“唯。”   弃疾道:“蔡卿忙去吧。”   蔡从却迟迟未退下,似要说话,却欲言又止。   弃疾见状,问道:“怎么?蔡卿还有事?”   蔡从这才道:“当年巴姬之言,已悉数应验,公子难道不做其他打算?”   “其他打算?”弃疾奇道,“什么打算?”   蔡从笑道:“公子知道从说的何打算。”   弃疾亦笑道:“本公子可不知你在说什么!”   蔡从见他们公子一味装傻充愣,也不再接这茬,方道:“既然如此,那请恕从自作聪明了,哦,对了,公子,接下来便是准备公子与公主的大婚,从本该义不容辞帮忙张罗,奈何家中有事,必须回一趟,还望公子恩准。”   弃疾笑道:“且去吧,大婚之事自有陛下安排人来做,早去早回便是,莫要等我大婚当日你还未回,仔细你的皮!”   蔡从弯身行礼:“谨遵公子令。”   —*—   郢都郊外,半山小筑所在的山上,一片野竹林枝繁叶茂,一个黑影在林间穿行着,最终来到竹林深处的空地落定。   原来,这空地中有一座坟冢,陈旧的墓碑上,隐约可见其上的墓志铭,上书:爱妻相忆之墓。那墓碑上的朱漆已失掉了不少颜色,观之大约也是两三年前所立,但见那坟上,却没有长起一株杂草,仿佛有谁经常照料着。   那黑影伫立坟前,摘下面纱,显现出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孔。那女子未施粉黛,却天然一股清澈之美,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口,肤色虽不算白,却干净异常,一颗痣都难寻见。这样透彻的一张面孔,按理说,也是美人一个。她的确算美,可她那眼神,却狠厉冰冷,仿佛谁欠了她全家的命一般,看你一眼,便叫你为之一吓。她蹲下身,伸出一只纤纤玉手,缓缓抚摸那墓碑,眼中那股狠厉,又化作无限伤感,只听她开口道:“阿姐,我是相秋,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吗?这么多年过去,那些人都还活着,是相秋无能,迟迟不能为你们报仇。阿姐,那个男的他要娶别的女子为妻,你瞧,你当年心心念念之人,也不过如此,你放心,我一定会亲手手刃他,手刃楚王,为我们一家报仇,为陈国报仇!”正说着话,忽听身后一声异响,像是谁的脚步落在枯竹叶上发出的沙沙声。   “谁?”她一个警觉转身一看,却见不远处一名约摸五十许的老妇人,一身赭石色裾裙,身材消瘦,赫然正是弃疾的乳母。见到来人,她放下心中警戒,“是你!”   乳母走上前,对她一笑。   相秋仍旧面无表情,话语却软了些:“这么些年,多谢你照看阿姐。”   乳母比划着,意思是,这都是弃疾的嘱咐,每隔一个月,便要来为相忆的坟头除草。   相秋冷哼一声:“他若当真钟情我阿姐,当年又怎会带兵灭我陈国,杀我全家,害得我阿姐含恨自尽。”   乳母又比划——当年之事,并非是弃疾之过,如今天下纷乱,国与国之间交战比比皆是。   相秋看着自己阿姐的墓碑:“是他对不起我阿姐,当年还说非我阿姐不娶,如今,却要娶别的女子,我阿姐若是在世,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乳母垂下头,叹口气,将双手收到腹前,不再表达什么。   相秋看她一眼:“你去吧,我不会伤你,你当年对我和阿姐也算不错。”   乳母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去。等那竹叶碎玉之声渐行渐远,相秋又戴上面巾,眼中含着恨意:“阿姐,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娶除你之外的其他女子。”说完,纵身飞出竹林。   —*—   “公主,可还有东西要拿?”   香兰居内,侍女娇抱着一叠衣物笑问杜荔阳。   杜荔阳懒懒地斜倚在凉榻上,吃着蜜饯,瞥一眼她手中东西:“不用,就这些换洗衣物便成。”   “依娇看啊,公主大可连这些衣物都不必带,驿馆离司马府又不远,况且再过几日,公主就又要回到这里。”杜荔阳笑起来,抓了一颗蜜饯,递过去:“来,你嘴甜,多吃蜜饯。”   侍女雪自院外进来:“公主,雪也要吃蜜饯,你只疼娇,不疼雪。”   杜荔阳又抓起一颗:“我们雪聪明可爱,公主我都快疼死了!”   侍女雪接过蜜饯,放进嘴里,边吃边道:“门外车马已备好,公主若收拾妥当了,便可去驿馆了。”   “好。”杜荔阳点点头,默了一会儿,又道,“对了,你们公子呢?上朝也该回了吧。”   侍女娇忽而捂嘴一笑:“公主,只不过十几日不能见,又何必在乎这么一面。”   侍女雪又自己抓了一颗蜜饯吃:“娇,你是不懂,我常听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一天不见啊,就像隔了三年呢!”   杜荔阳经不住玩笑,耳根泛红,嗔道:“两个死丫头,当心本公主日后将你们配给那街头的二麻子,天天跟着他做麻饼。”   侍女雪摇摇头:“我才不要,那二麻子的脸就跟麻饼似的,谁要是嫁给他,亲上一口后恐怕日后再不吃麻饼了。”这话一说,自己先不好意思红了脸。   侍女娇戏谑道:“你个小丫头,整日亲啊亲的,不害臊。”   侍女雪傲娇道:“人家哪里不害臊了!哼!”   杜荔阳见她二人颇可爱,不禁笑出声来。却忽又听见自门口传来了弃疾的声音:“何事如此好笑啊?”   杜荔阳一见弃疾,一下就从凉榻上弹起来,跑到弃疾面前:“你来啦!”   弃疾一笑:“怎么,想本公子了?”   杜荔阳怎料他今日如此没羞,扭捏着转过身去:“谁想你,自作多情。”   谁料,弃疾却自身后一把搂住了她。她一惊,心下却比方才吃的蜜饯还甜。两个丫头偷笑着悄悄退下,没了,还不忘将房门掩上。   “你做什么?青天白日的。”杜荔阳柔声嗔道。   弃疾掰过她身子,让她正面对着自己,却见她羞垂着头,如一朵盛了朝露的芙蓉,不堪露水重量,娇垂花颜。见她如此,情不自禁便在她额头啄了一口。   杜荔阳抬头,惊讶地看向他。   他却笑道:“怎么?亲一口不行?”   杜荔阳一笑:“不行……得这样亲。”说完,一搂对方脖子,踮起脚尖,扬起头,吻住了弃疾的唇。弃疾愣了愣,随后,紧搂住她的腰,将两人身子紧贴,唇舌回应。   室外的兰草气息被微风送进来,清香肆意,叫人无比陶醉,流连其中,不可自拔。   良久,杜荔阳忽感觉身下有个炙热的硬物顶到了她,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就预挣脱,却不料,对方不仅不松手,还不松口,她越是挣扎,对方就越强势。一会儿后,好不容易让对方松了口,她大口喘着气:“你放了我,快把我箍死了。”   哪知,弃疾仍旧不放手,将她的腰箍得牢牢的,眼神中如蒙了一层炙热的水汽,眼光灼灼:“不放,今次你搬进驿馆,要等你我大婚当日才能抱了,今日我要把这十几日的抱个够。此时本公子真恨不得今日便是洞房花烛之夜。”   “谁叫你们这里怪规矩多,成亲之前我得到驿馆去住。”   “就是啊!”此刻他也对这习俗深恶痛绝。   哪知,杜荔阳却一笑,趁他不备,一跳而起,双腿便盘到了他腰间。   “你太高了,那样我脖子疼,不如这样吧!”说完,又一口咬了下去。   突如其来又意想不到的热吻,让弃疾措手不及又难以自拔。   兰花朵朵,都开进了心里。   —*—   驿馆内,几个从人已把公主即将要来住的屋子打扫了一遍,卫溪立在案前环视一圈,道:“公主喜欢花,去端几盆花来放着。”   其中一个从人领命退下。   忽又跑来个从人,拿了些瓶瓶罐罐来请命:“将军,公主从前的药品放到哪里?”   卫溪随意拿起一小瓶,这是公主身体不好时常服的药丸,有抑制咳嗽之效,他来时,特意带了许多来,却不曾想,公主竟然大好,以后怕是再不需要这些药:“公主病已大好,留着也无用,拿去扔了罢。”   从人领命,转身预走。   卫溪突然又想起什么:“等等。”   “将军还有何吩咐?”   “将这些药给我吧。”   从人奇怪着,还是将药全部递到了他手里。   过一阵,他又叫了个从人问:“公主还未到吗?”   “回将军,还未见公主车马来。”   卫溪颔首。现下都快午时,按理公主早就应该到了,怎么这会儿都还没到?他低头看了看手中药瓶:“我去看看,你们几个再检查一遍。”说完,走出房间,往驿馆外走去。   步子不疾不徐走到司马府门前,见接公主的马车还停在那里,上前问驾者:“怎么?公主还没出来?”   驾者见来人,忙道:“将军!公主还不曾出来。”   卫溪点点头。驾者还以为他要进去催,却不料他朝大门旁边走去,挠挠头,难道将军要去走后门?   卫溪走到安远侯府门口站定,望了一会那大门,又兀自徘徊起来。那门口守卫见有陌生人在府门口转悠,大声呵道:“何人?莫要在此地走来走去,速速离开。”   卫溪差点没反应过来那人说的自己,忙上前道:“两位爷,吾乃你们侯女之朋友,劳烦请将此包裹转交给侯女。”   先前呵斥的守卫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穿着不俗,接过包裹打开查验,却是些药瓶,犹豫一番方道:“你在此等候,容我拿进去看看。”   卫溪忙道:“只需交给侯女便好,在下先离去了。”说完,已转身走去。   守卫莫名其妙,还是将包裹拿着,进到府中,没走两步竟遇着侍女竹,正好,他便将那包裹给了侍女竹。   侍女竹奇道:“这是何物?”   守卫道:“方才有个男子过来,说要将此物交给侯女。”   “他还说什么?”   “他说是侯女的朋友。”   “哦?领我去看看。”   守卫道:“他已离开了。”   侍女竹还是跑出去看了看,正巧在那路头转角处看见个熟悉的背影,若是迟出来一步,便看不见人了。她赶忙追上去:“卫将军!卫将军!”   卫溪走着走着,忽听到有人叫他,便转过身去,却见那跑来的姑娘有些眼熟,便停下脚步。   侍女竹跑到他面前停下:“卫将军,真的是你!”   “你是?”卫溪想不起来她是谁,见她打扮,当是侯府的婢女。   “婢是侯女身边的侍女,名唤竹。”   “哦!”卫溪想起来,笑道,“原来是姑娘你!”   侍女竹道:“将军是来找我们侯女的吗?”   卫溪道:“我有一些止咳之药,送来给侯女,兴许用得上。”   侍女竹手里正拿着那包裹:“是此包裹?”   卫溪点头:“正是。”   侍女竹忙行礼:“如此,多谢将军。不过将军怎不进府坐坐,就要离开?”   卫溪笑道:“不了,我还有要事在身。”   说着,便听到不远处一声烈马嘶鸣,又听见赶马之声,当是公主车驾已启程。“劳烦姑娘将这些药转交侯女,我先告辞了。”   侍女竹行礼目送他离开后,抱着药回到府中,彼时桃夭正坐在榻上刺绣。“侯女,方才卫溪将军来看侯女了,还送来了止咳药。”侍女竹抱着包裹走到榻前。   桃夭放下刺绣,奇道:“谁?谁来看我了?”   侍女竹笑道:“就是那个鄢国的卫将军。”   桃夭颇为意外:“那他人呢?”   侍女竹道:“已经走了,据说今日他们公主便要搬进驿馆,想来他是来接他们公主的。”   桃夭见她手中拿着一只小包裹:“这是他拿来的药?”   侍女竹点点头。   “给我看看。”   侍女竹把包裹递到桃夭手中。桃夭打开包裹来看,见是大大小小的药瓶,便不自禁望着那些药瓶出了一会儿神,思绪便飞到了那一夜去,想到那个意外之吻,不禁面飞红霞。   侍女竹见他们侯女这副脸色,紧张问道:“侯女可是有哪里不适?”   桃夭回神:“哪里有不适了?我很好。”   侍女竹讶然,她还是头一回听到从他们侯女口中说出自己很好的话。不过转瞬又咳嗽起来,但这一次八成是被口水呛的。 ☆、忘川崖上   婚礼这一日,天气异常的好,可见李甲的卜算能力的确不错。喜轿早被饰了五彩鸟羽,垂了红绸丝帛,挂了玉璧珍珠,特有的红底厚重轿帘上用黑丝线绣着繁复的对称花纹。   一顶喜轿便如此精美,停在驿馆门前,络绎的行人不免驻足观望。郢都的百姓都晓得这一日办婚礼的是谁,正是他们的司马大人,公子弃疾,娶的是那鄢国的公主。   驿馆内一大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侍女从人东奔西走,手里没有一个空闲。杜荔阳今日被化了一个浓艳的妆,腮红抹得有些重,她不大满意,正拿着丝帕擦着,口里说道:“哎呀,不成,跟红绿灯似的,不成,不成!”   侍女娇忙拉着她的手阻止:“公主,今日是你与公子大喜之日,理该红妆,不可擦掉。”   杜荔阳无奈:“那……那也太夸张了吧!”   侍女雪端着一只托盘,盘内放着一把五彩鸟羽金丝绕系的华丽面扇,扇坠是雕了喜兽的羊脂白玉,笑道:“公主若是担心别人看见不好意思,大可不必,您忘了?还有面扇呢!”   被两个丫头一劝,这才勉强接受。   裙摆奇长的礼服已经穿好,妆也化好,铜镜里的新妇仔细端详着自己,新妇还是头一回觉得自己这张脸竟然这样美,当然,她始终觉得那红绿灯腮红略重。但一想到下一刻就要成为那个人的妻,难以抑制的笑便浮上了眼角。   “公主,娇这就给你梳头。”侍女娇拿起铜梳为她梳起头来。自头顶缓缓向下,三千青丝柔顺地贴在红色礼服上,红黑的配色,天然的庄严肃穆。   “公主,要笑就笑出来吧,莫要憋坏了!”侍女雪调戏起她们公主来。   杜荔阳扭头瞪她一眼,却又被侍女娇命道:“别动!”   杜荔阳瘪瘪嘴,又乖乖坐正,假作严肃道:“雪,将面扇给我!”   侍女雪端过去,她一把抓起面扇,就往脸上一挡,这下她大可在扇子下偷着乐,再不会被这两个丫头嘲笑。侍女雪起先还不知他们公主这么早就把脸遮着干什么,却发现公主她肩膀不住抖得厉害,与侍女娇对看一眼,两个侍女也偷笑了一回。   窗前的山茶开得正姸,一朵朵盛了清晨的露水,更显红艳欲滴,就好似新嫁娘脸上的红胭脂。   “公主,你瞧那花,真美。”侍女雪瞥向窗外看着那一院子山茶。   侍女娇看向窗外,忽然灵光一现:“不如摘两朵簪在公主发上,正好相得益彰。”   侍女雪道:“这主意甚好,我这就去摘。”   她正要跑出去,却忽然听到一声不知哪里传来的陌生声音:“我帮你们摘。”   三人还不及反应,便见自窗外飞进来三朵山茶,那山茶飞行速度奇快,一眨眼功夫,三朵山茶已分别打到了三人的胸前。   没成想,就是那么朵山茶花打在身上,竟会那样痛,下一刻,三人纷纷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杜荔阳第一反应是,难道这是传说中的点穴之功?   窗外山茶深处出现一个紫衣人,那紫衣人蒙着面。前一刻见她还立在山茶旁,下一刻,也不知紫衣是如何移动的,竟到了他们面前。   三人都预大喊,却发现自己不仅不能动,还不能出声。两个侍女眼睁睁看着紫衣走到杜荔阳面前却无能为力,急得面红耳赤,瞪着眼,泪都快急出来。顷刻,只见紫衣一闪,携着杜荔阳跳出了窗外。两个侍女看着紫衣带着公主跃上院中廊桥的房顶,不见了踪迹,途留房顶处刚刚升起的太阳。   过了好一阵,卫溪见时间不早,才进来催,却发现两个侍女被人定住,而公主已不知去向,忙解了两人穴道问:“公主呢?发生了何事?”   两个侍女大口喘着气,告诉他公主已被人掳走。他大惊,急道:“速速去告诉公子!”   侍女雪领命奔出。   “是怎样的人掳走的公主?”卫溪问留下的侍女娇。   侍女娇拾起地上一朵山茶,泣道:“是个紫衣蒙面人,听那声当是个女子,顶厉害,只远远自窗外扔了几朵花,便将我们定住了,将军,你说公主她……公主她……呜呜呜呜呜”   “收声!”卫溪被他哭得心烦,呵斥到,“公主不会有事。”仔细环视四周,不见有任何异样,却忽而瞥见梳妆台上赫然立着一只桃花状飞镖,入木三分地被人钉在案上,他取来一看,却觉眼熟,当是和那日在半山小筑见着的那枚一模一样。   这才衔接上那个猜测,原来那紫衣人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桃夭,而是公主。但公主初来此地,又无仇家,而那紫衣人掳人后又留下信物,那日见公子弃疾见到飞镖后的神色,如此种种,他推断到,八成那紫衣人是冲着公子弃疾来的。想到此,又想起弃疾有派暗卫保护公主,怎的出事时一个暗卫都没出现?   他旋即跳到屋外房顶上查看,只见有两个暗卫已被人割喉。想来其余暗卫也不得幸免。   卫溪立在房顶问正哭得泪人似的侍女娇:“紫衣人是从哪里出去的?”   侍女娇指着那处廊桥上方:“那边,就是那边。”   未及说完,卫溪已跳到廊桥顶,来到先前紫衣人掠过的位置,一跃而去。他自小学过追踪术,兴许、但愿,此次能派上用场。   —*—   此时,司马府内亦是一派喜气,各路王公大臣亲朋好友都已列席,弃疾已在前厅侯了多时,心中早就雀跃不已,只恨为何会有和亲成礼头一日必须住驿馆的风俗,现下巴不得吉时快快到来。正在紧张徘徊之际,突然闯进来个侍女。定睛一看,却是侍女雪。   见侍女雪来了,弃疾还道是杜荔阳早到了,忙问:“公主到了?”   侍女雪大口喘息着,脸上还挂着焦急的泪珠,急道:“公……公……公主被……掳走掳走了!”   在前厅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什么?”弃疾已来不及惊讶,直直冲出了前厅。   哪知刚领着一队人马冲到大门外,却见另一队人马停在了他们面前,中有一辆华丽轩车,车上下来一人,赫然正是楚王熊虔。   他不得不下马行礼:“王兄。”   熊虔看向他身后,笑道:“新人不在府中迎客,这是去何处?”   弃疾道:“王兄,公主被人掳走,恕臣弟招待不周,若午时臣弟还未回来,还请王兄找个由头,叫亲朋都散了。”说完,翻身上马,催马而去。   一阵风尘后,已不见弃疾一行踪影。熊虔望着弃疾等人奔去的方向,长叹一声:“怎会发生此等事?来人,传寡人口谕,调三百人马帮司马寻找公主。”   弃疾虽然焦急,却也不知从何下手去找,先是命人去郢都各处城门通报封门,随后自己则带了剩下的人来了驿馆,可进去查看一番并无收获,又出来上马,正预驾马,一个五六岁的稚子跑过来,手中拿着一只小竹筒:“有个姊姊说,给大人这个,大人便会给我银钱买糖吃。”   弃疾本没什么耐性,却瞥见那竹筒上刻了个“忆”字,忙自怀里随意摸了几个贝钱抛给稚子,自己则拿过竹筒,从竹筒内取出一只竹片,上刻:忘川崖。   旋即领着众人朝忘川崖而去。   —*—   忘川崖上,一泻千里的忘川花,殷红一片,在今日蔚蓝的天幕下,盛放得尤为惊艳。上崖只有一条路,其余地方,全被忘川花填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丝空隙。杜荔阳认得那花,小时候有一年祭祖,在别家坟头上看见过,红艳一枝,却有花无叶,孤零零开在坟头,那时她年幼,便趁着大人不注意,爬上了坟头,就预摘花。却被大人阻止,还被科普了一番。那时她便晓得,那样艳丽的花,就是开在前世今生碧落黄泉的彼岸花,又名忘川花。后来她还自己悟了悟,或许这花喜欢开在坟头,才叫了彼岸与忘川的名字。   杜荔阳虽不能动,但眼睛却是可以看见东西的。忘川花开成了一张巨大红毯,她还是生平头一回见。   紫衣人将她手脚都绑好后,才为她解了穴。由于长时间没动,还被架着飞檐走壁,现下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的,使劲挣扎了两下,却没能挣脱。冷声问一旁的紫衣人:“你是何人?为何绑架我?”   紫衣人面朝断崖,望着远处,幽幽道:“我绑你,只怪你要嫁之人是他。”   杜荔阳一听,竟是个女子声音,思绪一转:“难道,你是他的旧相好?”   紫衣人这才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似乎比想象中淡定:“你可知,这是何地?”   杜荔阳道:“我怎晓得?你抓我到这里来,是为诱弃疾前来?”   紫衣人有些诧异:“公主果然聪颖。”   杜荔阳忙道:“我和他乃政治婚姻,并无感情,你抓我,真是大错特错,他最多派人前来,他断然不会因为我而以身犯险。”   紫衣人似乎笑了笑:“公主不必着急,无需多时便晓得他会不会为你而来。”   杜荔阳开始在心中默默祈祷,弃疾千万别来,一看这里开了那么多彼岸花,就晓得不是什么好地方。   祈祷着祈祷着,忽听得远远地传来一阵阵急促马蹄声,再过一会儿,就见着一队人马出现在忘川花海的另一端。   隔着忘川,弃疾一眼就看见了杜荔阳,双手与双脚似乎都被绑着,身上殷红的礼服,几乎和这忘川花海连成一片,仿佛这么大片的花海全都是她的裙摆。   “阳阳!”弃疾勒缰驻马,在唯一的一条路上狂奔。身后的护卫也下得马来,紧随弃疾身后。   “别过来!”杜荔阳呐喊着。   而弃疾还是奔到了她面前。看着他焦急的模样,还有那顺着脸颊流下的汗珠,杜荔阳瞬间眼眶湿润。   紫衣人至始至终都没转过身来,一如既往地背对着忘川花海,眺望断崖另一端。   弃疾将目光落向紫衣人,眼光冷厉:“相秋。”   紫衣人总算转过身,注视弃疾半晌,忽然望天狂笑起来:“哈哈哈……”好一会儿,她竟然拉下了面纱,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孔,肤色不算白,但五官很漂亮。   杜荔阳惊了一惊,心思一转,果然是弃疾的旧相好,长得还成。   弃疾冷声道:“放了她,你我恩怨,与她无关。”   相秋嘴唇勾起,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看来,你的确很在乎她。”   杜荔阳赶紧道:“姑娘,我说过,我们乃政治婚姻,他来,也只不过是尽一国之责。你拿我来牵制他,这步棋就走错了。”   弃疾却道:“对,我的确在乎她,正因如此,倘若她少一根汗毛,你也不会好过。”   相秋激动起来:“那我阿姐呢?你又拿她当什么?”   弃疾道:“相忆已经死了!”   相秋茫然点头:“对啊,她已经死了,我们相家人没有一个活下来的,除了我。所以,这是老天的安排,留我下来为他们报仇,不只是你,还有你那心狠手辣的哥哥楚王,你们楚国的每一个沾染我大陈百姓鲜血的士兵,我都要一一找你们算账!”   弃疾已不想多做解释,因为他自己当年也是反对灭陈的,但同时的确也是他亲手拿着刀、拿着枪灭掉了她的母国,良久,他道:“你要我怎样?”   相秋一笑:“你若让我刺你一剑,我便放了她。”   “不要!”杜荔阳焦急大喊。   “大人!”他身后众人亦阻止道。   在众人的阻止声中,他却斩钉截铁道:“好。”说完,便一步一步朝相秋走来。   相秋已拔出了腰间剑。   众护卫本预杀上前,却被弃疾阻止。杜荔阳本想跑过去,却被相秋拽了回去。   “别碰她!”弃疾忙道,他已然走到了她面前。   相秋抓住杜荔阳的肩,一方面使她不能乱动,另一方面防止弃疾将她救走,若弃疾一有行动,她就一把将这女子推下崖去。她空余的手里是锋利的剑,是当年阿姐自杀时刺穿她腹部的那把剑,今日,她要把那一剑还给弃疾。她笑着:“你知道吗?这里的花叫忘川花,据说这种花开在死亡之路上。你看啊,今日这花海开得多么好,好得就像那一年你同阿姐一起种下的那一片芍药林。”   见着弃疾已站在了剑尖处,杜荔阳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淌,他千万不要那么傻,千万不要那么傻!   结果一眨眼,那剑就刺进了他腹中。却原来是他自己徒手握住剑刃,将剑拉进了自己的身体。咕咕鲜血流淌而下,融入身后的血红花海。   杜荔阳只觉得耳边轰隆一声,崖上一阵风来,忘川花海掀起一波一波妖冶的花浪。   “这一剑,就当是我欠你阿姐的,我们相爱过,我却害她家破国亡。”他的脸色已有些惨白,但依然屹立着,说出的话依旧那么铿锵,“放了她!”   相秋似乎也震惊不已,握剑的手都有些颤抖,一使劲,拔出剑来,鲜血顺着剑身流下,大滴大滴地滴在了土地里。   “我放她,你跟我走。”相秋要留下他,大楚的司马,楚王的兄弟,拿他来威胁楚王,凡事定能事半功倍。   身后护卫开始蠢蠢欲动,只待杜荔阳被放他们就立即行动。   相秋一把将杜荔阳推倒在地,然后瞬间抓住弃疾,剑指脖间。原本想冲上前的护卫又安奈了下来,前头两个护卫赶紧上前扶起杜荔阳为她松绑。   “都别过来。”相秋大呵,“给我让道。”   杜荔阳手脚得了自由,旋即冲上前。   “别动!”相秋剑锋一横,仿佛就要割破弃疾的咽喉。   杜荔阳停下,不敢再动,那冷冽的剑光闪得她快睁不开眼,她含着泪,沉声道:“我是鄢国公主,我若是姑娘你,便不会放我走,我两个都抓。”   弃疾急道:“阳阳,不可乱来。”   相秋一笑:“说得也是。”   杜荔阳缓缓走近他们,手里紧握着一把刚刚跌倒时抓在手里的尘土。等走到他们跟前只剩一步的距离,杜荔阳一挥手,尘土从她手中扬出,相秋来不及躲闪,双眼蒙了尘,闭上了眼。此时,弃疾一个反擒拿,夺过了她手中的剑,反过来指向了她的脖间。   等她双眼稍微清明一些,睁眼一看,发现时局已变。   所有人都以为既然已抓住了相秋,公子与公主也得了救,那么一切即将结束。可谁料,自那忘川花海的另一端的树丛内,蓦然飞出来一支冷箭,那冷箭的箭矢发着阴冷的寒光,没有人注意到它,它就那样不声不响地穿过花海上空,飞速朝他们中的一人飞去。   杜荔阳面向花海方向,可等她发现那支箭时,已经来不及闪躲。金玉相撞的脆响,在她脑海里如一剂古寺钟声。   被箭的力道射得退了一步,可她记得身后就是悬崖,出于本能,她顺势拉到了一个人的手臂,却是相秋的。   “阳阳!”那一刻,她听见一声凄绝的呼唤,穿破山霭,在悬崖间久久回荡,之后,她看见那悬崖上的一线忘川花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原来这忘川崖,竟真的要通往忘川。弃疾,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今日的礼服,真的很好看!   悬崖上的人试图追随她跳下去,却被身后护卫冲上来抱住。见他太激动,其中一个激灵的,冒死给了他脖子一挤手刀,便晕厥过去。   而那不远处的树林间,似吹了一场风,林动片刻,又恢复平静。   开在碧落黄泉的花,在璀璨的阳光里,融成一片诡异血海。   卫溪追随踪迹,总算赶来,而映入眼帘的,却是这样一个残局。弃疾腹部重伤,正处昏迷,而他要来找的人,却已不在。   “公主呢?公主呢?”他急切地揪起一个护卫的衣襟。   那护卫垂着眼,却不作声,颤抖着,伸手指向悬崖之下。   卫溪愣住,瞬间天旋地转,浑身一软,跌倒在地。 ☆、乔鱼救美   日头在蓝天里发白,白云游走在水面,幽幽的江水如镜般倒映着两岸青山,飞鸟的鸣叫在山水间回响,一尾渔船缓缓行来,渔夫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手执船桨,一茬接一茬得划动着。   这一切原本都平静如画,可下一刻,却听得先后两声巨大的水面砸裂声——噗通、噗通——像是有什么自山头滚落下来,砸得水花四溅,打破了这一江的平静。   渔夫循声一看,江水已炸出了几尺的高度,他原本也不晓得是什么掉进了水中,却见等那高高渐起的水花落下后,一条红色飘带浮出了水面。他心中一惊,莫不是有人掉进了水里?也不去多想,一个纵身跃进江中。在水里寻了一会,果然是两个人掉了下来。可力气有限,只好先救上去了一个,又下水去把另一个捞起来。待两个都捞上了岸,阳光照耀在他已不知何时摘了斗笠的脸上,麦色的肌肤发着亮,那张脸竟是个熟人的脸——乔鱼。   乔鱼大口喘了两个气,便准备将溺水的两个人救醒。原来这溺水的是两名女子,一个穿着一身紫衣,另一个穿着一身红衣。   他先将紫衣扶着坐起,在她背上使劲拍了数下,等那女子将吃进去的水都吐出来了,才将她放下。然后又去扶那个红衣,如法炮制。   等等!   他放下红衣的刹那,莫名觉得她熟悉不已,只不过一张脸被打湿的头发遮着,看不真切。   难道……   他迫不及待撩开她脸上的湿发,待看清时,大惊大喜。   “阳阳!”他一把搂她入怀,“我说我去找你,却不曾想,我们竟然这样重逢了,就像我们的第一次相遇。”   惊喜一阵后,回过神,赶紧将两个浑身湿透的姑娘弄上船去,他记得方才路过时,江边有一处村落,便把船掉头顺流回划。没行进多久,果见江边一处开阔滩涂上,正有渔家在拉网打鱼。扯着嗓子问道:“渔家,敢问这附近可有客栈?”   那渔家答曰:“村头就是。”   将船靠岸,想着一个人扶两个姑娘也不太现实,便请渔家帮忙扶那个紫衣,自己则给了他一些铜贝。   到客栈后,他要了两个房间,又问店家要了两个竹榻搬进了其中一个房间,她们衣服上全是水,也不能睡床,只好先安置在竹榻上。自己又去附近买了两身衣裳,虽说是乡村平民的行头,并没有阳阳身上那件值钱,但总要换下湿衣,否则生病可就麻烦了。   请客栈老板娘帮忙,先为杜荔阳换好后,又给那紫衣换。可老板娘抱着衣物刚走到紫衣竹榻边,她就醒转过来,反应十分灵敏地坐起身,把老板娘唬了一大跳。老板娘平复一下后,笑道:“姑娘醒啦,正好,你可以自己将湿衣换下了。”   紫衣警觉地看了看她,又环视四周,最终看到不远处躺着的杜荔阳,旋即下榻跑过去,一把扼住她咽喉。榻上之人浑然不觉,仍旧昏迷着。   老板娘大惊:“姑娘,这是作甚?”   紫衣冷眼一斜,老板娘唬得一愣,就见她抓起杜荔阳预往门口去。房门关着,乔鱼一直守在外头。   老板娘回神,赶紧追上,声音拔高大喊着:“啊呀,姑娘你快放了那姑娘,这是做甚啊!我这可是小本经营,可别闹出人命啊!姑娘!”   乔鱼本在门外等着他们换好衣裳,这会子却听得门里头那老板娘大嚷着什么,本预推门而入,却又考虑到是两个女子在里头换衣服,就这样进去不大好,正犹豫之际,“吱啦”一声,门却从里打开了。紫衣表情冷淡,携着还在昏睡中的杜荔阳出现在门里。   乔鱼先是愣了愣,却听那紫衣姑娘冷声道:“让开。”   乔鱼这才反应过来,忙问:“姑娘,可醒了?”   那紫衣见他仍不挪地方,伸手将他推到了一边,携着杜荔阳就往外走去。   乔鱼见状不对,追上拉住那紫衣手臂:“姑娘,你走可以,还请留下我的朋友。”   那紫衣姑娘停下步子,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扯着自己手臂的男子的手,又抬头望一眼那男子的脸:“你的朋友?”   乔鱼还猜测她同阳阳一道落水,现在又要带阳阳走,很可能她也是阳阳的朋友,便道:“对,我是阳阳的朋友,敢问姑娘是阳阳的何人?”   紫衣看了他一会道:“仇人。”   乔鱼大惊:“仇人?”赶紧伸手去抢杜荔阳,哪晓得那紫衣带着杜荔阳的身子轻轻一让,便避开了他,又径自走去。   老板娘站在屋檐下看了好一阵,这会子见这架势似要打起来,赶紧跑过来劝阻:“哎哟,公子,姑娘,可不能在我这里打架啊,打伤了人,打坏了东西都不好啊!”哪晓得公子姑娘都不理她。姑娘往前走自己的,公子倒是没追,可公子下一刻的举动更是吓得她这个老板娘差点坐地上。他就这样在老板娘脑袋上拔下了一支银簪子。   “哎哟公子,你这是作甚?”老板娘捂着自己的头,大叫道。   乔鱼也不理她,伫立原地,冲已走出去十来步的紫衣道:“还请姑娘放下我朋友,否则……”   紫衣本没打算停下来,却听身后人说了个转折词,便止步问道:“否则如何?”却仍旧背对着乔鱼。   乔鱼已将银簪子举到了胸前,要知道,箭法不错的,一般掷飞镖的准头也不差。他缓缓道:“就恕在下不客气了。”   紫衣冷笑一下,方才在房间门口时她推了他一把,那时她就看出来身后这男子并无功夫,这会他居然对自己说不客气,她哪里信,不削地走自己的。   乔鱼见那紫衣也不回头,还继续往前走,情急之下还是将银簪子掷了出去。银簪划破客栈后院的花草香气,直直朝紫衣背心飞去。   背后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紫衣脚步一滞。那银簪的尖端已没入她的衣裳,她的血肉。   乔鱼跑过去,一把将杜荔阳扯进了自己怀里。怒道:“你这女子,我救了你,你竟恩将仇报!”   紫衣盯着他,眼中的血丝越来越明显,半晌,晕倒在地。   老板娘见状赶紧上前:“啊呀,别是出人命了!这位公子,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乔鱼也不曾想,他那一簪子并没使全力掷出,怎么这姑娘就倒下了?心下没底,忙让老板娘帮忙查看:“快看看她可还有气?”   老板娘伸手试探,见尚有呼吸,才放下心来:“还有气还有气。”   乔鱼也松口气:“有气就好。”说完,就打算往房间走去。   老板娘忙上前拦住:“公子,您看躺地上那个可怎么办啊,这人可是您带来的。”   乔鱼回头瞅向地上那女子,身材纤瘦,眉目清秀,躺在那里怪可怜的,心下一软,道:“罢了,你且帮我将她扶到另一间房去,我不是要了两间吗?再帮忙叫个郎中过来,给她把那簪子拔下来,上些药。”又补充道:“银子我出。”   —*—   静谧的夜空里,星子密密麻麻犹如田间地头萤虫成灾,房间里灯油已快燃尽,火光被窗外漏进来的风吹得乱舞,引得那壁上的人影也晃动不安。   乔鱼守着杜荔阳,已过子时,躺在床上的人却迟迟不见醒转,下午那阵请来给紫衣瞧病的郎中,也让他瞧了阳阳,却没发现异常,倒是那紫衣女子,除了被他一簪子刺出来的伤以外,竟还得了风寒。   不过,阳阳没有异常怎的还不醒来?乔鱼担忧不已,一直守着,却连她眼珠子都没见动一下,好几次都害怕她有个什么,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却发现是虚惊一场。   四下原本十分安静,只听见外头的夜虫鸣叫,却忽听得隔壁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不要不要,爹,娘……不要……”似乎是隔壁那紫衣女子在说话,但仔细听那内容,又毫无逻辑,莫不是梦魇了。他本不想管的,但那女子一直那样叫着,持续良久,若是打扰到其他客人可就不好了,遂起身打算去隔壁房间看看。   擒着一只烛台,进到隔壁的房间,内里原本漆黑一片,被烛光一照,房内的摆设就被打上了昏黄的光。他敛着脚步声,走到床边,只见那沉睡中的女子满脸的汗珠,眉头紧锁,口中仍旧囫囵地喊着什么。乔鱼微觉惊讶,不成想白天时一副凶巴巴的模样,跟个男子一般,这一生病受伤,看起来倒像个姑娘了。   “喂!”他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被子,也不是为了叫醒她,只不过是帮她赶走梦魇,好安静下来。   果真管用,紫衣总算平息下来。见她已不再胡言乱语,就打算离去,临走前看她一只手露在了被子外,就顺手帮她理了理被子,把她□□在外的手放进去。他动作本来极轻,按理,她这如今的状态本不该有什么察觉。哪晓得,他在抓着她的手往被子里塞时,却被对方反手一擒。他吓一大跳,原本还以为她突然醒转了过来,可再看她神情,却没有清醒的征兆。正觉得奇怪,打算抽手,却听那紫衣女子又开始说起胡话来,这一次,是抱着他的手在说:“阿姐,阿姐,别别别……爹……娘……小妹小妹……阿姐……啊……不要……不要……呜呜呜呜呜……”说着说着,就开始抽泣,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直入鬓中。   见她在梦里哭泣,乔鱼唬了一大跳,使出劲来解放自己被束缚的手,可哪晓得,手才抽出一半,那床上的姑娘就哭得越发厉害,声音也蓦然拔高了几度:“啊……不要离开我,爹娘都死了……阿姐阿姐……小妹不见了……呜呜呜呜呜……”   等那姑娘再平复一下后,他又打算抽出另一半手,可又是他一使力,那姑娘就抱紧一分,又大叫:“不要离开……不要走……”这声音估摸着整个客栈都听得到。   果然,门口忽然传来了老板娘的声音,老板娘先是不自在咳嗽两声,再轻声道:“公子,姑娘……你们……那个……小声些……莫打扰到其他客人。”   乔鱼忙答:“好,知道了!”   门外又响起一声轻笑,接着,就听见离去的脚步声。   等老板娘走后,他才回过味,方才老板娘莫不是误会什么了!旋即又使劲扯一下手,那姑娘果不其然又大叫了一声:“不要……呜呜……”   乔鱼无奈,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一抽手她就大喊,他若不抽手岂不是要被她抓着一宿?   一宿后…… ☆、记忆重启   一宿后……   紫衣女子做了一晚噩梦,今早总算得以醒来,灵台也清明许多,就是浑身还有些酸软无力,背上有一点疼。不过,有哪里不太对!床边怎的有个男子?她被唬了一跳,习惯性打算举起手刀防备,哪知,手竟没办法举起。低头一看,居然是自己牢牢抓着一只手,别人的手,男子的手。   男子头部趴在床沿上正熟睡着,坐在地上。她旋即放手,却见对方的手上,竟然被自己捏出了个深痕,指尖都有些发乌。男子似乎感应到什么动静,幽幽醒转过来,缓缓抬头,脖子有些僵,便扭了扭。   紫衣女子赶紧往床角一缩,乔鱼见女子已然醒来,这会正用一种防备的目光拒人千里之外,只道了声:“你总算醒了。”她再不醒,手都要被她抓残废了,手腕转了转,舒展筋骨,一边站起来——发现浑身都疼,一边说:“既然醒了,便自行离去吧。”说完,舒展着胳膊就要往房间外走去。女子连忙撸起右衣袖,看那臂上的麒麟血印可曾消失,还好还在,证明那男子并没有做什么越轨之举。   “等等!”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乔鱼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见那正坐在床上的女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半晌才听她开口:“我的衣服……”   乔鱼明白过来:“不用多想,我让这店中老板娘帮你换的。你感染了风寒,若不换下湿衣服,恐怕会更加严重。”   女子低下头,揪着自己的衣襟,咬了咬唇。乔鱼倒是一愣,不成想这女子昨日白天还跟个男子似的,怎的一夜之间这性情又大变了样,不好琢磨。   良久,见女子似乎也无话说了,乔鱼又打算离开。   “多谢!”   背后又传来那女子的声音。   “嗯!”乔鱼不再回头,果断出门而去。   女子愣愣地坐在床头,她依稀记得昨晚她做了整夜噩梦,但在梦中,她似乎抓住了阿姐自杀时拿剑的手臂,还有失踪的妹妹的手,可醒来却发现抓着那男子的,莫不是自己抓着他一夜?她想了想,这太可怕了!她这会子清醒了些,大约也明白过来,估摸着她同那鄢国公主坠下悬崖,被那男子所救,而后自己又发了烧生了病,都是那男子照顾的,不过他也刺伤了她,就在她试图带走鄢国公主之时。   对了,鄢国公主呢?   她一个翻身爬起来,冲出门去。门外是客栈内的后花园,一出去就瞧见那男子同那鄢国公主。那鄢国公主坐在后花园的凳子上,双手捂着头,似乎很痛苦,而那男子正蹲着身,关切地望着鄢国公主,只听他道:“阳阳,当真就想不起来了吗?我是乔鱼呀!”   原来他叫乔鱼,女子想。她慢慢走过去,想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好借机带走鄢国公主。   杜荔阳将埋着的头抬起来,望了望眼前一脸焦急的男子,无辜地摇摇头:“我只记得,我在湖边找泥,然后一不注意滑到了湖里,醒来就在这里了。”她看见有个女子走了过来,怎么又是这样古色古香的装束,她快疯掉了!   一醒来,古色古香的房间,古色古香的院落,自己还穿着一身古色古香的裙裾,最焦灼的是,这面前的古色古香的男子竟然晓得自己叫杜荔阳。她冷静了片刻,小心翼翼问道:“敢问这位壮士,现下是哪朝哪代?这又是什么地方?”   乔鱼简直哭笑不得,这和当初从云梦泽救起她时,她问的问题如出一辙。他回答道:“这里是楚国。”   杜荔阳懵了,猛然站起身来,缓缓朝房间走去,这一举动,可吓住了乔鱼,不住在身后叫她:“阳阳?阳阳?”   杜荔阳头也不回,似是自言自语:“请允许我再去睡一会儿!”没准下一觉醒来,发现这一切都是梦。她正愁云惨淡之际,忽然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她吓了一大跳,转头一看,竟是刚刚站在乔鱼身后的那女子。   “你干什么?”杜荔阳瞅着她,惊讶中带着怒意。   “跟我走。”女子二话不说拖着她就走。   乔鱼跑过来拦住:“这位姑娘,你为何非要带走她不可?”   女子冷着声,全然不似在房间里那副女儿态:“放心,我不会杀她。”   乔鱼怒道:“那也不能将她带走,无凭无故的,怎说让你带走就带走。况且她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你与她有什么恩怨,她半点都想不起来。”   女子冷笑一声:“她记不记得并无关系,只要她丈夫记得便好。”   “丈夫?”杜荔阳震惊地将她望着。   只听乔鱼道:“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就是我。”   此言一出,两女子皆愣。杜荔阳望向他。而那女子也诧异道:“你是他丈夫?”   乔鱼上前一步,将抓在杜荔阳肩上的紫衣的手掸开,再牵起杜荔阳的手转身走去。   也不知是怎么的,怎么一个毫无功夫的男子就能轻易地从自己手上带走一个人,而且自己发现后还忘了去追,女子想。等反应过来时,那两人都快出后花园了,这才大步追上。   —*—   江上,乔鱼划着船,杜荔阳坐在船头。   杜荔阳不停地看着四下风景,颇有三峡的意味,可凡是能见到的房子,都还停留在先秦建筑特征上,而人们的穿着也是如此。眼前这男的,自称是自己的丈夫,她倒是要问问他这样的古人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还自称是自己丈夫。   船儿一路顺江而下,离郢都越来越远。   “那个,乔鱼是吧?”杜荔阳试着开口。   乔鱼笑道:“阳阳,你以前可是都叫我小鱼儿的。”   杜荔阳干笑两声:“嘿嘿,那小鱼儿,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乔鱼又凝着眉道:“你当真不记得?”   杜荔阳摇摇头。   乔鱼却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不记得好,不记得好,这样,她又可以回到自己身边,不是什么劳什子公主,不用再有人会来将她带走。“我们认识在云梦泽畔,估摸着有半年多了吧,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我和兄长在江上打鱼,撒出去的渔网,除了网到了许多鱼,还网到了你。”   杜荔阳眼皮跳了跳,云梦泽,大约就是洞庭湖的位置,难道自己是在半年多以前就掉到了水里?可是如今却犹如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那……你真的是我丈夫?”   乔鱼愣了愣,很快又恢复过来,扯着笑,道:“怎不是?就是呢,你看你还随身带着我们的定情信物。”   杜荔阳对自己搜了个身,果不其然,在怀中竟找到了一把木梳:“是这个吗?”   乔鱼点点头。他坚信,阳阳一直将这梳子随身携带,一定是对自己有情的,一定。   “那……那位姑娘又是谁,她好像也认得我。”她指着远处江岸上正骑着马,已跟了他们许久的女子。   “她?她是认错了人,之前就有人硬要将你认成其他人。”乔鱼道。   想这大千世界,相似的事物多不胜举,大约真如乔鱼所说吧!她低头看着那把木梳,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一般,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这呈现在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为什么总觉得心口有一点疼。一池江水晃晃幽幽,两岸青山起起伏伏,似乎不知从哪里来的回音,缥缈在水雾里,叫了她一声:   “阳阳!”   她警觉,抬头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   伸手掏出自己一直戴着的那枚玉髓,不知何时缺了一半,她抚摸着那处断口,却忽然感到一阵耳鸣,她蓦然听到一声金石相撞之声,在她脑海里如一剂古寺钟声,刺激得她脑袋生疼。她环顾四周,见乔鱼手上带了一只手环,大约是铜制的,正撞到了船桨巴子的铁钉上,“呛,呛,呛……”一下一下。或许,她听到的是这个声音吧!   但那如古寺钟声的声音却是像记忆里的,到底是怎样的记忆呢?或许,是她与乔鱼以往泛舟江上,听到的他腕上铜环撞击铁钉的声音。   “小鱼儿,我们这是去哪里?”   “回梓邑。”   —*—   乔家的院中,青燕抱着小初阳坐在檐口逗弄着,时不时传出咿咿呀呀的婴语。乔母坐在院中的凳子上,时不时叹着气。青燕见母亲长吁短叹的,便安抚道:“母亲,不必担忧,此去郢都也不算远,估摸着再过几日,鱼便回来了。”   乔母又一叹:“都与他说那阳阳和我们家不是一路人,瞧那日那么多贵人将她接走,身份定然尊贵,叫他莫要去找莫要去,他还是去了,即使找到了,人家阳阳能跟他个打鱼的走?”   青燕笑道:“母亲怎可这样说鱼,术和鱼两兄弟,在这十里八村的也是难得的男子,哪里就差了?再说,我看阳阳那个性,也不像贪恋荣华富贵之人,没准就跟着我们鱼回来了呢!”   正说完,却忽听得院门口传来了乔鱼的声音:“母亲,嫂嫂,鱼回来了!”   乔母兴奋得站起身,青燕抱着孩子也起身相迎,正预说话,却陡然见乔鱼身后跟着个女子,那女子不是杜荔阳又是哪个?   “阳阳!”青燕走到杜荔阳身边,许久不见,她竟激动得快哭出来。   杜荔阳见眼前这女子见着她竟如此激动,她自己却对她没有半分记忆,总觉得有些内疚,忙笑着回应,却也没说什么,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阳阳?”乔母听到青燕的呼唤,也一路摸索着走过来,再摸索着抓住了杜荔阳的手,“阳阳,是你回来了吗?”   杜荔阳发现眼前这妇人似乎看不见东西,有些诧异,不过她仍旧毫无印象,她也认得自己?她笑答:“对,是我。”   乔母一把抱住她,“孩子,你可算回来了!孩子!”   杜荔阳愣了愣,看来,自己当真是这家的媳妇?   青燕道:“母亲,阳阳和鱼才回来,该累了,还是先让他们歇息歇息再说吧。”   乔母恍然:“正是呢,快来,你那间房自你走后就一直空着。”   杜荔阳被乔母拉着,朝屋中走去。   乔鱼赶紧拦住道:“母亲,还是鱼带阳阳去吧,你就在此处。”   乔母想到自己眼睛不方便,就由他去了。安顿好杜荔阳,乔鱼很快出来,走到院中,将青燕与乔母聚到一处,小声道:“母亲,嫂嫂,阳阳她失忆了,不记得以前的事。”   “什么?”两人皆惊。   “嘘!小声些。”他又道,“我是想,她去了一趟郢都,便失忆了,想来在那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我和她再相遇时,便没告诉她当初被人带走的事,你们也不必提起。”   “知道了。”乔母与青燕异口同声道。   “对了,我哥呢?”   “去水边收网去了。”青燕答。   “那等哥回来,嫂嫂记得与哥也说一说。”乔鱼道。   青燕点头。 ☆、第一场雪   日子就在梓邑的日出日落中度过,秋意已去得差不多,似乎冬要来了。乔家院中那两株腊梅都结起了花苞,兴许过不了几日就要开花。杜荔阳坐在梅树下,又开始发愣,手中攥着那半枚玉髓,望着院外的那条路出神。   乔鱼走过来,给她披上了一件大红斗篷,杜荔阳回神,抬头望着他,笑道:“小鱼儿,谢谢。”   乔鱼蹲下身,与她平视,道:“方才在集市上看见这件斗篷,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你,果不其然。”   杜荔阳拉起斗篷一角来看,果然是新的:“小鱼儿,怎又给我买新衣了?你买了那么多,够我穿许久了。”   青燕抱着小初阳走过来,笑道:“我看啊,阳阳你该尽快去买喜服,你们啊,尽快把婚事办了才是正经的。”   乔鱼脸一红:“不劳嫂嫂操心,鱼自有打算。”   杜荔阳也红着脸,低头不语。她到了这里,他们告诉她,乔鱼的确是她的丈夫,只不过还没成亲,但这村里的人几乎都晓得,她是他成亲对象。不过,为什么总觉得还漏了什么?是不是因为那玉髓残缺的那部分没能找到,心里总觉得有些慌张,有些伤感。   乔母坐在不远处道:“前两日,我便叫你哥去算了日子,说是七日后,便是良辰吉日。”   乔鱼看看杜荔阳,见杜荔阳低着头,只当她是不好意思,便窃喜着道:“全凭母亲做主。”   —*—   眼看婚期将近,乔鱼高兴得紧,说是要趁着天气大好时,去山中猎野味给杜荔阳进补。两日过后的一大清早,天边晨光熹微,树木、草丛里都染了一层霜花,估摸着今日天气绝佳,早早的,乔鱼就背着弓箭,朝山里而去。   在树林里钻了许久,忽然有一只野兔自不远处蹦哒而过,他急追上去,开弓上弦,一箭过去,正中野兔头部。他高兴地跑过去捡起野兔,正盘算着给杜荔阳做什么味道的兔肉,却忽听得身后似有枯枝“哔波哔波”的响声,像是什么体型略大的走兽在行进。他警觉,放下野兔,又拉开了弓,一个转身,就预将箭射出,却发现那地上趴着的是一个人。他赶紧收弓,只差一点就射了出去。   “救……救……救我!”那地上赫然是个女子,浑身的血渍,在她身后爬行过的地方留下一道蜿蜒血痕。   乔鱼定睛一看,这不是先前救阳阳时一同救上来的姑娘吗?跑过去墩身问:“姑娘,你这是……”   女子虚弱地抬了抬眼皮:“我……昨夜遇见一只山魈,缠斗了一番……就……咳咳咳……”一口血卡在了喉头,咳嗽不止,牵动身上的伤,疼得越发厉害。   “你好好一个女儿家,来这山里做什么?”乔鱼也不再多说,打算将这女子弄下山去疗伤,可一想到她要抓阳阳,便决定带她到半山腰一处猎人屋去。那里是他和乔术到山里狩猎时休息的地方,一般也不会有人去。可是她如今伤成这样,走是没办法走了,扶着吧,她怕是双腿站立都有些问题。干脆,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朝山腰而去。   猝不及防被他抱起,女子只愣愣地仰望着他下颚的轮廓,一夜的寒冷,几乎要将她冻死,这会子遇见了温暖,她使劲往他怀里蹭了蹭。   来到猎人屋,屋内有一张拼接的动物皮,平时他们兄弟俩休息时会睡在上面。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动物皮上:“你等等我,我去附近采些草药,很快回来。”   女子点点头,目送他走出屋子。   过了一会儿,果见他又推门而入,手里拿了一把她也不知名的草药,还抱了些枯树枝。   他把枯树枝扔进屋中央的吊锅里,生了一锅的火,屋中的温度慢慢回暖。又将手头的草药拿石头舂烂。   “你的伤口,除了腿上,还有哪里?”乔鱼摊着舂得稀巴烂的草药,问。   “还有……胸前……”说着,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乔鱼不自在咳嗽一声:“那我先帮你敷腿上的,那一处的,你自己敷应该没问题吧?”   女子头仍别向一边,微微点头。   小心翼翼牵开裙摆,露出小腿肚上血肉模糊的伤口,一看便晓得是被动物抓伤的,他先去找了根帕子,把血擦去了一些,再轻轻地将草药敷到伤口上。   “啊!”敷上去的一刹那,女子疼得叫出声来。   “忍着点。”乔鱼看看她,见她一双凤眼带着梨花微雨的水汽。   好一会儿,腿上的伤口终于处理好。“那……我扶你起来,你自己处理一下那处的伤。”   女子忍痛点头。   乔鱼将她扶起后,就去屋外站着了。   女子缓缓地解开腰带,退下右肩的衣领,再把右臂的衣袖也脱了下来,这样才整好完全露出了胸前血淋淋的伤口。她缓缓挪动身子,去抓那石头上摊着的药,手伸出去够了够,没够着,再够了够,却一歪身子跌倒在地上,正好压到了胸前的伤口,禁不住叫出声来,疼得晕厥过去。   乔鱼在门外听到屋里响动,试探问道:“姑娘,可还好?”   半晌却没有人回答,他再问了几次,仍旧无人应声。在门口左右徘徊起来,那姑娘那样重的伤,若换做旁人早就疼得死去活来,而她却一直强忍着,装作一副坚强的模样,若不是不方便帮她上药,他一定会帮她,伤得那样严重,自己上药哪里那么容易,想到此,莫不是她出了什么事?   “姑娘?姑娘?”再唤了两声,见仍没动静,干脆破门而入,却见那女子不知何时已躺到了地上,一段香肩与美臂□□在外,乔鱼侧了侧脸,想要避开那锋芒乍泄处。他尴尬地走过去,推了推她的身子,没什么反应,估摸着是疼得晕了过去,这可如何是好?左思右想,这天也不见暖和,总让她这样赤着半边身子在地上也不好,况且那伤口看上去极深,若不及时处理,会不会有生命危险?无可奈何下,他只好硬着头皮将女子扶到自己怀中,见那一片玉胸,虽染了不少血渍,却仍旧令他思维一阵晕眩。好不容易上了药,又谨小慎微地帮她把衣服穿好,一切妥当,他才长吁口气。   —*—   女子是闻着一阵肉香醒来的,睁开眼,就见不远处坐着一个结实的背影,是那个男子的背影,她记得他的名字,他叫乔鱼。   “咳咳……”她缓缓坐起身,嗓子有些干痒难受,都差不多有一天没喝水,口渴得紧。   乔鱼闻声,转过头一看,道:“你醒了?可感觉好些?”   女子点头:“好多了,多谢。”   “这里有些泉水,你先喝点,我烤了一只刚猎的野鸡,待会儿就能吃了。”乔鱼走过去,把装了水的竹筒递给她。   她接过来,一口气喝完:“谢谢你。你又救我一次。”   乔鱼奇道:“我就好奇,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会在这山里。”   女子低下头,犹豫一下,方道:“假如我说实话,你可会生气?”   乔鱼一笑:“你这女子好笑,做人就是要实话实说啊!”   女子仍旧低着头:“我是跟踪你们到的这里。”   乔鱼一听,本来蹲着的身子,噌一下站起,敛了笑:“你莫不是还想抓走阳阳?”   女子没有回答。   乔鱼又道:“我见姑娘你也并非恶人,再说阳阳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你就不能放过她,让她在此地过平静的生活?”   女子还是默不作声。   乔鱼停顿一会又说:“我救了你,你若是执意要抓她,那便是恩将仇报!”   女子这才开口:“正是因为你救了我,这些日子我才在你们周围守着,没敢靠近。”   乔鱼一时无言,想了想又道:“要不这样,我救了你两次,换阳阳一人,如何?这,也算是报恩。”他向来帮别人也不会让人报恩,但这次不同。   女子看了他半天,却说了句与目前的聊天记录无关的话:“我叫相秋。”   乔鱼愣住:“什么?”   相秋重复道:“我叫相秋,希望你记得。”   乔鱼不知道这话题是怎么跳到这一步的,傻愣愣地不知说什么为好,木讷道:“我叫乔鱼。”   相秋微微一笑:“我记得。”   乔鱼又傻了傻,眼前这女子竟还会笑,会这样明媚的笑,柔和的笑。   相秋努力从地上爬起来:“乔鱼,记住,永远不要让她想起来,不然她不会属于你。”说完,拖着近乎半残的身躯,缓缓往门口而去。   乔鱼见她打开了门,灌进来一阵冷风,他才回神:“相秋。”他不自禁唤了她的名字。   相秋立在门口,并没回头。   乔鱼道:“五日后,我和阳阳成亲,你若不是去抓她,欢迎你来吃酒。”   相秋突感腿上伤口又疼了一回,手扶到门框:“多谢你相信我不是恶人。”说完,一跛一跛地往外走去。   乔鱼看着她的背影,分明那样柔弱,却总要装作一副刚强的样子,分明身上的伤口很疼,却仍旧坚持站立。她仍旧穿着紫色的衣衫,正因为是紫色,才烘托出那满身血色的妖娆,就像是在一片紫叶上开了许多红梅。紫色身影越走越远,他好几次试图去追,可是又转念一想,自己追她做什么呢?为何要去将她追上呢?便只伫立原地,再没有上前。   又是一阵寒风袭来,天空竟飘起了细雪,这是梓邑入冬以来第一场雪。下雪了,她身上的伤还很重,还是让她留在这里将养一阵后再离开吧,结果出门一看,哪里还有人影,只余一片一片雪花,妆点了整个世界。   真是太笨了,方才就该留人家在这里养好伤再走的!乔鱼恨铁不成钢地猛拍了一剂脑门。这会子那烤在火上的野鸡也熟透,只是自己一个人怎么吃?算了,同那野兔一道带回去吧! ☆、另行和亲   忘川崖上,那一片血染的花期已经凋零,只剩一丛丛破败的枯槁在寒风里摇曳。枯槁这头,蔡从与七八个护卫立在那里,已经许久。   蔡从望着不远处悬崖边上坐着的男子,长长一叹。两三月过去,派了无数人到崖下寻找,却始终没能找到公主,后来又将寻找范围扩大到郢都附近,可是依旧杳无音信。那么高的悬崖,那么深的江水,的确,生还的概率相当小。他踏着地上的枯枝烂叶,走到弃疾身后,行了礼,道:“公子,崖上风大,天气也寒了,若公子病倒,那寻找公主的事可怎么办,还是先回去吧。”   弃疾面朝着悬崖,原本朝气蓬勃的脸上,却像是蒙了一层灰,掸不开,吹不散,眼窝也陷了下去,已不知多久没睡过好觉,眉头深锁,仿佛无法舒展。寒风里,渐渐有雪花飘下,落在枯枝上,冒充素花。他的声气虚弱无力:“你不是善观天象吗,近日可曾看出什么?会不会有兴王之人的下落?”   蔡从道:“自那日以来每夜里,天色一直不甚明朗,即使有星子,却无法窥见全貌。”   弃疾有些失望,低下头,端详手中握着的那半枚玉髓。这是那日不知从哪里射来的一箭,正好射到了杜荔阳脖子上的玉髓,结果人掉进悬崖,生死未卜,玉髓断裂成两半,这一半落入了尘土。良久,他的声音有些缥缈:“她的玉髓断了。”   蔡从不明所以,没有接话。   弃疾想到那日她跳了祭祀舞后噩梦不止,之后醒来,捏着这玉髓对他说:等日后得空了,你带我去一次充国好不好,我想去找这玉髓的来历。   “蔡卿。”   蔡从上前一步,等待他的示下。   “替我休书一封去充国大哥处,让他帮我查一查公主的玉髓,你写之时,尽量将玉髓的形貌写详细些,如果可以,画一个吧。”   “秉公子,可否将玉髓给从看看?”   弃疾将那半枚玉髓摊在手上,让他仔细端详。   半晌后,蔡从行礼:“从记下了,这就回去办。”说完,转身欲走,忽又想到什么,停下来又道:“对了,公子,你让从去查的那箭矢,有眉目了。”   弃疾这才舍得挪了挪身子,侧过头道:“说。”   “当日,暗中射公主那支箭,本与普通的打猎用箭无异,但那箭矢却是楚宫特有之物,虽说其上未刻标识,但那样的工艺,形制,当来自于王宫,想必公子已心知肚明。”   弃疾冷笑一声,兴王之人,压玉之言,终究,他还是那样在乎,射杀他国公主,不惜以整个大楚安慰做赌。   “还有一事,”蔡从见弃疾陷入沉思,又想到一桩事,“由于公主坠崖无踪,鄢国那边派来使臣,表明一定要我们交出公主,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否则,便会倾尽全国之力与楚对抗。陛下原本想等些时日发兵蔡国,这会子,这事算是搁浅了。”   弃疾道:“这于你不是好事吗?”   蔡从摇头:“非也,搁浅只是暂时,陛下无意与鄢国抗衡,相对鄢国,蔡国更弱,陛下有意灭蔡,无意敌鄢。是以……”   弃疾捏捏额角,有些头疼:“是以如何?”   “是以陛下提出另行和亲。”   弃疾原本闭着的眼一下子睁开:“另行和亲?怎样另行?”   蔡从道:“此次由我们选公主入鄢,并且嫁妆丰厚。”   “那么,鄢国可有答允?”   蔡从点头道:“原本是反对的,鄢王痛失爱女,哪有答允之礼,但想到如此便可勉百姓于战乱,鄢楚都得了台阶下,僵持许久后,终是答应,不过,他要楚国镇国之宝和氏璧做陪嫁。”   “哦?那陛下可答应了?”   “当然没有,后来拿王后宫中那镇宫之宝青鸾璧做了陪嫁,两方才算达成一致。”   “哦,知晓了,你且去写信传书充国。”弃疾最近不想理会政事,勉强听一听,也懒得发表意见。   蔡从行了礼,转身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公子,您就不问问,我方选了哪位公主和亲?”   弃疾道:“现下宫中已没有适龄待嫁公主,八成是从其他贵女中选的。”   “公子,是侯女桃夭。”   弃疾讶然。   “公子,您每日外出寻公主,侯女她也是日日来府上等你,却终没等到公子。”   弃疾嗓音有些沙哑:“知晓了。”   蔡从也不好再说什么,默默离去。   雪落无声,天边灰蒙的天色里,风云变幻无常,一会儿云聚,一会儿雾散。   —*—   这一日的雪虽不大,却持续良久。天色渐渐暗下,郢都各处房舍的屋顶以及街道两旁,都积了薄雪。司马府内,桃夭缓缓走在长廊下,长廊顶昔日茂密的绿叶早已枯萎。   侍女竹拿着一件素色斗篷,一边走着,一边为桃夭披上:“侯女,咱们还是回府吧,公子今日怕也不会回来。”   桃夭最近眼圈总是红红,娇咳两声:“不,今日就等晚一些,明日我便不得出门了。”   侍女楠好奇问:“为何明日不得出门?”   侍女竹戳她一记脑门儿:“不懂莫要乱问!哪有嫁妆嫁衣都抬进府上了,新妇还乱跑的道理?”   侍女楠揉揉脑门儿上的一处红印:“哦,如此啊,那楠愿同侯女在此等候,等一夜也无妨的。”   侍女竹恨她一眼:“楠!”   侍女楠觉得自己没有哪里说得不妥的,不过见侍女竹那样看她,也就委屈地闭了嘴。   侍女竹向桃夭笑道:“侯女,兴许公子他实在太忙,他肯定还不知道你要和亲的事,他若是知道,必定会回来看你的,没准还会阻止,他一向最疼侯女的。”   桃夭扶着长廊上的柱子:“阻止?我父亲两朝元老,且战功赫赫,作为父亲都没能阻止得了女儿的和亲,何况是表哥,况且陛下一直为难表哥,哪里会听他的。”   两个侍女听她语气越发悲凉,都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侍女楠还是憋不住,她本意其实是想安慰她们侯女:“侯女,其实也不用伤心,你想啊,没准鄢国那位与侯女和亲的公子止,比公子还要好看呢!”   侍女竹道:“好看不好看有何用?”   “怎么没用?好看了每日对着他自然赏心悦目,若是那个公子止是个丑八怪,那侯女不就太可怜了。”侍女楠说着,又替桃夭担心起来,眼泪珠珠都快掉下。   侍女竹气道:“你这丫头,干嘛非要惹侯女,侯女原本好好的。”   桃夭早偷偷地擦起了泪。   侍女楠见状,忙道:“侯女不必担心,楠会保护侯女的,明日我便去问卫将军,那公子止长得何种模样,若是太丑,侯女,你就在半路逃走便是,楠帮你。”   侍女竹无奈摇摇头:“岂是那么好逃的?不过明日去问问卫将军这主意倒是不错。”   正说着,忽听得有人唤道:“表妹。”   桃夭知道是谁来了,忙将泪痕偷抹净,笑对来人:“表哥,你回来了。”   弃疾走近:“你们两个暂且退下,我与侯女有话要说。”   侍女竹和侍女楠行礼退去。   “表妹。”弃疾这一声唤得有些沉重。   桃夭望着他,院中陆陆续续点起的燎火将他的脸镶上了金边:“表哥,怎的憔悴成这样了?”说着,眼里擒了泪,申手去抚摸他消瘦了不止一圈的脸颊。   这一次,弃疾并没躲开,任由她那双纤纤玉手带着温柔的温度轻抚过他的肌肤。   “表哥,是不是公主她还是没有半点音信?”   弃疾点头,没有开口。   “表哥,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弃疾又点头。   “我……好看吗?”桃夭梨花带雨地笑着。   弃疾柔声道:“表妹是郢都第一美人,在为兄心里,你是最好看的。”   桃夭眼泪流淌过的地方,在脸颊上形成一道水痕:“表哥小时候不都说我是丑八怪吗?”   弃疾道:“那是故意匡你的,你很好看。”   桃夭道:“那时,我还当你是因为我丑,才不喜欢我的。”   弃疾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表妹!”   桃夭把头偏向一边,去看那不远处的跳动的火光:“不必说,我懂,这些日子,我之所以一定要等你,只是想请求你一件事。”   弃疾道:“你说吧,为兄什么都答应你。”   桃夭又回过头望着他,带着些希冀的目光:“可否抱抱我,你只有小时候抱过我,长大之后,我们总是保持着太遥远的距离,我想在临走的最后一次会面里,在表哥怀里撒撒娇,就像小时候那样。”   弃疾已轻柔地将她搂在了怀中,良久,良久,直到夜里的雪停止了飞舞。   —*—   第二日,楚宫的命妇将礼服送到了安远侯府,桃夭起得很早,却一直呆坐在屋内。侍女楠一大早就扯了慌,说是侯女的胭脂用完了,去集市上买些,然后这一出去,却并没朝集市走,而是去了驿馆的方向。   来到驿馆门口,两名守卫倒是见过她,她进去时也没阻拦。鄢国来使住的院落里,却乱七八糟的,人们正东奔西走,像是在收拾东西。   侍女楠上前拦住一个侍从,问:“敢问这位小哥,你们这是要搬走了么?”   那小哥瞧她一身侍女打扮,问道:“不知姑娘是哪个府上的?”   “安远侯府的。”   那小哥才安心道:“是啊,公主坠崖,八成凶多吉少,现如今再过几日就要随这边的送嫁队伍一道回国了,可不得早早的收拾妥当。哦,对了,据说本次你们和亲的贵女便是安远侯府的桃夭侯女,不知可是?”   侍女楠点点头:“正是我们侯女,对了小哥,卫溪将军可在?”   小哥摇摇头:“将军前几日便回鄢了,说是我们陛下来的诏书,让他先回去。”   “走了啊!”侍女楠有些失望,这下好了,向谁问那公子止长得何模样呢?她瞥瞥身边那侍从小哥,又燃起一丝希望:“小哥,可否请教个问题?”   小哥豪爽道:“姑娘但说无妨。”   “不知今次与我们侯女和亲的那位公子止,是个怎样的人?”   小哥挠挠头:“公子止啊?姑娘,我们陛下统共就两个公子,一个还在前些年夭折了,另一个便是咱们的太子,至于这公子止,我也是头一次听说。”   侍女楠奇道:“这是何故?”   小哥道:“因着这公子止,似乎是从地底下新挖出来的一般,突然就有了。”   侍女楠觉得他说话风趣,不禁好笑:“不能吧,怎么会是突然就冒出来的?”   “当真是的!不过大抵是因为我们位卑言轻的,陛下那么多夫人,兴许有那么几个没养在宫中的,哪里我等能个个都听说,个个都见过呢?”   侍女楠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点点头。却听小哥又道:“若是卫将军在,他肯定晓得。”   侍女楠垂头一叹:“是啊,只可惜将军他走得那么急。”哎!好好的白跑一趟,没意思。   回去后,先偷偷和侍女竹说了这情况,侍女竹却道:“别告诉侯女你没问到,你别主动提起,若是侯女问了,你就说你听说公子止仪表堂堂,是个美男子,莫要乱说惹得侯女伤心。此去鄢国,路程还是有那么远,若是侯女在半路想不开,学着先前那公主一般,路过云梦时投水了怎么办?”   侍女楠虽说是个藏不住话的,但因为担心侯女,所以也没再主动提及。而桃夭自己虽知道她前去问过,见她没说,也就懒得问了。 ☆、婚礼告吹   接连下了几日的细雪,竟在那个喜庆的日子转了晴。难得的阳光明媚,因为积雪消融,空气却侵骨的寒。   璎珞车马的送亲队伍,在郢都的街道□□了三圈后,终于出了城。   “竹,让车队停一停,我想去那坡上站站,最后望一眼郢都。”马车内,桃夭吩咐道。   侍女竹领命,钻出车门,叫停了队伍。   桃夭下得车,侍女楠忙给她披上正红色的斗篷。这是郢都的郊外,往前便会离郢都越来越远,往后,就是她来的地方。她徒步走上那道旁不远处的土坡,眺望着她来时的路。   父亲好不容易从前线回来,却没过多久,又要父女分别,她从小就怨父亲为何常年不回家,这一次,她终于报复了他,这一次,是她先离开了家。而表哥,她爱他那么久,私心里也怨了他那么久,可是此刻,她希望公主没有死,他们日后幸福安乐地在一起,希望是这样的结局。郢都啊!从前不觉得有多美,比起王都也不觉得有多富庶,只是这里住着她爱的人,住着她怨的人,直到现在她也这么觉得,郢都真的没有什么好看的。可是,此时此刻,她恨不得将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刻进心里。   只要是家,思念就与美丑、与贫富、与爱怨——无关。   她迎风伫立,瑟瑟寒风吹起她双鬓的乌发,吹起她喜气洋洋的衣袂,吹落两行清泪。今日,她脸上的妆容画得格外精致,连胭脂都比平日要打得妖娆一些,可是不管怎么粉饰,她内心从此苍白。姣好的妆容,在姣好的冬日里几欲透明。时不时咳嗽两声,却竟提醒了自己没死,还活着。父亲自边关带回来的异药她吃了几天,果然效果不错,连咳嗽时,嗓子都没那么痛了,可是,却扯得心痛。   两个侍女见桃夭一副愁容惨淡的模样,也缄口不言,只默默相陪。   忽听得一阵马蹄声飞驰而来,桃夭哪里有心思去看,只默默地眺望家乡。可过了一会儿后,一个送亲的使者却领了个护卫打扮的男子来禀报:“禀侯女,来了一位司马府的护卫,说是有东西要交给侯女。”   一听是司马府来人,桃夭转过身来。   那护卫跪倒在地,举着一只盒子:“侯女,我们公子命小的将此盒交与侯女。”   桃夭上前两步,接过盒子:“那,表哥他可有让你传什么话?”   护卫如实答:“公子只命小的务必将这盒子交到侯女手中,没有其余交代。”   桃夭燃起的一丝期许瞬间化作灰烬,让使臣领着护卫领赏退下。   “上路吧。”半晌,她抱着盒子,走向马车。   上得马车,队伍又继续前行,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缓缓开启了那盒子。一条折得工工整整的绢帛躺在盒内,那质地,那色泽,似曾相识。她拾起展开来看,只见那绢帛上绣着一段话: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旁有署名:桃之夭夭。   桃夭笑出声来,唬得两个侍女一大跳,笑着笑着又流下了泪——原来,心悦君兮,君早知!   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沿着官道缓缓前行,直到再回首,郢都的方向只剩下天幕白云。   —*—   相秋拖着并未好全的身子,离开了梓邑后,又折返了回来。   “五日后,我和阳阳成亲,你若不是去抓她,欢迎你来吃酒。”   她远远立在今日梓邑最热闹的人家附近的山坡上,眺望着那一院子的红绸喜花。他们家的院子里真是热闹,八成附近的邻里都来了。新人呢?怎么还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后,远远地果见着一个身着礼服的男子自大门里走了出来。   今日的他,越发好看。相秋不自禁弯起了嘴角。   她只想这样看一眼,看一眼就离开。   —*—   乔家,红绸装点着院落,腊梅送来冬的祝福,竟在昨夜竞相开放,满院的腊梅香气,令人心旷神怡。院子里站了许多邻里人,一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巴巴地张望着门里。乔鱼自大门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羞怯的女子,拿着一把绸扇遮着描画精致的容颜。   乔母坐在屋檐下,虽然看不见,但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笑声,自己也乐得合不拢嘴。   邑中的赞者高唱道:“吉时已到,新人祭天……”尾音拖得特别长,仿佛拖音的长度就代表了一对新人幸福的时长。   祭台就设在那院中腊梅树下,三牲早已备好,五谷早已盛好,新人走到祭台前,司礼者焚香递上。乔鱼执香,杜荔阳执扇遮面,听赞者道:“一拜……”   新人拜。   “二拜……”   新人再拜。   “三拜……”   新人又拜。   “入寝……”   新人又转身朝房内走去。   接着,院中开席,亲朋满座,热闹非凡。   乡邑内的婚礼,一切从简。房间内,两个新人对坐于长案一侧,长案上摆放着青铜酒壶与一对爵并一套卺,身子另一侧则放着匜和盥。赞者为新人沃盥后,又提壶斟了两爵酒。新人各执一只爵,对饮而尽,赞者又斟满爵,新人再饮。两巡酒后,赞者又拿起匏来一分为二,斟满酒。   乔鱼笑意浓烈,端起卺,杜荔阳却有些心不在焉,也端起卺。   合卺酒一喝,在这个年代,她就算是结婚了。杜荔阳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的。   正待二人就要饮下这最后的酒,突听得屋外原本吵嚷的酒席间安静下来,有男子声音高喊:“谁是杜荔阳?”   杜荔阳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不明所以,卺端在手里忘了喝。   却听门外又传来一声:“谁是杜荔阳?”   然后就听到乔术的声音:“敢问阁下找我家弟媳何事?”   先前那声音又道:“非我等找她,是我家主人找她。我家主人命我带给她一句话:花架上的牡丹开了,快快回来赏花。”说到最后一句时,那人似乎是故意将嗓子扯着说的,声音比先前大。   杜荔阳一惊,手中的卺落到了地上,内里的酒全撒了出来,乔鱼心下一沉。杜荔阳已起身朝门口奔去。   “阳阳!”乔鱼追上,他本来想阻止她走出这个房间,因为他有预感,她若是出了这房间,便再也不会成为他的妻。   可是,杜荔阳还是先一步打开了房门,冲了出去。   乔院门口,立着一队服装整齐的男子,其中为首的站在最前头。   邻里亲朋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默默地为杜荔阳让出了一条道。她穿过人群,走到那为首人面前,问道:“你家主人是何人?”   那为首的行了一个恭敬的礼:“我家主人交代,姑娘随我等去了就晓得了。”   乔鱼跑过来,紧紧拉住了她的手:“阳阳,他们不知从何处来的,恐来者不善,千万别去。”   杜荔阳思索良久,却道:“好,我跟你们走。”   “阳阳!”乔鱼震惊不已,“今日可是我们成婚之日!”   杜荔阳笑向他:“小鱼儿,我必须去确认一件事。”   乔鱼拦到她面前:“不行,非要去,我随你一道去。”   杜荔阳原本想答应,可转念一想,若那句话只是巧合,岂不是要让小鱼儿随着自己去涉险。于是,伸手抚摸他脸颊:“小鱼儿,等我去确认了就回来。”   “我不信,你上次走的时候,也是这么说,我不信。”   杜荔阳想了想:“要不,我们进去将合卺酒喝了,礼成了,我们就算成完了亲,我再去,放心,我既然嫁给了你,就一定会回来。”   乔鱼犹豫起来。却听那为首的道:“不,姑娘,我家主人交代,今日你这婚不能成。”   杜荔阳讶然,乔鱼急道:“你们家主人是何人,竟还管人成不成婚?”   为首的却不理会他,只对杜荔阳道:“姑娘,我家主人正等着你,还请姑娘即刻上路。”   “不行!”乔鱼顺手抄起平日用来支撑梅树枝丫的长棍,“今天谁也别想带走她!”   杜荔阳握住他的手:“小鱼儿,冷静。”   乔鱼心疼地向她道:“阳阳别怕,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的。”   杜荔阳道:“我是自愿去的,去去就回来。”   乔鱼斩钉截铁道:“那也不行!”说完,将手中棍子一举,指向为首人。   那为首人道:“还请这位公子让开些。”   乔鱼怒道:“今日除非我死,否则,绝不能带走阳阳。”   那为首的原本脸色平和,一听这话,旋即变了脸:“如此,那请恕得罪。”然后手一挥,身后数名男子围上来,将乔鱼与杜荔阳同人群隔开。   乔鱼见状,一只手死死握着杜荔阳的手,另一只拿着木棍挥出,差一点打到为首人脸上。   邻里亲朋见要开打,男的都涌了上来,女的都退到一边。   “别打别打……”   杜荔阳已来不及阻止,原本热闹喜气的乔家院落一下子打作一团。显然,来者都是训练有素的习武之人,而乔鱼他们只不过是逮着身边的杯碟碗箸就往对方砸去。虽说来人不及梓邑的人多,但打得十分有章法。一阵后,那为首的间隙间抓住了杜荔阳的手臂,再往乔鱼身上打了一掌,那抓杜荔阳抓得牢牢的乔鱼的手就此脱离,乔鱼整个人也飞了出去,摔倒在地。   “小鱼儿!”杜荔阳担忧地叫着他,而自己,已被那为首的带离了人群。不远处有数匹黑马,想来就是这一队来人的。那为首的携着杜荔阳翻身上马,而后,其余人也迅速从斗殴中脱身,纷纷上马。   “驾~”众人正要离去,马儿已撒开前蹄。杜荔阳正回首望向身后的院落,横七竖八、东倒西歪地都是人。还好,大家似乎都没受伤流血。而乔鱼与乔术已追了上来。   突然,马儿高鸣一声,再不向前。却原来是有人挡住了去路。是一个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身紫衣,剑已出鞘,敛眉冷目地看过来。   “是你?”杜荔阳讶然,竟是那个那日在客栈死活要抓走自己的女子。   乔鱼也惊了惊,相秋,她不是离开了么?   只听那女子大喊一声:“乔鱼,退后。”接着,自己则飞身上前,同那队人打斗起来。   乔鱼与乔术愣着,见一个女子战一群人马,起初还十分担心,而没过多久,却发现,马上其中一人中剑倒地。顿时,空气中飘起了血腥之气。乔鱼原本还想上前,却被乔术拉着:“别去!”   杜荔阳也被唬了一大跳,竟有人死了!好几次都有剑峰从自己身上掠过,都被为首的人化解。   却听为首的道:“竟杀了我兄弟,兄弟们,不要放过这女子,杀!”   打斗越发激烈,刀光剑影频频闪过眼前,好一阵后,又有几个男子被打倒,或殒了命,或受了重伤。不过相秋也好不到哪里去,前几日斗山魈时受的伤还没好,现下已全部裂开,她都能感受到胸前与腿上的伤口已然有源源不断的血流淌出,新买来的紫衣一下子又染得血迹斑斑。   “那女子腿脚不好,攻她下盘!”为首的喊道。   果然奏效,再打斗一阵后,相秋落到下风。她见自己已再无力气缠斗,便打算去将杜荔阳拉下马来。可谁知,为首的武功并不弱,一剑竟刺到了她腹部,再加之一掌,相秋被弹出去老远,一口鲜血喷出,再也站立不起。   “撤!”为首的大喊一声。剩下的人驾马而去。   滚滚烟尘里,杜荔阳焦急地侧过头来,呐喊着:“小鱼儿,我会回来找你的!”   乔鱼本想追上去,却见相秋不停地呕血,犹豫片刻,最终跑到相秋面前,将她扶起:“怎么样,你怎么样?”   相秋的嘴角挂着殷红的血渍,却忍痛一笑:“对不起乔鱼,我……我……没能帮……你……把她抢……回来……”声音越来越虚弱,直到坚持说完最后一个字,才肯晕厥过去。   乔鱼大惊,却原来她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是为了帮自己抢回阳阳?   再望向人马去处,只余茫茫尘埃,杜荔阳已了无踪迹。 ☆、父女相见   夜幕降临,一行人马趁着城门即将关闭的刹那,冲进了城。杜荔阳还来不及看那城门上的字,就已离城门处老远,虽说她很可能看了那字也不晓得这城叫什么名字。   他们很像是在赶路,一路上马儿简直跑得要飞起,杜荔阳觉得自己快要被颠簸散架。   好不容易,在一处府邸门前停下。   那为首之人还算客气,自己下马后,晓得来扶她。抬头见那大门口的牌匾,不认得。为首之人作了个礼让的手势:“姑娘请,我家主人已等待多时。”   杜荔阳一边锤着腰腿,一边随他一道走了进去。入内后,经过一路曲折长廊□□,总算在一处门前停下。那门关着,窗格子处透着房间内的烛火光亮。   “主上,您要见的人已经请回来了。”虽然看不见那位主上,但那领路的还是毕恭毕敬地行着弯腰礼。   门内幽幽传来个深沉的男子声音:“将她请进来。”   杜荔阳一听那声音,虽说有些陌生,不过那说话的语速以及语调,却莫名的觉得熟悉不已。   领路人推开门:“姑娘请入内。”   杜荔阳带着惴惴不安与好奇缓缓跨过门槛。领路人却没跟进来,而是默默地将门又关上,自行离去了。   屋子中央烧着一盆碳火,周围点着两座连枝灯,虽说是天黑,这屋中却亮堂堂的,如点了一两盏白炽灯。   一个背影,灰白衣衫的背影,立在光亮之后,影影绰绰。   “你……是谁?”杜荔阳试探地问。   那背影并没转过身,却缓缓道:“花架上的牡丹开了,快回来赏花;周末了,把脏衣服洗一洗;今天想吃什么?糖醋鱼好不好?你捏的那个泥人老爹,怎么都觉得不像……”   杜荔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听到的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的熟悉,都是她所经历过的,只不过隔着时空,却觉得时间那一头所有的经历反倒像梦了。   泪水汹涌而出。   “我一定在做梦吧!”杜荔阳使劲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却疼得龇牙咧嘴。   那背影终于转过身,缓缓走到光亮里。那是一个中年男子,有些消瘦的脸庞,留着不算太浓密的胡须,一双鹰一般敏锐的眼,此时却擒着无数泪水,薄薄的嘴唇有些颤抖。   杜荔阳觉得这张脸她一定是不认识的,至少在她没有失去的那部分记忆里是没有这样的脸的。不过,那神态,那眼神,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只听那颤抖着的嘴唇道:“阳阳!”   杜荔阳不敢确信:“你是……爸爸?”   男子重重点头,已经张开手臂,等待着眼前人如以往一样撒着娇扑进自己的怀里。   真的是爸爸!杜荔阳激动地绕过地上火盆,一股脑扑进了男子怀中,两人抱头痛哭,良久不绝。   半晌后,两人终于舍得分开。杜荔阳破涕为笑,问道:“我不敢相信,这一定是在做梦,怎么爸爸也来了这里?”   男子伸手点她脑门儿:“还不是因为你!”   杜荔阳有些内疚:“是不是爸爸也已经……”和她掉落湖里一样,兴许已经死了。   男子笑道:“你被打捞上来后,被送去了医院,后来医院通知我,我才晓得你出了事,赶到医院后,却被告知你的大脑已经进入休眠,很可能再不会醒来。”   杜荔阳流下泪:“也就是说,我在那边,已经是一个植物人?”   男子沉重点头:“医院说除非奇迹发生,否则只能瘫一辈子,所以我就把你搬回了家。你都多大了,还要我这个老人家来照顾你!”说着,泪水又流下,宠溺地抚摸杜荔阳的头。又继续道:“我实在没办法接受,可是,那已经是事实,所以我每天照顾你,吃喝拉撒,你看,又回到你婴儿的时候,不过你都这么大了,每天光擦个身子,都要把爸爸累趴下。”说着又笑了,再道:“不过,忽然有一天,我发现你脖子上的那块玉髓有些奇怪,那一天正好发生日食,然后你的玉髓忽然就亮了一下,虽然只是极微弱的光,却还是被我看到了。”   “日食?”杜荔阳脑袋里一嗡,似乎她也在这个地方看到过日食,不过再仔细一想,却又听到一声如古寺钟声一般的声响,削金断玉,轰一下,思绪又被驳回来。   “对,日食。所以我就觉得奇怪得很,拿起你的玉髓来看了看,等日食过了,它又不发光了。后来,我下楼去菜市场买菜,却在菜市场外遇到了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看上去有些神志不清,却挡住我去路,说她那里有一样东西,让我出一百块卖给我。我只当她是个疯子,就要离开,她却说我离开会后悔,然后就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来一根红绳子,那绳子底端,挂着一枚玉,白色的,我看了看,竟发现,和你那一枚一模一样。”男子越说越激动,拉着杜荔阳到案几旁坐下。   杜荔阳奇道:“和我这个一模一样?”   男子接着道:“对啊,然后我忽然想到,小时候给你买玉髓的时候,也是从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手里买来的,我就打量了一番那女人,却惊人的发现,现在这个,和二十多年前那个,如果不是同一个人,那一定也是孪生的,太像了,那眼神神秘兮兮的,简直就是同一个人。我突然觉得,那一天你的玉髓发了光,而马上又有人卖给我一样的玉髓,觉得这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所以我还是买下了它,虽然说那个价格在一个可能是疯子的人手里买东西有些奇怪。”说着,也从自己的脖子上拉出来一块玉髓。   杜荔阳一看,果真和她的是分毫不差。   男子又道:“那疯女人给我玉髓时,说了一句话:我的玉,每一块,都有玉魂,生死之间,玉魂方现。我起初并不太在意那疯女人的这句话。可回到家看到床上的你,我忽然又想起来,二十多年前,买你这块玉髓的时候,那疯女人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   杜荔阳旋即反应过来:“难道,我掉进洞庭湖却没死,而是魂魄来了这里,是因为这玉髓?”   男子道:“我的猜想也是这样。”   杜荔阳又问:“那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呢?”   男子答道:“当晚,我带着这枚玉髓入眠,然后就在梦里见到了你,我听到你在叫我,爸爸,爸爸,叫得我撕心裂肺的,我从梦里惊醒,醒来后,天都没亮,我就走到阳台上去,却看见了另一个天文奇观,超级血月。那玉盛了月光竟发起了亮,我眼睛被那光一晃,就不省人事了。后来,我醒之后,就成了一个古代人。”   听完爸爸所讲,杜荔阳又忍不住掉起泪来。都是因为自己,害得爸爸也来到了这个是非之地。沉默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什么,道:“按理,我们只是灵魂退回这里来了,而身体却还在我们那个时代,可为什么这个玉髓却还跟着我们?”   男子道:“我想,这根本就不是我们那一枚,而是原本这身上就带着的,或许它就像一个桥梁,把两千多年前的身体与两千多年后的灵魂相连。”   杜荔阳再次扑到爸爸怀里,蹭了蹭:“不管怎样,我们父女也算团圆了。对了爸爸,你在这里叫什么?”   男子轻柔地帮她理着发丝:“姬庐。”   “鸡笼?”杜荔阳抬头望着爸爸,“还不如爸爸的名字,杜峰,多简洁霸气的名字。”   男子笑:“不是鸡笼,是姬庐,他是蔡国蔡侯的弟弟。”   杜荔阳惊道:“啥?你还混成了侯爷的弟弟!”   男子道:“姬庐目前是孤家寡人一个,据说有个儿子和妻子,不过三年前都已经死了。在外人面前,你以后就是我的义女。”   “义女?”杜荔阳讶然,有些不服气。   男子道:“如若不对外宣称你是我义女,那我这里突然多个女子,总是会很奇怪,况且,总不能让你以侍女身份留在爸爸身边吧。”   杜荔阳想了想,似乎也是这个道理,忽又想起一桩事:“对了爸爸……”   男子却截断道:“在这里得叫父亲。”   杜荔阳一时语塞,爸爸真入戏:“父亲,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个姬庐好歹是个城主,有一些势力,所以我就派人四处打听,后来我又亲自去找你,却在路过云梦时,听到有渔夫竟在用竹叶吹奏《蒹葭》的旋律,想啊,这个时代的人竟然会我们那个年代的歌,我就猜,十有八九和你有关。就问到了梓邑,我在暗中观察了你好久才敢确定是你,不过等我确定的时候,你就要嫁人了,所以我就干脆直接派人抢了亲。”   杜荔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可是……我没记得我在这里唱过或者吹过《蒹葭》啊?怎么会有人学去呢?还被流传了。”又转念一想,“很可能我真的忘了太多事。”   “你失忆了?”男子奇道。   杜荔阳垂着头,取出脖子上的玉髓:“不光失忆,不知怎么的,这玉髓还缺了半边。”   火盆内的碳燃烧殆尽,父女俩许久不见,这一夜,竟说了整整一宿的话。直到黎明破晓,男子才把趴在自己大腿上熟睡的杜荔阳抱到了床上去。   —*—   经过多日的赶路,楚国的送亲队伍浩浩汤汤,总算来到鄢国。   桃夭自听到自己被派和亲起,心就已经死了,终日如行尸走肉一般,听凭侍者们的摆布。也不知怎么就祭了天地,送入的房间,她只晓得耳边一直嘈杂的声音忽然就安静下来。她举着彩羽的团扇,只当自己是一个活死人,坐在房间里的长案旁,也没去在意这里的习俗怎么不是新人一同入房间。她并没有等待,只是以病残的躯壳,维护着两国的和平。   许久,似乎外头的天已经黑下来,终于,安静的房间里,侍女被悄悄遣散,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徐徐向她走来。   —*—   侍女楠与侍女竹坐在长廊里。   侍女楠埋怨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们还不能进去侍奉侯女了?这鄢国真是怪!”   侍女竹比较平静:“你呀,少说些,这里不比自家府邸,谨慎一点,也是为了侯女好,既然鄢国是这样的规矩,我们尊崇就是了。”   侍女楠一双脚直跺地:“哎呀,我也是怕侯女受欺负,也不晓得那个公子止是个怎样的人。”   侍女竹盯着长廊里走过去的一队护卫,眼珠一转,站起来拉住一个,行了礼,笑道:“这位哥哥,我是自楚国而来的安远侯女的侍女,有个问题想请教哥哥。”   那护卫见是个颇为温柔可人的丫头,遂和气道:“但说无妨。”   侍女竹道:“我们初来乍到,鄢国许多事都不慎知晓,不过从前倒是听说过一些贵国的事,陛下的子女也略有耳闻,只是……却……”   那护卫似乎十分懂得她心思一般:“只是却没听说过公子止?”   侍女竹诧异又惊喜地望望他,那护卫被她这么一看,脸刷一下就红了起来,忙道:“你们没听说过也不足为怪,想来鄢国知晓的也不是太多,除了常年在宫里当差的,我之前便在宫里当巡卫,承蒙公子看得起,娶新妇入住新府邸,要了我来做护卫。”   侍女竹笑道:“那哥哥一定本事了得。”   那护卫脸更加红了:“哪里哪里,承蒙我们公子照顾了。”   侍女楠在一旁等得着急,见这两个说话扭捏,干脆直问:“那你快告诉我们,你们公子是个怎样之人?”   护卫道:“或许你们在楚国之时还见过,我们公子就是卫溪卫将军。”   “什么?”两侍女异口同声震惊。   “这公子止就是卫将军,他儿时就已被陛下认作干儿子,是以赐名止,不过他从军后仍就用本名,所以他卫将军的名号可比公子止的名号出名得多。”   “你是说,卫将军就是公子止?”侍女楠难以置信,还在理这层关系。   “你是说,我们侯女嫁的,是卫将军?”侍女竹惊讶地望着那护卫。   哪晓得这护卫是个脸皮薄的,经不得看,这一望,脸都红得渗血了。 ☆、执意攻蔡   新房内,桃夭有些紧张,望着靠近的脚步,不自觉往后挪了挪。   却不料,那脚步走到他面前两尺后又停了下来,深深地鞠了一躬:“夫人。”   桃夭唬了一跳,热气传入嗓子,咳了两声。不过,那声音怎么有些耳熟?她缓缓抬起眼眸,那男子也行完礼抬起头。四目相对之间,一个温柔地浅笑着,一个震惊得掉落了手里的团扇。   “卫将军?”桃夭惊呆。   卫溪落座,望着她柔笑:“或许,那夜在半山小筑,就注定了我们会有今日的缘分。”   桃夭不可置信:“你就是公子止?”   卫溪道:“我是陛下义子,赐名止。”   桃夭望着他,烛火在偷入的夜风里摇曳,晃动着二人的影子。   二人相视良久,忽然同时一笑。   卫溪为身旁长案上的两只爵斟满酒:“夫人,请。”   两人端起爵,一干而尽,如此而再,各自共饮了两杯。卫溪又将匏一分为二,斟满酒,两人各执一半,饮尽。   烛火通明,经久不息,彻夜不眠。   —*—   棋盘上黑白子各自为阵,但白子仿佛有被全军歼灭的危险。门外飘着雪,屋里烧着碳火。杜荔阳捏着一颗白子,举棋不定,思考良久,却仍没想到该如何拯救棋盘上的白局。不过,棋拯救不了,但败局还是可以拯救的。她将手中棋子往棋盘上随意一扔,其他的棋子一下子被打乱,杜峰一惊。杜荔阳扭着身子,嘟着嘴:“不玩了不玩了,每次都输,你每次都拿你吃过的盐和我吃过的米比。”   杜峰晓得她女儿是个什么德行,遂笑道:“又要耍赖?”   杜荔阳洋怒:“没意思,回回输。”   杜峰道:“那你想来做什么?”   杜荔阳思考一阵:“我看今天地上雪积得挺好,打雪仗去!”   杜峰连连摆手:“不去不去,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   杜荔阳嘟囔着低下头,此间,有侍女抱着一把新剪下的梅枝,插到房间里的花瓶中,顿时整个屋子梅香四溢。闻着那香,看着那雪,杜荔阳又想起了乔家的院子。她说过要回去找他的。   “父亲,这几日我考虑了许久,我觉得还是应当去一回梓邑。”杜荔阳渐渐习惯人前人后都管爸爸叫父亲,真是入乡随俗。   杜峰倒不惊讶,只道:“别人救过你,你又答应要嫁给他,即使不嫁,理当去说清楚,赔礼道歉是一定要的。”   杜荔阳道:“父亲,我一直奇怪,你为何不准我嫁给乔鱼,你一向不是放养我的么?从不过问我的感情生活。”   杜峰伸手过来宠溺地摸摸她的脑袋:“我不过问,是因为我信你,总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可是我晓得,你对乔鱼,只是感恩罢了,你初来这里时,一个女儿家无依无靠,唯有乔家可依,所以那时你答应嫁给他,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恩情成就婚姻,我相信你内心其实并不愿意。再则,你现在的记忆不完全,没准有那么一个人,一直在你的记忆里找你,而你,其实也是在等他,只是你忘记了。为父的只是怕你有朝一日记忆得以恢复后悔。”杜峰一边说着,一边回想着他来时做的那个怪梦,他们在梦里毫无缘由地讨论史记,讨论公子弃疾。   楚平王的第一个夫人是郧女,而他这个城主,所管的这座城,名字就叫郧城。   杜峰望着女儿,眼中波涛涌过。   —*—   乔家的院子里,半院白雪半院梅。   相秋倚着床头而座,脸上仍旧没什么血色。乔鱼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来,坐到床边,他一边用勺子搅拌,一边道:“你等等啊,有些烫。”   相秋凝望着他认真的脸,有些痴愣。   “好了!”乔鱼最后搅拌了两下,道。   相秋回神,尴尬低头,不敢再看他。   “来。”乔鱼舀了一勺,喂过去。   相秋忙伸手打算抢过碗勺:“还是我自己来吧,这几日麻烦你了。”   乔鱼不肯给她:“哪里的话,你伤势那么严重,还是我来喂你,也累不到我,你就放心吃药吧。”   相秋不再推辞,喝起他喂过来的汤药。也不知是不是这氤氲的药气所蒸,相秋原本苍白的脸上,竟飞起了两抹淡淡的红霞。乔鱼是没注意到的,兀自小心翼翼喂着药。   室内安静着,两个人都没说话,只剩下汤勺时不时敲击碗壁的声音。   突然,自窗外陡然飞进来一支飞刀,刺破窗纱,插到了床柱上,只需偏离一寸,就会射中相秋。   乔鱼吓了一跳:“你怎样,可伤到?”   相秋看看那飞刀,柳眉锁起:“不碍事,没受伤。”   “我出去看看,谁人这么大胆,竟大白天往我家仍刀子。”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冲了出去。   见乔鱼走了,相秋吃力地取下飞刀,然后熟练地拧开刀把,从刀把子里取出一卷帛书,上书:“三日后,乾溪见。陈。”   门哐当一声,却是乔鱼返回来了,相秋一慌,忙把那帛书放入了被窝内,又悄悄将刀柄拧好。故意问:“怎样,可看见是谁?”   乔鱼气道:“别提了,半个人影都不曾见到,我哥还在院子里砍柴,竟也没发现异常,看来这扔飞刀的,不是武功极高,就是训教有素。”坐下,继续喂药。   相秋一边喝药,一边想着,过了一会儿,她道:“我在这里也叨扰数日了,该离开了。”   乔鱼忙道:“这哪里行?你伤势未愈,再加上如今天寒地冻的,你要去哪?”   相秋道:“我出来之时,家里本还有事,如今我能下地了,也是时候回去了,否则会有家规等着我。”   乔鱼怀疑地看着她:“是吗?”   相秋重重点头。   家人?乔鱼想起那次水中救她后,她病梦中说的话:啊……不要离开我,爹娘都死了……阿姐阿姐……小妹不见了……呜呜呜呜呜……;还有方才那把莫名其妙的飞刀,他明明看见她在被窝里藏了什么东西,还神秘兮兮的拧着刀把子。   不过,他并没有即刻拆穿她,而是道:“既然你急着回去,可伤势没好,不如,我送你回去吧,反正最近江上结了冰,也不用打鱼。”   相秋赶紧拒绝:“啊?不用不用,我自己便可,不能麻烦你了。”   乔鱼微眯着眼看她,似乎要将她看穿。   相秋赶紧低下头去。   半晌,乔鱼叹口气,站起身:“不能走,你伤没好,一个姑娘家,能不能不作死?”   相秋愣住,望着他,眼里含着几分震惊,几分欣喜,几分悲凉,有水气湿润眼眶:“乔鱼,也只有你,还记得我是一个姑娘。”   —*—   夜间,皓月当空,照得地上白雪如银闪光。相秋留了书,趁夜离去。   早看穿这姑娘,听到院外有极小声的脚步声,乔鱼自床上坐起来,透过微开的窗户,看见一个紫色的身影一步一步在月色下艰难前行。他起身,悄悄跟上。一个姑娘家家,浑身的伤都没好透,又逞强要走,不知道为何,每次与她眼神相遇时,总觉得她就像一朵摇曳的紫菀花。   —*—   清晨的霜露湿重,杜荔阳在一队人马的护卫下,赶了许久的路,总算来到梓邑。   乔家的人对于她,依旧那般热情。院子里,青燕抱着孩子四处走动着。杜荔阳问:“姐姐,小鱼儿呢?打鱼去了么?”   青燕道:“昨天便不见人了,同那一日的姑娘一道走了,也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   杜荔阳心里一个落空:“那……你可知他们何时回来?”   青燕轻拍着襁褓:“不知哦,只留了片竹简,似乎是那姑娘留的,写着出来多时当回家之类的话,想来是我们鱼见她伤势未愈送她去了吧。”   杜荔阳没有寻见乔鱼,有些失落,打算离去。谁知乔母与青燕还有乔术都来挽留,说着上次婚礼成了一半,应当留下来等乔鱼回来。杜荔阳却说,如今她的父亲找到了她,她要随她父亲住,留了地址,说让乔鱼回来去找她,她有话要对他说。   杜荔阳来时,带了许多干果布匹,送给他们,也算是报答他们的收养之恩。最后,还是又领着人马离去。   乔术望着他们绝尘而去,感叹道:“我就曾说过,她哪里是我们这种人家能娶的媳妇?鱼只怕此生都与她无缘。”乔母与青燕其实亦是心知肚明,只是喜欢阳阳,觉得她乖巧懂事。   一家人望着一堆礼品盒长吁短叹,午时了,又该去生火做饭了,乡邑里的日子长着呢,还是要继续过。   —*—   楚宫内,这一日的早朝结束,官员们纷纷回家。熊虔自朝堂走入后殿,询问身后王仆析父:“今日司马亦没来朝?”   析父答曰:“今日朝堂,确未见大人。”   熊虔一听,冷哼一声:“他要做什么,难道那鄢国公主一直找不见,他就一直不来上朝?去,传寡人口谕,令他即刻来见寡人,寡人等着他!”   析父领命退下。   —*—   司马府中,弃疾自清晨始,就一直待在香兰居内,一棵一棵地为已经枯竭的兰花浇水。   有侍者领着一位宫人过来,禀道:“公子,宫里来人了,传陛下口谕。”   弃疾懒得抬头,只嗯了一声。   那宫人方笑道:“大人,传陛下口谕,请大人即刻前去宫中,陛下说他正等着你。”   弃疾道:“即刻?是有何要事吗?”   宫人道:“这奴才可不知。”   弃疾至始至终都没抬头,最后一挥手:“知晓了,下去吧。”   —*—   楚宫内,熊虔在偏殿内一边看着竹简,一边等着弃疾。等了有些时候了,却还不见弃疾踪影,心下极为不爽,表面上却还淡定。正此时,弃疾从殿外走了进来。   弃疾行礼:“王兄。”   熊虔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来了?坐。”   弃疾走到一旁落座,道:“不知王兄召臣弟前来有何事?”   熊虔屏退左右,方道:“你如今好几月不来上朝,知晓你因着寻找鄢国公主劳心,可都过去数月,弃疾,你乃我大楚司马,又掌握着我大楚兵权,怎可为一女子终日消沉,不理国家大事?”   弃疾一听提到杜荔阳,又想到在忘川崖那最后一支冷箭,心火怒烧,恨不得此刻冲上前揪住这大楚国君,他的好哥哥问个清楚明白,可纵使内心如何波涛汹涌,外在他都平静如水,他必须平静如水。他道:“想来王兄定有急事找我,不然不会如此急诏臣弟前来。”   熊虔凝着莫测的眼神望着他:“确有要事找你,我已决定不日攻蔡。”   弃疾惊道:“攻蔡?臣弟以为不妥。”   熊虔冷目一敛,眼波深沉:“如何不妥?”   弃疾道:“一,三年前我们攻陈,也耗费不少兵力,如今还处于恢复期,若此时出兵,战斗力明显不足;二,那蔡虽弱小,却也是天然屏障,可将我楚与其余大国隔开,若有朝一日灭蔡,那届时,我楚直面强敌,岂不危险;三,如今蔡国已向我楚臣服多年,年年纳贡上税,再去征伐,恐民心不稳。”   熊虔沉着面,听他说完方道:“你所说虽有理,正因如今各国崛起,我楚却日益式微,吞并小国,方能强我楚实力,也对中原各国起到震慑作用,让他们都知晓,我大楚依旧如庄王时期繁盛。”   弃疾道:“王兄说得自然在理,可师出无名,恐惹来他国干预。”   熊虔一笑:“昔日蔡侯姬盘弑父而代,如此不孝不义的一国之君,作为一方强国,为正义而战,岂不师出有名?再则,姬盘在位数年,沉迷酒色,为政毫无建树,百姓苦不堪言,我楚出师,救百姓于水火,岂不民心所向?”   弃疾道:“这理由,恐牵强了些,试问如今哪一位新君继位没有沾染半点亲人的血?”   此言一出,熊虔脸色一变,眼波寒冰如剑,站起身,厉声道:“无需多言,我意已决,你只需在家待命,何时领兵,自有人通知。”说完,拂袖而去。可还没走出去,又返回来,走到弃疾面前,寒着目光凝望他:“本次征伐,意义重大,届时,还请司马大人,在三军面前立下军令状,不破蔡国不还楚。”说完却阴冷一笑,转身离去。   弃疾目送他,直到他走出许久,他才起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额,我好像忘了更新,也没个小伙伴催催我,提醒一下,呜呜呜呜呜~ ☆、诱杀蔡侯   这一日,天气阴寒,没有半分阳光,没有半片雨雪。申地行宫里,酒肉已备好,歌舞管弦已妥当,熊虔坐在大殿上手,四下有王公大臣作陪,下手处有一空位,早已虚位以待多时,只等来人开宴。屏风后时不时有暗影攒动,这是今日最好看的一出戏正在准备,压轴大戏自然最后表演,暗影伏好后,屏风又恢复平静。   须臾,有侍者高唱:“蔡侯到!”   殿上众人将目光齐齐聚集到门口处,只见一个玄衣中年同四个侍者阔步入内。那玄衣中年体态魁梧,一脸络腮胡,不笑时颇严肃唬人。   熊虔见来人,竟起身相迎:“蔡侯可算来了,快快坐下。”   姬盘行礼:“害楚王久等,是盘之过。”   熊虔指引他坐在那早已设好的位置上,笑道:“哪里哪里,今日寡人出猎申地,想着与蔡侯许久未见,特设酒宴叙旧,今日我们不谈天下,只谈风月。”熊虔说着,已坐回上手。   姬盘笑道,“承蒙楚王惦念,盘不胜荣幸。想我蔡国,国小势弱,北有晋,东有吴,多年得楚国庇佑,才不至被欺凌。”客套话说完,眼睛亮了亮,“听说楚王近日寻得了只奇鸟,不知那鸟在何处?”   熊虔笑道:“今日请蔡侯来,就是想邀蔡侯一道观赏那奇鸟。”   熊虔差人去邀蔡侯时,怕蔡侯不来,就叫人骗说是他得了奇鸟,请他来参观。果然奏效,素来爱养鸟的蔡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期间也有大臣阻止,说没准是鸿门宴,楚国早有吞并蔡国之心。可姬盘就是不信,今日只带了七十二个护卫就来了。   “那……不知奇鸟在何处?”姬盘迫不及待。   熊虔慢条斯理:“不急不急,咱们先饮上几杯,寡人便叫人将奇鸟请来。”说着,举起爵,“来,干。”   众人皆举爵一饮而尽。   接着,丝竹管弦之声响起,舞姬甩着水袖莲步移来。姬盘一杯酒下肚,只觉浑身轻飘,又见着一众温香软玉的女子舞蹈,心下也是赏心悦目,悠哉悠哉。   熊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姬盘身材高大,且力气惊人,若不将他以烈酒骗醉,根本不能一次性伤他。几场歌舞后,见他面色飞霞,双眼混沌,觉得时机已到,便高声笑道:“歌舞蔡侯应该也赏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咱们就请出奇鸟来。”   姬盘兴奋起来。熊虔屏退舞姬,令道:“来人,请奇鸟。”   众人又望向门口,少顷,只见数名壮汉抬着一只巨大铁笼而来,那铁笼上覆着白绫,叫人看不见内里。   蔡侯定睛看着,那铁笼被抬到了殿中央,影影绰绰间,白绫上有些影子在晃动,他已等不及,站起身来。   “蔡侯,稍安勿躁。”熊虔示意他坐回去。   姬盘只好又坐下,只是眼睛仍定定地望着铁笼。   壮汉退下,乐声响起,那铁笼内,竟有个影子跳起舞来,身姿曼妙婀娜,一点不输方才一众舞姬。不过,姬盘揉了揉眼,那分明是个人影啊!他再揉揉眼,怎么看怎么都是人影!按耐不住好奇,起身缓缓走到笼前,这一次,熊虔并未阻拦。伸手拉下白绫,白绫缓缓落下,铁笼内,赫然是一名绝美女子,身着七彩鸟羽的服饰,头上也带着鸟冠,身姿轻盈,腰肢纤小,仿佛一手便能握住一般。   姬盘大惊,看向熊虔。熊虔却笑道:“蔡侯,寡人这只奇鸟可美?”   姬盘又转头望向笼内,正巧那女子也正望着他,水袖一舞,纱幔盖住姬盘的头,醉人的香气让姬盘一阵眩晕:“美,实在太美!”   笼中女子莞尔一笑,借着舞蹈动作,打开了笼门,削葱指一伸出,勾住姬盘衣襟,将他慢慢引入了笼内。一旁方才随行的护卫中有一个见势不对,预上前,却被另一个安奈下来。女子带着姬盘在笼里转着圈打着旋,须臾,也不知那女子是怎么动作的,不知不觉自己走出了笼门,姬盘本迷恋地跟出,却被女子翘起兰花指戳着脑门儿给戳了回去。女子转了一个尤美的圈,“啪”一声,将笼门关上。再转一圈,也不知从身上哪里就扯出了一把软剑,迅速地刺向了姬盘心上。   一时间殿上众人摔杯而起,姬盘的护卫拔剑上前,但已然是无法阻止那刺入姬盘心上的剑。殿门外等着的蔡国七十二护卫听到异动冲了进来,而先前那屏风后的一众埋伏也频频围出。一时间,宽阔的大殿挤得满满当当都是人,个个拔剑相向。   期间有蔡国护卫见势不妙,当即弃剑跪下:“奴才甘愿归顺楚,望楚王饶命。”   随之,陆陆续续有护卫跪下,不一会儿,已有一半护卫跪倒在地。   熊虔冷着眼,斜倚在上手宝座上,淡淡地喝了一杯酒,再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杀。”   一时间,大殿之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兵器相交之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刀砍入血肉,剑刺入筋骨,热血四溅,形成血雾弥漫到大殿每一个角落。血雾中,那被关在笼中的姬盘,心口那个大窟窿正咕咕地冒着血,整个人瘫跪着,眼中瞳孔被痛苦与懊悔还有恨充斥,他凝望着高高上坐的熊虔,熊虔却并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得饮酒。他太气太恨,用尽此生最后的力气喊出:“熊虔,你日后的下场一定比我惨一千倍一万倍!”   熊虔皱了皱眉,手中的青铜爵猛然掷出,哐当一声砸到铁笼柱上,又弹到地上。   “啊哈哈哈哈哈哈~”姬盘蓦然大笑起来。   熊虔好生看不惯他此刻这副嘴脸,提剑走到铁笼面前,蔑视地看着他:“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   姬盘满嘴的鲜血,随着说话喷出,都快喷到熊虔身上:“我笑可笑之人。”   熊虔冷哼一声:“哼,你弑父代位,为政不举,今日我作为大国之君,就要维护一回公正孝义。”   姬盘笑得更厉害:“公正孝义?当年你是如何上位的,当真道天下人都不知?大国国君?大国?如今的楚国竟还有脸称为大国?看着吧,你的下场一定比我惨,楚国的下场比蔡惨!”   熊虔终是再听不下去,干脆一剑刺破了他的咽喉,顿时鲜血溅到他的衣襟上,染出妖冶杀气。姬盘抽搐着,瞳孔放大无数倍,倒地而亡。   而那七十二护卫也全部被杀,不管是投降了的还是没有投降的。整个行宫充斥着一股血色雾霾,在冬日的烈风里逐渐扩散到整个蔡国。   —*—   申地城门之外,一时间聚集了数万楚师,铁骑踏出漫卷烟尘,竟看不见方队尽头。   弃疾身披宝甲,一手执长矛,一手端着一碗烈酒,高声道:“我,司马弃疾,在三军面前立下军令状,不灭蔡国不还楚!”说完,手中酒一口喝干,摔碗举矛。   众将士皆高声喝道:“不灭蔡国不还楚,不灭蔡国不还楚,不灭蔡国不还楚……”   而城楼之上,熊虔眺望城下,冲着弃疾一笑,那笑里有千般傲慢拂过。   “出发!”弃疾大喊一声。全师向着蔡国进发。   一时间势如破竹,锐不可当,捷报不断。所过之处血流成河,狼藉一片。   —*—   公元前531年,时任楚王诱杀蔡国国君,又令公子弃疾征伐蔡国,不日,蔡国国都上蔡沦陷,自此,蔡国尽乎落入楚国手中。   —*—   军中账内,几员将领正有说有笑,说的大抵是蔡国疆土已尽数占领,不日将回郢都云云,大家数月征战,都有些疲乏想家,眼看大战将结,个个都欢心鼓舞。   可上手的弃疾却付手背对着他们,面向地图。还有三座城池,现在庆贺为时过早。   “报~”突然,一小卒急急奔进来,浑身的血,跪报,“将军,我方派出攻打郧城的三千人马……”说着,哽咽一下。   在场的众将都道:“怎么?大胜?”   那小卒哭起来:“全军~全军覆没。”   众人大惊,弃疾急转过身,皱眉:“全军覆没?怎么回事?”   小卒道:“我军攻城时,军队刚走到护城河边,也不见对方兵卒,却无故地上陡然起火,尘土猛然炸开,如山崩地裂之势,我军三千人马顷刻……顷刻就覆灭了……呜呜……小的负责报告情报,一直伏在远处看战况,虽有飞石不断袭击,幸得保命冒死来向将军汇报情况。”说着,伏地一拜。   众人大惊失色,其中一个络腮胡体型魁梧将士道:“未见对方一兵一卒,地上陡然起火,尘土炸开,如山崩地裂?小子,莫要夸大其词。”   那小卒抽泣着:“小的哪敢夸大其词,的确如小的所言,一瞬之间地上尘土猛然炸开,跟着,我方人马就被震上了天,然后就……全军……”   众人面面相觑,随后都看向弃疾。   弃疾酝酿半晌,方沉声开口:“再派五千人马,此次,分两队进攻,一千先行,目标是夺取护城河上的木桥,余下四千人,若第一批得手,紧接着过河攻城,若第一批未得手,便伏在原地,放火箭攻城,引出敌兵,伺机歼灭,再行攻城。”   其中一将士出列领命退下。   军中账内气氛陡转,由先前的胜利在望变成了眼下的诧异惊慌。想一个小小郧城,竟叫楚军损失三千将士,关键竟没撼动到郧城一丝一毫,实属怪事。弃疾又转身看向地图,眼波深沉。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男女主再不见面尘儿就疯了!!!!! ☆、攻郧失利   杜荔阳这一整日都感觉这地不太平稳,动不动摇晃两下,时不时还有轰隆的爆炸声自远处传来,还以为是地震或是山崩。她跑去问杜峰,杜峰彼时正在后院的池塘里垂钓,森森枯黄的草木里,正怡然自得地哼着小调。   杜荔阳走过去:“父亲,这地动山摇的,莫不是地震了?”   杜峰摆摆手:“非也非也。”   杜荔阳也坐到他旁边:“那是怎么?”正说着,大地又摇了摇,险些摔到池塘里,赶紧抓住杜峰衣袖。   杜峰悠哉悠哉道:“没什么,只是有人来攻城而已,我给他做了些炮仗放着玩。”   杜荔阳一惊:“攻城?打仗啦?天啦,那咱们还不快跑!不日就要攻进城里了吧,你现在又是城主,会不会把我们抓去当众凌迟啊!”   杜峰看一眼自己惊慌的女儿:“丫头,这仗都从冬天快打到春天了,你才反应过来?”   杜荔阳嘟嘴低头:“你晓得我从小不关心政治军事的。”   杜峰无奈摇摇头,眼中的潜台词是:我姑娘大约是个傻子。嘴里却道:“这西南边的楚国要吞并蔡国,我们几乎算是蔡国仅剩的三座城池之一,虽说蔡侯已被诱杀,但我这个蔡侯的弟弟,当守还是要守着这最后的土地的,就当是感谢这位郧城城主,给了我一个机会过来找你。”   杜荔阳奇道:“那这地动山摇是你弄的?”   杜峰手里的鱼竿一沉:“哟,上钩了!”   此时,自远处狂奔来一个穿护甲的小卒来报:“城主,楚军又发动了第二次进攻,不过他们此次分了两波,这第一波已被我们埋下的土火歼灭,可第二波已开始向城上投火箭,虽说我方兵士暂无死伤,但好几处离城门近的民房烧了起来。”   杜峰挑眉,“哦?”思考片刻,“传令,架投石机,抛土火。”   那小卒一愣:“抛……抛土火?城主,这土火不是埋在地下的么?”他们城主造的土火,不是说埋地下才能发挥威力么?   杜峰偏头看看他:“那你去试试,看抛着是个什么效果,我也没试过。”   小卒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噎住,见他们城主再无什么指示,就领命退下了。   小卒走后,杜荔阳扯扯杜峰衣袖,杜峰正将调上来的一条肥美草鱼放进身旁的水缸子里,她问:“父亲,土火是个什么玩意?”   “土火么?你晓得你小时候玩的爆竹烟花么,就是那玩意。”   “啥?你在这个年代用□□打仗?你就不怕搅乱历史?”杜荔阳震惊。   “历史?”杜峰笑笑,“这个时候已经有□□,只是还在炼丹家的炼丹炉里,没有用到军事上。至于我会不会改变历史这个问题,假若历史这么脆弱,改一改也好。”   杜荔阳和那刚才的小卒一般,一口气差点噎过去。   —*—   方才前来传话的小卒急急忙忙跑到城楼上,告诉了城门守将杜峰的指令,一听土火作石抛,也惊住,怀揣着疑虑下了命令。当第一波土火架到抛石机上抛出后,只听远处“轰隆隆”巨响不断,那守将同那小卒着实惊呆。而过不得一阵,远方烟尘滔天,不见天际。   而在小池塘边的杜荔阳又感到一阵地动山摇。   —*—   “报~”一名小卒冲进军中帐,“大人,我军……我军又……死伤惨重。”   弃疾忙问:“那战况如何,可攻进郧城了?”   小卒摇头:“没有。”   帐中所有人难以置信,这已是第二次攻城失败,想来一个小小的郧城哪里能费如此兵力还久攻不下。   弃疾问:“你讲一讲这一次又是如何败的?”   小卒道:“那一千名前锋也是刚踏到护城河边那地上就突然爆炸,所有人被炸死,尊崇大人之令,我们又投火箭,本来看那城里也燃起了火,冒起了烟,结果对方向我方投石,投石本来不足为奇,可那石头不知是何物,竟一扔过来就炸裂开来,杀伤力极大,我方将士们就……就……”   弃疾见那小卒越说越激动,一脸的泪花花,忙挥手:“知晓了,你下去吧。”   小卒走后,其中一名将领问:“大人,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弃疾长叹一声:“先停战,本公子倒是要去弄清楚,那是个何等武器,能瞬间灭我三千兵卒,令我两次攻城都不得。来人。”   帐外进来一个小卒。   “去,将蔡从叫来。”   小卒领命退出。   —*—   军中账外不远处的小河旁,弃疾与蔡从立在一颗大树下。   弃疾背着手:“蔡卿,你父亲曾是蔡国大夫,不知你们与那郧公可认得?”   蔡从道:“郧公,乃前蔡侯姬盘之弟,名姬庐,此人我倒是有过几面之缘,他因着昔日姬盘杀生父而代,对他这位兄长十分憎恨,所以便自请做郧公,自从来到郧地,他便再没去过上蔡。不过此人忠厚却无甚大才。”   弃疾奇道:“无大才?那蔡卿自郢都来可听说我两攻郧城不得?”   蔡从道:“这倒是听说了,不过从也奇怪,难不成郧公得了个了不得的谋士?”   弃疾道:“所以此番唤蔡卿来,便是借着你昔日蔡国大夫之子的名头,将我带进城查看。”   蔡从道:“可如今两边战事,郧公也是知晓从一直跟随着公子,大约并不会见我。况且如今郧城已封城,莫说我,百姓都不得进出。”   弃疾冲他一笑:“那就靠蔡卿你的智慧了。”   蔡从一时无语。   —*—   杜荔阳在后花园中溜达着,父亲又去前厅会客去了,据说那客人半月前就来了,那时候,战事还没有蔓延到郧城,现在楚军来了,没想到那客人竟还没逃走,依旧日日都要来拜访一下。但父亲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去见那客人,只是今天心情好,父亲原话说的是:我去逗逗他们。杜荔阳知道他父亲一向以说话幽默见长,不过幽默过了头就是打击人,毒舌。   冬日的后花园里只有梅花开着,香气逼人,杜荔阳漫无目的地走,越走越觉得无聊,据说那客人是来找父亲求一样东西,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求了父亲半个月都没给。无聊之际起了好奇心,决定溜到前厅去瞅瞅。   前厅的屏风后,杜荔阳小心翼翼地猫着,隐隐绰绰听到了父亲和一个声音很年轻的男子的对话。   父亲拖着声音,语速缓慢:“公子,并非本公不给你,本公也找了将近半月,依旧不知放哪里去了啊!”   年轻公子道:“可城主,我真的是要拿去救命之用,还望城主多派些人手找一找。”   父亲的声音:“哎哟,你也晓得,如今楚国那方已攻城多日,我每日都焦头烂额,但即便如此,我也没耽搁找还魂珠。”   年轻公子恭敬道:“多谢城主,我也知晓让你为难,不如这样,我立刻休书一封,请家兄出兵相助,镇守郧城。”   杜荔阳想,看来这还是个有家底的公子。   父亲又道:“多谢公子美意,若此番将吴国扯进来,势必会造成更多战乱,且吴楚两国近年来相安无事,不必为这气数已尽的蔡国去得罪楚国。”   原来这公子来自吴国,杜荔阳分析着。   年轻公子道:“郧公,请恕子光多问,既然城主已觉蔡国气数尽了,不若应了楚国的招降,如此还可令百姓免除灾难。”   父亲道:“这个嘛,本公一是觉着,投降这样的事,不大好听,二是觉着,如此守一守兴许便能改变蔡国之运。”   这是什么道理?杜荔阳不懂,那年轻公子也不懂。杜荔阳偷偷探出脑袋,想去看看父亲说这话时的表情,好依次揣度一下父亲心理。   却不成想,杜峰的座位不远处,摆了盆植物,正巧挡住了杜荔阳视线。于是乎,她就贴着屏风猫着身子,往外探了探,看不见,又探了探。   忽而,来了个声音唤她,却是端着茶水路过去给堂上那两位掺茶的侍女,那侍女一声“姑娘”,吓得偷听的杜荔阳魂飞魄散,重心一斜,“哐当”一声,屏风同姑娘一道摔了个大马趴。   “姑娘!”那侍女惊叫一声,“还好吧姑娘?”   堂上谈话那两个,听到此番大动静,皆转过脸来,只见倒塌的屏风上趴了个蔷薇色的女子。杜峰一惊,赶忙起身走过来,俯身看着他:“闺女,你这是……”那公子也随后走了过来。   杜荔阳只觉自己的腹部被屏风上凸起的镶玉纹饰给膈到,捂着痛处,一副十分痛苦的表情抬起头看了看。只见一张父亲的脸并同一张陌生的长得顶好看的男子的脸。   她有些尴尬:“父亲。”她瞥见那陌生公子一脸震惊地望着她,她心里还道是人家震惊于她惊艳的出场方式,更尴尬起来,脸上飞起了红霞。   杜峰赶紧扶女儿起来:“怎么样,可曾伤到?”   杜荔阳快痛得脸皱成一团,可嘴里却道:“无碍无碍,既然父亲正在谈事,那女儿就先退下了。”说完,转身预跑。   “雪儿?”   杜荔阳转过去才走出一步,就听到这么一声,却不知是在叫谁,出于好奇,她又转过头去,望着陌生公子。   只见那陌生公子兴奋笑道:“果真是你!哈哈,竟在此地遇见你,你竟是城主之女。”   杜荔阳瞅着他,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见她半天没开口,陌生公子又自我介绍,“怎么,不认得了?我是吴子光啊!”看她仍旧一脸迷茫,又提点道,“哎呀,就是那个将你装进渔船箱子助你逃出郢都的吴子光。”   杜荔阳仍旧不明白。   吴子光正奇怪着,杜峰忙拉过他来,“想来公子是将小女错认成其他人了,小女名叫……”他想了想,现取了一个,“郧儿。并非公子口中的雪儿。”   吴子光疑惑地看了看杜峰,又看看杜荔阳,见杜荔阳的确不像认识他的样子,遂笑道:“想来是我认错了,不过郧儿姑娘的确与我一位相识的另一位姑娘太像了。”   杜荔阳见没自己的事,只那公子认错人,便福礼退了下去。吴子光眼波随着杜荔阳,直到她身影消失。   二人又坐回位子上,吴子光本预重提话题,堂外忽又跑来个小卒,那小卒见有旁人,便跑到杜峰跟前去,府耳悄声道:“城主,城门外来了两名男子,其中一个自称是大夫蔡起之子。”   杜峰望那小卒一眼,又笑向吴子光:“今日不巧,本公还有事处理,公子自便。”说完,便领着小卒往后堂而去。   吴子光十分有礼貌地冲着杜峰远去的背影行了礼,方才离去。   随他一道来的护卫田于等在前院,见吴子光走来,忙上前:“公子。”   吴子光一边走一边叹口气:“又被拒,还有半月期限,不知能否拿到还魂珠。”   田于讶然:“这郧公真够气派的,公子亲自登门已半月,日日来求,他就是不给!公子,不若向陛下禀报,出兵收了这小小郧城,反正蔡国已亡国,留下这么个城池也是无用。”   吴子光白他一眼:“出兵?眼下楚兵就在城外,你是想挑起吴楚战争么?”   田于挠挠头,知晓自己说错话,内疚问:“那……公子,我们接下来如何?”   吴子光道:“如何?能如何?明日再来。”   田于忽而想到什么,兴奋道:“对了公子,咱们不如去城外找公子弃疾,你二人乃义兄弟,让他收了郧城后,逼郧公交出还魂珠不就好了。”   吴子光恨不得扯把草塞他嘴里让他住嘴:“若这郧公这么好就范,那在现下这样的弱势下,他早交城投降了。”   田于再无话说,只问:“那公子,我们这会儿是回驿馆吗?”   吴子光突地停下脚步,脑海里闪现出方才杜荔阳驻足回头的脸:“不,我们参观一下郧公这府邸。”说着,脚步一偏,往大门相反方向而去。   田于紧跟上:“公子,这恐怕不好吧,毕竟并未得郧公同意就私自在人家园中逛。”   吴子光早想到这问题:“若被郧公发现,只说迷路了便是。”   —*—   杜峰带着小卒到了后堂,问道:“你方才说,那叫门之人乃大夫蔡起之子?”   小卒道:“正是。”   杜峰道:“蔡从?他叫门欲意何为?”   小卒道:“他说他在楚国大司马面前为蔡国求情,被赶出来,如今无地方可去,想投奔城主。”   杜峰一笑:“投奔本公?”   小卒道:“他还道,说是带来了重要楚军情报。”   杜峰想到先前听闻的,这蔡从数月前便亲自到朝堂上去告诉蔡侯楚国有吞并蔡国野心,却不料,蔡侯却昏庸得不信。他若有所思,蔡从,史书里似乎倒是有这么个人。“去,押进来。”   “唯!”小卒将预退下。   “记着,是押!有绳子绑来也成。”   小卒茫然抬了抬头,领命复退下。 ☆、绯色脸颊   池塘里的水清澈见底,偶尔会有鱼儿游过,杜荔阳手里拿着刚折下来的一枝梅枝,坐在池塘栏杆上,望着天。脑子里一直空空的,像是缺少了什么,就像天上没有半片白云那样空虚。忽然,一个人出现在她身边:“姑娘。”   杜荔阳转头,却是那方才在中堂与父亲议事的公子。杜荔阳起身,行礼:“公子。”   吴子光笑道:“郧公府邸甚大,虽来了数次,却还是迷了路。”   杜荔阳道:“如此,那我遣人为公子带路。”   吴子光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啊?”杜荔阳颇感意外。   吴子光眼神闪躲一下,笑道:“哦,是这样,我还需找城主一下,方才有事没说完。”   杜荔阳道:“那我带你去找我父亲。”   “不用不用。”吴子光下意识又拒绝。   “啊?”杜荔阳又一次感到意外。怎么这公子说什么都“不用”?   吴子光尴尬一笑,脑中转了转:“方才我离开时,城主似有要事,还是等一下再叨扰城主,不如郧儿姑娘带在下四处走走,刚刚见姑娘一人在此,想来也无聊。”   杜荔阳犹豫片刻,见那公子谦谦有礼,想到在中堂时,他将自己认成其他人,这……会不会与她空虚出的记忆有关?隧道:“那好,还请公子随我来。”   杜荔阳领着吴子光主仆沿着池塘缓缓走着。吴子光却一路都盯着杜荔阳,杜荔阳时而一瞥,发现对方在看她,脸微微染上了胭脂色。   “吴公子,你说我长得颇像你认识的一位故人?”杜荔阳决定先开口打破尴尬。   吴子光笑道:“不是颇像,是一模一样,若不是因为姑娘叫郧儿,我一定会以为是雪儿失忆了。不过……姑娘可曾去过郢都?”   杜荔阳摇摇头,“郢都?那是何处?”想了想,恍然大悟,“哦,是不是那楚国的都城。”   吴子光听她回答,有些失落,原本还盼着她去过郢都,兴许就可以证明她与雪儿之间存在什么必然联系,不然,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相似之人?   杜荔阳看着他:“那位雪儿姑娘,想来是公子心上之人吧。”   吴子光讶然,心下却咯噔一下一阵惊慌:“非也,我与她只萍水相逢,许久之前见过一次,就再无缘相遇了。”   杜荔阳笑道:“只是萍水相逢见过一次就令公子如此难忘,想来那位雪儿姑娘必然是位不可多得的女子。”   吴子光看着平静的水面,眼光悠远,“确然是位不同一般的女子,她……”回忆着,“棋艺了得,不畏强权,大胆可爱。”   “棋艺?”杜荔阳不禁脱口而出。原来那雪儿姑娘同她一般还会下棋。   吴子光看向她:“怎么?”   杜荔阳一笑:“真是巧,看来那位雪儿姑娘不仅长得和我相似,连爱好也差不多呢。”   吴子光眼眸一亮:“哦?郧儿姑娘也会下棋?”   杜荔阳低头谦虚一笑:“不才,都是家父所教,平日只拿来作作玩乐。”   吴子光兴奋道:“那不知何时子光能有幸与姑娘切磋一番。”   突地,不远处传来杜峰的声音:“闺女!”   杜荔阳循声望去,只见父亲阔步朝这边走来。   杜峰走到他们面前,笑向吴子光:“原来公子还在呀!”   杜荔阳忙帮说话:“公子他迷路了。”   杜峰眯着眼,深不可测地望着吴子光:“哦?那快来人,为公子带路。”   速速上来一位侍者:“公子请随我来。”   吴子光一时尴尬,向杜峰与杜荔阳行礼告辞。   吴子光走后,杜荔阳才想起:“哦,对了,那公子说还有事找你。”   杜峰哂然:“哦?是有事找我,还是想偷窥我闺女?”   杜荔阳险些被自己口水噎住:“你说什么呢?”   杜峰摸着胡须望向那吴子光离开的方向,目光沉沉。   杜荔阳见父亲发着呆,一挥衣袖,轻浮过杜峰眼前:“父亲?”   杜峰回神:“你觉得方才那位公子如何?”   杜荔阳淡然道:“彬彬有礼,谈吐儒雅,也算是风度翩翩,是个不错的美男子。”   杜峰捋捋胡须:“若做夫婿怎样?”   杜荔阳意识到他父亲的想法,恼羞道:“父亲,不要以为来了这里就可以包办我的婚姻。”   杜峰见女儿娇嗔起来,连忙笑着抚慰:“好好,随你随你,为父只是觉得,若现在便随了他,日后结局会好一些。”   “什么?”杜荔阳不解,但总觉得父亲话里有话。   而杜峰却长叹一声道:“没什么,对了,或许那个蔡从已经入城,我去看看。”说着,又阔步离去。   唯余杜荔阳一个站在水边,见人们都走了,她又开始空虚无聊,望望天,看看水,懒懒地依靠在池塘边的栏杆上。   —*—   中堂内,果然绑着两个人,确实就是蔡从与弃疾。不过弃疾今次却穿着一身及普通的着装,全然不似他平时的衣衫那般气派。   上手的杜峰擒着茶杯抿了一口,又缓缓放下杯子,再慢慢道:“你不是向来都随着楚公子弃疾的么,怎的来了郧城?”   蔡从恭敬道:“郧公有礼,从走投无路,特来投靠郧公,郧公乐善好施,还望收留。”   杜峰故意端着一副蔑视的架子:“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要你?”   蔡从自信一笑:“因为,我带来了一个重要情报,或许,会成为蔡国复兴的希望。想来郧公乃蔡侯世家唯一继承人,复蔡之心,必定强烈。但就目前情势而言,十分不利郧公,郧公虽将楚军拒之门外,但整个郧城已被包围,城中粮草有限,若楚军打持久战,相信不足半年便会城破。”   杜峰似乎不以为然:“半年时间,谁又能说得准不会有变故。”   蔡从又道:“如今,我带来了一个复蔡机会,岂不是比等来变故更可靠?”   杜峰眼眸如夜色沉敛:“那你说来听听。”   蔡从笑道:“不知郧公可否先为我二人松绑?”   杜峰挥了挥手,示意一旁待命小卒为其松了绑。   蔡从双手得自由,一拱礼,道:“我带来的这个情报便是,楚军大司马,公子弃疾。”   一旁的弃疾也为之一惊,这可并非他们事先说好的,难不成这老儿是要出卖本公子,将本公子直接就这么献给郧公?不,蔡从也并非这样的人,他相信!   杜峰坐在上手,将弃疾那微不可查的表情尽收眼底。   却听蔡从话锋一转:“我平日跟随公子弃疾,知晓他为人,此番攻打蔡国,虽是他领兵,但那并非他本意。不知郧公可曾听说过楚国传说的一个压玉之言。”   杜峰缓声道:“倒是略有耳闻。”   蔡从道:“根据压玉之言,公子弃疾乃天命所归之楚王。郧公何不趁现下,与公子弃疾做一个交易。”   杜峰似乎来了兴趣,换了换坐姿。而弃疾也恭听着,这些也不是他们之前商量好的,他们之前商量的,不过随便让蔡从泄露一些假军事情报,结果不曾想,蔡从居然会说这些。   蔡从道:“郧公献城,与公子弃疾私下结盟,助其夺王位,条件是,他日公子弃疾登基,必然将蔡国土地还制于蔡。”   杜峰想了想:“既然是天命所归的楚王,又何须我的势力帮助?”   蔡从笑道:“纵然是天命,也得依靠人为来实现,难道郧公只信天命,不信人为?”   杜峰目光又一次沉下去,深不见底,再开口时,话锋却转到了别处:“对了,你旁边这位是……”   蔡从忙道:“这是我的侄儿,随我一道来的。”   杜峰若有所思点点头:“那好吧,你们暂且在我府中住下,我即刻命人带你们下去休息,想来路途奔波,也累了。”   蔡从赶紧问:“那交易之事……”   杜峰一笑:“本公自有打算。”   蔡从与弃疾对望一眼,不再话下。   —*—   一只小黑猫穿过池塘边的长廊,躲在一株山茶树下。杜荔阳百无聊赖,一只脚闲闲地踢着一颗石子。   “喵~”   一声柔萌的猫叫传入杜荔阳耳中,她循声找去,却在山茶树下发现了一只小煤球。   那小煤球懒懒地抬起猫脸来瞅了杜荔阳一眼,又“喵~”了一声蹬腿而去。   “别跑啊!”杜荔阳追上。   —*—   长廊不远处,一名侍者带着弃疾与蔡从走来。   “喵~”   隐隐地,弃疾听到一声猫叫,下意识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那长廊另一头,一株山茶树前,一个浅红色衣衫的女子一晃而过。   那身影……弃疾心弦一颤,急忙跑过去:“阳阳!阳阳!”眼圈已泛了红。   蔡从不明就里,也跟上去。   待弃疾跑到那株山茶前,却空无一人,只余花叶摇曳生姿。四处张望,却再没见那浅红身影。   “怎么了?”蔡从问。   弃疾一边寻望四周,一边道:“我好像看到阳阳了!”   蔡从也跟着四下张望起来,可哪里有半点类似公主的身影:“公子,兴许是看错了吧,公主她怎会出现在此地?”   弃疾方才燃起的一丝希望瞬间被浇灭,大约是自己眼花了,阳阳她,直到现在还是杳无音信,生死未卜。或许是自己太过思念,以至于看花像她,看树也像她。   蔡从道:“公子,走吧。”   不远处,那领路的侍者已等待多时,这会儿见他们走过来,方转身继续带路。   —*—   入夜,杜荔阳的房中燃起了烛火,她坐在长案旁,怀里抱着白天捉住的小煤球。小煤球眯着眼,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   “小煤球呀小煤球,这整日无聊,还好今天发现了你。你说,乔鱼回梓邑了么?我要不要再去找他一次,终归是我对不住他……小煤球,你怎么了……喂,你去哪里?别跑啊!”   小煤球似乎听到什么动静,类似于鼠辈之声,如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杜荔阳起身追上,一路跑到了花园内。   “小煤球?”   “喵~”   黑漆漆的小家伙很快就潜伏进了夜色里。杜荔阳寻着动静摸索着穿过回廊,走过假山,一边找一边呼唤着它,可那家伙只偶尔“喵”一声,却始终不现身。   不知不觉的,杜荔阳竟走到了西厢,西厢平日里并没人住,只有一排客房。今夜那排房间的某一间竟亮起了烛火。杜荔阳起先并没注意,而是发现小煤球趴在了一处窗户下,她就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墩蹲身逮它,哪知,那小家伙身手了得,一个纵身,就跃进了杜荔阳头顶那扇窗户。   杜荔阳半猫着身,两只手如猫爪一般贴在窗户上,却发现那窗户大开着,里面的烛光点得很亮,斜对过去,一张长几旁,坐着一名陌生男子,那男子穿着极普通的衣裳,却有着不俗的气质,修容玉貌,仿若清风。杜荔阳不自觉愣起了神,不光是因为那男子好看,还因为,莫名地,明明是第一次见,却有些久违的强烈的似曾相识感。   他是谁?怎么第一眼却让自己的心海翻起了惊涛骇浪?   小煤球竟跑到了他怀里。弃疾摸着小煤球的黑毛,低头微笑道:“你从何处来的?怎的就来了这里?”   “喵~”   一阵冷风自窗外灌进,他下意识抬头,看向窗外。只见窗外近处的那树桂枝猛然摇曳着,若不是此时有风来,他还以为那里有人经过呢!他抱着小煤球起身,缓缓走向窗台。   里面蔡从问:“公子,何处的猫?”   弃疾走到窗前,看了一会儿那晃动的桂枝:“不知,兴许是郧公养的吧。”说着,将窗户的撑杆取下,打下窗叶子。   而就是这扇刚关掉的窗户旁,一个女子惊慌失措地脊背紧贴着墙壁,胸膛此起彼伏,而漆黑的夜色竟染出了绯色的脸颊。 作者有话要说:  更了这章二十万字,希望大家喜欢,不过,有木有从头看了的小可爱,评论评论给个意见建议呗 ☆、设下赌局   “父亲,父亲。”杜荔阳一边喊着,一边跑进杜峰的书房。   杜峰习惯晨起到书房里读读简椟,大约是从前读报纸习惯了。听着女儿急切又略带着兴奋的声音,他头都懒得抬,不屑问:“又如此心急火燎的,不能淡定些吗?”   杜荔阳跑到他身边,直接把他手里的简椟给夺过来,再往旁边的几案上一扔,贼兮兮问:“父亲,我问你个事。”   杜峰看了看那几案上被扔得乱七八糟的简椟,无奈道:“放。”   杜荔阳蹲下身,环住杜峰胳膊:“父亲,昨夜住在西厢客房的,是谁?”   “客房啊……”杜峰偏头看向她,见她小脸红扑扑的,眼中秋水荡漾,“怎么了?”   杜荔阳略带羞涩:“那位公子,是谁呀?”   杜峰特意道:“哪位公子啊?”   杜荔阳嘟起嘴巴,使劲摇晃他的胳膊:“哎呀,父亲,就是那个昨夜住在西厢的那个公子嘛。”   杜峰戏谑道:“怎么?你看上人家了?”   杜荔阳低头不语。   杜峰故意叹口气:“看来是女大不中留咯!”   杜荔阳娇嗔:“父亲!”   杜峰笑道:“不如,父亲我将你许配给他?”   杜荔阳惊道:“啊,我们还没互相了解,就……”   杜峰道:“无妨,父亲会帮你考验的。”   杜荔阳犹豫:“可是父亲,我只是看了人家一眼而已,这……也太突兀了吧,再说,人家兴许……保不齐……大概……还看不上我呢!”   杜峰洋怒:“我家宝贝可是无价之宝,嫁给他那是便宜他了。”   “可是……会不会太草率,我只见了他一眼,要不……我去接近接近他,和他了解一些了再说。”杜荔阳还是觉得见一眼就定终生未免太心急。   杜峰忙道:“你只告诉我,你见他第一眼,是个什么感觉?”   杜荔阳望着房梁想了想:“感觉莫名熟悉,好像以前就认识,见到他,心还……怦怦跳。”   杜峰伸手抚摸着她的脑袋,像安抚一只乖顺的小猫,慈祥一笑:“为父知晓了,你也不用去与他相识,就由父亲来安排吧。”   杜荔阳向来是十分依赖父亲的,许多事都由父亲做主,自己做个乖乖顺从的女儿,生活过得完全不操心。脑中浮现昨夜那窗里的公子,心又开始胡乱地跳起来。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   西厢这边,两个人讨论着进郧城之后的发现,蔡从曾半夜出去走了一圈,竟没什么收获。   “要说发现,从认为,最大的发现就是,不成想这郧公竟是个如此精明之人。”蔡从思索着,向弃疾道。   弃疾怀里的小煤球“喵~”了两声,扬起头来看了看弃疾。听弃疾道:“此人的确有些深不可测,不知能否劝降。”   蔡从笑道:“若他能答应昨天我提的那交易,便好了。”   弃疾望一眼怀里的猫:“恐怕没那么容易。”   正说着,一名侍者跑来:“我家城主有请二位到中堂议事。”   弃疾与蔡从对望片刻,随侍者而去。   —*—   来到中堂,杜峰早已在上手坐好等着,他看上去十分悠闲,坐姿也十分随意,斜斜地靠在扶椅上,见弃疾二人来了,闲闲挥手:“坐。”   两人坐下,蔡从拱礼:“不知郧公招我们前来,所为何事?”   杜峰笑道:“昨夜可睡得安稳?”   蔡从想到昨夜后半夜出去考察,心思转了转,平静道:“昨夜睡得十分安稳,有劳郧公记挂。”   杜峰缓缓道:“你昨日说的那个交易,本公思考了一下。”   蔡从与弃疾巴巴地望着杜峰。   杜峰停顿了许久,才接着道:“原来……你蔡从是来做说客的。”   蔡从万没料到他竟说这个,尴尬笑了两声方道:“不论从出于何种目的,我所说的那个交易郧公并不吃亏。”   杜峰点点头:“这倒是,不过……我有时就是喜欢吃吃亏,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哦……吃亏是福。”   蔡从和弃疾哪里听过这样的说法,但都晓得估计杜峰不会答应那交易了。蔡从忙道:“纵使吃亏是福,可为了整个蔡国,能不吃亏还是不吃亏的好。”   杜峰笑出声:“你就不怕你们公子弃疾说你身在楚国心在蔡?”说完,还不经意望了一回蔡从身旁的弃疾。   蔡从笑道:“如今我来投奔郧公,自然心在郧了。”   “哈哈哈……”杜峰扬起头来大笑好一阵才收住,又道,“本公才懒得管你那么多,今次叫你们来,是为了一桩事,看你们可感兴趣,若不感兴趣,趁早还是回吧,我郧城正逢打仗,粮草也不多,养两个闲人还是有些费事的。”   蔡从恭敬道:“郧公有事,但说无妨。”   杜峰这才坐直身子,一副认真模样:“本公有一女,至今未婚嫁,如今本公想给他找个夫家,陪嫁我打算送一座城池。”   弃疾与蔡从皆愕然。蔡从道:“郧公,如今楚军就在城外,恐怕无人敢要这座城池吧。”   杜峰傲然一脸:“怎无人敢要了,据我晓得的,就有两个。”   蔡从一脸茫然。   杜峰笑道:“不明白吧!”   “还请赐教。”   杜峰又道:“第一个,是想要我郧城的公子弃疾,第二个,是想要我还魂珠的公子。”   弃疾原本端着茶喝了一口,听他这么一说,自己的茶杯都差点抖到了地上。   杜峰继续说:“既然有两位公子,所以本公决定安排一场比试,谁赢我就将女儿嫁与他。”   蔡从瞥了弃疾一眼,又赔笑向杜峰:“郧公,那还请放从出城与大司马商量商量。”   杜峰起身,面色变得严肃:“不必商量,要么来比试,要么让他攻城便是,本公先将话放在这里,但愿楚军有那么多兵卒经得起一波一波地来送死。”说完,径自离去,不再理会他二人。   弃疾脸上没什么表情,让蔡从心里很没底,见中堂上无其他人了,蔡从犹豫道:“公子……”   弃疾起身:“他郧公的女儿是嫁不出去了么?”   蔡从忙道:“要不……我去向郧公说一说,随便找个年轻小将军来比试,若赢了,小将军得郧公之女,楚国得郧城。”   弃疾冷笑:“他若是肯让其他人娶,为何非要点出本公子与另外一个公子,想来,那另外一个公子也是来头不小。或许,他这么做,有其他阴谋。”说着,两人走出中堂。   “那……公子可打算参与比试?”蔡从试探问道。   不出所料地,弃疾没回答他。   —*—   第二天,吴子光也被叫到了中堂。   “今日叫公子前来,只为告诉公子,那还魂珠已找到。”杜峰平静道。   吴子光闻言激动地站起身:“当真?”   杜峰笑道:“要给公子,也并非不可,只是……”   吴子光兴奋道:“只要郧公肯予还魂珠,光任凭郧公差遣。”   杜峰笑出了声:“也无甚,只不过本公打算将这城池以及还魂珠做女儿出嫁时的陪嫁,所以,只有做了本公之婿,方得郧城及还魂珠。”   吴子光哗然:“什么?”   杜峰又道:“我瞧着前一两日,公子在后院偶遇小女,两人不是相谈甚欢么?”   吴子光犹豫:“可是……”   杜峰打断道:“如今除了你,还有一人欲娶小女,为人父母的,都希望自己女儿能有个好归宿,所以本公打算安排一场比试,你与那公子一较高下。”   吴子光讶然,心里也不知郧公是怎么想的,为何非要将自己女儿的幸福与郧城及还魂珠相连。   —*—   夜色里,西厢的两名客人虽然待在同一房间,却各自安静。弃疾抱着小煤球不言,蔡从望着弃疾不言。   蔡从他并非无话可说,只是怕他一开口,就会被弃疾给训斥一番。欲言又止地在弃疾跟前踱着步。   弃疾被他晃得头疼,终于忍不住开口:“别转了,你若是为劝我答应比试,便不用劳神了。”   蔡从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他。   弃疾又道:“不过是娶个女子便能得一城,有何不可?”   蔡从忽然有些心疼他,竟不知不觉带着些怜惜与不忍的眼光将他望着。想当初楚鄢和亲,他答应娶公主,也是这样一个态度,觉得无所谓,不过是娶个女子,可蔡从知道,就冲他当年对相忆那份情,就晓得他其实是个情种。好不容易,他与公主相爱,可谁料公主又坠了崖。而这厢,又要为楚国去求娶郧女,这个年轻的公子,竟是个福薄之人,终是不得与相爱之人厮守。   “哎……”蔡从想着想着,就下意识叹了口气。   弃疾淡淡道:“今夜星空甚明朗,你出去看看,可有兴王之人的命数征兆。”   蔡从恭敬行礼,走出房间。   房间内只余弃疾一人,他将小煤球放到地上,自怀里摸出那半枚玉髓,轻柔地抚摸那断口,神色已不如先前那般淡定,眉宇间竟是伤感无限。   一会儿后,蔡从自院中进来,冲弃疾行了礼,道:“公子,方才从仔细观了一回星象。”   “如何?”弃疾没看他,只愣愣地看着那半枚玉髓。   蔡从垂下眼眸,有些为难:“虽说其余星子明朗,但……兴王之人的命数之星四周仍然晦暗无光,乌云密布,看不出任何征兆。”   “没有任何征兆?”弃疾的语气似乎十分平静,可说出的话,却叫人星海翻腾,“是不是……阳阳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就像星子已经陨落,所以才晦暗无光。”   “公子!”蔡从不忍地唤了他一声,本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如何说。若要他骗说自星象看公主还在人世,又不忍心说出这样让人绝望的希望,虽然,弃疾一直都期待着他能这样说。   “睡去罢!”弃疾无力地轻吐道。   蔡从再望了他一会儿,才默默退下,去了另一间房。   弃疾终于忍不住,两行男儿泪夺眶而出,滑落脸颊,其中一滴还好巧不巧地落在了手中玉髓的断口处。   —*—   “啊……来人……啊……啊……来……来人……”杜荔阳扶着灯柱,心痛得几乎晕厥,莫名地眼中的泪止也止不住。   有名侍女跑进房间,见她一脸痛苦的表情,急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杜荔阳捂住心口,泪水不断往下滑落:“去,快去……叫……叫医者。”   侍女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杜荔阳终于站立不稳,跌坐在灯柱下。想她从来就没有心痛这样的毛病,可就在方才一瞬间,心上像是被滴上了硫酸一般,整个意志被腐蚀殆尽。她也不是一个一痛就流眼泪花花的人,可这一次眼泪跟泛滥的洪水一样,完全不受控制。   她在地上挣扎了片刻,终于还是晕厥了过去。 ☆、郧女何人   等她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杜峰手托着头,坐在榻边,紧闭着双眼,像是就那样熟睡了许久。杜荔阳坐起来,背靠到床头。心口已不痛了,她看着杜峰,父亲的脸色不太好,眼周的黑眼圈分外明显,想来父亲照顾了自己一整夜。她心疼地怜惜地伸手去抚摸父亲的脸。   手才触到皮肤的一瞬间,杜峰醒了过来,见她起来了,忙道:“怎么样,可还疼?”   杜荔阳笑着摇摇头。   杜峰长吁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你昨夜昏迷中一直流泪,两只手还死死地捂着心口,找来医者查看,却什么病也没找出来,可吓死我了。”   杜荔阳心疼道:“又害父亲为我担心了,其实昨天也是突然痛的,我也不记得我有心痛的毛病。”   杜峰思索片刻:“是啊,医者也说你身体康健,不像有病的样子。不过我还是叫医者开了些补药,给你补补。”   杜荔阳忽然想到:“对了父亲,昨儿我听侍女们嚼舌根,说你将我许配给了两个公子!父亲,那西厢莫不是住了两个公子?除了那长了胡子的老头儿。”   杜峰一愣,旋即大笑起来:“这是哪个丫头胡说的,看我不揪出来狠狠打一顿。”   说着,一个小侍女端着洗脸水进来,正好听到“狠狠打一顿”的话,吓得差点将脸盆给摔了,急急忙忙将脸盆放好跑了出去。   “父亲!”杜荔阳急道,“你不会真帮我找了两个夫婿吧!你女儿这身子骨吃不消!”   杜峰笑道:“别听丫头们瞎说,我只不过是看上了两位青年,安排他们比试比试,择优录取做我女婿而已。”   杜荔阳撒娇道:“父亲不是答应我安排那西厢的那位公子吗?又哪里扯出来的两位公子?”   杜峰拍拍她的肩,安抚道:“为父也是为你好,希望你能幸福。”说着,眼光又变得有些惆怅,他也只不过是与既定的历史、既定的命运赌一赌,因为他知道,如果依照历史,她的女儿与那公子弃疾根本得不到什么好结局。   “那你打算安排他们比什么?”杜荔阳心有不甘,万一她的西厢公子输了可怎么办?   “我希望女婿是文武全才,设三场比试吧,三局两胜,第一场就比功夫,第二场我想比琴艺,第三场……我还没想好。”杜峰思索起来。   “第三场比棋!”杜荔阳斩钉截铁道。   杜峰讶然。   “而且由我来和他们比。”杜荔阳得意一笑。   —*—   开始比试这一天,天宫做了美,给了一个温暖的太阳和无云的蓝天。   先到比武台的是弃疾,他站在高台上的阳光里,杜峰在远处看着他,丝毫也不觉得他从蔡从侄儿变成公子弃疾有多不正常,他早已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而杜荔阳偷偷站在比武台对着的楼上张望,见到弃疾,心里像吃了蜜糖。   等了两口茶的功夫,吴子光缓缓走来,见到杜峰先行了礼,之后走到台上。四目相对之间,台上的两个男子皆震惊不已,异口同声说出:“怎么是你!”   杜峰斜靠在座位上,手撑着头,对台上道:“两位公子竟认得?”   吴子光回道:“郧公,这位公子乃我义弟。”   杜峰一笑,“哦?这我倒是不知。”史书上没写啊,“既然二位上了台,这比试还是要继续的,而且,若是让本公晓得你们二人有放水嫌疑,那你们所思所想的东西,本公纵使毁了也不会给出来。既是结义兄弟,想必本公也不需强调点到为止的话,那么,开始吧。”   台上的两人互相对望着,过了好一会儿,弃疾拱礼道:“子光兄,请。”   吴子光道:“弃疾请。”   两人顿时近身,打做一团。两个的功夫其实不相上下,只看发挥如何了。   杜荔阳悄悄地在城楼上鼓劲,虽说两个都是长相不错的男子,可她偏偏只对弃疾一见钟了情,所以她当然希望弃疾赢。不过,过了好一阵子,那台上两个打架的,竟还没分出胜负,直到他们互相把对方打到了地上,身体交缠在一处,你若不起对方也不得起来的阵仗。在台上僵持了许久,杜峰才站起来,高声宣布:“本局结束,两位公子武艺了得,打成平手。”   听杜峰宣布结果后,弃疾和吴子光同时松开对方,才纷纷从地上爬起来,互相一揖,退下比武台。   而远处的杜荔阳郁闷道:“啊呀,怎么是平手!西厢公子可要加油!”   经过一番较量后,两个人都有些疲乏,杜峰就把琴艺比试放到午后,这半上午就留给他们休息。   —*—   在台上厮杀的两人,到了台下,却还是如往常一般有说有笑,两人缓缓走到杜峰府上一处凉亭里坐下。蔡从与田于都一路跟随着各自的公子。   凉亭上有风吹来,两个人身上的热气开始消散,都感受到身上的疼痛,同时舒展起胳膊来,相视间,又不约而同一笑。   弃疾笑道:“子光兄,我方才可有伤着你?”   吴子光扭扭脖子,还卡卡作响:“无碍,你可有受伤?”   弃疾抻抻腰:“你如此手下留情我哪里会伤。”   吴子光问道:“没想到郧公说的和我比试之人竟然是你!”   弃疾道:“我也没想到是你,不过,你是真的想娶那郧公之女吗?”   吴子光愣一会儿,不自觉笑了笑:“我也不知,我来此,原本是为了还魂珠,舍妹病重,医令说必须还魂珠做引才能治好她的病。”   弃疾明白过来:“哦,原来你是为了还魂珠。”   吴子光道:“那你呢,是为郧公之女,还是……”   弃疾站起来:“怎么会,我见都未曾见过那郧女,怎会专程为她?我方已在郧城外多日,却迟迟未能攻城成功,所以便潜进来看看,没成想这郧公居然拿这郧城做女儿的嫁妆。”   “哦,原来你是为了郧城,哎……”吴子光感慨一叹,“想那姑娘也怪可怜,我们都不是为她而来。”说着,忽而想到前日在后院池塘边遇着她,心下一荡。   弃疾笑道:“若你赢了,娶了郧女,拿了还魂珠,那这郧城……可是要交给吴王?”   吴子光道:“郧城与吴地并不相邻,想这四周都是楚地,留它也无用,我若赢了,郧城归你。”   弃疾点点头:“我若赢了,还魂珠归你。”   两人达成一致,相视一笑。   —*—   下午时,杜峰将比琴的地点选在了自家后院的池塘边,他命人准备了三张琴。   “本次比琴,规则是,由本公先弹奏三曲,两位照着一音不落地弹一遍,不出错者为赢。”杜峰坐在最中间的一张琴旁,笑道。   弃疾与吴子光分坐两边,眼睛都被付上了白绫。   曲声自杜峰指间缓缓溢出,惊了池塘上的飞鹤,水底的游鱼。   杜荔阳站在塘上的亭子里,头上戴了一只斗笠,那斗笠上盖了长长的白纱,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罩在了白纱里。她想看二人比琴,却又不想让自己这么早就暴露长相,这万一那西厢公子看见自己后没瞧上自己可怎么好。等他赢了,入了洞房,嘿嘿,他想赖账也不行了。父亲的琴艺一向很好,他弹出来考人的曲子也是这个时代的人没听过的,难度也很大,至少对于她杜荔阳来说。   一阵风过,吹起她的白纱,却始终叫人看不见她的脸。   杜峰一曲罢,该两位公子弹奏。像是特意的,杜峰让吴子光先来。这一点让杜荔阳好不生气,她老爹明显有偏袒吴子光之嫌。   仔细听吴子光所弹曲子,竟与父亲弹的分毫不差,着实令杜荔阳震惊,这古人的耳力和记忆力真真的碾压她这个现代美少女。想小时候父亲也教过她弹琴,光是一首梅花三弄,她硬是学了一年。   吴子光弹罢,弃疾开始拨弦,幽幽音律自弦间缓缓流出,飞过池塘,飘到杜荔阳耳中。明明是相同的曲目,杜荔阳却唯独陶醉在弃疾的琴音里,手放在石桌上,指间轻扣,打着拍子。她原本还担心吴子光弹得那么好,西厢公子压力山大。可没成想,西厢公子的琴艺居然也这样好。在她这个“情人”眼里,那西厢公子就是西施,弹得最好。   风吹花拽,白纱飘飘,琴音婉转,女儿心摇。三曲终,杜峰原本闭着的眼,缓缓睁开。“想不到,两位公子琴技如此了得,耳力和记忆力都十分好。”杜峰道。   两个公子纷纷摘下眼上白绫,对杜峰行礼。   杜峰双手放在琴上,有些无奈摇摇头,长叹一声才道:“这一局又是和局。”   杜荔阳在远处水中亭子里听到这结果,还算满意,心道这最后一局比棋,可以自己做主了,白纱下的脸蛋笑靥如花。她最后望了望那西厢公子,站起身来,转身朝与他们相反的水上长廊走去。   弃疾无意间望向了亭子这边,正巧见着一袭白色背影,白纱罩了整个的身形,叫人看不真切,神秘得紧。   —*—   是夜,弃疾立在西厢房间的窗前,望着今夜的月色,表情里有无限怅然,怀里的小煤球像是熟睡了一般,乖乖地趴着一动不动。   蔡从在他背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公子,该歇着了,明早还有一局比试呢。”   弃疾没作声。   蔡从沉吟一番,想多说些话来缓解缓解公子心中的苦:“听说,明日的赛棋由郧儿姑娘亲自考量。”   弃疾这才开口:“郧儿,是谁?”   蔡从笑道:“从特意向侍女们打听了一番,郧公之女名唤郧儿,说是郧公前不久才收的义女。说是义女,但郧公待她如亲生。”   弃疾道:“这是自然,否则又为何以郧城做陪嫁。”   蔡从走到他身上,笑道:“从还听说,那郧儿姑娘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弃疾只敷衍地嗯了一声。   蔡从略思索片刻,方道:“还望公子明日以大局为重,务必发挥真实棋艺。”   弃疾这才舍得转身,不过只扫了他一眼,朝榻边走去:“晓得了,你睡去罢。”   蔡从也不好再多言,施礼退了下去。   弃疾将小煤球放到地上后,自己就躺下了。不过,他忽然想到那一夜,杜荔阳在祭祀那日被日食之光击中,从久久的沉睡中醒来,她哭喊着说他的第一任妻子是郧女。想到此,他看着帐顶,莫名苦笑。   阳阳,你当真不是普通人,竟还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天命姻缘   屋内安静异常,只余落子之声。棋盘这头,坐着吴子光,棋盘那头,却坐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那女子每走一步棋,就要将耳朵往身后的一层白纱帘子上凑一凑,听从里头传来的耳语,杜荔阳的耳语。   杜荔阳以口说棋,躲在白纱隔开的空间里,透过那影影绰绰的纱丝间隙,观察着棋局走向,指挥若定,步步为营。   棋盘旁放着一只镂空铜雕的香炉,炉内氤氲出檀香的气息,让整个房间都别有一番意境。   吴子光凝着神,手中的一子迟迟没有落下。他万万想不到,郧儿姑娘竟当真是个高手,这让他觉得她和雪儿越发的像了,他甚至怀疑他们本就是同一人,连排兵布阵的方式都一般无二。只是……雪儿是怎么从弃疾府上的侍女,摇身一变成了郧公之女的呢?   坐在对面的侍女又往白纱上附了一下耳,里面的人悄声说了些什么,那侍女方笑道:“公子,我们姑娘提醒您一下,该您落子了。”   吴子光回神,再望了一眼棋上大局,将手中棋子落下。这一下去却猛然惊醒过来,一拍脑门儿,懊恼不已,不成想一个走神让自己满盘皆输。他只好站起身,恭敬行了一礼:“郧儿姑娘棋艺高明,在下输了。”   白纱帘幽幽传来一个声音:“公子棋艺了得,郧儿侥幸险胜,是公子礼让了。”   吴子光听到声音,莫名地产生一种强烈地想见一见本尊的欲望:“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郧儿姑娘可能成全?”   白纱帘内道:“公子但说无妨。”   “上次花园偶得见姑娘芳容,令子光难以忘怀,今次子光棋艺不济,错失常伴姑娘之机,子光不日便要归吴,不知能否见姑娘最后一面?”吴子光诚恳道。   白纱帘内,杜荔阳诧异得紧:“这……”思索片刻,还是起身打起白纱帘,走了出去。   今日的她,穿了一袭素色的裙裾,未施粉黛,却天然的柳眉如画,樱唇似染,秋水星目,盈盈一视,令吴子光心中不禁一荡。   “公子。”施施然一礼。   吴子光赶紧上前一扶,双手触到对方衣袖,却又觉得唐突,赶紧将手收了回去,改成一揖。   “郧儿……嗯……请允许子光如此称呼。”   杜荔阳笑道:“公子随意。”   吴子光看着她,有些入神:“郧儿,子光无缘与你成好,不知郧儿日后可否视子光为友,若他日去吴玩乐,子光必定尽地主之谊。”   杜荔阳道:“公子若不嫌弃,郧儿自然愿得公子这般的好友。”   吴子光听了,心里高兴得紧,自腰间取下一块白玉坠,双手递过去:“日后郧儿拿着此物来吴寻我,子光有求必应。”   杜荔阳犹豫道:“这……此物如此贵重,郧儿不能收。”   吴子光见她回绝,干脆一把抓过她的手,把玉坠放到了她手中:“多有得罪。子光甘愿将它赠给郧儿,郧儿不必介怀,拿着便是。”   杜荔阳不好再推脱,握着玉坠道:“如此,那多谢公子。”   吴子光又一礼:“那子光先退下了。”   杜荔阳还礼:“公子走好。”   见吴子光走了,杜荔阳吩咐其中一名侍女去外头叫西厢公子,自己则又回到白纱帘后坐下。   不一会儿,白纱帘上走来一个挺拔高大的身影,今日那西厢公子穿着一袭紫衫,低调却尽显雍容之气。听父亲说他是楚国的司马,或许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息,便来自于他的出生与地位吧。紫影落座棋盘旁,杜荔阳瞧着那影子,又是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居然又开始脸红心跳,赶紧端起水来喝了一口压压惊。   同样的檀香,方才她闻着也并无不适,而此刻她却觉得这味道有些令人眩晕。   杜荔阳原先想的是直接放水西厢公子,然而真到比棋之时才晓得,以西厢公子的棋艺,似乎,并不需要她谦让。于是乎,她决定认真地同他对弈一番,若到最后那西厢公子占下风,她再让也不迟。她还打了个主意,假若她今次在他面前略微展示一下自己的智慧,没准会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这样会给他们婚后的恋爱之路增光添彩。   黑白子渐渐充斥了整个棋盘,这局棋较量了许久,连帮杜荔阳摆棋的侍女都已接二连三打了无数的哈欠。   到了生死攸关之际,杜荔阳才发现,她那放水的打算压根就实现不了,因为,她在完全展示自己智慧的情况下也丝毫赢不了他。最终,以杜荔阳败而告终。   见胜负已定,弃疾起身,对着白纱一揖:“承让。”   杜荔阳红着脸,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一局棋便定了他二人的姻缘,眼前这紫衫男子从此便是自己的夫婿。她有些不敢相信,感觉十分不真实,便不自觉拧了一把自己的手臂,生疼,不住叫了一声:“啊!”   弃疾听到这一声,有些意外,又感觉莫名其妙,见内里的人半晌不说话,便又道:“那在下先下去了。”说完,转身走出了房间。   杜荔阳咬着自己的手指,巴巴地望着那紫影离去的方向愣了许久的神。   —*—   西厢向来很安静,夜色里幽幽传来小煤球的喵叫声。它蹲在弃疾脚边,抬着小猫脸,巴巴地将弃疾望着,似乎是在等待他将它抱起。可这一夜的弃疾,哪里有心思去抱它,他手里是那半枚玉髓,心里是那半枚玉髓的主人,眼光空洞洞的,看着地上的某处。   蔡从心里也翻了几次波浪,还是小心翼翼恭贺道:“恭喜公子,明日便娶新妇了,还可得一座城池。”   弃疾没看他,声音低沉得可怕:“蔡卿,你说,我此番命运,可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杜荔阳曾说,他的第一任妻是郧女。   蔡从特意挤出一个笑来,不使气氛太伤感:“公子为楚国战士不再无谓牺牲,牺牲自己的幸福,上天定当将这功绩报在公子日后的生活中。”   弃疾忽然冷笑一声:“嗬~若是上天垂怜,希望能让我找到阳阳,哪怕……哪怕是……哪怕是尸首。”说到最后,闭上了眼。   蔡从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忙转移话题:“额……郧公说明日便先在此处成礼。”   弃疾没有睁眼,沉沉地应了一声:“嗯。”   蔡从不敢再打扰,行礼退了出去。   一个人时,泪水便无需强忍,滴滴滑落脸颊,有的滴到了小煤球身上,引得它仓皇逃离,有的滴到了那半枚玉髓上,引得又有人莫名彻夜心痛。   —*—   “姑娘?姑娘?”   杜荔阳自睡梦中感受到有人在推她,迷糊里睁开眼,却原来是她的侍女越。   侍女越见她总算睁眼,笑道:“姑娘可算醒来,快,越服侍姑娘起来,还来得及。”   杜荔阳一边被扶起来,一边用手按了一下太阳穴:“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侍女越道:“午时都过了,昨夜姑娘犯了心痛症,一昏迷,就到了现下。”杜荔阳略一回神,才想起昨夜她疼得在地上打滚的模样。   侍女越又道:“我们已将一应礼服以及头饰都备好,还有两个时辰,便到郧公亲测的吉时了,姑娘快随我来梳洗打扮。”   杜荔阳又回了一次神,才想到今日便是自己出嫁之日,略有些羞涩,任由侍女将她拖到了梳妆台前。   五个侍女伺候梳洗,换衣裳的换衣裳,梳头的梳头,上妆的上妆,围着杜荔阳转个不停。杜荔阳只跟个木头一般,任由他们摆布。许久后,总算打扮妥当,杜荔阳站在铜镜前,瞧着镜中的自己,金色的青铜镜里,显现出一位庄重的新娘,拽地的裙摆衬得她身材修长,腰间的绣花束带缠绕出玲珑的身段。侍女越递来一柄璎珞团扇,杜荔阳拿在手中,往自己面门上一挡,唯余翦水双瞳露在外面。   侍女越上下打量笑道:“我们姑娘真真是个绝色!”   杜荔阳笑起来,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间,觉得此情此景莫名熟悉,似乎……她曾经也这样一袭拽地长裙,也这样开心的期待着要做某人新娘。脑海里似乎就要浮现出一个朦胧的画面,她闭上眼,仔细去看,却又什么都看不见。难道是在梓邑时与乔鱼成婚的记忆?可为何回忆起来却是不一样的心情?   “姑娘,走吧。”侍女越上前来扶。   杜荔阳睁开眼,随侍女越而去。   —*—   夜色撩人,新房内烛火通明。杜荔阳坐在长案旁,一张羞红的脸躲在团扇后。长案上摆着一应成婚礼器,美酒从铜壶里散发出醉人的香气。她等待着,等待着她的西厢公子来与她一道喝合卺酒。   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虚掩的门陡然被推开,不过,那推门之声听上去是那样的不温柔,甚至有一点霸道。杜荔阳惊了一惊,偷偷探出一只眼睛来瞄了一下,只见一个玄色礼服的高挺男子有些重心不稳地缓缓走了过来,随之是扑面而来的浓烈酒味。   他喝醉了?杜荔阳赶紧将团扇扶正,遮住了整张脸。   弃疾今夜灌了自己许多酒,他怕自己没有勇气走进这里,借酒壮胆。现在,他摇晃着身子走到了他素未谋面的新妇面前,听说她是个绝美的女子,又是个棋艺高手,不过,他却一点去掀开那团扇的欲望都没有,甚至,他有些讨厌,不是讨厌面前这个女子,而是讨厌上天安排的他的第一任妻子,是她而已。   杜荔阳躲在团扇后面,看着地下的一双丝履在自己不远处站了许久,最终却没有走向自己,而是朝旁边走去了。   杜荔阳觉得莫名其妙,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听着他脚步声往床榻走去,再听到床榻嘎吱响了几声,之后,就再没有其他动静,整个新房变得出奇安静。   他真的醉了?   杜荔阳见没动静了,便悄悄挪开了团扇,转身瞧向床榻处,却见那西厢公子已歪七扭八地躺在了榻上。杜荔阳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床榻前,鼻息里全是酒气,闻起来甚至都有些刺鼻。而西厢公子却闭着眼,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   不能吧,睡着了?杜荔阳坐在榻边,看了他许久,见他一直没什么动静,就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戳了两下他的身子。   然后,榻上的人翻了个身,背朝向了她。   她又伸手去推了推他,他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杜荔阳仰望了一下帐顶,又默默起身,走到长案前坐下。话说,她今夜要怎么睡觉?虽说自己已嫁给了他,可他却醉得不省人事,她总不好自己脱了衣服就往人家怀里送吧。她又起身在房间里踱了好几圈,思索了许久,本打算出去睡自己以前的房间,却又一想,新婚之夜就分房,莫说父亲会担心,自己也不好意思走出去。   这……难道她要打地铺?   她又起身走到榻边,见那横卧的背影随着呼吸均匀地起落着。夜里天凉,当盖上被子才是。杜荔阳伏着身子,轻轻将被子拉过来,为他盖上,还不忘掖了掖被角。幸好,被子准备了两床。她将剩下的一床抱到榻边不远处的一处空地上,展开铺好,自己则躺到被子一边,然后拉着被角滚了一圈,将整个人裹成了一只肉粽。地上有些冰凉,有些膈应,直接导致她前半夜睡不着,后半夜瞌睡虫扎堆袭来,睡得及香。 ☆、二入郢都   鸡鸣破晓,榻上的弃疾醒来,捏了捏昏沉的额角,酒劲已清醒得差不多。低头一看,自己身上还盖着被子,竟还盖得那样好。昨夜合衣而眠,浑身有些疼,抻了抻胳膊。   一阵细小的呼噜声传入耳中。他愣了愣,循声望去,心下一惊。   一个被子包的人肉粽子,横在不远处,后脑勺对着他,头发乱七八糟地耷在头上和地上。这便是他昨日娶的夫人?他想起蔡从说的:那郧儿姑娘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他一哂,站起身,抖了抖衣袍,朝屋外走去。一开门,侍女越并同一名侍女早已候着多时。侍女们见到他,纷纷行礼。他微微点头,径自而去。   两名侍女见他离开,探头往房间里看了看,犹豫一番,还是走进了房间。两个侍女都将目光聚焦在床榻上,可走进了,却发现榻上并没人,正奇怪之际,侍女越忽然瞥见不远处的一只被子粽,吃了好大一惊,跑过去,围着转了一圈,等看清了被子粽的脸,侍女越不自禁唤了一声:“姑娘?”   声音虽不大,却惊醒了睡梦中的杜荔阳。她迷迷瞪瞪睁开眼,发现眼前有一堆稻草般的头发挡着,遂撩了撩头发,露出脸来:“越?”   哪晓得,侍女越又唤了一声:“姑娘!”这一次,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惊吓。   杜荔阳一下子被彻底吓醒,坐起身道:“越,你怎么了?”然后,她就见着侍女越缓缓抬起一只手,颤抖着,指向了自己的脸。   “姑娘,你的脸……”   “我的脸?”杜荔阳双手摸向自己的脸蛋,“怎么了?”就察觉手感不对,虽说她的皮肤并非吹弹可破,但也算细嫩光滑,怎么这厢摸上去竟有些硌手?她赶紧起身,跑到铜镜前俯身一看,也吓了自己一大跳。只见镜中女子,头发蓬乱不说,还满脸的红疙瘩,满脸的红疙瘩也不说了,怎么原本水光四射的杏眼竟成了一对□□眼,红肿得可怕。   “快,去叫父亲!”她急切吩咐,又一想道,“别惊动我的新夫君。”   侍女越忙不迭去叫了杜峰。   不一会儿,杜峰来了,略通些小医术的杜峰捏着她女儿的脸一瞧,立时明白过来:“闺女,你过敏了。”   “啥?过敏?我可从来没对什么过敏过!”又一想,这身子可不是原来那副。   只听杜峰问向侍女越:“昨日给姑娘用的什么胭脂?”   侍女越忐忑道:“海……海棠胭脂。”   杜峰略沉吟,便道:“大约是对海棠过敏了。”   杜荔阳忙问:“那得多久才恢复啊?”   杜峰想了想:“即使用了药,照你这严重程度,不要一月至少也要半月!”   杜荔阳又看向铜镜,手指去触了触脸上红点,愁道:“越,将我前几天戴的配白纱的斗笠拿来。”   侍女越刚转身走了两步,却听杜荔阳又道:“对了,公子呢?”   侍女越道:“方才就已出去了。”   “那他可曾见我这副颜面?”   侍女越摇摇头:“越不知。”   杜荔阳无奈,又有些焦躁:“罢了罢了,快去将斗笠取来。”   侍女越忙跑了出去。   杜荔阳皱着眉对镜中自己道:“这模样,恐怕亲爹都不认识了,不成,没好之前一定不能让他瞧见。”   他亲爹就在旁边,笑道:“亲爹还是认识你的哈,别担心。”   —*—   碧空如洗,高高的城楼上,杜峰凝望着不远处出城的队伍。   现如今,郧城的宝印已交给弃疾,而另外两座原本拼死抵抗的城池,得知郧公投降,也没了斗志,纷纷递上了降书,至此,蔡国覆灭。   车马走过护城河上的木桥,杜荔阳将头探向马车外,掀起了一点白纱,眼中含着泪,望向城楼之上。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远,心头有千万般的不舍。父亲虽然告诉自己或许过不了多久会再见面,可想这古时的交通,郧城离郢都,少说也是千里路途。再见面谈何容易。   弃疾骑马而来,路过马车旁,杜荔阳赶紧将白纱放下,缩回了车内。弃疾瞧见此情景,挑了挑眉,打马而去。   蔡从的马走在最前头,弃疾上前与之并行道:“蔡卿,夫人就交与你带回郢都,兵马行进不宜带女子,我回军营领众将回朝。”   “这……”蔡从回头望了望身后,一辆车马载着夫人同一名侍女,再有一个驾者并后头十个护卫,加上他自己,统共十四人,“公子,蔡地刚被收腹,民心不稳,恐路遇盗匪流民。”   弃疾道:“那你去领兵?”   蔡从忙道:“从不敢。”   弃疾又道:“再说,郧公亲挑的十个护卫,难道是经看不经打的?”   蔡从只好应下:“那从遵命。”   弃疾一挥鞭子,马儿飞驰而去。蔡从望着扬尘中的背影,轻叹了叹,又回望马车一眼,心道,这位新夫人日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   车马离开郧城,走了许久,到了一段人迹稀少的路上,时值午时,人马已乏。蔡从调转马头,来到马车旁,问向里面:“夫人,前面不远有一处平地,我们停下歇息歇息,吃些干粮再上路吧。”   不一会儿,侍女越掀开马车窗帘,笑道:“夫人说但凭大人安排。”   蔡从笑道:“唯。”   马车被赶到道旁空地停下,十个护卫也纷纷在不远处席地而坐拿出干粮吃起来。侍女越打起车帘,杜荔阳从车内下来。   蔡从拿着竹水壶喝了口水,忽而瞥见一个白衣白纱身影自马车上走下,那白影戴着一只盖了白纱的斗笠。他放下水壶,走到白影面前,恭敬行礼:“夫人。”   杜荔阳没做声,只抬手示意了一下。   蔡从偷偷打量了她一翻,试探着问道:“不知夫人可是身体不适,怎么一直白纱遮身。”   侍女越道:“大人不知,夫人恰巧昨夜得了一场隐疾,见不得光,便用白纱挡一挡。”   “哦?隐疾,可严重?”蔡从露出关切的神情。   侍女越又道:“不碍事,已经请医者瞧过了,说半月后自己会好,只要这段时间不见光。”   蔡从笑道:“如此甚好,甚好。那夫人休息,从去那边瞧瞧。”说完,又一礼,退走。   蔡从回到先前的位置坐下,拿出随身的干粮来吃,边吃边想:夫人昨夜得的隐疾?昨夜?莫不是公子他做了什么?又转念一想,昨夜人家新婚燕尔,做点什么也正常。遂摇了摇头,清空思绪。   午时的太阳的确有些毒,春日的路边野草葱绿,旁边的一株野桃花开得正姸。杜荔阳坐在一方平整的大石上,吃了几口糗米,忽然瞥见那桃花,白纱后微微一笑,站起身,打算走过去。哪晓得,她站起来才走了两步,便自不远处的沟壑低谷里跳上来一群人,她脚步定住,蔡从忙起身,那十个护卫拔剑赶来相护。   蔡从见这群人约摸也有十来个,都是平头百姓打扮,一应的青年男子,每人手中都提着刀。便高声问:“不知诸位英雄围住我们,有何贵干?”   其中一个大汉冷哼一声道:“楚人侵蔡,我等兄弟必诛。”   蔡从笑道:“诸位英雄,我们并非楚人,乃是蔡人。”   “蔡人?”那大汉四下打量,道,“这分明是去楚的路。”   令有一个高瘦的男子道:“大哥,少与他们废话,夺了银钱,男的杀之,女的留下。”   杜荔阳心中一紧,这是……遇上打劫的了?   蔡从原本还想劝阻,只见那大汉将手中的刀一举:“上!”   接着,那群人便围了上来,与那十个护卫扭打在一处,不可开交。蔡从赶紧对杜荔阳道:“夫人,我们向旁边躲躲,刀剑无眼。”   侍女越扶着杜荔阳朝旁边跑去。   哪知,那大汉竟也跟了上来,挡住了三人的路。蔡从上前一步,将杜荔阳与侍女越护在身后。那大汉二话不说,举刀就要坎下。杜荔阳眼见那刀就要落在蔡从身上,下意识上前将他一推。   “啊!”刀没坎到蔡从,却伤了杜荔阳的右手臂。她情不自禁叫出了声,鲜血瞬间在白衣上开出一大朵牡丹。   “夫人!”蔡从扶住她。此时两名护卫从打斗中挣脱出来,三两下将那大汉逼到了别处。   侍女越哭着:“夫人,你怎样了?”   杜荔阳皱着眉,声音微小:“还……还好。”   蔡从望一眼那白衣上的红牡丹,眼中瞬间积满怒意,抬头喊道:“杀掉他们!”   毕竟山野盗匪不比训教有素的护卫,一阵后,倒下了四个盗匪,而护卫只有两三个受了轻伤。其余盗匪见打不过了,纷纷开溜,猖狂逃走。那些护卫本预追上,杜荔阳却虚弱道:“别追了!”   蔡从大声重复:“别追了。”护卫们才退回来。   一切又恢复平静,蔡从问侍女越:“可带有伤药?”   侍女越流着泪摇头。   其中一名护卫上前,自腰间掏出一只小瓷瓶献上:“大人,属下有。”   蔡从忙接过来,本想自己帮她上药,毕竟夫人是为了救自己,但又想到身份不妥,又将药瓶递给侍女越:“你为夫人上药,去马车内吧。”   侍女越接过药瓶,扶着杜荔阳走向车内。侍女越含着泪,帮杜荔阳牵开伤口四周的衣服,撒上药粉,再从随身的包裹里取了一条束带来把伤口包扎妥当。这中途,杜荔阳皱着眉,咬着唇,没坑一声。等处理妥了,她道:“路上换衣服多有不便,将我那件红色斗篷取出来我披上,这样便可遮一遮这被血污了的衣裳。”   侍女越赶紧取出斗篷为她披上,果然,殷红的颜色将血渍隐匿得了无踪迹。   —*—   一行人颠簸一路,总算在四日后的黄昏时进了郢都。这速度已算快了,若不是蔡从一路催促,大约还有一两日才到得了。蔡从之所以如此,一是为了杜荔阳的伤,二是怕途中再遇不测。   马车停在了司马府门口,蔡从在车外恭敬道:“夫人,已到府上,请下车。”   侍女越打起车帘,扶着杜荔阳走下车来。透过白纱,杜荔阳看到一处气派的门楣,匾额上的字她不认得,她却晓得写的是什么——司马府,她后半生的归宿。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大门的颜色,守卫的府兵,门楣的高度,这一切,莫名的竟让她产生了一种故地重游之感。难道她曾在梦里来过这里?   进了大门,清伯便迎了上来,向杜荔阳行礼,“夫人。”又对蔡从一礼:“大人,公子今早到的府中,已交代了老奴,夫人来了,便住云水居。”   蔡从道,“如此,”又向杜荔阳道,“夫人,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下去歇息吧,您的伤还没好,待会从去请府医来为夫人诊伤。”   杜荔阳点点头。   蔡从向清伯道:“清伯,那便带夫人去云水居吧。”   杜荔阳在侍女越的陪同下随着清伯而去。一路穿廊绕径,当路过一处小院时,那小院门口站了两个侍女,见着她福了福礼,她也没在意,跟着清伯继续前进。哪晓得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细小的声音:   “娇,这便是公子娶的那位郧女?”一个女子声音道。   “想来是的。”另一个女子声音叹着气。   “遮着面做甚,想来一定是面目太丑,羞于露面,还是我们公主好看。”   “是啊,若公主在,哪里会轮得到她做夫人。”   背后的议论声渐渐远去,杜荔阳听得不太真切,但隐约听到了“公主”二字。   她开口问清伯:“方才那处,是何地?”   清伯笑道:“回夫人,那处是香兰居。”   “住着何人?”   “这……”清伯犹豫道,“曾住着鄢国公主。”   “鄢国公主?既是鄢国公主,怎么住在此处?”   “夫人大约还不知,之前公子曾与鄢国公主定亲,只是……只是还没等到成婚,公主她……她……就出了意外。”说着,清伯伤感起来。   杜荔阳惊了一惊:“意外?那位公主怎么了?”   清伯摇摇头:“老奴也不知,那公主掉下悬崖,公子他到现在都不停地派人寻找,至今都没有下落。”   “掉下悬崖?那岂不是必死无疑?”   清伯突然驻足回身,向着杜荔阳又是一礼:“夫人,老奴斗胆提醒夫人一句,日后万不可在公子面前提到公主,也切莫讲必死无疑之类的话。”   杜荔阳愣着点头:“知,知晓了。”再没问什么。   不一会儿,到达云水居。清伯唤来了几个侍女,交代了些小心服侍的话,便离开了。   杜荔阳走进屋里四下打量,房间宽敞明亮,比她在郧城时的房间大得多。这,就是她后半生的栖息之地?白纱下,她静静笑起来。 ☆、泥人心碎   这天夜里,侍女越一边帮杜荔阳换臂上的药,一边道:“夫人,越方才打听到,那与公子有婚约的鄢国公主已坠崖半年多了,至今没找到,估摸着,大抵是没命了。”   “越,不得乱说,方才你没听到清伯的话?”杜荔阳厉声道。   “现下不是只有夫人和我吗,越才敢说的,外人面前越断不会乱说。”药换好,借着盘灯瞧了瞧杜荔阳的脸,“夫人这脸……好像消肿了。”   一提起她的脸,就会忧心忡忡,伸手一摸,还是硌手:“哎!但愿今夜公子不会来云水居。”   然后,不止今夜没来,接下来的五六七八天里,弃疾一步也没踏进过云水居。期间时而听说弃疾朝这边来了,结果却发现,人家只是去香兰居,方向相同而已,害得杜荔阳好几次都紧张自己现下还没脸见他,结果发现都白紧张了。   —*—   大约是过了五六七八天,这一天杜荔阳莫名的起了个早床,闲来无聊,便独自在司马府里四下转。脸上的红疹已消得七七八八,但她依旧戴着白纱斗笠,她想的是他和她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她一定要呈现出最好的状态。不过,这几日里府上流言四起,这些流言好巧不巧,或多或少都与她有关。   现下她不疾不徐地散着步,中途遇见了不少侍女护卫,总能听到背后传来一些不太好听的话,比如:你说这新夫人成日戴面纱,是不是长得丑?再比如:自从新夫人来后,公子日日在府上,却从未去过云水居一次,是不是因为新夫人是个丑八怪?又比如:新夫人也怪可怜的,公子一直在找公主,若公主没死,真被找回来了,你说公子还会要现下这个夫人吗那么丑!还比如:你们大约都没瞅见新夫人的真正面目吧,我就见过,我被派去云水居里服侍,有一次夜间无意间进去,就瞧见了她半张脸,那眼肿得,那红疹发得,吓得我没看清就别过了脸去……杜荔阳听着,也只当他们议论的是别人,不过,怎么说来说去,都是在说她丑?难道……公子一直不来也是因为觉得她丑?但她这想法立马又被自己否定了。   其实她大约也晓得,公子一次也不来,只不过是因为在去云水居的路上还有一处香兰居。   香兰居?   好巧不巧,她想着香兰居时,正好路过香兰居。她站在门口朝里望了望,满院子的兰花,绿意盎然,却似乎没人。她踟蹰了片刻,揣着对那位传说中的公主的无比好奇,缓步走了进去。   有的兰花正开着,洁白的花束点缀在一丛绿色间,尤似初雪一般惊喜,幽幽暗香传来,令人心旷神怡。她在兰花隔出的小道里穿行,四顾间无意发现那屋檐下摆放着几件泥塑的东西。出于对专业的本能反应,她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看起那些泥胚子来。她随意拿起一只泥胚,瞧那器形,大约是做的一只花瓶,把在手里看了好一阵,笑起来,自言自语道:“没成想这个年代竟也有这样式的花瓶,做工水平居然和我差不多。”放下花瓶,眼光又瞥到了其余的泥胚,其余的也都是些瓶瓶罐罐,也无甚稀奇。她最终把目光落在了一只人偶上。这人偶看着像公子呢!   她拿起人偶来在手中转了一圈,道:“做得挺像嘛!”最后将人偶的脸转得与她面对面,她仔细瞅那泥偶的脸,瞅着瞅着,脑中闪现出一个极为模糊的画面,那画面里,似乎是在一个黄昏,她,没错,是她,她坐在一处兰花圃里,认真地捏着一只泥人,有个声音对他说:你这是捏的本公子?   那句话像是一道闪电,生生地劈在她的脑海,电光火石之间,眼前一白,头开始眩晕,浑身一抖。   只听哐当一声,有什么落在地上被打碎了。   “你为何来此处?”背后传来个沉沉的男子声音。她按住太阳穴晃了晃头,一连晃了两三下,脑子才恢复了正常。她站起来转身,就瞧见近前立了个男子,一双深潭似的眼睛将她望着,蹙着眉,正是公子弃疾,他今日穿了一件玄色的衣衫,配上他此时此刻冷冰冰的脸,简直就像刚刚去参加过葬礼。   “我……我……”白纱下的她有些惊慌,“我随处走走,无意间进来的。”   弃疾带着怀疑与微怒看了她一阵,便将目光投向她的身后。   一堆泥胚,碎了的泥胚,静静地躺在她的后脚跟处。那堆泥碎片里,还残留着一个泥人头。   他心下一空,脑中“轰”地一声。   她见他眼光定在她的身后,便也转头看去,这一看,也是一惊,忙蹲身伸手欲捡起一片碎片查看,哪晓得,一个凶狠的力道嵌住了她伸出的手腕,生疼。   她抬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见弃疾表情异常可怕,忙道歉。   而弃疾却并没开口说一句,刚猛地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扯着她的手腕使劲往旁边一甩。   她,毫无回旋余地的摔到了地上。臂上十几日前的伤口原本已经结痂,而此刻却又被撕裂,有温热的液体自伤口处流出,可此刻,却忘了疼。   她有些难以置信,睁大了眼望着他,隔着那层薄薄的白纱望着他。他背对着她,那背部的线条隐忍地抖动着,她看见他缓缓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捡起了那断裂的泥人头。   她扑到他身前道:“实在对不住,回头我做一个赔你。”   一个冷眼似毒箭一般射过来,吓得她一愣。然后,她见他微微启齿,只说了一个字:“滚。”说得那样轻,却那样有力。   他叫她滚?可她身子却像是被牢牢钉在了地上一般,无法挪动半分。手臂上的血开始渗透她的白衣。   他不再理会她,只望着那残碎的人偶愣神。阳阳,对不起,在你不在的日子里,没能护好你的东西!   她终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臂上的血已流到了手背,滑落指间。她只感觉身体有些飘,一步一步,毫无意识地往回走。指间的血滴在地上开出了寒冬的腊梅,滴在兰花上遮盖了那清丽的香气。   —*—   她拖着身子回到云水居,侍女越彼时正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是一些早点。是了,她今日醒得早,连早饭都还未曾吃。   侍女越一眼便瞧见那白衣上醒目的血渍,吓得她连忙把早点扔到一边,跑到杜荔阳面前:“夫人!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杜荔阳呆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木然道:“流血了?”那语气,仿佛流血的是个陌生人,是个她毫不关心的人。   侍女越焦急得很,赶紧将她扶进屋中,又去打来一盆清水,取来一条毛巾。拿下斗笠,一张苍白的脸如一朵盛开的百合,纤柔清丽,却不带一丝血色。侍女越抡起她的衣袖,为她擦去手上的血,那日的刀伤果然又重新裂开了一道口子。等她身上的血擦尽,那盆里原本清亮的水却红得不见了底。最后,侍女越又重新为她敷上药包扎好。这整个过程里,她却没有皱一次眉头,没有哼一声。   侍女越端脸盆准备出去倒时,见脸盆里的血水浓厚,便关切地问她:“夫人,是不是很疼?越去取一些蜜饯来,吃些甜的,就不那么疼了。”   她淡淡地摇摇头,轻吐出两个字:“不疼。”   “不疼?”侍女越见她一副毫无生气的脸,咬咬唇,强忍着不哭,“夫人,方才发生何事了?你的伤不是快好了么,怎么又流了这样多的血?”   杜荔阳无神地瞥了她一眼:“你端着不累吗,快去倒了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侍女越速去将那血水倒了回来:“夫人,你有什么话,有什么委屈,尽管对越说。”   杜荔阳拍了拍她旁边的床榻:“坐。”   “越不敢,越怎能坐夫人的榻,况且还是和夫人同坐。”侍女越连忙道。   杜荔阳看着她微微一笑,笑得那样虚弱:“我叫你坐,你便坐吧,你若站着,那我没什么好对你说的。”   侍女越犹豫一番,还是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她旁边:“夫人。”   “越,你说一见钟情听上去是不是很美?”她想着那一夜,小煤球引着她到了西厢,透过那雕木的窗棂,她第一次见到他,可就是那么一次,她却觉得他们仿佛上辈子就已认识。   侍女越并没经历过□□:“夫人,越不懂,但越从不信一见钟情。”   她有些诧异,望着侍女越:“为何不信?”   “只见一面,连对方的秉性都不清楚,何敢谈情之一字呢?”   她没想到,侍女越竟有如此的观念,却连她这个现代人都自叹不如。她自嘲一笑,长叹道:“是啊!他的眼里从来都不曾有你,单只你看见了他,如此不对等的情,又怎能稀里糊涂地结合在一处呢?”   侍女越担忧地望着她:“夫人,是不是……是不是公子他……”   杜荔阳摇摇头:“是我的错!”   “夫人!”   “你可愿一直跟着我?还是想留在此地?”   “越当然想一直跟着夫人,”说完,却又觉得不太对劲,忙问,“夫人……您……是想离开吗?”   —*—   日出日落,一日过去。杜荔阳瘫在云水居中想了一天一夜,终于,她还是下了那个决心。   “越,你收拾几身衣服,我们回郧城探望父亲。”   待侍女越收拾出一个小包裹来,两人便踏出了云水居。   侍女越担忧地问她:“夫人,我们这就出发吗,公子他早朝都还未归,不等他回来,与他说一声吗?”   她回身望了望才住了十几日的云水居。今日,她取下了那白纱的斗笠,眼睛已经恢复正常,脸上的几颗未消的红疹,她只用一方白丝帕遮挡。   “不必了,”她转过身,再不去看那地方,似是在嘲笑自己一般道,“只去去,又不是再不回来了。”脚下的步子不再迟疑,缓缓离去。   路过香兰居时,她停了片刻,望着那满院的兰草,还有那屋檐下的泥胚,她又想起他对她说:“滚。”   没想到,他同她的第一次对话,竟是以一个“滚”字结束。   他竟那样维护那位公主的一切,连她院里的一只泥人都放在心尖上宝贝着,一股莫名的酸楚之感堵在心头,眼中便充满了水汽。   不就是一只泥人吗?赔你便是! ☆、夫人失踪   郢都的街上,杜荔阳四处打听哪里有烧窑作坊,问了许久,终于找到一家郢都郊外的小作坊。   走在郊外的路上,侍女越疑惑道:“夫人,我们不是要回郧城吗?为何要去找烧窑作坊呢?”   杜荔阳道:“我打碎了公子的一个心爱之物,得赔给他。”   “那去集市上买便是,怎么要到这荒郊野外来寻作坊呢?夫人莫不是想的现做一个吧?”   杜荔阳笑道:“越,我觉得你好聪明。”   侍女越也笑起来:“夫人取笑越了。”   两人说着话,走着走着,前方就出现几间毛屋,院中摆满了各种陶器。   —*—   司马府里不见了一位夫人,其实并没人注意到。只因为平时也没人会在意她。虽说关于她的流言在府中传得满天飞,但真人却并没多少人关注,除了蔡从,蔡从会时不时来探望她。   而这一日,蔡从走到云水居,却见内里除了几个打扫的小侍女,夫人并没在,连同侍女越也没看见。   他随意招来个小侍女问:“夫人呢?”   小侍女一礼,道:“回大人,夫人她好像出去了。”   “出去了?”蔡从沉吟片刻,“可知去了哪里?”   小侍女摇摇头。   “那夫人何时出去的?”   小侍女又摇摇头。   蔡从挥手:“罢了,你下去吧。”   他在往回走的路上一直沉思着,夫人在郢都人生地不熟,会去何处呢?难道是去逛街了?大约是吧,府上待着也烦闷,出去走走总是好的。他一路想一路走,便来到了弃疾的书房。   彼时弃疾坐在长案上,正提笔书写着一些政务。   蔡从走到长案不远处,一揖:“公子。”   弃疾从简椟里抬眼看了看,微笑道:“坐。”   蔡从入座一侧,道:“公子,听闻,陛下又有打徐国的打算?”   弃疾一边书写一边道:“他那是心虚,如今诸国崛起,楚国大不如庄王时期,他试图以四处征战的方式壮大楚国,他是在告诉其他对楚虎视眈眈的国家,楚国其实还一如既往是霸主国。”   蔡从摇头叹道:“年年征战,百姓早已苦不堪言,不但壮大不了楚国,还会导致民心动荡,更会给其余国家可乘之机。公子,是时候谋划了。”说最后一句之时,他站起身来,长长对弃疾一揖。   弃疾抬头,望着他良久,眼神沉得不见底:“当年申地会盟,蔡国大夫观启死于非命,他的儿子隐忍多年,如今已迫不及待为父报仇了。”   蔡从连忙跪下:“公子!臣下从来没有隐瞒过公子,臣下的目的虽是为父报仇,但臣下对公子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公子乃天命之王,不论是才华还是心性,都比如今的陛下高明。臣下知晓公子向来无心王位,可是公子,若任由陛下继续下去,楚国危矣!”   “无心王位?”弃疾忽而冷笑一声,“昔日,我原以为我只要无心王位,便可安稳一世,却不曾想,兄弟情谊终归抵不过一句巴姬之言,他不但要对付我,还将毒手伸向了我的身边人。蔡卿,你说那所谓天命,就是怎么都躲不掉的?”   “那是自然。”   “那天命说,得兴王之人得天下,如今兴王之人已不知去向,那是否可以反过来理解,天命之王必得兴王之人?”   蔡从一愣:“这……自然是这个理。”   弃疾兴奋起来:“那假如我应了那天命之王,是否便可得到兴王之人?换句话便是,我做王,阳阳就能回来?”   “这……”蔡从已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弃疾这想法过于牵强。   弃疾早已自己在心中给出了问题的答案,突然精神好了许多,笑道:“如若那样,我坐那王位又何妨!”   听到此话,蔡从猛然一惊,随即又一笑。过了会儿,见弃疾再无别话,准备退下,刚转身要走,却突然想到了夫人,又转身回来,道:“公子,夫人似乎出府了。”   弃疾埋下头,重新提笔,淡淡地“嗯”了一声。   蔡从盯了一会儿,只见他自顾自地书写起来,像那夫人并非他夫人一般。蔡从无奈,只得退出书房。刚走到门口,就见一名府兵跑过来,手里拿了只盒子。   “启禀公子,方才有一名稚子将此物叫给属下,叫属下务必呈与公子。”   “稚子?”蔡从疑惑道。   那府兵又道:“稚子说给他此盒之人说,内里装着十万火急的大事。”   房内传来弃疾的声音:“蔡卿,将盒子拿进来。”   蔡从接过盒子,府兵退下。   蔡从把盒子抱进去呈到了弃疾身前的长案上。弃疾见那盒子也只不过是极为普通的一个木盒,便戏谑一笑:“十万火急的大事?”   可却在打开盒盖的瞬间震住,蔡从好奇地凑上去一看,却见那盒中躺着一只陶人,陶人的身形和面貌分明就是弃疾。   “阳阳!是阳阳!”说着,弃疾已冲了出去。   蔡从看看他转瞬消失的身影,又瞅瞅那盒中的陶人,觉得莫名其妙。   弃疾一路狂奔到大门口,焦急地四处张望,却并没有类似于杜荔阳的身影。又看向门口的府兵,认出那方才呈上盒子的那个,问他:“你说是一个稚子送来的那盒子?”   那府兵道:“是。”   “那他身边,可还有其他人?”   “没有,只他一个送来的。”   弃疾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浇灭一半,他垂下头去。可若不是阳阳,谁又会做那样的泥人呢?   “实在对不住,回头我做一个赔你。”脑中忽然闪现出这样一句话。   是她?   为何……为何她有着与阳阳相同的手艺?   使劲回忆听到的她说的为数不多的话:“我随处走走,无意间进来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实在对不住,回头我做一个赔你。”   这些声音……   弃疾震住,现在想来,那为数不多的几句话语,竟与阳阳的声音那样的像!   此时,蔡从走出来,问道:“公子,发生了何事?”   弃疾抓住他的肩:“夫人何时出去的?”   蔡从被他这举动惊了惊:“不知。”   “去,将云水居中的侍女从人传到前厅。”说着,弃疾已急急往前厅走去。   —*—   前厅内,跪了一群人,个个恭敬地低着头。   蔡从立在一旁:“夫人是何时出的府?”   半晌,并没人回答。   上手的弃疾厉声道:“若无人记得起来,便通通罚二十板子!”   侍女从人们忙求饶。   忽然,一名侍女抬起头道:“公子,奴婢想起来了。”   弃疾道:“说!”   “奴婢前日从庖厨端糕点回云水居,路过香兰居时,远远地见着夫人她在香兰居门口站了许久,那是奴婢最后一次见到夫人。”   弃疾站起身:“前日?夫人都出去了两日,你等都没察觉?”   众人又低下头去。的确,不光是他们几个日常在香兰居行走的,恐怕这府中上上下下,都没人察觉。连弃疾自己都是现在才知道。   “蔡卿,速速派人将夫人找回!” ☆、食骨之毒   昏暗的密室中,只有一个极小的天窗,透下微薄的光。邢架上绑着一个遍体鳞伤的男子,昏死着。在血渍与乱发之间,隐约能看见一张脸。居然是乔鱼。   密室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走进来一个黑袍男子,他扶着一名紫衣女子。女子的眼被白绫蒙着。他们身后还有几个黑衣人,但都只列队于门外,一个都没进来。   女子见脚步停下,便问:“主上,你说的有趣的地方到了?”   黑袍笑起来,一双眼透着敏锐却狠厉的光:“是啊,到了,这里有样东西,你见了,兴许就会回心转意。”   女子冷哼一声:“主上,虽说相秋乃陈国子民,担着复国之责,可主上所说计谋,恕相秋不敢苟同,无法答应。”   “是吗?别说得太绝对,来,我们看看这东西,可否叫你回心转意?”说完,黑袍解下白绫。   白绫绑了多时,现在取下,相秋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总算能看清。   可是,这第一眼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伤痕累累的男子。仔细一看他的脸,尤的一惊。   “乔鱼!”相秋一把扑上去,摇了摇他的身体,却又觉得自己弄疼了他,旋即松手,结果双手上竟是血红一片。而乔鱼也并没被她摇醒。   相秋心疼又疑惑,回身向黑袍,厉声道:“你将他怎么了?”   黑袍付手缓缓走到她跟前道:“几日前,我见他鬼鬼祟祟跟着你,恐对你不测,便将他抓来拷问了一下。”   “主上多有误会,他是我朋友,主上将他放了吧。”   黑袍又走到昏死的乔鱼面前,欣赏着他满身的血色:“哦,他也这样说,你们是朋友,所以,我抓了之后一直没舍得放。”   相秋一向晓得他们主上为人,从前陈国还在时,他做事有些狠,而陈国灭亡后,他做事就不只是狠了,还很毒。可无奈,陈国王室也仅存他一人,她作为忠良之后,理当追随于他。“那主上留着他做什么?”   “做什么?”黑袍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指,十分挑逗地勾了勾相秋的下巴,相秋厌恶地别过头去,只听他笑道,“你越发不听话了,叫你不要轻举妄动,你却跑去追杀公子弃疾,你就不怕暴露你我,最终遭楚王赶尽杀绝?如今,我叫你使美人计诱杀楚王,你却再三拒绝,问你是否因为喜欢我才不答应,若是的,我便不要你去了,可你却说你并非喜欢我。这第二条令我很伤心,你不喜欢我,所以我推测你大约是喜欢了别人。”他说着,朝邢架上瞟了一眼。   相秋伫立半晌,道:“你想威胁我?”   “哟,不是威胁,怎么说是威胁呢?只是让你更听话些。”   相秋冷声道:“你以为你抓了他,便可威胁到我?”   “哎呀,我认为可以耶,在梓邑时,你帮他夺新妇那样拼命,如今他命在我手里,我觉得大约是可以威胁到你了的。”说着,摸了摸下巴,一副思考后笃定的模样。   “你跟踪我?”   “不,那时许久不见你,我只不过是派人去找了找你,没成想,找到你时,你正巧在参观人家婚礼,顺道还帮人家抢新妇来着。”   相秋道,“主上,你如意算盘打错了,我与他……”说着,瞥向乔鱼,“只不过萍水相逢,他救我一命,我只不过是还他的情。”   “情?”黑袍哈哈一笑,“是个好东西。我将他叫醒你们聊聊?”还没等相秋回答,兀自朝门口一招手,就进来个黑衣人,“你,那地上有桶盐水,洗洗他的血渍。”   黑衣人立马提起旁边一只木桶,准备浇过去,哪知相秋跑过去挡在了乔鱼身前,他便停了停。   “住手!”相秋焦急地喊道。   黑衣人看黑袍一眼,黑袍簇了簇眉:“既然你如此想同他一起洗澡,那我也不拦你。”说完,一挥手,示意黑衣人。   黑衣人正准备将盐水泼出,哪知这水才荡出去几滴,就被相秋飞起一脚把水桶踢了个粉碎。顿时水花四溅,虽没有近数泼到她和乔鱼身上,但还是不能幸免地沾了许多。   有的撒到了乔鱼的伤口上,疼得他还未醒时就已皱眉咧嘴。阵痛后,乔鱼幽幽地睁开了眼。入眼的,是一个紫色的纤巧的背影。   “哟,醒了?”黑袍兴奋道。   相秋忙转过身,这一眼,她却莫名地湿了眼眶。   “相秋?”乔鱼微弱而艰难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相秋已有泪滑落脸颊。   “你也是被他们抓来的吗?”乔鱼关切问。   相秋摇摇头。   此时,黑袍走到近前:“她?她是我们一伙儿的。”   乔鱼看向黑袍,他记得就是此人,命人打他,还问了许多话。   “怎么?”黑袍对乔鱼道,“你不信?”   乔鱼不想同他说话,不再看他,转向相秋道:“他们没为难你吧?”   相秋又摇摇头:“没有。”摇得眼泪大滴从眼眶里滚落。   黑袍惊讶地捂住嘴,看着相秋:“什么?你如今已把瞎话说得如此溜了?我没有为难你吗?还是我为难得还不够?”   乔鱼冷眼瞧向他,相秋也转身望着他。   黑袍瞧瞧他俩,又笑起来:“哦哦哦,你瞧瞧,连眼神都一模一样,还说你们只是萍水相逢?”   相秋沉声道:“放了他。”   “放了他可以,只是……”黑袍故意卖关子,而相秋并没搭理他,他觉得无聊,便自己说下去了,“只是……他身上的食骨毒就解不了了。”   “你!”相秋气结,“想我相秋也是陈国忠良之后,你作为陈国唯一的王室后人,难道就是如此对待忠良之后的?”   黑袍一副深思的表情:“嗯,你说得有理。可是……他又不是我陈国忠良之后。你看,你半点伤都没受,流血的也是他啊。”   “解药拿来!”相秋把手摊到他面前。   黑袍看看她的手,仿佛很惊喜一般,一把握住她的手:“哟,没想到你练武之人的手也如此细嫩光滑。”   相秋嫌弃地抽回手。   黑袍抬起抓了相秋手的手,拿到鼻下闻了闻,很是陶醉的样子:“解药嘛,相信你也晓得,陈国宫廷秘制□□,只有王室之人才知道解药。不过你若要,我可以给你,只是……”   “好,我答应你!”相秋斩钉截铁道。食骨毒她怎么不晓?中此毒者,只余一月多寿命,若不能及时服用解药,那中毒者便会全身骨骼奇痛无比,最终在痛苦中毒发身亡。   黑袍眸中亮了亮:“如此爽快,我喜欢!不过,一月为期,若你一月后未带回楚王人头,那他就吃不着解药哦!”   乔鱼急道:“相秋,你答应他什么了?到底答应他什么了?楚王?他让你去杀楚王?不,不要去,宫里守卫何等森严,你去是送死!”说得太急,扯得全身伤口疼。   相秋再凝望他一眼,眼底千万情丝绕过。然后,径直离开了密室,不再回头看他。   黑袍笑着,走到乔鱼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乔鱼躲无可躲。只听他道:“小子,艳福不浅呐,居然让我们陈国的大美人给喜欢上了。”   “什么?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你看不出来?”黑袍表示讶然,随后又一叹,“哎,你说我拆散你们,会不会遭天谴,我让她去勾引楚王,若她不幸失身,你不会嫌弃她的,对吧,到时候我为你们办一场婚礼,弥补弥补。”随后又捂住心口,自言自语道,“看来只有如此,才能弥补一下我心中愧疚!”然后叹着气,也离开了密室。   “回来,你给我回来,你放过她,你这个疯子!听到没有,叫你放了她……”   铁门再一次被关上。   —*—   看见相秋离开的背影,黑袍长长叹了口气,对他身边的铁甲护卫魏狄道:“你说,她能否赢得楚王青睐?”   魏狄一向面无表情,不苟言笑,他铁着脸道:“素来听说楚王爱美人,且为细腰美人,相秋她自小就生得身段玲珑,当是能引得楚王注意的。可是,属下不明白。”   黑袍道:“说来听听。”   魏狄继续道:“复我陈国,单杀一个楚王,恐怕并不行。”   黑袍笑起来:“杀王,只不过乃乱楚之计而已。”   魏狄又道:“主上难道忘了?杀了楚王,还有太子,以及公子比,公子子皙和公子弃疾。”   黑袍道:“你说的这几个,除了公子弃疾,都不足为惧。不过,再怎么轮,那楚王之位也轮不到他。所以一旦楚王死,楚国大乱,幼年太子继位,便是我等兴兵复国之时。”   —*—   熊虔近些日子心情极好,想如今陈蔡二国尽数归楚,他楚王的面子最近挣得很足,很是满意。再加上那所谓的兴王之人已除,压玉之言就此破解,再无人能凭借那所谓的天命威胁到他了。   所以他决定最近去放鹰台狩猎,特地招来弃疾到他寝殿。   “近日天气不错,寡人打算出城狩猎,弃疾,到时你也一同前往啊,去年时,你我二人比赛,你赢了寡人,今年寡人要赢你一回。”熊虔斜躺在矮榻上,笑道。   弃疾坐在不远处,听了他这番话,垂首道:“请陛下恕罪,近日臣弟府上有些事,不得不处理,那狩猎,臣弟便不去了。”   熊虔也不勉强,“如此,那你便不去吧。不过,你府上的事……寡人倒是好奇,你一向宅院清净,会有何事?”说完,忽又想起什么,又道,“哦,前些时日,你聘了一个郧女做妻,莫不是她如何了?”   弃疾叹一声:“前几日臣弟训了她几句,她离家出走了。”   熊虔意外道:“哦?那可找回了?”   弃疾沮丧道:“找了几天了仍无消息,所以臣弟想亲自出城寻找。”   熊虔笑道:“能让你劳师动众的女子不多啊!”   弃疾拱礼:“让陛下见笑了。”   “哎~多情是好事,寡人也不会笑话你,相反,替你高兴还来不及,你从前断不喜男女之情,如今肯为个女子上心,自然是好事。”熊虔说着,忽想到近日宫中排了一场歌舞,“对了,前些日子宫里排了段新舞,招来你我欣赏欣赏,据说这舞娘都是精心挑选的一等一的美人。”又召唤析父道,“析父。”   析父自外头进来:“陛下。”   “不是排了一段新舞吗,去招来跳来看看。”   “唯。”析父退下。   不一会儿,便从门口莲步移来十多个莺莺燕燕,奏乐的奏乐,跳舞的跳舞。   弃疾看看那些舞娘,个个纤腰细肩,婀娜多姿。又瞥了一眼熊虔,他正盯着那些舞娘眉飞色舞的样子,心下不禁暗嘲一番,自己斟了一爵饮了。   世人皆知,楚王好细腰,宫娥多饥莩。   —*—   弃疾自宫中回来,便招来蔡从。他一边握着那泥陶人,一边问蔡从:“可有夫人下落了?”   蔡从拱礼:“回公子,从正要禀报公子,派出去的人打听到曾有人见两名女子,其中一个蒙面,朝蔡地方向去了。”   弃疾听后,旋即吩咐:“准是她,她无处可去,当是回郧城了,为何先前本公子没想到。蔡卿,速速备马,我要去一趟郧城。”   蔡从见他面有急色,忙应下去办了。 ☆、叶韵埙歌   杜荔阳回到郧城后,终日闷闷不乐,这一天她一觉睡到了半下午,才起来胡乱吃了些东西,就跑到小池塘边看杜峰钓鱼。   日头渐渐西斜,池塘里的小荷打起了花苞,花苞粉粉嫩嫩的,像一个个害羞的少女,等待着夏风的临幸,终得开做一朵美艳之花。   “父亲,我见你杆子都甩出去一下午了,一条都不见上钩。准是你每日都钓它们,他们认得了你那钩子,都不愿意上钩了。”杜荔阳手托腮,懒懒道。   杜峰也不看她,还是专注于他的鱼竿:“哎,看来鱼可比你聪明,不会在一只钩上栽两次。”   杜荔阳切了一声:“何解?”   杜峰悠悠然道:“你猜!”   杜荔阳翻了个白眼。   杜峰又道:“你都是泼出去的水了,还赖在老爹这里,合适吗?”   杜荔阳哼一声:“怎么,你嫌弃我?”   杜峰道:“大约是有那么一点。”   杜荔阳随便捡了颗石子,往池塘里一扔:“我想,等你死了,我就把你的骨头取出来,做个滴血验亲,看看你是我亲爹吗?”   石子落处,溅起一阵水花,本来有好些鱼都被撒的饵料勾引了过来,结果这一石子下去,鱼群仓皇四散。   “我的鱼!我的鱼!”杜峰站起身,捶胸顿足。   杜荔阳笑起来,起身就跑。   “我想我一定有一个假闺女!”杜峰见那脱兔一般逃走的姑娘,愤愤地,却甜甜地说。   —*—   弃疾带着几个随从,一路快马加鞭,来到郧城。急急忙忙跑到郧公府上,杜峰彼时还在池塘边坐着垂钓。   “父亲!”他急步走到杜峰面前。   杜峰回头望了一眼,笑起来:“哟,女婿来了!你们俩这个回门儿怎么一前一后的,相差那么多天?”   弃疾无暇去想他的话,忙问:“郧儿呢?郧儿在何处?”   杜峰朝院子里努努嘴:“去吧。”   弃疾忽然想到自己没有行礼,忙作了揖,往院子奔去。   杜峰偏头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笑着摇摇头。鱼竿忽然猛烈一颤,杜峰回神,拉起鱼竿,好大一条鱼破水而起。杜峰瞅着那鱼的个头,满意笑道:“女婿来了,今晚把你清蒸了吃!”   —*—   一路来到杜荔阳的房门口,却见门大开着,内里没有一点声音。正巧过来个侍女,弃疾拉住她问:“姑娘呢?可在房中?”   侍女见过他,忙行礼:“公子!姑娘才出去了,说是去了河边。”   “河边?怎么走?”弃疾下意识抓住侍女肩头猛力摇了两下。   侍女被唬了一大跳:“出……出……东……东门……不远……”   侍女话还未完,他早已冲了出去。   —*—   快马急奔出了东门,不远就是一处宽阔草地,青草郁郁葱葱,间有白的红的黄的小野花点缀着,马儿驰过,留下一溜压痕。   草地的尽头就是宽阔的河道,对岸是高耸的青山,宝石绿的河水中倒影着青山的倩影,一阵黄昏微微的风吹来,河面就泛起了丝丝涟漪。   马儿行至岸边停下,弃疾跳下马来,四下张望,慌乱的眼神,不放过眼前的每一幕。仿佛心中的疑问就要得到解答,她为何有与阳阳有相同的手艺?为何她们声音那样的相似?若她是阳阳,又为何不与他相认?只要他见到她,便会知晓这一切的一切。   可是,这四周除了他,哪里还有其他人?   她想呼唤,却不知道以怎样的名字叫她,是郧儿?是阳阳?   是不是阳阳?究竟是不是?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乐声,那乐声渺远得如天上的云彩。慢慢的,那声音由远及近。   那是《蒹葭》!是《蒹葭》的旋律!   望遍青山绿水,望穿白日黑夜,他终于再一次听到了那曲调。他眼底滑下激动的泪。一瞬间,他长久悬着的心落了地,突然不那么着急。她一定会出现在这山水之间,一定会出现在峰回路转,一定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埙,那只“蒹葭”。开始附和着那曲声吹奏起来。   —*—   一搜竹筏顺流而下,上有两名女子,一立一坐。立着的那个,手执竹篙,正值顺流,竹篙也暂得空闲;坐着的那个,面带微笑,合着这一派山水,手擒着一片竹叶,正吹叶成歌。这二人正是侍女越与杜荔阳。   侍女越原本听杜荔阳吹的曲调听得正陶醉,却不知哪里忽传来一阵埙声,好巧不巧,正是杜荔阳吹的那首曲子,一埙一叶,契合得恰到好处。   “夫人,有人在和曲呢!”侍女越不禁笑道。   杜荔阳也颇觉得意外,那埙吹得不错,不知是何人?她停了一句旋律的时间仔细听那埙声,却似乎是从下游传来的,她倒是要去看看是怎样的人吹出了她带到这个时代的曲子,然后又兴奋地合着埙声吹叶吹得越发起劲。   这首曲子在梓邑那一带,她倒是听到有人吹过,兴许是自己无意吹及,别人学去的。可郧城也有人会这曲子,倒是让她颇觉意外,她来到郧城后,这还是第一次吹这曲子。虽然也不排除有梓邑的人将这曲调传到了这里。不过,有人用埙的形式表达《蒹葭》,倒是别有一番韵味。正巧,这眼下碧水两岸真真是蒹葭丛生呢!河水幽幽流淌,水声叮当,为那曲调奏着大自然的副歌。   吹到最后一句调子,山回水转,远远的,杜荔阳就瞧见那一片青青绿草地中,立了个身姿挺拔的男子,还有匹马儿正悠闲地饮着河水。他身后再远一些,又瞧见服饰统一的十来个人,皆骑马驻留着,当是护卫随从一类的。   嗬!不曾想这埙声背后还是个公子哥呢!杜荔阳想,瞧那身形,虽还看不清长相,但应当不丑,再看那身后远处的护卫队,此人出身必定不俗。那公子立在岸边,曲已经合完,却未离去,当是在等自己。她心中窃喜,这出来一趟,竟还遇上个“富二代”!   可等那竹筏随波而下,慢慢靠近后,那公子的眉眼唇鼻也越发清晰起来,怎么越看越像弃疾?她揉了揉眼,鼓着眼珠看了好一阵,终于确定,那,正是他!   此时,侍女越也认出了他:“夫人,是公子!是公子!”   杜荔阳踌躇起来,她原本以为,她离开后,他并不会来找她,原本她于他的司马府而言,本就是个空气一般的存在,可此时此刻,山与水之见,他就站在那里,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的方向,仿佛他原本就是在等她一样。   可是,毕竟在云水居前还有一个香兰居!她摇摇头,一瞬的兴奋与惊喜被自己此刻出乎意料的强大理性给刺破。   终归一见钟的情,是抵不过一生回的忆的。   她应当是不认得自己的,那段时间因过敏不得不以白纱遮面,现在想来,应该是上天给的她一个了却这段仓促一见钟情的机会。   竹筏撞到岸边的石头,“啪”地一声,靠了岸。杜荔阳在侍女越的搀扶下,下了竹筏。   弃疾早已抑制不住眼泪流下,望着她。他终于找到了,阳阳!她走到岸上,正一步一步,踏着青草,在一片斜阳的余辉里,向他走来。   他原本以为,她这样走过来,是一定要并且肯定会在他跟前停下脚步的,可是,当她走到他面前,却片刻也没驻足地与他擦肩而过时,他脑中一白。   “阳阳!”他转身喊道。   杜荔阳原本故作镇定地往前走着,同时还将准备去行礼的侍女越一路扯着走,她以为她当作不认得他,就要成功逃离,却不曾想,她的名字竟然被叫了一声。   是他叫的?他是如何得知的?他即使在老坑爹的指点下,认得了她的模样,却断不会晓得她的真名的。老坑爹再怎么坑也不会在一个古人面前揭女儿的真实身份。   可是……他怎么会叫这个名字?   她回身望着他。这一望,可唬了她一大跳。眼前的男子,竟然在哭!   她张了张嘴:“你……你……你……”   她“你”了半天也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却不料,眼前的哭着的男子一瞬间冲到了她面前,距离太近,那晶莹的泪珠都能倒影出她惊讶的表情。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突如其来的怀抱将她整个身子都禁锢了起来,那样炙热的怀抱却冻得她此刻跟个冰棍一般,木讷地钉在那里。忘了推开,忘了提问,忘了自己是谁。   良久,她看见天幕似乎又暗了几分,倦鸟都纷纷归林。   她还是无意瞥见一旁的侍女越作双手捂眼状这等掩耳盗铃之行为,才醒过神来。   “那什么……你眼泪落到了我脖子上,很凉。”她冷不丁冒了这么一句,自己也给吓住了,不过,真的,太多眼泪都顺着她的脖子流到了她背上,的确很凉,她说的也是事实。   弃疾这才将她放开,却仍旧握着她的双肩,惊喜不已地望着她:“阳阳,我找了你大半年,却不曾想,我们竟会如此相逢!”   “大……大半年?”杜荔阳脑子一乱,犯起了结巴。   弃疾又道:“为何?为何那么些时日,你要遮着脸不与我相认?”   “相……相……相认?”杜荔阳眨眨眼,一脸茫然?   弃疾喜道:“不管如何,你终究嫁给了我!”说着,又把跟前的人带入怀里。   “喂!”这一次,杜荔阳反应还算敏捷,将他一把推开了去,一双眼惊慌又疑惑地瞅着他。   “阳阳?”弃疾一惊。为何她看自己的眼神如同看陌生人一般?“阳阳,你……不认得我了?”   “自是认得。”杜荔阳收回目光,微抬下巴,看向河边,有些漠然,“我的夫君,楚国公子弃疾。”   弃疾见她如此,更加怀疑,预走到她跟前。   “停步!”杜荔阳呵斥一声。   弃疾再不能前:“阳阳?”   “不知夫君此番来郧城所为何事?”杜荔阳站得笔直,心道既然是来接我回去的,就应该把姿态端得高一点,否则他日后也不会珍惜。不过,他为何知道自己叫阳阳,还说寻找了她大半年,他们不过才相识个把月而已,哪里会是大半年?她又问:“是我父亲告诉你我另外的名字的?”   弃疾道:“阳阳,你只晓得我是公子弃疾吗?”   杜荔阳冷笑:“当然不止,你还是楚国司马大人。”   “不!”弃疾还是缓步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道,“在你面前,我不是楚国公子弃疾,不是司马弃疾,只不过是你的弃疾。”   杜荔阳防不胜防,弃疾已走到身前,说话时,那温热的气息,带着香草的味道,熏得她有些睁不开眼。而那说出来的话,又腻得不行。他是在对她说情话?她脸颊泛起红晕,嗓子就有些渴起来:“你……你是如何得知我还叫做阳阳的?你说你找了我大半年,我们不过才相识月余而已。难道……这是你诓骗女子惯用之计量?”   听到她说这席话,他的心沉入了深潭谷底。果然,她忘了他。或许是那次自悬崖跌下,伤及了头部。能把他都忘了,她一定伤得不轻。顿时,心疼不已,又将她抱进怀里。   “喂!喂!”这一次,任凭杜荔阳怎么推搡,都于事无补。那拥抱来得太猛烈,差点令她窒息。   河风吹来,他的气息将她紧紧包裹,她有些眩晕起来,久了,就一直沉沦,就忘记了挣脱。 ☆、鱼形铃铛   晚膳后,杜荔阳嚷着犯困,便先行回了房。后堂里只剩下弃疾与杜峰。侍从上来撤掉饭食,杜峰瞧着弃疾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他也懒得开口,站起身来,付着手,闲闲地哼着无名的曲子,信步离开。   “父亲!”   杜峰早已料到,停下步子,回头笑道:“晚膳后当走走,有益健康,可与为父同往?”   弃疾起身走到他面前,行礼:“弃疾愿往。”   两人便在郧公府内四处闲转,院中早已掌灯,虽说光线仍旧不算太亮,但足矣散步闲游。今夜月光晦暗,但星子颇多,就如同仙人的棋盘打落,撒了这一空星点。   “父亲,”走着,弃疾道,“恕婿冒昧问一个问题。”   杜峰笑道:“但说。”   弃疾道:“早闻父亲之名,因蔡灵侯杀父而代,父亲自请守郧,忠孝节义甚高,婿也是崇拜之至。不过,从前倒是并未听说过父亲竟育有郧儿这么一个女儿。”   杜峰听后,笑起来:“我当你绕了半天给我扣个高帽,是要说甚,原来是问这个。郧儿她乃我义女,虽为义女,但我从来也都拿她当亲生看待。”   “那……不知父亲是何时将郧儿收做义女的?”弃疾忙追问。   “何时啊?”杜峰望望天,故作沉思状,“数月前吧。”   “数月前?”弃疾兴奋起来。或许阳阳为郧公所救,收为义女,这才有了他郧城娶妇的后续。“今日我寻见郧儿,交谈中,郧儿似乎对过去许多事都想不起来,此种情形,不知父亲可知是为何?”   “噢,她的确得了失忆之症,曾请医者看过,除了失忆,再无其他,身体十分康健,你也无需担忧,那医者说了,兴许哪天她自己就会想起来。”杜峰来到这里的前晚,他梦见自己同女儿在书房里讲《史记》,讲的还是眼前这个人,来到这里后,发现女儿全然想不起她之前所发生的事。但杜峰也晓得,他和女儿,是有前缘的。这前缘按照史书上讲的,其实并不存在,可不知是他们情太深,还是缘太深,命运峰回路转,硬生生把他们的命运凑成了史书的模样。真不知是命不可违,还是运不可挡!   弃疾看着满天星斗,今夜的星空特别明朗,仿佛之前的所有阴云在今夜消散殆尽。   —*—   饭后闲游结束,杜峰回了房,弃疾下意识走去西厢,可刚踏进西厢的院子,步子就转了方向。他们如今可是夫妻,做什么他还要睡客房?打定主意,脸上挂着笑,脚下毫不迟疑,往杜荔阳的房间走去。   来到杜荔阳的住所,侍女越端着脸盆正自房间里出来,瞧见弃疾打算行礼,弃疾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又一挥手,示意她退下。她瞅瞅弃疾,又瞅瞅房门内,忽而明白了什么,赶紧识趣地离去。   一路难掩着笑意急步走来,可真的要走进房间时,步子却又缓和下来。他一步一步,踏得很实,却也踏得很轻,生怕发出异响来惊吓到了她。   可事实是,没发出声响比发出了声响更惊吓。   杜荔阳穿着白色的中衣,坐在床沿边,伸手取下头上的玉簪,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她将玉簪压到枕下,又把身前的头发拢到身后去。哪知,就是拢头发的间隙,无意间甩了一下头,眼光便甩向了不远处。这一眼,着实吓得她半死,禁不住尖叫了一声。等看清了人,才晓得是他。   她站起身,也不去和他说话,嘴里念叨着:“越这死丫头,出去怎不关门?”   弃疾走到她身前两步的距离停下,笑着说:“放心,为夫进来时将门关得很好。”   “你……你打算在此处逗留多久?我有些困了,聊天还是明日吧。”她的眼对上他的眼,心下就如同丢了颗石子进去,泛起了小水花。这男女共处一室,又背着夫妻的名义,如今他还直愣愣地杵在她跟前,虽然眼神没有色眯眯的,可保不齐他没有那方面的想法。门都关好了,能没想法?她只好装做不懂的样子。   “多久?”弃疾抬腿,向他踏进一步。   她下意识后退,可身后就是床,后脚跟抵住了床板,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床头用杜峰的半根钓鱼竿挑着一只她前些日子新做的鱼形陶铃铛,这会子被她这一坐惹得直乱响。   弃疾又踏出第二步,他的脚尖正好抵住了她的脚尖:“你说,多久?”   杜荔阳抬头望着他,面上一热,嗓子也跟着发干,说起话来又有些不大顺畅:“我……我瞅着这天……天色……也相当晚了,公子还是早些回西厢歇息吧。”   “叫夫君。”弃疾微微俯身,一双眼带着春日桃花般醉人的笑意向她靠近。   “夫……夫君,你快回西厢吧。”她伸手去推了推他的身子,他却纹丝不动,反而擒住了她的手。   “既是夫妻,哪里有为夫的睡客房的道理。”弃疾说得淡定又一本正经,就好似在同她讲一个莫大的哲学问题。   杜荔阳大惊:“你该不会不走了吧!”   “然也。”   杜荔阳变得惊慌:“那什么……噢,我忘了件事要与父亲说来着。”说着,抬起腿,将自己缩成个球,沿着床沿一滚,绕过了挡道的弃疾,起身就跑。   谁知,还没跑出去两步,手臂就被拉住,一个力道将她往身后一带,她不自觉转了一圈,然后,就到了别人怀里。这还不算完,别人将她整个往床上一逼,她便乖乖地倒在了床上,再然后,别人欺身而上,把她牢牢禁锢在了身/下。   “有什么事明日再与父亲说,夜已深,夫人,我们该就寝了。”弃疾自始至终都含着笑,说话的语气也是极温柔的,可就是如此温柔的语气,却让杜荔阳心神大乱。   床头的鱼形陶铃颤抖得如同她此时的心跳般强烈。   “就就就就寝?”   “是啊!这夫妻间的就寝可与你平日独睡不同,还有很多事要做呢!”弃疾伸手勾起她的下巴。此时,他眼中一贯的清明澄澈变得迷离又炙热。   “要要要要做什么?”   “放心,你不懂的为夫教你。”说完,双唇压上了对方的唇。   “唔~”杜荔阳一阵挣扎,却于事无补。毫无防备地,被对方唇舌相攻,顷刻间,自己咬紧的牙关就被攻陷,温润濡/湿滑进她的口中,开始越发强烈的侵略。   漫漫长夜里,所有的温柔都化作指间的安抚,所有的思念都变成唇间的痴缠。鱼形的铃铛唱出了一首夜的安眠曲,在星子繁多的空灵天幕里缥缈入云霄。   —*—   第二天清晨,晨鸟叫醒太阳,阳光渐渐溢进房间,勾勒出床榻上一段半裸的肩背。那背影一看就晓得是个男人的,因为肌肉的线条既有力又流畅。   弃疾单手支颐,侧卧着,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着,平日里他都将头发束着,这会子全都散下来,竟将他一贯冷俊的脸修饰出了几分魅惑。他眼底带笑,一瞬不移地看着身旁正熟睡的女子。   阳光自窗外照进来,有一缕打在了杜荔阳脸上,她迷糊着微微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好避过光线。这一翻身,她是不晓得,正巧对着弃疾□□的胸堂,距离近得只要她一嘟嘴,就能亲到对方。   床头的鱼形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听着这声,杜荔阳的意识被渐渐吵醒,可她还是赖了许久才舍得把眼睛睁开。清晨的第一眼,一堵肉墙充斥了她所有的目光。她糊里糊涂眨巴了两下眼睛,昨夜一个羞涩的画面忽地浮上了脑海,她震惊不已。   老天!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定了定心神,又悄悄闭上眼,装作还在睡梦中的样子,再翻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身,背过了身去。她以为这一切弃疾都不晓得,是自己偷偷进行的。   而弃疾却早已看穿她一切,心底好笑不已,但为了避免她太尴尬,还是抑制着不使自己发出声来。再过了一会儿,他安静地起身穿好了衣服,出门而去。   “哐~”关门的声音一响,杜荔阳就如弹簧一般噌就坐起了身。被子滑落,却发现自己文丝不挂,又赶紧捞起被子把自己给裹了起来。   —*—   在用早膳时,弃疾便告知了杜峰今日回郢都的打算,杜峰欣然,杜荔阳讶然。   “这么快?”杜荔阳有些发窘地看着弃疾。   “还快?赶紧走赶紧走,再不走,我池塘里的鱼都要被你吓破胆了。”杜峰故作嫌弃道。   杜荔阳白一眼老爹:“你是我亲爹吗?”   弃疾道:“怎可如此对父亲说话?”俨然一副教训小媳妇做派。   杜荔阳又偏头对他道:“你叫父亲叫得挺顺溜嘛。”   杜峰笑道:“那是比你叫得顺溜些。贤婿,用完饭赶紧把她牵走。”   杜荔阳气得差点将饭碗摔了。   弃疾只憋着笑:“遵命。”   “你们两个,合伙欺负人,不吃了!哼!”起身,走掉。   剩下两个大男人相视一笑,继续用膳。   —*—   弃疾来郧城时,只带了十来个护卫,都是大男人,便没有马车,只有马。现下有杜荔阳与侍女越两个女子,弃疾便向杜峰申请了一辆马车。   城门口,杜荔阳一副“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伤情模样,被侍女越扶上马车时还一步三回头看杜峰。   杜峰却有些不耐烦道:“泼出去的水,你回来一趟我还赔了辆马车进去,快走吧,我怕你再看,我又要赔点什么进去了。”   杜荔阳原本欲泣的泪一下子僵在了眼眶里:“我是泼出去的水,你就是拉出来的屎。”   弃疾愣住,侍女越浑身一震,杜峰指着她:“真是个没教养的娃!”   杜荔阳对着他做了个鬼脸:“我没教养这件事,要去问罪我爹。”说完,旋即钻进马车内。   弃疾赶紧向岳父大人行了个大礼赔罪道:“还请父亲莫怪,郧儿她……是活泼了些。”   哪知,杜峰全然没有半点怒意,伸手拍拍他的肩,一副祝你好自为之的表情:“贤婿,保重!”   弃疾再次行礼,礼毕,跳上马车,驾者打马而去。   车粼粼,马潇潇,城门处一阵烟尘后,只余杜峰一个人立在那里。良久,他背着手,一路哼着歌,往回走去。 ☆、隐瞒身份   马车摇摇晃晃,行了好一会儿。杜荔阳四下无聊,瞅瞅弃疾,他正闭着眼,但身子却端坐着,不知是不是已睡着。再瞅瞅侍女越,早已趴在窗棂上睡着了,还流着哈喇子。杜荔阳一脸嫌弃,打算将屁股往旁边挪一挪,离她远一些,哪知,自己的裙摆却被她坐住了。杜荔阳轻轻扯了扯裙摆,扯了好一阵才扯出来,哪晓得那流哈喇子的姑娘却感受到异样醒转了过来。   侍女越揉揉眼,睁眼就见杜荔阳一副嫌弃的表情将她望着,她不明所以,问道:“夫人,发生了何事?”   杜荔阳摇摇头:“无事,不过,越,你昨夜干什么去了?”   侍女越伸了个懒腰:“昨夜睡觉啊。不过却没睡好,也不知哪家的孩子,玩了一夜的铃铛,吵得人没法睡!”   杜荔阳一听,瞬间脸蛋红红。   侍女越又道:“听那铃铛的声音,倒与夫人房间那个很像呢,不过夫人睡觉向来很熟,到了半夜从未发出过声音,肯定是哪家孩子调皮闹腾,家中人就拿铃铛哄他,可苦了我了。对了,夫人难道没听到那铃铛声?”   杜荔阳有些尴尬:“你都说我半夜睡得很熟了,哪里还听得到什么声音?”   “那公子呢?”侍女越十分自然地就问了弃疾这么一句。   杜荔阳原本以为他睡着了,却只听他淡淡开口道:“没注意。”   杜荔阳害怕她又问出个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遂道:“你不是困么,还不快睡!”   侍女越打了个哈欠:“哈~那夫人,越先睡一会儿。”   “好好好,快睡吧!”杜荔阳不耐烦道。   杜荔阳看着她又趴到了窗棂上,终于松了口气,瞥眼看了看弃疾,却见他嘴角微微上扬着。   笑什么笑?杜荔阳有些窘,不再看他。   —*—   回到郢都,弃疾立马召集了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到前院内。他则拉着杜荔阳站在台阶上。   当杜荔阳的一张脸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下面响起了一片议论之声。有的惊,有的喜。侍女雪与侍女娇差点就扑上去喊“公主”了。却听弃疾高声道:“噤声!”   台下立时安静下来,个个都眼巴巴望着台阶上的两个人。   弃疾道,“这位,”他抬手示意身旁的杜荔阳,“是郧公之女,本公子的夫人,日后这司马府的主母,从今以后,见夫人如见本公子,小心侍奉,不得怠慢。”   台下众人齐声答:“唯!”不过心下都在想,难道这不是公主?   却听弃疾又道:“前些日子大家在背后议论什么,别以为本公子不知,司马府内,容不得说闲话的人,夫人就是夫人,是本公子自郧地聘来,大家只需尊重服侍便是,若再传出其他什么流言来,大家都别想再有嘴吃饭!”   众人皆惊,吓得齐齐跪倒在地,俯首称唯。他们原本还想等散了讨论一下这新夫人与公主如何如何相似,如何如何分明是同一个人的话,现在看来,八成是公子料到他们会有如此的好奇心,想直接将他们的八卦心情扼杀在摇篮里。   弃疾再交代了两句便让大家退散了,自己则领着杜荔阳往后院走去。   路上,杜荔阳道:“为何要专门向府中上下介绍我?弄得我好像是个多厉害的角儿。”   弃疾笑道:“让大家认得你,有何不好?”   “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大约不习惯罢了。”   说话间,走到了香兰居门口,两人却十分默契地停了下来。   弃疾道:“我命人将此处收拾一下,你还住这里,如何?”   杜荔阳看着他,疑惑道:“还?你是不是记错了,我之前是住的云水居。”   弃疾装作恍然大悟之状:“哦,是我记错了,你还住云水居如何?”   杜荔阳点头,两人继续走去云水居。   —*—   夜间,弃疾独自待在书房里,案上的盘灯烧得通亮,他需将这几日落下的文书看一遍。过了一阵,蔡从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何事如此慌张?”弃疾抬眼看看他。   蔡从方才一路跑来,现下喘着气道:“公……公子……从发现了兴王之星的迹象。”   弃疾淡定地拿起一饼竹简:“嗯,最近天气不错。”   蔡从看着出奇淡定的公子,觉得公子这反应太出乎他意料,或许是刺激不够强烈,忙补充一句:“公子,这说明公主她很可能活着。”   弃疾闲闲地将手里的竹简放下:“知道了。”   蔡从诧异道:“知道了?”   “嗯,并且已找回。”弃疾笑开。   蔡从大惊:“已找回?”   “这公主就是郧女,现在是本公子的夫人。”弃疾得意道。   蔡从喜出望外:“当真?公子是说公主成了郧公之女?”   “然也,或许是阳阳坠崖后,蒙郧公所救。”   蔡从大叹大喜:“啊呀呀,公子与公主之缘分,真是云君注定之宿命,不管如何,最终总会在一处的。”   “不过……我并不打算让世人晓得公主已活着回来。”   蔡从想了想,旋即明了:“公子是怕忘川崖之事再倒覆辙?”   弃疾道:“反正她现在已将之前的事忘却了,如此也好,就让她以郧女的身份活着吧。她,只不过是长得与已故公主有些相似罢了。”   “公子的意思是,公主她失忆了?”   弃疾点点头:“嗯。”   两人沉默一阵,蔡从又想起一桩事:“公子,你不在这些日子,陛下他一直不朝。”   弃疾道:“略有听说,你可知其中原委?”   蔡从道:“宫中都在传,说是陛下放鹰台狩猎时,偶遇了一位佳人。”   弃疾笑道:“那陛下可将佳人接入宫中了?”   “就是没有,据说那佳人不愿入宫,只想过寻常日子,于是陛下便甚少回宫。”   弃疾饶有兴致道,“哦?那看来这位佳人甚得陛下欢心。美人心,英雄冢呐!”说罢,又站起身,瞅了一眼窗外天色,边走边道,“天色不早了,各自回各自冢里吧。”   蔡从反应了一阵,等反应过来时,弃疾已出了书房。蔡从摇头笑道:“公子你的是温柔冢,我的可是长满了辣椒的。”脑中浮现出他家夫人龇牙咧嘴骂骂咧咧的样子。   —*—   云水居没有半点火光,只有借着月光,摸索着平日的记忆,去推开门,踏进房间。   今日她睡得倒是挺早,弃疾在黑暗里勾起唇角,走向床榻。   退却衣衫,上床躺下。睡在里面一些的女子,背对着他,几乎将整个被子都裹在了身上。他轻轻地去拉了拉被子,却引得熟睡的人动了动,继而翻了个身,成了面朝着他。   微弱的光亮里,他看见一张祥和安然的面容,紧闭着的双眼打下睫毛密长的阴影,唇色即使在黑夜里也显得粉嫩可口。他不再去扯被子,微笑着,亲了一口那可口的唇。   哪知,就这么一口,却弄醒了对方。他看见她眼中的惊讶。   他笑着轻声说:“怎么?我吵醒你了?”   她愣了许久,才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道:“夫人在此处,本公子自然在此处。”   她见他双眼炯炯地盯着自己,两颗带笑的眼珠子,如墨漆点成,莹莹发亮。忽然,她想起在郧城自己房间那一晚,又羞涩地低下头去。   他最喜她这般娇羞模样,下意识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   “好烫。”半晌后,他缓缓吐出这二字来。   她抬头,望着他,诧异道:“什么好烫?”   他笑起来:“你的脸。”   她不服气,不认账,傲娇道:“明明是你的手烫!”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握住他手腕。奈何她手小,人家的手腕又比较壮实有力,却只握住了半圈。   他柔声道:“对,夫人说是手烫,就是手烫。”   她看向他的手腕,嫌弃道:“你个大男子,做什么戴着只玉镯?”   他手腕上果然套着只镯子,绿油油水灵灵的,看上去成色十分好。   “哦,这是年幼时,先父所赐,我们五个兄弟,每人一对。”   “哦?那这么说你还有一个咯!”   “嗯。”弃疾眼角滑过一丝极微弱的触动。   “倒是挺好看。”杜荔阳欣赏着,笑道。   “我一直戴着,你从前就没见过?”他无意道。   “从前?我从前去哪里见过?”她诧异道。   弃疾这才反应过来,他还未告诉她,他们之间的前尘。他也犹豫了许久要不要告诉她。他是希望她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的,可是一想到那日她从忘川崖上掉下去,心就久久无法释怀。现下他们也在一处了,不论她是公主,还是郧女,只要她是她,又有什么干系?况且,郧女的身份目前更安全。要想让阳阳的身份一直保密下去,除了他和蔡从,最好不要告诉第三人,包括阳阳本人,否则以她的性子,在她自己没有恢复记忆之前就知道她是公主,势必会去刨根问底,到处打听,她与侍女雪和侍女娇关系那样亲密,若现在就告诉了她,她定会去与他们相认,那时,就会弄得周围人尽皆知。若是传到陛下耳中公主还活着,兴王之人又回到自己身边,没准会再度对阳阳下手。   他思索良久,还是决定日后再告诉她,至少,等他可以完全保护她的时候。   “哎?你愣什么神?”杜荔阳见他半天没个动静,还以为他睡着了,结果仔细看他那双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只是呆愣地望着她。   弃疾回神:“哦,没什么,有些困了而已。”   杜荔阳也将才提的问题给忘了,遂道:“哦,那睡了吧。”   弃疾笑着:“嗯。”   双双对望半晌,缓缓合上眼。   过了一阵,杜荔阳猛然将眼睛又睁了开。她今天睡得早,这会儿清醒得很,哪里还睡得着?她看看身侧的人,他还一直保持着闭眼之前的姿势,一动未动,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着了。见他的背后似乎没盖好,就悄悄地伸手去为他牵被子。本来她的动作极轻,若是他已经熟睡,当是弄不醒的。可是,她的手刚接触到他身上的被子,他立时就睁开了眼,还睁得如驼铃般大。   “原来你也还没睡着?”杜荔阳笑着,细声说。   弃疾微笑道:“我忽然想起来,我们还忘了做一件事。”   杜荔阳愣愣:“何事?”   弃疾并未回答她,而是猛然一个翻身,压在了杜荔阳身上,脸上的笑也变得邪魅起来。   杜荔阳反应过来,内心其实在偷笑,面上却装着傻:“做……做做什么?”   话才说完,嘴巴就被堵住。弃疾反手把被子一掀,将两人盖得严严实实。   被子里的世界全然漆黑,可正是这样不用眼睛的环境里,人们才能更好地去感受来自身心交融的惊喜。   —*—   早晨时,弃疾穿好衣衫,立在床边,看了一阵还在熟睡的杜荔阳,俯身为她掖了掖被子,才轻步离去。一走到院中,就见侍女雪与侍女娇双双站在门口,见他出来了,忙跑过来行礼。   “公子。”   “嗯,你二人为何在此处?”弃疾边走边道。   “公子,婢能否冒昧问一问……”侍女娇小心翼翼道。   “说。”   “公子,夫人她长得和公主一般无二,当真……当真不是公主吗?”   弃疾停下脚步,冷眼扫过她二人。两人瞧公子那眼神,一看便是生气的模样,吓得连忙跪倒在地。   只听弃疾道:“本公子昨日说过什么全然忘了?公主不在,你二人整日闲得很吶,去,从今日起,到庖厨帮忙去。”说罢,径自走去。   两个侍女垂头送走弃疾,良久,才敢起身。   “我就说,怎么会是公主?公主怎么不认得我们?你非要来问非要来,你看,公子生气了。”侍女雪埋怨道。   侍女娇嗔道:“那你做什么跟来?你不也觉得新夫人同公主长得简直像同一人吗?”   “可公子都说不是了,夫人是郧公之女,你自小跟着公主,你可知公主去没去过郧城?”   侍女娇肯定道:“公主她在来楚国之前,连鄢都都没出过,又怎会去郧城?”   “那夫人就真的不是公主了,”侍女雪失望道,“我也觉得不是,他们除了长得相似,也没什么一样的,还是那句话,若夫人是公主,又怎能不认得你我?”   两个侍女垂着头,悻悻离去。   门后,杜荔阳呆愣地立在那里,一身雪白的中衣映得晨起的脸比中衣还白出几分。   梳洗罢,杜荔阳趁侍女越没在,独自一人缓步出了云水居。没走多久,就是香兰居,她停下脚步,望着院中,院子里十分整洁,兰草长势很好,一看就晓得这院子主人虽不在了,留下来的人都十分用心地日日打扫着。那屋檐下各种陶坯,看那手法,竟莫名地觉得和自己的手法如出一辙。长得相似,兴趣相似。这世间相似的人和事还真是很多。如若不是乔鱼告诉她,她一直都在梓邑,她都快怀疑自己就是那个公主。 ☆、美人长秋   “越,你过来。”杜荔阳倚着云水居内的小榻,单手支颐,向正在整理床被的侍女越招呼。   侍女越闻声走过来:“夫人。”   杜荔阳缓缓开口:“越,你去将从鄢国来的侍女娇带来一下。”   侍女越诧异地望向她,见她吩咐完就闭了眼,也不好多问,只得应下。   少顷,侍女越领着侍女娇进来。   “夫人,侍女娇带到。”   杜荔阳挥挥手:“越,你先下去吧。”   侍女越讶然,但见夫人她脸色并不是太好,较平日严肃几分,忙退了去。   侍女娇行礼:“夫人。”   “嗯,你便是跟随鄢国公主奔楚的侍女娇?”   侍女娇点头:“是的夫人。”   杜荔阳终于坐正了身子,但表情还如先前一般:“今早,我听到你们在院子里同公子的对话,你说……我与你们公主,长得极为相似?”   侍女娇不明白这新夫人招她来问这问题是为何故,但总觉得她这语气冷沉,忙跪倒在地:“夫人,奴婢并非有意在夫人背后说闲话的,还请夫人莫怪。”   杜荔阳有些惊讶,难不成自己此刻看上去很像在生气?“你莫怕,我就问问,且起身。”   侍女娇听她语速虽和缓,但此时此刻却越发吓人:“娇不敢。”   杜荔阳别别嘴,她有这么凶?感情在他们眼中,自己是个悍妇形象,都怪弃疾,一进府就拉着人家在众人面前立威,这下好了,这威立得真真是极好的。见她执意不起,只得作罢,只问道:“那你告诉我,我与你家公主,究竟有多相似?”   侍女娇垂着头,有些惶恐:“粗……粗瞧是挺像,可细……细细看,夫人与公主是不像的。”   杜荔阳得到这样一个回答,倒有些意外:“哦?细看不像?那你抬起头来仔细看看,再仔细看看,到底有几分相似?”   侍女娇怯生生抬起头,见夫人她一张脸凑了过来,吓得她往后坐倒:“不,不,不,一点也不像。”   杜荔阳震惊不已,见她坐到了地上,站起来好心去扶她,那晓得那丫头见她伸过去的一双手简直就跟看到了鬼爪子似的,紧往后躲,末了,还掉了两滴泪出来。   杜荔阳无奈,只得退到小榻上,恢复懒瘫的姿势,冲她挥挥手:“哎,下去吧下去吧!”   侍女娇旋即起身摸着泪跑了出去。   她想了想,又从小榻上起来走到铜镜面前,左右看了看,仔细找了找,也没找到自己脸上哪里不妥。   心里嘀咕道:我今天很吓人吗?   —*—   侍女娇跑到庖厨,侍女雪见她回来了,眼睛却红红的,赶忙上前问道:“夫人找你去做什么了?你怎么哭了?”   侍女娇道:“夫人她,找我去问她和公主像不像。”   侍女雪惊讶道:“这么快?”   侍女娇委屈道:“夫人她,真真的如公子所言,有些凶。”   侍女雪递上一块手帕:“哎,快擦擦泪,干活了,不然被这新夫人看到,指不定会怎么罚我们。”   却原来在早上时,他们被罚到庖厨后,弃疾来找过他们,还单独将他们叫到一边,告诫她们夫人脾气不大好,最不喜与人雷同,若夫人她有一天问及了公主与她如何如何相似这类问题,通通都只能答不像,一点也不像。   其实弃疾只不过是被他们两个在云水居这么一追问,突然想到,万一阳阳听到了关于她和她是公主时如何如何像之类的话,势必会到处打听,而打听的首要对象肯定是从前服侍她的两个侍女,于是他便特地交代一遍。他担心目前阳阳身份暴露,太不安全。   —*—   “长秋!”熊虔一改往日庄严的穿衣风格,竟穿着山野布衣,右手拿着把弓箭,左手提着只野兔,兴高采烈地走进柴扉。   相秋自门中走出,一身紫衣,却不似她平日的那般紧身、好活动,而是如寻常女子的衣裙,花纹与线条也柔和许多,看见走来的人,她微笑道:“虔,回来了?”   熊虔举起腿部还在淌血的野兔:“今日我打的野味!”   “兔子?”相秋锁眉,赶紧上前查看野兔受伤处,“哎呀,你一箭可不轻,它流了好多血。”   熊虔笑道:“无碍的,烹了之后一样美味。”   相秋啐他一口:“谁说要烹它的?”说着,努起嘴,一把夺过野兔。   熊虔愣了愣:“怎么?不吃它?”   相秋抱着兔子到院中的井边坐下,拿旁边的瓜瓢舀水为野兔情洗伤口:“不吃它,我喜欢兔子。”   熊虔站在不远处望着她小心翼翼为野兔清洗伤口的模样,脑中突然蹦出四个字来,娴静淑雅。与他宫中的女子不同,长秋她不施粉黛,粗衣麻裙,却天然一段惹人爱怜的风骨,尤其是她那盈盈一握的纤腰,真想一抱着就再不松开。   他走过去蹲下身,自相秋身后环住她的腰:“你说你当初救我,是否也同你救这只兔子一般?”   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日天气晴好,他领着宫中禁卫大臣一道去放鹰台狩猎,正在他狩猎狩得相当起劲时,忽听得有猛虎嚎叫,他便放马循声而去,势要猎得一只猛虎给他的臣下看看。大约是他马儿赶得太急,一众人都没能追上他,只他一人狂奔而去。寻着声,他骑行进一片树林,林中道路狭窄,且树木丛生,根本不可能骑马,他就下得马来,背着弓箭在林中寻找,可不知找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踩上一层密厚的枯树叶,看起来十分结实的树叶铺就的路,可哪知,就是那么一脚,他硬生生跌进了一个无名的山谷,然后不省人事。过了良久,有人叫醒他,他醒来的第一眼,就见着一张清瘦秀美的脸,一张他此生不忘的脸。   “那能一样?”相秋别过头来,“你还不如兔子呢,兔子知道乖乖别动,你呢,只不过是腿被划伤了,伤口也不深,却疼得直叫。”   熊虔笑道:“我那是故意的,见你心疼,我高兴。”   相秋道:“我那是吓着了!”   熊虔闻着她头发的清香,眼神越发迷离:“长秋。”   “嗯?”相秋道。   “今夜,我能不能留下?”他作为一国之君,阅女人无数,后宫佳丽更是上千,试问哪个不是赶着给他投怀送抱,只有她,她当自己是普通人,不谄媚,不逢迎,他也从来没以身份去压迫她。   “今夜吗?”相秋思索着,她一再拒绝楚王留宿,一拖再拖,离回去复命的日子不远了,乔鱼还等着她回去营救。   她转过身,认真看着熊虔道:“虔,娶我可好?我们便在此处生活,你看山下刘大叔一家,男耕女织,稚子绕膝,多安乐。”   那样的生活?熊虔长在帝王家,还从未过过那样的日子,倒是与宫闱生活不同。他看着眼前女子,脑中开始闪现出那“男耕女织”的画面,幸福感油然而生。他恳切点头:“好。我今夜便娶你。”   “今夜?会不会太仓促?”相秋心下有些紧张,若是今夜,她势必就要做好充足的刺杀准备,迷药!对,迷药是必不可少的,若在合卺酒中掺一点,她活着刺杀成功的概率会更大,“至少……至少要穿喜衣,喝合卺酒吧。”她低下头,一副羞涩模样。   熊虔见她这一低头的温柔,喜出望外:“这么说,你答应了!”说完,激动地猛然亲了一口相秋的脸,大笑着,站起身,“这有何难,我现在就去准备喜衣还有合卺酒等各种东西,你乖乖等我回来。”说完,意气风发地朝院子外走去。   看着熊虔远去的背影,相秋赶紧拿手沾水,使劲擦那刚刚被亲的地方。   —*—   回到宫中,熊虔即刻命人找来析父。   “去准备一套喜服,”熊虔特地强调道,“要寻常人家的样式。”   析父疑惑着,却也不敢多问,忙应下去办。他退下时,正巧看见王后来了,行了礼才离开。   楚后见析父匆匆而去,又见熊虔一副春风满面的样子,他这样的神情,她已多年不曾见着。她缓缓走到近前,裙摆在身后拖成凤凰的羽翼,笑道:“陛下,何事如此高兴?”   熊虔见是楚后,摆摆手,“没事啊!”又起身,“对了,近日少回来,寡人得去看看有何事需要处理的。”说完,又准备走出去。   楚后拦都拦不住,最终,只得对着他的背影,勉强笑道:“陛下,若是喜爱,便接入宫来吧。”   熊虔闻言,脚下一滞,转过身,只见他的王后端然立在那里,有些岁月痕迹的容颜施了脂粉遮盖,她笑着,以她一贯的温柔与高雅姿态。忽然,他心头油然而生一丝愧疚,又倒回去,张开怀抱去搂住她,末了,又亲吻了她的额头。   “王后,你永远都是寡人的王后。”   楚后笑着,抓住每分每秒地去感受这帝王之家凉薄的爱。   半晌后,熊虔还是离她而去。   —*—   夜色渐渐降临,相秋拿出一只小竹筒,打开封布,往几案上的一对瓜瓢中的一只中撒上了许多白沫,末了,又伸手将那白沫摸散,好使之渗入瓜瓢表面,做到不留痕迹。她本想直接用毒,但奈何她身上只随身带了迷药,若去附近集市上买,恐被发现。毕竟那是楚王,虽然他每一次来这里时,都只看见他一个人,但她又怎能不知,其实四周都伏着暗卫。   药已码好,短剑已藏于床下,一切准备妥当,她长长舒了口气,好使自己看上去神态自然一些。她这口气刚舒完,门便被推了开。   熊虔满面笑意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析父。他偶尔来时,析父也跟着,只对相秋介绍说是家奴。析父手中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喜衣,那庄严肃穆的颜色让相秋心下有些紧张,今夜之后,不知是他死还是她亡?   她也曾憧憬过当自己披上嫁衣时的模样,父母在侧,姐妹在旁,佳婿在前,阖家同欢。可如今,她的嫁衣是仇家给的,她的佳婿更是仇家,父母不在,阿姐归天,阿妹更是失踪不见。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眼前人所赐,今夜,她就要与他做一个了结。   几案旁,两人对坐,相视笑着,只不过那笑容背后,一个是得美人兮之喜悦,一个是暗藏心思之情涌。析父为他们掺上合卺酒,恭敬退下,带上了房门,房中只剩他俩。烛光将四壁照得火红,他见她的脸越发红艳明媚惹人怜爱,她看到的却全然是他那眼中食色的厌恶嘴脸。   正待他们双双就要举起瓜瓢时,房间外却陡然响起了刀剑相交的打斗声。相秋心下一紧,转头往不远处的窗户望去,却见自窗外时不时传来刀光剑影。   “怎么了?”相秋诧异问道,心下却思索着,莫不是她的身份暴露了?或者主上另派了人来行刺?   熊虔倒是一脸淡然,一手端起一只瓜瓢,轻唤道:“长秋,无碍,来,我们对饮合卺酒。”   相秋把头转回来,一脸的忧虑:“虔,这外面分明有人在械斗。这夜里荒野,怎会有人在此械斗?”   熊虔笑道:“莫理会,想必是匪徒,我带了几个家中护卫过来,必能对付那些匪徒,今夜你我大喜,切莫要为了几个匪徒扫兴。”一手一只瓜瓢举着,示意相秋端一只。   忽而,外头又连连传来几声惨叫。相秋下意识站起身来。   熊虔还以为她是害怕,也站起来,安抚道:“莫怕莫怕,有我在,莫怕。”   外头顷刻又安静下来,相秋心里拿不准,也不好冲出去看,若此时做出什么来让楚王察觉出破绽就不大好了。于是,她故作一副茫然的模样,看向他,却见他神色泰然。一看那两只瓜瓢,他一手端着一只。   “来,坐下。”熊虔道。   两人又双双坐下。熊虔随意递过来一只瓜瓢,相秋看着那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瓜瓢,愣了愣,此时早已分不出哪只是她事先上了迷药的。   “接着啊。”见她半晌不动,熊虔柔声道。   相秋勉强一笑,只得接过他递过来的那只。   “来,夫人。”熊虔兴奋地示意她干杯,夫人二字说得尤为重些。   相秋迟疑片刻,若是不喝,他定会起疑。不得已,只好饮下。 ☆、碧绿玉镯   当林间晨鸟的鸣叫传入相秋的耳畔时,躺在床上的她总算醒转过来。头还有些沉,伸手按了几下太阳穴。   昨夜……   她皱眉摇摇头,脑子还不十分清明。可当她无意瞥见正立在床头冲他微笑着的熊虔时,心头一震。   “夫人醒了!”熊虔柔声道。   相秋立起身子,被子滑落,露出一段莹莹香肩,一阵惊慌,赶紧又拉住被子使劲往身上遮。脑中嗡一声,心像是被撕裂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熊虔又笑道:“我们已是夫妻,你又何必还在为夫面前害羞。”   相秋两只眼睛定定地盯着床尾。   “对了夫人,你胸前佩戴的那块绿玉,怎么会有断痕呢?既然坏了,便不戴了,回头为夫送你一个更名贵的。”   相秋眼中没什么神采,呆愣着道:“那是我过世阿姐的遗物。”   “既是这样,那你就戴着吧。庖厨为夫煮了粥,起来记得吃。今日为夫家中有事,得先回去一趟,处理好了便回来。”说完,府下身去,在相秋脸颊啄了一口,心满意足地离去。   屋中只剩相秋一人,晨光落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眼中是死一般的寂灭。清冷的泪汹涌而出。她的一辈子,从国破家亡那一刻起,就开始颠沛流离,忍了那么久,受了那么久,如今,她忽然想抽起床下的那把短刀,本来应该刺向仇人胸膛的那把短刀,刺向自己的胸膛,将自己就此了解,也好一了百了。可是,她的国仇,她的家恨,都还没有一个得报!   乔鱼,她想到了乔鱼,泪水更是难以遏制。她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绝望过,仿佛掉进了幽暗冰冷的深潭,心灵就此永世不得安宁。   —*—   乾溪这一日的阳光也很好,好得与郢都一模一样。   黑袍付着手,立在庭院内,望了望明晃晃的日头,怅然一叹。此时,一名黑衣走来,禀道:“主上,暗牢中的人身上的伤口感染了,气息极弱。”   黑袍又看向庭院中开得正好的红茶花,缓缓叹道:“哎……移入客房,找个医者。”   黑衣领命退下。   黑衣走后,黑袍伸出手抚摸近前的一朵红艳之花,纤长的手指,冰白的肤色,在艳丽的花色上,更显得如雪似冰一般的冷冽。   —*—   楚后正在自己寝宫内独自吃着早膳,此时,熊虔却匆匆进了来,那步履带着风,楚后赶忙起身相迎。   “陛下,臣妾恭迎陛下。”   熊虔坐到方才楚后坐的位子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叫人一阵心怵。   “陛下可用了早膳?臣妾命人传膳来。”楚后见到熊虔,自然欣喜若狂。   熊虔却望向她,眼神里带着云梦大泽雨季的翻滚波涛:“王后,你倒是还能吃得下早膳?”   楚后闻言一震,奇道:“陛下,发生了何事?”   熊虔冷哼一声:“何事?昨夜,你是想行刺寡人不成?”   楚后大惊:“陛下何出此言?昨夜臣妾一直在寝宫内,并未离开过半步,陛下怕是误会臣妾了。”   熊虔一拍案几,啪地一声,案几上的杯碟抖了抖,楚后的身子也跟着抖了抖。   熊虔冷声道:“昨夜你派去放鹰台的暗卫,没有一个回来复命,你竟然还能吃得下早膳?”   楚后腿一软,跪倒在熊虔脚边:“陛下,臣妾……臣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不明白?”说着,他自袖中摸出一块令牌,仍到楚后身上,“那你看看这个。”   楚后拾起令牌,脸色瞬间煞白:“这……这……”眼泪已夺眶而出。   “无话可说了吧?寡人真是寒心,你贵为大楚之后,却大费周章去刺杀一个山野女子,你平日的气度何在?难不成你的贤良淑德都是装的?”   楚后自知无法开脱,瘫坐在地:“臣妾派人并没有想刺杀那位姑娘,臣妾只是去调查,陛下贵为一国之君,枕边人的来历身份一定要弄通透,臣妾也是为了陛下,若那姑娘是别国细作,臣妾就算冒死,也要除之以保全陛下!”   熊虔站起身:“寡人的事你无需多管,念你是王后,昨夜之事寡人就不声张处理了,自今日起,你便在寝宫里禁足,好好反反省省,等哪天想清楚了再说。”熊虔再懒得和她说什么,又急步离去。   “陛下!陛下!”楚后去抓他的衣角,却连碰都没碰到一丝,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她呆愣地坐在地上良久,清冷的泪流得十分安静。有侍女进来看见了,赶忙去扶起她。   寒心?究竟是谁令谁的心寒?后宫三千佳丽都没见他为了哪个宠姬和自己红过脸,可如今,却为了个来历不明的山野女子禁了自己的足!她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   侍女见状,惊吓不已,赶忙跑去传了太医令来。   —*—   “析父!析父!”   析父听见熊虔急切的呼唤声,赶紧跑到他跟前去。   熊虔一副事态紧急的模样:“去,速速将当年父王赐给我们那对绿玉镯子拿来!”   析父觉得奇怪,好好的拿那镯子做什么?那镯子一直被封在库房中,到了人们不提近乎忘却的地步,如今又要拿出来,却又不知是为了哪般?析父自然是不会去主动问这些问题的,他依命,到库房里找了许久,才将那对绿玉镯子找了出来。   “陛下!”析父捧着装有绿玉镯子的匣子,奉到熊虔面前。   熊虔拿起一只镯子,仔细观察起来。这样的玉,这样的绿,这样的质地,天下间恐怕只有他们五个兄弟才有。可是……他想起他昨夜为长秋宽了衣,他看见她胸前佩戴着一只残玉,当时就觉得奇怪,看着眼熟,他不敢确定,也不敢确信,更不愿意相信……可是……他捏着手里的玉镯,心里却十分清楚,长秋胸前的那枚残玉,那样的弧度,那样的成色质地,分明就是他手中的镯子摔断后留下的一小截……可是……他的镯子还完好无损,那么,长秋怎么会有那样的残玉呢?是巧合?   他倒是宁愿相信那是巧合!   —*—   一个清晨,弃疾坐在云水居院中,已看了许久的简椟。而杜荔阳却才慢悠悠自床上爬起来,昨夜虽然睡得沉,但睡前某人太能折腾,现下觉得腰酸背痛。她支着腰走到院中,却见不远处的弃疾的背影。顿时玩心大起,蹑手蹑脚地悄悄走到弃疾身后,调皮地蒙住了弃疾双眼。   “猜猜我是谁?”杜荔阳故意压着嗓门说。   弃疾眼前一黑,一阵熟悉的女儿香传入鼻息,他不用猜也晓得是谁如此幼稚。嘴边擒着笑,也不回答她,而是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也不用使多大的力道,往身前一带,那调皮捣蛋就跌落到了他的怀中。   他点着她的鼻子:“这么调皮,看为夫怎么收拾你!”   杜荔阳双手环着他的脖子,一副傲娇的表情:“你要怎么收拾?”   弃疾邪邪一笑,头埋了下去,一口就咬住了杜荔阳的唇。   杜荔阳赶忙推开他:“这光天化日,叫人看见!”   弃疾笑道:“这整个府邸都是本公子的,看谁敢笑话!谁要是笑了我便将他打成个笑话!”   刚说完就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   二人一惊,循声望去,却见是侍女越端着一只铜盆过来,想必是打水回来给杜荔阳洗脸的。刚走到院子门口,就见着这满院的春光,不禁笑起来。   杜荔阳赶忙冲侍女越挥手:“还不快跑,当心公子他把你打成笑话!”   侍女越傻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匆匆逃跑。   才跑了侍女越,又来了个蔡从。杜荔阳不好意思再呆在弃疾的怀里,如弹簧般噌地就站了起来。   蔡从哪里有看不见的,只尴尬地清了清嗓,装作若无其事地向二人行礼打招呼:“公子,夫人。”   弃疾抬手作了个免礼动作,问道:“有事?”   蔡从张了张口,瞥见旁边的杜荔阳,终是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弃疾见他欲言又止,当即明白过来。向杜荔阳笑道:“夫人,你在院中等我,我去去就回。”   杜荔阳识趣地点点头,却又不舍,只得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道:“快去快回哦!”   “等我。”弃疾说完,起身走出云水居,蔡从紧随其后而出。   院中仅剩杜荔阳一人,她百无聊赖,又回房中睡回笼觉去了。   —*—   弃疾与蔡从来到书房。   “蔡卿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弃疾坐在几案前,问道。   蔡从道:“公子比有下落了。”   弃疾喜然:“哦?在何处?”   “在晋国。”   “好,派人与他取得联系,时机一到,立即秘密诏回。”   蔡从拱礼,“唯。”他沉吟一刻又道,“对了,还有一事,据宫中探子来报,说陛下近日丢了一只碧玉的镯子,正秘密寻找着。”   “玉镯?秘密寻找?”弃疾觉得王宫里奇珍异宝多不胜举,今儿丢一只扳指,明儿丢一只金簪也不足为奇,如今丢了一只玉镯子,熊虔他竟然还亲自寻找,而且是秘密进行!   “这玉镯,公子也有一对的。”   弃疾思索片刻:“你是说,当年父王赐给我们兄弟五人每人一对的玉镯?”   “正是!”   弃疾摸着下巴,陷入沉思:“他的玉镯丢了?”按理,也不用“秘密”寻找,大可明目张胆地查才对。 ☆、暗修梦苑   第二日朝会散时,众王公大臣纷纷退散,弃疾也打算离去,析父却跑来叫住了他,以及公子子皙。   “两位大人,陛下偏殿有请二位。”   熊子皙问:“可知陛下传我二人是为何事?”   析父笑答:“小臣也不知。”   说罢,析父领着两位公子朝偏殿而去。来到偏殿,熊虔已坐着喝了几口米酒,见两个弟弟来了,忙招呼:“坐!”   弃疾与熊子皙坐下。子皙问道:“不知陛下召见我与弃疾,所谓何事?”   熊虔屏退左右,等殿内只剩他们三人了,他才道:“前些时日,寡人丢了只碧玉镯子,就是当年父王送我们五兄弟人手一对的那镯子。”   子皙讶然:“陛下的镯子丢了?”   熊虔叹一口气道,“是啊,寡人私下找了多日都未曾找到,如今,就只剩了这么一个。”说着,撸起左手衣袖,露出腕上的碧玉镯,“想当年,父王自西王山上得了一块上好的碧玉,堪比和氏璧,又特地让当世名匠余牙子打磨成了五对玉镯,给我们五个兄弟一人一对。寡人还依稀记得,那时弃疾还小,大约两三岁光景。父王给我们五个人戴玉镯时,你的手啊,太小,根本戴不住,说先替你收着,日后等你大些了给你,结果你啊,抱着那玉镯就不放,好多侍从来抢,你却哭了起来,还当场淋了父王一手童子尿!”说着,还十分温暖地笑着,像是在回味昔日的美好时光。像是!   弃疾被提小时候的糗事,尴尬笑道:“陛下快别说了,可羞死臣弟了。”   熊虔哈哈笑了两声:“好好好,寡人不说你不说你,子皙啊,寡人还记得你当时一拿着就摔碎了,后来还是父王请余牙子用金给你镶好的。”   子皙也撸起衣袖,将腕上的镯子转了一转,特意将镶金的地方转到熊虔能看得见。   熊虔瞅着那玉镯,眼神带着几不可查的深沉。弃疾正巧无意看见他这样的眼神,微讶然。   只听熊虔又道:“父王的东西寡人没保管好,他日归天与父王相聚,父王必定会责备寡人。”   子皙笑道:“不会的,父王生前最疼陛下。”   “最疼寡人?”熊虔看向弃疾:“你说错了,寡人认为父王最疼弃疾。”   弃疾连忙道:“只要是父王的孩儿,父王没有一个不疼的,哪里最疼弃疾了?”   熊虔也不接这茬,又道:“自从寡人丢了这玉镯,心里对父王甚是愧疚,所以便想看看你们手中的可还安好?”   子皙道:“摔碎这只子皙一直戴着,另一只给了子皙的夫人。”   熊虔点点头,又问向弃疾:“那……你的呢?”   弃疾笑道:“弃疾戴了一只,还有一只……一直放着,没戴过。”   “哦?”熊虔道,“你不是娶了新妇,怎不给她戴?”   弃疾道:“若不是今日陛下提醒,弃疾都忘了,等回去就找出来给夫人。”   “诶!别忙给,你们明日将另一只也拿来寡人瞧瞧,寡人要将这几只玉镯聚集起来,好怀念一下父王。”   弃疾与子皙对望一眼,各有心思。子皙答:“唯。”   弃疾犹豫片刻也只得道:“唯。”   等再寒暄好些时候,弃疾和子皙总算自偏殿出了来。   走在甬道内,见四下无人,子皙这才问道:“你说陛下他为何看了我们手上的,又要看家中的另一只?”   弃疾道:“这一点我也甚为奇怪。”   子皙长叹一声道:“如今我们兄弟五人,大哥已仙逝,三哥又不知去处,这郢都里就只剩下我们三个,哎!想必陛下也只是找个由头私下聚一聚,陛下自登基以来,我们几个只要是见面,多半因公。”   弃疾点头道:“说得甚有道理。”而他内心其实总觉得此事蹊跷,并没有表面的那么简单。但从目前来看,他当务之急最应该担心的是明日他怎么拿出两只碧玉镯。   次日,朝会结束后,弃疾与子皙依旧被叫到了偏殿。子皙拿出了两只碧玉镯,熊虔看后,满意点了头。而弃疾却仍旧只拿了一只出来。   “陛下,恕臣弟平日太过粗心,昨日回去找了一夜都没能找到,等哪日找到了,臣弟必然第一时间拿到陛下面前。”弃疾一边说着话,一边下意识观察着熊虔的神情。   十分明显地,熊虔面有愠色,目光沉冷。可等他把话说完,熊虔的脸上一下子又露出了笑来:“哈哈,不碍事,只要不像寡人这般丢了就好。寡人还在想,若是寡人丢的那只碧玉镯落到了不义之人手中,他日给寡人惹下什么祸端就麻烦了。”他说这翻话时一直看着弃疾,其间的语气重音变化,听得直教人一阵恶寒。   —*—   杜荔阳闲来无聊,在司马府园中瞎转悠。自从回了郢都,弃疾白天很少在府上,导致她相当没趣。这会子走到花园处,竟发现弃疾在那里,正和蔡从说着什么。她顿时玩心大起,轻手轻脚地在大树的掩映下就走到了他们附近,他们的对话清晰地传入了耳中……   “那公子的那只镯子在何处?”蔡从诧异问道。   弃疾看着满园的花色,怅然一叹:“给了相忆。”   蔡从讶然:“给了相忆姑娘?”   弃疾道:“蔡卿,据你分析,陛下他忽然称自己镯子不见了来调查我们的镯子,末了还说出那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蔡从沉吟片刻,道:“依从之见,重点不在镯子上,而在陛下最后的那翻话,惹下祸端就麻烦了,很明显,陛下那翻话应当是对公子说的。”   弃疾问道:“陛下此番动作的确不合常理,他的镯子不见了,也不用看我们的还在不在,这只能让本公子如是联想:他的镯子根本就在,他只是想看我们的在不在。”   “从也这么认为。”   ……   相忆?   杜荔阳有些凌乱,相忆是谁?他把镯子给了相忆?   那二人正说着话,弃疾忽然瞥见树后的人。   “夫人?”   杜荔阳见被发现,便从树后走了出来。弃疾也走过来:“夫人。”   杜荔阳问道:“你们说的相忆是谁?”   “这……相忆是一个故友,不过已经过世了。”   杜荔阳诧异:“过世了?”   “嗯。”   杜荔阳也不好再说什么,虽说一听就晓得是个女子的名字,但这醋总不能吃到一个已经死掉的人身上。只又问另一个话题:“你们方才说的镯子,怎么了?”   弃疾笑道:“没什么,只是陛下丢了镯子,正四处找着。”   “这样啊……”杜荔阳半信半疑,观察弃疾的神色,见他并无异色,也不想再问。他的性格她还是了解的,他愿意说的你不必问;他不愿说的你也不必问了!   —*—   虽然这段时日熊虔来放鹰台的次数少了许多,但相秋仍是半刻也不敢离开。她是知道的,她住的这间茅舍四周终日都潜伏着暗卫,也不知是对她的保护还是对她的监视。不管是什么,她都不能擅自离开。虽说在熊虔不在的日子里她也想飞马回乾溪看看乔鱼。   时间所剩不多了,自从上次筹划的谋杀计划赔了夫人又折兵后,她又开始另行谋划。可左思右想,还是没能思考出既能刺杀成功,又能全身而退的办法。难道,真的要同归于尽吗?   她如今无国无家,死对于她来说或许是更好的解脱,从此不必为仇恨活着。可是,人生总是这么峰回路转的,无生之欲望时,不管怎么折腾却都可以保住一条小命,等有生的欲望了,却发现活下来真的很难。   当年,全家死在自己眼前,阿姐在自杀时劝自己好好活着,还把一直宝贝着戴在手腕上的一枚碧玉镯子摘下来给自己。可阿姐的手却在举起镯子的一瞬没有了生的力气,镯子摔得四分五裂,而阿姐也断了气。她听了阿姐的话活着,却怎么都不是好好的。她在每一次刺杀行动中,都会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每一次却都能全身而退。原本这一次也不该例外的,她应该以同样的必死决心去刺杀楚王,可总有那么一个人,她还想再见一次,只要确定他还活着便好。这,算不算一个求生的动机?   她再次测听从茅屋外的山林中四面八方传来的微弱动静,估算着暗卫的人数以及方位。测听了许久,竟没发现那些暗卫的具体藏匿位置。   这一天她背着背篓正准备出去采野菜。要让别人相信你扮演的角色,必须演得连自己都信以为真,所以她终日过着山村小家碧玉的生活。   她还没走出院子,熊虔就来了。   “虔!”相秋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特意跑过去一把抱住熊虔。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吐了,但仍旧强忍着挤出微笑,“这几日你去了何处?”   熊虔轻柔地抚摸她的背:“近日家中出了急事,可忙得不行了!”   相秋担忧地望着他:“那你是不是很累,要不要进屋休息一下。”   熊虔温和笑道,“不累。”看向她身后的背篓,“怎么,要出去?”   相秋道:“嗯,去山里采些野菜。”   熊虔却道:“放下背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相秋虽觉得意外,但还是放下了背篓:“你要带我去何处?”   熊虔神秘一笑:“一个你保证喜欢的地方。”说着,已拉起相秋的手,朝院子外奔去。院外拴着他方才骑来的一匹棕色马,他一把抱起相秋,将相秋放到马上,自己也翻身上马,催马而去。   马儿没跑多久,便停了下来。相秋四下看了看,这俨然是那日她第一次“救”熊虔的地方。   “看看这是何地?”熊虔兴奋问道。   相秋道:“这……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熊虔下得马来,将相秋抱下马,拉起她就奔向那树林深处。   二人在林间的一座庄园前停下,那庄园看上去似乎是新建的,门上的朱漆仿佛都还没干,油亮亮的。抬头一看门上的牌匾,写着:长秋庄。   相秋心下一哂,看来她这美人计真是挺成功!   “怎么样,可还喜欢?”熊虔看着她,眼里尽是得意。   “虔,记得从前这里没有房子啊?”相秋一副诧异神情。   熊虔莞尔一笑,拉起她的手进入庄内。相秋内心其实满是不屑,表面上却还是一副如临仙境的新奇。他当是用了心的,庄内园艺十分雅致,海棠锁香径,垂柳罩湖心,廊庑有百转,楼阁聚千回。可是这些,于相秋而言,只不过是笑话而已。   “来,我带你去你的住处。”熊虔走在前面,拉着她穿过海棠径绕过长廊,向庄子深处走去。   相秋四下张望着,仿若在欣赏着这庄内美景,实则是在探查四周。周围竟无暗卫?是暗卫们都藏得太好?还是这座新建的庄园没有来得及布置暗卫?若是这偌大的庄园里的确只有他们二人,那……也不失为一个下手的好地方!身上没带任何武器,不过头上的银簪也足以让他毙命。   一边走着,相秋便缓缓抬起手来,打算去取银簪。可手刚刚触碰到银簪的那一刻,走在前面的熊虔忽然停了下来。相秋的手指也随之僵在了银簪上。她瞥见前方的一处海棠花园簇拥的房屋门口,毕恭毕敬地立了四名衣着统一的女子,看其打扮,当是侍女。而一旁竟还站着一个黑衣男子,怀里抱着把长剑。   相秋注意到了那把剑,拥有着很重的杀气,那男子武功一定不弱。   正在相秋愣神之际,熊虔转过头来,见她手举到头顶的动作颇为奇怪:“怎么了?”   相秋旋即放下手:“哦,簪子歪了,扶一扶。”   熊虔看看那簪子,摇头一笑:“还是歪的。”说着,已伸手到她头顶上扶簪子。   相秋一愣,低下头去。   簪子扶好,熊虔指着跟前的房屋道:“看,这里以后便是你的住处了!”   相秋看过去,只见那房屋的门口上竟也悬了块匾额,上抒:“梦苑”。   梦苑?相秋心头冷笑一声,于他而言,这个小家碧玉的美人,的确是一场不真实的梦,而且还会是带血的噩梦!   熊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梦-苑,怎样,可好听?日后我们就住在梦苑,你看,有四个侍女照顾我们,你也不必再去山里采野菜了。”   相秋却指着那个抱剑男子,问道:“那他是谁?”露出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假装见了那人害怕。   熊虔微顿,才道:“噢,他呀,日后我们住在这郊野,他负责保护我们的安全。”   相秋默了默又道:“你日后要住这里?”她想到那一夜,她几乎没有任何印象的那一夜,浑身一抖。   “怎么?我住这里你不高兴?”   她连忙陪笑:“哦不,我高兴高兴!”她怎么不高兴了?他若要在这里住下,那么她下手的机会一定更多。 ☆、丁香成结   杜荔阳原本想就在云水居里等弃疾的,可还是没管住自己的腿,安慰自己以散步的名义走到了弃疾的书房外。此时弃疾正在书房内挑灯夜读,她站在门外徘徊了两圈,又巴巴地贴在门上望了两回,还是没能舍得进去。她之所以这么纠结,得源于她今次心血来潮想问的一个问题:我和鄢国公主究竟有多像?   问出这个问题也只不过是张张口的事儿,倒也不难,难的是万一听到她不想听的,可要如何应对?   其实弃疾早察觉了那个如夜猫一般悄无声息在书房门前打转的人儿,见她良久都没进来,然后头也没抬地道了一声:“你不头晕我都晕了!”   杜荔阳自知被发现,只得走了进去。   “怎么?是遇到了什麻烦事?还是……你闯祸了?”弃疾声音和缓,却略带着几分戏谑的宠爱。   “那什么……”她渐渐把自己挪到了弃疾跟前,一时也不晓得怎么开口问那个问题,便弯下腰,故意装作一副看他手中竹简的模样,“你看的是什么?”   “你从云水居跑来,在书房门口转了半天,就是想知道我看的何书?”弃疾抬起头,伸出手指在她鼻尖点了一下。   “额……我是见天色不早了,催你回房的。”杜荔阳捉起衣角揉着。   弃疾一听此话,饶有兴致,放下书简,手撑着脑袋:“怎么?想为夫了?”   灯影间,他漆黑的眼珠亮莹莹的,看得杜荔阳心底一动。   “不是,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来着。”   弃疾对于她这句话,他只选择性听了前半句:“不是?这么说你不想我?”   杜荔阳解释道:“不是,我是有问题想问你!”   见她有些焦急的模样煞是可爱,便牵起她的手往自己怀里一带,把整个人都拉到了怀中。   杜荔阳颇觉得意外,又有些羞怯:“你做什么?”   弃疾嘴角一弯,就在她香腮上啄了一口:“你不是有问题要问我,快些问。”   杜荔阳诧异:“为何要快些问?”   弃疾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说呢!”   杜荔阳旋即明白他所指为何,羞羞地特意避过这话题,转向自己的问题:“那个,我只是想问……哦,当然,你若不想回答,也可以不回答的……”   “所以,你的问题是……”他打断她道。   她在心头又纠结了一番,深吸口气,打定主意:“就是原先住在香兰居的那位鄢国公主,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已经去世了?”原本脱口而出的问题陡然一转,连杜荔阳自己都觉得十分意外。天呐!她原来是害怕听到从弃疾嘴巴里说出她和那个公主很像。其实她在意的也不是像不像的问题,她在意的,只不过是在他心里,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定位,是正版的司马府夫人,还是盗版的!   弃疾听后一愣,半晌才道:“鄢国公主已经死了。”他还记得她从前告诉他的,她并不是鄢国公主,她来自于时间的另一端。说鄢国公主已经去世也不算骗她。   杜荔阳又不好开口了,默了良久。   弃疾见她不说话,又道:“可还有要问的?”   杜荔阳回神道:“额……没了没了!”   “没了?”弃疾刀眉一挑,随后一笑,“那……我们该做点有意义的事了。”   杜荔阳讶然:“什么事?”   弃疾抿唇一笑,也不多言,潇洒地抱起美人儿,朝云水居而去。   拢着月光的衣袂扶过道旁的夜花,美人在怀里娇羞地笑着,他则不说话,安静地抱着他的全世界。   —*—   偌大的楚宫被月光罩了一层霜华,宫里的月光总是清冷的,一年四季都如此,仿若宫外春秋的变化,于宫里而言却只有严冬。楚后拽地的长裙在身后开成扇形,她立在寝宫外仰望着月亮,月色在她脸上度了一层凄婉的光,叫人看不清她的模样,但就是因为看不清,那一份遗世独立的怅然显得越发明显。   有侍女上前来劝道:“王后,天凉了,早些就寝吧。”   楚后依旧看着那月亮,叹息地问:“陛下他几日未回宫了?”   侍女望她一眼,见她面容苍白,抿抿嘴不忍道:“回王后,约摸有半月了。”   楚后诧异地看看她:“才半月?可本宫怎么觉得有半年了?”   侍女垂下头去,不敢再说话,生怕惹楚后伤心。   过了一会儿,楚后又问:“你说那女子长得何模样?当真是倾国倾城?”   侍女忙道:“奴婢也不知长得何样,但想来陛下定是图一时新鲜,若是要论样貌,王后您才担得起倾国倾城这四个字。”   楚后一笑:“你惯会说话,可本宫已年华老去。想来古今帝王都是专一的,他们不论多老,总是钟爱豆蔻年华的女子。”   侍女急道:“奴婢说的都是真心话。”   楚后笑笑,又望向月亮:“我倒是好奇那女子长成什么样子!”   —*—   这半月来,相秋每日每夜都在想要如何才能杀掉熊虔。按道理来说,熊虔与她朝夕相处,不愁行刺的机会。可是,不管她和熊虔走到哪里,身边总是跟着那个抱剑人,白天跟在他们身后,晚上守在他们门外,也不说话,只默默地跟着,有时冷不防看他一眼,都会被他那浑身的杀气给震慑一下。这还不算什么,连熊虔也相当怪异,白天没有机会,她好几次都打算在夜里房内动手,好不容易装睡到了半夜,原本以为熊虔已经睡着,她爬起来手伸到枕下去拿发簪——她身边唯一能用的武器,结果发簪还没掏出来,熊虔便睁开了眼,她只好作罢,装成起夜出恭。   每每夜里她行动失败,都会想到他们陈国特有的一种无色无味的迷药,丁香结。丁香结其实就是陈国境内特产的紫叶丁香树的枝干。紫叶丁香花香四溢,有提神醒脑的作用,而它的枝干经过焚烧,虽没有什么特殊味道,却能使人不知不觉中陷入昏迷。若是她身上哪怕有那么一两根丁香结,等所有人都昏迷过去,届时再取楚王首级,简直易如反掌。可是,她如今只身在外,此地离陈国千里之遥,又上哪里去弄丁香结呢?她终日如是想着。   一天,天气格外晴朗,无意听那四个侍女讨论到附近的集市上今日要举行鲜花节。她灵光一闪,如果能去集市上,想办法到药铺弄些药……   “虔,听说附近镇上要举行鲜花节,我想去看看。”相秋道。   她原本以为他不会那么容易答应,因为自从他们相识后,熊虔从来没有带她出过这里。却不曾想,他竟然十分欣然地答应了。   来到集市上,一路人声鼎沸,相秋装作许久不下山看什么都稀奇的样子,总是跑到前面去看路边卖的东西。而熊虔一直跟随其后,那名抱剑人也无时无刻跟在熊虔身边。相秋一边看沿路各种各样的鲜花,一边寻找着药铺。说来也怪,这集市虽然不大,但竟然连最基本的药铺都没有就太意外了。   正在她失望之际,忽然听到一阵吆喝声:“卖丁香木发簪,卖丁香木发簪……”   在热闹非凡的街道上,这样的吆喝声原本并不特别,可相秋却注意到了。   “丁香木发簪?”相秋停在那摊位前,看看摊位上摆着的一排排各种各样的发饰,又看了看卖东西的小伙。   小伙她并不认得。   “对,这可是今年出的新样式,用上好丁香木雕刻而成,姑娘可先试戴。”小伙热情道,说着,便从摊位上拿起一只木簪递过来。   相秋接过发簪,仔细看了看,又拿到鼻下闻了闻。丁香结!她不动声色再次看一眼那小伙,小伙却并无异样,只是对她笑着。她把发簪往头上一别,侧身问熊虔:“如何?”   熊虔微笑道:“好看。”   相秋道:“那我要两只。”说完又从摊位上拿起一只别入发间。   熊虔笑道:“为何一模一样的你要捡两只?”   相秋带着撒娇的语气:“人家就是觉得两只一起带好看,怎么?虔不买给我?”   熊虔见她一脸娇态:“买买买。”   相秋欣然继续往前走去。熊虔示意抱剑人付钱,自己则紧跟上相秋。   —*—   回到长秋庄时,抱剑人左手提了一只鸡右手提了一只鸭,他左右手不得空,剑就背到了背上。买鸡买鸭都是相秋的主意。   “今夜我们烤鸡烤鸭吃!”这是相秋在买到那两根丁香木发簪时就有的想法。   傍晚时,天色还通亮着,只是火烧云如血般已铺陈了半边天。四个侍女在梦苑前的院子里架起了火堆,鸡鸭也去毛杀好,拿长棍串了起来。相秋自告奋勇要亲手烤肉给熊虔吃,熊虔当然乐意,坐在她身边看她烤。四个侍女忙着准备作料和控制火苗,而那个抱剑者依旧抱着那把剑一动不动地站在不远处。待鸡鸭烤得半熟时,相秋抬手挠了挠脸颊,结果一挠却把自己给挠成了大花脸,黑漆漆的碳灰就印在了脸颊上。   熊虔见了,伸手去帮她擦拭。   “怎么了?”相秋见他伸过来的手,更使劲往脸上挠了两下,“我脸上有东西?”   熊虔温和笑道:“你看你,快跟花猫一样了。”   相秋一副无辜的样子,又挠了挠,干脆又甩了甩脑袋。   “别动了,我来。”熊虔掏出一块帛巾来为她擦去黑渍。   “哎呀,我头有点痒。”相秋说着,已将手举到头顶去挠痒了。挠的地方正好是丁香木发簪的位置。   “别乱动!”熊虔洋怒道,“怎么如此不听话?”   相秋眨着一双仿佛被训斥了委屈的大眼睛,放下手臂。可是,正在她放手的刹那,一根丁香木发簪掉落了下来,好巧不巧地掉到了正在烤肉的火堆里。   “呀!我的发簪!”相秋就要伸手去火堆里掏。   熊虔连忙拉住她:“算了,不是还有一根嘛,下次再给你买。”   相秋看看他,随后点点头。   熊虔捧着她的脸,宠溺道:“你看看,叫你别乱动!”   相秋心头早已欢心不已,表面却是一副不舍得的样子,偏头看向那火堆里已被逐渐烧黑的丁香木。   “虔,你先看着,我去去就来。”她指指茅房处。   “去吧。”熊虔笑着,看着她飞快地往茅房那边冲了过去,“今儿这是怎么了?”   相秋冲到茅房后嘴角才往上扬起。丁香结,仅需发簪那么一小根,焚烧后就可令那一院子的人都沉睡过去。她取下头上剩下的那一根发簪,心想,我就用你为我买的两根发簪送你归西,也不枉你我虚情假意一场!   过了好一阵,她才悄悄走回院子,当快要抵达院中时,她躲到一颗树后观察了一番院中情形,只见熊虔并那四个侍女已倒在了院子里。相秋欣喜若狂,却发现旁边那抱剑者竟还直挺挺地立着,她脸上的笑立马僵住。   不可能!怎么他没中毒?   抱剑者背对着她,她小心翼翼地走近那人身后,手里的发簪紧紧捏着。等她完全走到那人身后时,那人竟还一动不动。相秋大为不解,按道理,此人武功在她之上,她都已经靠得如此近了,没理由没有发现她啊!她犹豫片刻,索性伸出一根手指往那人背上一点,果不其然,那人旋即挺着身子倒到了地上。她长吁口气。   火里的丁香结已燃烧殆尽,为了避免自己也中毒,她准备将发簪先掏出来熄灭了。于是她随手捡起一根棍捂着口鼻在火堆里翻了翻,竟没找到。算了,先杀掉楚王再说,以免夜长梦多。   她举着手中的丁香木发簪,看向躺在火堆旁边的楚王,国仇家恨,现在连带个人屈辱瞬间涌上心头。发簪被高高举起,之后被狠狠刺下。   原本以为接下来的血淋淋场景会如此刻的晚霞般惊艳了整个天空,却不曾想这一切竟然是假象。   一柄飞刀猝不及防地飞向了相秋握着发簪的手,瞬间划过她的手腕,顿时就在她纤细的腕间划开了一道奇长的血口,如晚霞般的血竟是从她自己身体里流出的。她吃痛,手劲一松,发簪还没来得及刺进楚王的胸膛就已落到了地上。   “陛下!” ☆、刺杀失败   一个绛红长袍的女子焦急地冲了过来。她身后竟然是十来个壮汉,衣着统一,一看就晓得是护卫。相秋一愣,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原本躺在地上的人竟站了起来。四个侍女与抱剑者并同楚王,通通都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相秋懵然,顿感不妙。   良久,楚王看着她良久以一种扼腕心痛的目光:“长秋,你骗得我好苦!”熊虔似泣非泣地说。   相秋自知暴露,一改以往在他面前的温柔,眼神变得冷厉:“楚王,今日我杀不了你,做鬼也必将你碎尸万段!”   熊虔声音有些无力:“你为何如此恨寡人?”   那绛红袍子的女子扑到熊虔身上,左右打量他:“陛下,可有哪里受伤?”   熊虔看看她:“你怎么来了?”   “我……”绛红衣袍的女子默了默。   熊虔也不再理会她,只看向相秋:“从我们相遇起,就是你预谋好的?”   相秋看向天边晚霞,脸颊上是霞光映衬的金烟:“不错!”   绛红衣袍的女子龇牙道:“好哇!竟敢预谋刺杀陛下,来人!将这毒妇给本宫砍了!”   护卫中出列两人举刀上前,预要夺命。却被熊虔喝退:“退下!”   绛红衣袍不可思议地望着熊虔道:“陛下!”   熊虔伸手示意她噤声,她也只得不再说话。   相秋冷笑一声:“哼,怎么?舍不得杀我?”   熊虔一步一步走近她,步履沉重,愁容心痛:“你……有没有一丁点爱我寡人?”   相秋觉得他这问题简直是她生平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禁不住仰天大笑起来,笑了许久,才敛笑道:“你毁我家国,杀我亲族同胞,你觉得,我可能爱你吗?简直是笑话!”   熊虔一震,大怒:“来人,将她给我绑起来!”他并没说杀掉!这让绛红衣袍的女子意外又愤怒。   一时间抱剑者与那十多名护卫一起冲了过来。相秋一步上前携住熊虔,手里的发簪抵住熊虔的咽喉:“都别过来!再过来,大不了同归于尽!”   熊虔紧忙大呼,“别动!都别动!”又对相秋道,“你别冲动,别冲动,好歹我们也做了几个月的夫妻。”   一听此话,相秋更加激动,恨不得立马一簪子毙了他。可若是他毙了,她恐怕也只有死在这里:“少废话,快叫你的人退下!”   绛红衣袍女子怒道:“你最好赶紧放了陛下,不然本宫即刻让你死!”   相秋冷笑道:“你是楚后?楚王啊楚王,没想到你这样的人,竟还有一个真心实意对待你的王后!快,叫他们退下,否则……”发簪已划伤熊虔的脖子,有鲜血溢了出来。   “退下!”楚后一见血,慌了神,忙道,“你别乱来!”   众护卫退下。   相秋架着熊虔往出口处挪去,众人随着她的挪动转移着目光。等快要到达出口时,冷不防又一只飞刀射了过来,这一次,可不单单只划破了相秋的手腕,还插到了她的胸口。众护卫紧接着冲了上去,救下楚王,挟持住相秋。   熊虔见那插入她胸口的飞刀,心有不忍,强忍着不去看她:“说,到底是谁指使你来的?”   相秋忍着胸口剧痛道:“哼!你灭我家国,鱼肉我百姓,何须谁指使,凡是受过你暴行之百姓必定群起而攻之。”   熊虔道:“你说寡人灭了你的国家,你是陈国人还是蔡国人?”   相秋心思转了转,若说出自己是陈国人,必定会牵连她陈国活下来的百姓,又要引发一场腥风血雨。便闭口不答。   熊虔见她沉默,又问:“你可认得公子弃疾?”   相秋道:“诸国皆知,公子弃疾乃楚国司马。”   熊虔眯起眼:“你……可是公子弃疾派来的?”   此言一出,相秋惊了一惊,楚后也觉意外。   “不是!”相秋斩钉截铁道。   “不是?”熊虔半信半疑道。他走到她面前,看了她半晌,却一股脑扯开了她的衣襟,露出半抹酥胸。相秋又羞又恼:“你干什么?你个畜生!”   楚后也震惊不已,在场的护卫们纷纷低下头去。   谁料,熊虔只不过是从她脖子上取下了一根吊坠。碧绿的残缺的玉坠。   “你干什么?还给我!”相秋挣扎去抢,却被护卫们牢牢锁住。   熊虔看着那玉坠,道:“真的不是公子弃疾派你来的?那难道是公子比?”   相秋冷哼一声:“连自己亲兄弟都要怀疑,没人性!”   熊虔把吊坠收入衣袖道:“回宫!”   众人正要离开,相秋原本以为自己即将要成为阶下囚,她一瞬间想到了乔鱼,她没能成功暗杀楚王,那主上肯定也不会放过乔鱼。她有些绝望。原本以为一切都已成定数,却不料忽然从院墙外跳进来两个黑衣蒙面人,与护卫们打成一片。   相秋愣了愣,看不出来人是敌是友。   “快!保护陛下王后!”期间有一名护卫大喊一声,继而便从长秋庄外的林间跳出十多个暗卫来。   相秋这才晓得,原来楚王对她早有防备,暗卫从来没有撤销过,她的丁香结他也并没中毒。   两名黑衣人见对方人数越来越多,打斗之间对望一眼,其中一个道:“救人就撤!”另一个点头答允。   于是乎两人一路朝相秋跟前冲去,杀掉押住相秋的那两个护卫,待相秋还没反应过来时,两人拉起她的胳膊,其中一个扔下□□,一时间整个院子白烟四起,久久不绝。等那烟雾散尽,众人再看,却哪里还有相秋与两名黑衣人的身影。   熊虔气极:“快,给我追。”   护卫们领命冲出院子。可真要说往哪个方向去追,他们却一无所知。   等长秋庄恢复平静,熊虔四顾这座他费了不少心思而建成的庄园,心下忽然萌生出一种悲凉之意。   长秋庄,恐怕她根本就不叫长秋吧!梦苑,恐怕真的只是梦一场而已!   —*—   相秋被那两名黑衣人扶着跑了许久,也不知到了哪里,身后楚王的人并没追来,就见道旁停了两匹马,想是这二人来此地时特意将马停在了此处。   三人驾马而去,相秋与其中一个黑衣同乘一匹马,她问道:“你们是谁?”由于胸前的伤口还不断在流血,她说话时也有气无力的。   黑衣道:“相秋姑娘,是主上派我兄弟二人来的。”   相秋一惊,他们一向心狠手辣的主上竟然会特意派人来救她?她又想起那卖给她丁香结的摊贩:“那丁香结也是主上安排的?”   黑衣道:“主上一直派我们暗中保护姑娘,必要时配合姑娘行动。”   相秋又吃一惊,主上的脾性说变就变,真是令人难以琢磨。他逼自己来杀楚王,竟又派人来保护配合,真的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主上在何处,带我去见他。”   黑衣道:“主上就在城外,我们本就要去向主上复命。”   相秋再度震惊,主上来了这里?   —*—   河滩边,他们的主上就站在岸上,望着平静的水面。这一次,他没有穿一身的黑色,也没有穿他的黑色斗篷。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衣,自然也罩了一件斗篷,斗篷上有帽子,他戴着,斗篷的颜色雪白无比。今日的他看上去竟然没那么阴冷了,却多了几分超然世外的仙风道骨,或许是和他穿一身白色有关。白色,要么令人想到葬礼,要么令人想到神仙。   他看着水上正捉鱼自得的白鹭,长叹一声:“陈吴啊陈吴,你今日穿得可真像只白鹤!”原来他便是陈国哀公之孙,陈氏妫吴。   “主上!”   他的手下在叫他。陈吴道:“何事?”   魏狄道:“相秋姑娘来了。”   “哦?”陈吴转过身去,但见不远处两名黑衣搀扶着一个受伤的女子走了过来。   “相秋!”陈吴唤了她一声,语气里是兴奋,“可算见到你了!”   相秋走到她面前,示意那两名黑衣不再扶着他。她则噗通一下跪了下去:“主上,相秋没能手刃楚王。”   陈吴忙道:“魏狄,把她扶起来!”   魏狄扶起相秋,相秋有些意外地望着陈吴:“主上,我说我刺杀楚王失败。”   陈吴却淡淡道:“嗯,知道了。”   主上难道不责难她?还是他将自己的责难发到了乔鱼身上?想到此处,她赶忙问:“主上!乔鱼他……怎么样了?”   陈吴听了,背对过去,负手淡然道:“没死。”   相秋的担忧这才减轻了几分。   几人沉默了半晌,相秋忽然想起她脖子上那枚被取走的残玉:“主上,楚王他可能以为我是公子弃疾派去的人。”   “哦?为何那楚王会如此以为?”陈吴问。   相秋道:“因为我阿姐临死前手里抓着的一块残玉。我从前还以为那块残玉只是阿姐喜欢而已,我今日才知道,原来那残玉和公子弃疾有关。楚王可能老早就开始怀疑我,因为他看见了那枚残玉。”   “嗯?竟有这样的事?”陈吴笑起来,“这么说,楚王很可能接下来要对付自己的兄弟咯?”他又想了想,进而叹息一声,望望天空,“我陈国若要复国,仅凭我现在的实力不知要过多少年,你这消息,倒是提醒了我。”他又转过身,“你们两个,送相秋回乾溪养伤,魏狄,随我去找公子弃疾。”   在场所有人愣了愣,但已不由得他们发问,陈吴已打马而去,魏狄见状也只得强催马跟上。   “要快,赶到楚王之前!”陈吴在马上还不忘回头吩咐魏狄道。   相秋久久没有反应过来,主上他一向行事怪异,也不会和他们这些手下解释。等陈吴走了,相秋再也难以支撑,坐到了地上,虽然那刺入胸口的飞刀刺得并不深,但过了这么久流了这么多血,此刻只感觉头晕眼花,毫无力气。 ☆、提出交易   蔡从一路急走到云水居,弃疾正悠闲地陪着杜荔阳在云水居中赏花。   “公子!公子!”蔡从有些气喘。   弃疾见他面有急色,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蔡从大喘口气道:“公子……陛下他陛下……在放鹰台遇刺。”   弃疾原本坐着,一听这话弹身而起:“什么?遇刺?那陛下现在如何?”   蔡从道:“据探子来报,陛下并无大碍。”   弃疾这才收了急切的神色,缓和下来道:“哦,那你怎么跑得如此慌张?”   蔡从擦擦额头的汗:“公子可知是何人行的刺?”   弃疾看向花圃,掐了开得最艳的一朵,为杜荔阳斜插进发鬓:“放鹰台被刺?难道……和那个小家碧玉有关?”   蔡从道:“公子猜得不错,确是那陛下养在放鹰台的女子。”   弃疾端详着杜荔阳头上的花儿:“看来这是谁给陛下摆的一出美人计!”   杜荔阳笑道:“做什么要给我簪朵花儿,天都快黑了,谁看呀!”说着,就打算把花取下来。   弃疾阻止道:“别动!”   杜荔阳只好乖乖任由他摆布。   蔡从道:“那依公子所见,会是哪方势力所为?”   弃疾道:“或可能是别国势力,比如秦国,吴国,或者越国,亦有可能是昔日的陈蔡两国。嗯……蔡国不大可能。”   杜荔阳无意识地问了句:“为何呢?”   弃疾冲她一笑:“因为本公子的岳父大人乃昔日的蔡国王室,你觉得,你父亲会不会干此事?”   杜荔阳一时语塞。   弃疾又转头向蔡从道:“让探子探一探,看看是哪路人马?”   蔡从行礼:“唯!”   —*—   蔡从退下后,走出司马府,可还没走出几步,忽然就有一股力量捂住了他的嘴,将他强行往司马府侧门不远处的巷子拖去。等到了巷子深处,因着天将黑下的缘故,再加上巷子里避光,蔡从的眼前漆黑一片,只隐约感受挟持他的是个黑衣壮汉。   “主上!”黑衣壮汉仍旧捂着他的嘴,只听到他对着不远处毕恭毕敬地唤了一声。   蔡从这才注意到那黑洞洞的巷子里泛着一片白亮亮的光。那光并不是烛火也非月色,而是一个人,一个身穿白衣的人。   “蔡国大夫蔡启之子,蔡从?”白衣声音和缓,语气略带着笑意。   黑衣放开蔡从,蔡从并没大喊大叫,而是十分淡定地问:“未知二位是?”他试图努力看清那白衣的脸,却因为他戴着帽子,将整个脸庞都拢到了帽子下,是以根本看不清分毫。   却不料白衣下一刻就放下帽子,露出一整张脸来,但巷子里黢黑一片,还是看不清明。却听白衣又开口道:“魏狄,擦亮火折子。”   魏狄自怀里取出火折子点亮。这一下,巷子里明亮起来,而那白衣的脸的轮廓也逐渐清晰。   “你是……”蔡从觉得他十分眼熟,但又不敢确信。   白衣笑道:“相信大人已认出在下。”   蔡从起先还不敢确定,但就是他那一笑,他才真正确定他是谁,陈国世子陈吴。他作为一个男子,却永远记得另一个男子的笑,倒也不是因为他有着什么特殊的癖好,只是因为那笑是他所见过的这世间最俊朗的笑。   “陈国世子?”蔡从脱口而出。   “大人果然没将在下忘记。”陈吴道。   蔡从也笑道:“怎能忘记,早年从随家父往陈,初见公子时惊为天人,公子容貌倾城,莫说是男子,连这世间女子也未必有比得过的。”   陈吴道:“大人谬赞了!”   蔡从沉吟片刻问道:“公子若要找从,大可去从府上,为何……”   陈吴拱手折身:“陈吴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蔡从道:“公子无需对从行如此大礼。”   陈吴道:“实不相瞒,此番来找大人,是有十万火急之事,或可复蔡陈两国。”   蔡从讶然:“复蔡陈两国?”   陈吴又道:“若大人肯帮助在下见到公子弃疾——据在下所知,当今楚国,有能力与现任楚王抗衡,并且一直支持亲好于诸国的人,便是公子弃疾,但依在下了解,公子弃疾似乎并不大积极争夺王位——此番,陈吴有一个重要消息,若大人肯引荐在下与公子弃疾见面,陈吴一定能说服公子弃疾夺位,当然,届时也希望大人在一旁加言。”   蔡从听了,笑着摆摆手:“公子有所不知,从跟随我家公子多年,也一直规劝我家公子囤积势力,还告诉他天命所向他便是实至名归的楚王,但我家公子依旧淡然处之。”他当然不会告诉他他们家公子已有所筹划,因为据目前来看,还分辨不清这陈国世子是敌是友。   陈吴似乎也看出了蔡从的怀疑,忙道:“大人一直跟在公子弃疾身边,也是希望有朝一日借助公子弃疾的势力复国,可若是公子弃疾此番因不知我这个消息而被迫害至死,那大人这么多年心血岂不落空?”   蔡从蹙眉道:“那公子到底是要告诉我家公子什么重要消息?”   “见到公子弃疾,在下一定相告。另外,此消息分外紧急,迟则生变!”   蔡从想了想道:“我带你去也可以,但,这位公子得在附近等候,我只带你一个人进去。”他指指魏狄。   “主上!”魏狄不放心道。   陈吴不假思索道:“好!”   —*—   蔡从领着陈吴往后门进入司马府,径直往云水居而来。彼时,天色差不多黑尽,院子里点了灯火照亮,杜荔阳正坐在弃疾的腿上,两人如胶似漆地互喂水果吃。   “公子!”   蔡从这一声吓掉了杜荔阳手里的一棵枣子。弃疾看向他,却发现他身后还跟了个白衣男子,眼下光线并不好,他仔细瞅了瞅那男子,或许是因为他戴着帽子的缘故,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模样,但见那身形,他当是不认得的,于是道:“蔡卿还有事?”   蔡从瞥了眼杜荔阳,欲言又止。   弃疾道:“但说无妨。”   蔡从道:“并非小臣有话要说,而是这位公子,他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告知公子。”   弃疾又看向陈吴:“不知这位公子是……”   蔡从本想解释,却被陈吴抢话道:“还请公子屏退左右。”   弃疾讶然,杜荔阳却笑道:“弃疾,我有些饿了,先去用膳了,你们聊。”说完,便起身走了。   弃疾也站起身来,负手走到陈吴面前,借着灯火仔细打量了一翻帽子下的容颜,他确信这是他记忆里所没有的面孔。   “公子,最好早做打算,若在下所料不错,今夜楚王必派人问罪公子。”陈吴道。   弃疾挑眉道:“哦?那公子又是如何得知这消息的?”   “想必楚王放鹰台遇刺一事,公子肯定知晓了,但对于那行刺者乃何人指使,应当还未可知。”   “嗯,那又如何?”   “楚王也未可知,但楚王会说是公子干的。”陈吴一笑。   弃疾哂然:“不知阁下是何人?本公子为何要信你?”   蔡从道:“公子,这位就是陈哀公之孙,悼太子师之子,公子吴。”   弃疾一愣:“什么?你是公子吴?”   陈吴一礼。   弃疾淡然道:“既然是公子吴,已是亡国之民,你又如何得知我楚王会将放鹰台遇刺之事怪罪到本公子头上?”   陈吴道:“楚王一定会第一个怀疑你,因为,他手上有一个证物,那样证物是公子你的东西。”   弃疾笑起来,“这怎么可能?杀手又非本公子派去的,怎会有本公子的东西?除非……”他意味深长看了陈吴一眼,“有人栽赃陷害。”   陈吴爽朗一笑:“公子若是不信,吴也别无他法,就此告辞。”说完转身预走。   蔡从上前拦住,弃疾道:“慢着!我司马府岂是你说走就走说来就来的?”   陈吴又转过身来道:“既然吴走不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听了吴这习话后,任凭公子信与不信。公子你此刻看到的不仅仅是吴,还有陈国旧部三万与徐国势力,吴希望与公子做一个交易。”   弃疾奇道:“徐国或可理解,公子之母便是徐国长公主,借几个兵卒应当不是问题,而旧陈已然被我楚收腹,且如今我乃陈公,据我所知你陈国士兵已被我悉数歼灭殆尽,又怎会有三万人马?”   陈吴笑道:“这自然不必公子操心,若公子能答应吴的条件,吴必助公子成就大业。”   弃疾与蔡从皆愣了一下。弃疾回神笑出声来:“大业?什么大业?本公子如今乃楚国司马,统长楚国军事,外管陈蔡之地,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何大业可成?”   陈吴道:“公子虽位极人臣,可终究是臣。”   弃疾问道:“你说你是要做交易,那你需要的是什么?”   陈吴道:“公子称王之时,还治我陈国。而今夜楚王要问罪公子的消息,便是吴之诚意。”   弃疾看了他许久,面上平静似水,眼中却波涛汹涌。好一会儿才道:“依照规定,你本不可出陈地,如今你竟来了郢都,本公子本次便不与你追究,你且速速离开吧。”   陈吴道:“公子这是要拒绝吴的提议?”   弃疾背对过去,声音变得冷漠:“蔡卿,送客。”   陈吴也不想多言,看一眼蔡从。   蔡从只得领命,带陈吴退了下去。   夜已全部黑下,弃疾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这才转过身来。   蔡从送走陈吴后,又紧赶慢赶回到云水居。   “公子。”   “去,速速将夫人带到驿馆住一夜。”   蔡从惊:“公子!”   “速去!”   蔡从也来不及合计,找杜荔阳去了。 ☆、残玉祸端   蔡从一路走来,府上也算安静,却在路过前厅时,忽然就听到了大门处传来嘈杂人声,他不动声色走到不远处去瞧。却见数名楚兵正与府上的护卫对峙着,蔡从一个激灵,隐约听到对话声:   “闪开,陛下尊驾尔等也敢拦阻?”   就见一个楚兵将护卫一把推到一旁。继而楚兵鱼贯而入。   蔡从立马悄悄超近道往云水居奔去。   幸好弃疾并未离开,还在那里。蔡从跑到弃疾面前,大喘着气:“公……公子……陛下……果然来了,还带了许多兵卒。”   弃疾闻言大惊:“陛下人呢?”   蔡从喘了两口气正要说话,突然被一个男子声音打断:“寡人在此!”   弃疾循声望去,熊虔已出现在不远处。一队楚兵分两列小跑进来,在他们四周站定。一时间安静小巧的院子变得躁动不安。   弃疾仍旧安然行礼:“拜见陛下。不知陛下夜晚找弃疾所谓何事?”   熊虔冷笑道:“所谓何事?寡人今日在放鹰台遇刺,当然是来查那杀手的幕后主谋。”   弃疾惊讶道:“什么?陛下遇刺?那陛下可有哪里受伤?”   熊虔缓缓走到弃疾近前,两人距离只余一步之遥,声音不大语气缓慢,却听来压抑:“你是不是巴不得寡人受伤?”   弃疾大为惶恐:“陛下何出此言啊,臣弟怎敢做此想!”   熊虔冷目盯着他:“你不敢做此想,却敢如此做!”   弃疾道:“臣弟万万不敢,还请陛下明查!”   熊虔自袖间摸出那枚玉坠,提溜到弃疾面门前:“寡人在刺客身上发现了此物,直觉眼熟,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这不正是当年父王赐予我们五兄弟每人一对的玉镯吗?”   弃疾笑道:“这一点残玉哪里会是玉镯?”   熊虔道:“寡人方才已找宫中玉匠看过,这残玉与我们那玉镯材质一模一样。”   弃疾道:“陛下,臣弟的玉镯一直在臣弟这里,又怎会在刺客那处?”   熊虔冷笑道:“哦?是吗,那你就拿出一对来寡人瞧瞧!”   弃疾心下有些为难,但面上却还淡定:“前几日陛下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熊虔道:“寡人只见了你手上的一只,并未见另一只!”   弃疾笑道:“兴许是放到哪处去了,容臣弟找找,若找见了立马呈与陛下。”   熊虔冷哼一声:“哼!既然如此,那五弟你最近不必上朝了,在府中慢慢找玉镯!来人!”   一名兵官小跑上前:“陛下。”   “司马弃疾,涉嫌谋刺君王,在未查明真相之前,司马府上下不得踏出府门半步,违者就地□□!”   兵官道:“唯!”   熊虔最后再盯了弃疾一眼,甩袖而去。   兵卒们也随之而出。   不一会儿,云水居只剩下弃疾与蔡从二人。   弃疾目送熊虔走远,才对蔡从道:“夫人呢?”   蔡从道:“方才从还没找到夫人就看见陛下来了,于是就紧赶慢赶地跑回来,想必夫人还在前厅用膳。”   弃疾不再多言,快步朝前厅走去。   等赶到前厅,却发现杜荔阳已趴在案上睡着了,饭菜也剩了许多,都已冷透。   弃疾蹲下身,伸手轻轻地把她耷拉在脸上的头发捋到耳后,或许是感受到了什么,本来熟睡的人换了换姿势继续睡。   弃疾叹了一声,动作极轻地将她抱起走出前厅。   把杜荔阳抱回云水居安顿好后,弃疾并没打算休息,而是独自来到书房,现下侍女奴仆不在身边,他自己点亮书房中的烛台。他走到里间的屋子,在最内的一层书架的最上一层取下一只小木匣来。木匣上积了许多灰,他用手拍了拍,惊起一阵灰烟,又抱到几案上,坐下,打开木匣,烛光虽暗,却也能清晰地看见那木匣中安安静静地躺着两节碧绿的弧形残玉。他取出残玉在几案上摆弄了几下,两节残玉拼凑出一个圆。   说是圆,也不尽是,因为那圆还缺了一点。   —*—   杜荔阳一觉醒来睁眼就看见弃疾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她,还唬了她一下。   “吓我一跳。你早醒了?看着我做什么?”杜荔阳就那样躺着伸了个懒腰。   弃疾微笑道:“就是想多看看你。”   杜荔阳道:“早上起来眼肿脸肿的,有甚好看?”   弃疾俯身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道:“快起来了,为夫有重要的事与你说。”   杜荔阳“哦”一声爬起来,开始慢慢穿衣服。   衣服穿好后,弃疾早已坐在房间里喝了一杯水。   “说吧,有什么重要的事。”杜荔阳一边拴腰带,一边走过来。   弃疾拉住她的手一扯,杜荔阳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到了他怀中。   “你干什么呢?有事就说。”杜荔阳娇羞道。   弃疾温柔道:“夫人,你有多时没回郧地了吧,今日我叫人送你回去探望一下岳父,可好?”   杜荔阳道:“的确许久没见父亲了,甚为想念呢,那你呢?为何叫人送我去?你不去么?”   弃疾笑道:“我……我还有些紧急的事,等办完了就来找你。”   杜荔阳嘟嘴委屈撒娇道:“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嘛,难道有比陪夫人回娘家重要?”   弃疾伸手抚摸她的脸:“听话,我命人送你去,过几日我就来找你。”   杜荔阳把脸撇向一边:“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弃疾道:“难道你就不想你父亲?”   “可是我一个人回去一路上多无聊呀!”   “为夫只要办完事就来,真的。”   杜荔阳埋头想了想:“不对呀,我怎么感觉你是在支我走呢?老实交代,发生了什么事?”   弃疾道“能有什么事?无非都是些朝廷的事,你也不懂,而且为夫是念你多时没见父亲了,便想着特意送你回郧城看看。”   杜荔阳回了回味:“嗯……虽然你是好心,但我总觉得不太正常!”   弃疾道:“哪里不正常了?为夫为你着想还不正常?好了好了,就这么定了,我叫侍女来给你收拾一下就上路。”   “这么急?”杜荔阳讶然。   —*—   侍女越开开心心地收拾起东西来,想着多日没有回郧城,她也着实很激动。可是杜荔阳却没有多兴奋。她手托腮坐在院子里想了半上午,最终决定,不回去!她跑去找到弃疾,告诉他:“不,我不回去了,过些天等你忙完了我们一起回去。不然父亲又以为我们吵架了,我是被你气回去的。”   弃疾语重心长道:“你多日没回去了,没准岳父也想念你呢,你可以早些回去看看,我随后就到了,也就几天的事儿。”   杜荔阳思索片刻,想到自己的父亲,弃疾说的也不无道理,纠结了一番道:“那好吧,那你快点处理事情,好来找我。”   “嗯!”弃疾的眼神留恋地在她身上打转,下意识举起手去抚摸她的发鬓。   他如此举动,颇令她意外。但见他眼光柔舒温暖,在上午的阳光里散发着黑珍珠的光彩,瞬间柔软了她的心,就像是一片洁白的羽毛轻柔地飘落到一池平静的水面。她眯起眼睛冲他一笑。   “好了,你快去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的,我待会儿叫马车送你。”弃疾道。   杜荔阳想了想道:“哦,对了,前几天我做了只陶虎,专程给父亲的,我去装上。”   弃疾道:“去吧。”   杜荔阳离去。   弃疾见她走了,悄悄去找府医拿了些迷药。   —*—   杜荔阳动作慢,等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已经到了吃午饭的点。这顿午饭还挺丰盛,都是杜荔阳平时爱吃的。她吃得不亦乐乎,却发现弃疾没怎么动筷子。嘴里还包着一口肉,囫囵道:“你怎么不吃?”   弃疾笑道:“你慢慢吃,我不饿。”   “哦。”杜荔阳继续扒饭。   —*—   杜荔阳做梦梦见自己独自一人站在一只海船上,海上风浪很大,整只船晃晃悠悠叫人站立不稳。就这样晃了许久,突然天边的一大片白云跟活了似的直坠而下,直到将她与海船全部盖上了白云被子,憋得她无法呼吸。她不断地挣扎着,始终于事无补,最终筋疲力尽……   海船猛然一晃,杜荔阳一下子睁开眼来,听到外面的车轱辘声与马蹄声,再见内里的情形,才知自己原来是在马车上睡着了。她身上还盖了一床有些厚的小被,捂得她都发了汗。肯定是侍女越给她盖上的,这么热的天,还给她盖这么厚的被子,也只有她这么“关心”她了。怪道她做那么奇怪的梦。   她看向车门处,车门帘布有些透光,隐约可看见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坐在外头。男的自然是驾者,女的一看就知道是侍女越。   “越!”杜荔阳冲车门外喊了一声。   侍女越闻声打帘而入:“夫人,你醒啦。”   杜荔阳背靠到车壁:“我是怎么睡着的?方才不是还和弃疾用午膳来着?”   侍女越笑道:“夫人你呀,饭吃着吃着就睡着了,还是公子把你抱上马车的。”   杜荔阳诧异:“吃饭的时候睡着的啊!”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又不得不信,因为吃饭时睡着这样的事她还真干过。   侍女越道:“对呀,公子抱你上车,还命我们不要吵醒你,马车也尽量走平坦的路。”   杜荔阳拉起车窗探头看了看外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个彪形大汉,看打扮是司马府中的护卫。再往外看一看,却发现还不只一个彪形大汉,光她看得到的就有四个。又看远处的风景,竟已不是繁华的郢都,而是郊外。   她放下车帘道:“外头的护卫都是公子派来护行的?”   侍女越点点头:“嗯,公子可派了十几个护卫呢。”   杜荔阳又道:“我是睡了多久,都出郢都了?”   侍女越道:“也并没多久,我们只是才出城门而已。”   杜荔阳忽然想到临行她收拾的行礼,那只专门做给父亲的陶虎:“对了,我那只陶虎呢?”   侍女越翻出行礼找了找,却发现没找到:“咦,我记得明明装了的呀,怎么找不着了?”   杜荔阳也凑过去看了看:“忘带了?”   又翻了一回,发现的确没有。杜荔阳默了默,寻思着要不要倒转去拿,如果这一次不去拿的话,又得等下一次才能让父亲看到自己做的陶虎了,父亲管她要只陶虎镇纸已要了一年多了,虽说到了这个时代还用不上镇纸,但答应了父亲的,还是要办到的。况且再有个把月就是父亲生辰。   “我们才刚出城?”杜荔阳问。   侍女越不大明白她又问一次是做什么,只点头。   “让驾者调转马头,我们回去取一下陶虎。这次不去取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陶虎给父亲。”   “啊?”侍女越蒙然,“可是我们已经出了城了呀,虽没走多远,若要倒回去,总是有些麻烦的。”   “哎呀没事的,回去吧,若拿了陶虎天色晚了大不了明日走便是了。”   侍女越咬了咬唇,心下犯难,劝道:“夫人,我看我们还是赶路要紧,这都已出城了,说没走多远也还是走了那么远了。”   杜荔阳本来就没多想单独上路的,这会子有个非回去不可的说辞,肯定是铁定了要走回头路的,诚如她所讲的,大不了今天就不走了,等着弃疾一道走岂不更好!“去,让驾者往回走。”   侍女越道:“夫人!”   杜荔阳洋怒道:“还不快去!”   侍女越忐忑着,只得掀帘告诉驾者往回走。 ☆、黄泉再见   马车在司马府门口停下,杜荔阳下车时,侍女越都还在唠叨说要不咱还是赶路之类的话,杜荔阳掏了掏耳朵:“哎呀,回都回来了,你就别叨叨叨没完了,再叨叨都成女唐僧了!”   “女唐僧是何人?”侍女越不解道。   杜荔阳一时间也不知怎么给她解释,便胡诌道:“哎呀就是个罗里吧嗦的出家人。”   “哦。”侍女越道。   一下车,但见司马府门前竟多了好些甲卫,杜荔阳一边走一边道:“这是怎么的?守个门还要组个军队来守?这么多人守这么一个门,苍蝇都飞不进去了。”   侍女越紧跟其后,内心是忐忑的。因为在临行时,弃疾才千叮万嘱交代务必以最快的速度送夫人回郧城的,而且他们出府时竟然是走的密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又不想让夫人晓得。哪晓得夫人执意要回来,劝都劝不住。这会看府门口陡然多了那么多兵,再加上昨夜听侍女堆里的流言便是说的陛下带着许多兵来过,她一个侍女虽然不大懂,但隐约觉得事情不简单。公子他特意秘密送走夫人,结果夫人又杀了回来,待会见到公子,她到底要怎么向公子交代哟!侍女越窘然。   还没进得了门,便被甲卫拦下:“站住,干什么的?”   杜荔阳讶然:“你们新来的?连我也不认得?”看了一众的反应,却是没有什么反应,忙补充道,“我是夫人。”   甲卫们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甲卫凑到另一个的耳边私语道:“我好像见过,是公子弃疾的夫人。陛下只说不让人出来,并没说不让人进去,况且是这府上的夫人,理应一起软禁才是。”另一个道:“说得在理。”   于是,甲卫们收起家伙让了条道出来。   杜荔阳大踏步走了进去。   —*—   当杜荔阳出现在弃疾面前时,弃疾整个心都被揪了起来:“夫人!你怎么回来了?”说着,冷眸瞥了一眼旁边的侍女越。   侍女越知道这是个责备的眼神,忙垂下头去。   杜荔阳笑道:“我回来拿那只陶虎的,父亲老早就管我要,却一直没做给他,这会子带回去给他。”   弃疾叹一声,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你不该回来的。”   杜荔阳想到门口增加的甲卫,问道:“怎么门口多了许多甲卫?”   弃疾淡淡道:“没什么。”   “没什么?”杜荔阳观察他表情,虽说还是如平常一样淡定,但那眼神里却多了些惆怅忧虑,“真的没什么?”   “嗯,真的。”   他越是这么说杜荔阳越是感到奇怪。   “既然都回来了,那明日再走吧。”弃疾深怕她拿了陶虎又直接往大门冲出去,届时被拦下来,让她知道了司马府的处境,又要惹她担忧,而最让他怕的是这姑娘有时候会犯傻,万一非要留下来可怎么办?所以倒不如将她诓到今夜睡着后从密道送出府。   杜荔阳笑道:“不如……等你一道走!”   得了!又绕了回来。她这小心思小算盘弃疾真的是有些招架不住了。   “那……明日我们一道走。”   杜荔阳高兴得跳了起来:“好耶好耶!”末了又在他脸上啄了一口。   —*—   弃疾特意叫来青伯交代让府中上下不要到云水居附近走动,也不要在夫人面前说起司马府外头围了官兵。做了这一番交代后,弃疾才算松了口气。但他还是不放心,夜里早早地就诓着杜荔阳上了床。心想哄着她睡着后便可抱他自密道出去了。   可是,杜荔阳今夜却没什么睡意,一直和他说话,他很是无奈,恨不得一棒子把她敲晕了。   直到过了子时,杜荔阳才渐渐睡去,等她睡得熟些了,小呼噜已打得挺响,他才把她打横抱了出去。侍女越已在门外的檐口蹲了多时,都打起了瞌睡。见到他出来了,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声音放得极低极低:“公子!”   “走。”   密道的入口在弃疾平时的书房中,机关需要特殊的手法和一把特别的钥匙才能打开。   进入密道后,侍女越举着火把跟在弃疾身后,弃疾则抱着杜荔阳走在前头。这座密道的路径修得并不宽敞,每次只能过一人,这是弃疾接手司马一职后挖掘的,目的也是为了防止如现今这样的情况发生。密道的尽头是一处城郊的村落。实为村落,其实是穿着便衣的军队,弃疾秘密所建的队伍。这只队伍人不多,也只有三百多人,他们平时就如同村民一般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在夜间进行秘密训教。当初为了建这个队伍也只不过是为了自保,因为自从熊虔上位以后,他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他这位兄长会对付他。   到了村子里,村口早已有马车等候,另外照旧有十多个着司马府护卫衣服的大汉护行。弃疾将杜荔阳小心翼翼放到车中,再望了她一眼,放下车门帘子下得车来,吩咐驾者道:“一路小心,尽量走平路,动作要快,将夫人送到郧城。”又向侍女越:“照顾好夫人,若夫人问极为何我没有同路,便说陛下有急事找我,我过几日就去找他。”   侍女越道:“唯。”   弃疾再望一眼马车才舍得离开。天空黑洞洞的,今天真的是连颗星子都没有,若不是护卫们举着火把,恐怕真的要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送走了杜荔阳,弃疾心中大石也算放下了。自从知道熊虔开始着手对付自己,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可是,事情却并没有他想的那样容易。在他还没走两步时,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等等!”   弃疾脚步一滞,片刻后,杜荔阳就已走到他眼前。她看着他,火把的火光在她平静又冷清的目光里跳耀着。   弃疾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唤了一声:“夫人。”   “你为何不同我一道走?为何非要送我走?为何不走正门要走密道?”她停顿了一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弃疾双手搭到她肩头,认真道:“夫人,你听我说,断然是没出事的,你放心,方才走的也非密道,是……是捷径,你看,我们钻了个捷径就出城了,多快。”   杜荔阳仍旧狐疑地盯着他:“那为何要连夜送我走?”   弃疾笑道:“见你睡得熟,便想着趁你熟睡时送你走,不然等白天你万一见了我舍不得走……”   “可是你说等天亮了我们一道走的啊?”杜荔阳打断道。   “这不是陛下一早找我有要事嘛,等处理完了就去郧城找你。”弃疾又道,“听话,反正如今也出来了,我派了人一路护送,现在就启程吧。”   杜荔阳望着他良久道,“我不走,你何时走我便何时走,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肯定是你出了什么事,从我看见府外站了那么多甲卫你却不告诉我原因,我便开始起疑,弃疾,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我们是夫妻,要共患难的,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所以啊,你也别送我走了,我不怕的。”说完,还眯起眼一笑。   这一双眼在火光里闪闪发亮,在无星的夜里照亮了他的心堂,是那样的柔软,那样的温暖。可是,此时此刻却是那样的叫他不安。他一把揽她入怀,臂弯下意识紧了紧,再紧了紧。   他闭上了眼。   许久许久,他们相拥在冰凉的夜风里,用彼此的温度温暖着对方,虽然夜里风凉,却并不觉得有丝毫冷意。直到,他们之间有一个人放了手。   是弃疾,他不光放了手,还用力推了对方一把。   她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直感觉莫名其妙。前一秒还在温存,怎么下一秒就推开了她?   “你走吧。”弃疾背过身去,声音变得低沉而冷漠。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杜荔阳脑子转不过弯来,只傻傻地望着他:“弃疾?”   “别叫我。”他头也不回地说。   杜荔阳跑到他面前,担忧道:“怎么了弃疾?你怎么了?”   弃疾的双手在衣袖里悄悄紧握,指甲都快要嵌入骨肉,表面上却风平浪静,甚至是冷淡。他冷着声说:“我不需要同你共患难,因为根本就没有难。”   “那是怎么了?为什么你非要我走?”她疑惑地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着急。   “因为,”他隐忍地停顿片刻,“香兰居的主人回来了,真正的司马府主母回来了。”   侍女越惊得张大了嘴,原来,公子偷偷送走夫人的原因竟然是这个?   杜荔阳脑中嗡一下:“什么?你说什么?”她装作没听清,而脚步却不自觉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我说,香兰居的主人回来了,真正的司马府主母回来了。”这一次,他说得慢一些,盼望着她能听清楚,又盼望着她听不清也好。   杜荔阳想再装作没听清似乎已经不可能,她摇着头:“那个公主不是已经死了么?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他怒道:“谁说她死了?他一直活着,只是我现在才找到她而已。府外的甲卫是鄢国派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迎接他们的公主。”   他突然爆发的怒意吓得她又退了半步:“她要回来……所以……我,就得走?是吗?”   “是。”弃疾斩钉截铁道,“公主她曾说过,她不愿意和别人分享一个男子。”   “那……”她的声音开始有些哽咽,眼里泛起了晶莹的东西,“你为何又要娶我?对我还那样好?”   “娶你只不过是为了得到郧城,对你好只不过是因为你长得与公主还有那么几分相似。”弃疾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决绝一些。   泪水滑落脸颊,冷风一吹凉透了心。“那这么说,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弃疾再一次转过身不看她,也没有回答。   可有时候沉默却比发声更叫人痛彻心扉。   杜荔阳看着他的背影,从前的从前,他面前这个人,视自己如珠如宝,现在呢,他虽还在这咫尺之间,但却被这夜隔出了万水千山。泪水模糊视线,火把的光在眼中生出无数个重影,而他的背影却在这许许多多的重影里渐渐朦胧。   她大步上前,自背后环抱住他,大声道:“不,这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弃疾,你不要与我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你为何要这样戏弄我?”   感受到背后的一团小火焰,他终究是没有勇气再推开她一次,只道:“你我也算是夫妻一场,你回郧后,我得空会去看你,你去吧,若被公主知晓,惹她不高兴就不好了。”   “不,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弃疾,你告诉我你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我没有骗你,就算是我熊弃疾对不起你了,日后定当补偿。”弃疾口齿也开始打架,只不过他忍着,也听不大出来。   杜荔阳愣住,片刻后像是安慰自己一般笑道:“你不爱我……你不爱我也没关系呀,我爱你就行了啊,你们古代人不是向来三妻四妾的吗?更何况这个年代更是开放,你带我回去好不好,我会和那个公主好好相处的,你放心,大不了她做正氏,我做偏房,求求你,不要赶我走,让我留在你身边。”   他的背后蓦然感受到一堂温热的湿润,他知道,那是她的眼泪太大颗,太饱满,已经从她眼睛贴着的衣衫侵入进了里衣,打湿了他的脊背。他再一次攥紧了拳头,往前踏出一大步的同时挣脱了她的环抱。   她身前一空,心也跟着一空。   他转身朝向她怒道:“你怎么变得这么低贱,沦落到随随便便给人家做偏房?难道你就这么不值价,只配给别人做偏房?为了讨好我,你甘愿委曲求全?你不是说不愿意同别人分享我吗?你觉得作践自己就可以祈求到我带你回去吗?告诉你,我只爱公主一人,从来都是,将来也是!”   这一席话如一道惊雷劈得杜荔阳浑身发麻,近乎没了知觉。她一步一步往后退,一步一步远离他,却被身后的一块不大的石头拌倒在地。他看在眼里,强忍着没去扶她。   侍女越早已是个泪人,看见她跌倒,赶忙跑来相扶。她倚着侍女越颤颤巍巍站起身,目光变得呆滞,说话却变得决绝有力:“既然如此,天涯何处无芳草,你既已有了新欢,哦,不对,你的旧爱既已回来,你放心,我断不会再留下。我走可以,只是……你日后也不必回郧地看我了。我回去后,自会好好生活,再寻如意佳郎。至于你我,从今夜起,天地为证,清风为凭,黄泉再见!”   他震住。   她说完,转过身:“我们走。”   “夫人。”侍女越心疼地唤着她。她不再回头,只举步维艰地向前。她的前方,是一大片一大片噬人的黑夜,她原本是怕黑的,可是她现在全然已经忘记自己还有这样一个缺点。她现在想做的,只是离开,快点离开,如了他的愿,偿了他的盼,自己也可以收拾起仅有的尊严保持站立的姿势逃离。她真的不想承认她一个现代人输给了一个千年古人,输得连自己都丢失不见。   他望着她艰难前行的背影,几欲叫住她,却都强忍着放弃了。阳阳,其实你就是香兰居的主人,你就是鄢国公主,你就是我的旧爱,你就是我的新欢,等劫难过去了,等一切都恢复平静,我就去找你,把所有的所有都告诉你,告诉你,我们的缘分开始的地方并不是郧地那场婚礼,而是更早更早的时候。那日在郊外避雨的沿口下我说过的话依然算数,一辈子都算数:我弃疾发誓,护你一世,爱你一世,若有违此言,不得好死,死了也会被人掘坟鞭尸。   一个在前面走,艰难地走;另一个在后面望,痛苦地望。一个揣着此生永别的决绝,另一个则在内心里暗自发誓会尽快去找她。夜,将他们越拉越远。   虽然还没走出百米,但杜荔阳总觉得自己已走了一个春秋。难道是伤心过度吗?她直觉得头晕,恨不得立马就倒在地上一了百了。可转念一想,自己竟然这样的没有出息吗?不行,一定要坚持住,至少,要走出他的视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再倒也不迟。   可是,身体有时候太过诚实,往往与主人的想法大相径庭。她晕倒的时候压根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晕倒了。   弃疾见那个故作坚强的身影忽然倒下,终于控制不住冲了上去。他从草地里扶她入怀:“阳阳,阳阳!”   怀里的人早已不省人事。身体相触的地方能感受到她就像个滚烫的火球,他伸手探了探她的脑门,就如一个才煮熟的鸡蛋一般。   一阵风吹来,他赶忙脱下自己的外袍来把她严严实实地裹住,抱起,朝马车走去。   侍女越含着泪看着这一切,为什么他看着公子明明是关心夫人的,却为何要那么狠心?那个鄢国公主到底有什么好的?我们家姑娘好歹也是郧公的女儿!   将发烧的人儿小心翼翼抱进了车后,他交代侍女越:“天也快亮了,天亮后,第一时间就是去找医馆,夫人她,烧得厉害,现在你先拿巾帕到不远处的小溪边浸点凉水来敷到夫人额上。”又向其中一个护卫道,“你,带她去。”   “唯。”护卫答。带着侍女越朝小溪走去。   弃疾又吩咐在场其余众人:“切记,一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夫人,若夫人有任何闪失,我要你们全家陪葬。送夫人回了郧后,尔等速速回来向我汇报。”   “唯。”众人齐声道。   他再一次掀开车帘子看了看,随后才舍得离去。等侍女越与那护卫回来时,早已不见了弃疾的踪影。 ☆、怀孕不知   弃疾回到府中,再未眠,直至天亮。他走出云水居,伸手锤了锤额头,一夜没睡,头总是有些晕的。抬头看看天,天边已是新阳一片,估摸着今日天气不错,阳阳一路应该好走,就是不知道烧退下去了没有。   他走到书房,还没坐多久,刚准备遣人去叫蔡从,却不料陡然就听到一声关门声:“啪。”   “谁?”弃疾警觉地朝门口望去。   只见一个男子向他走来。那男子一身素白长袍,一头雪白银丝。虽是满头白发,但观其相貌却还是个中年人模样,刀眉星目,薄唇皓齿,走起路来也是一派潇洒飘逸。他不动时,就如天山之巅盛放的一朵雪莲,清逸出尘,不染世俗;他动时,又似一只白虎,从容不迫,英挺拔萃。   那白发男子笑着,片刻已走到弃疾跟前。   弃疾先一愣,而后激动道:“大哥?真的是你!”他们虽已是三四年的光景未见,但由于高阗的特点真的是太过鲜明,他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位结义大哥。   高阗一拱礼:“三弟,多年不见,可还好?”   弃疾赶忙让他坐下,又亲自为他倒了杯茶,笑道:“三弟我也还是那副模样,没什么变化。”   高阗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道:“那我见你府四周都有官兵围着,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弃疾摆摆手:“说来话长,且容小弟日后再说与大哥听。不过,大哥是如何进来的?”   高阗淡淡道:“我说爬墙,你可信?”   弃疾笑道:“也是,大哥武功高强,便是出入宫廷也能旁若无人,何况是我这小小的司马府,真是多此一问了。大哥向来不出充国,不出那明月山,怎么如今却来了郢?”   高阗笑道:“看了你给我写的信,我便来了。”   弃疾想了半晌,终于想起那封信来,便是数月前他命蔡从写的关于杜荔阳那枚玉的信。“哦,大哥竟是为了那件事亲自下山?其实不必的,若是在充国有了什么关于那枚玉髓的线索,完全可以写封信给我就好的,怎么还劳烦大哥大老远走这么一遭?”   高阗道:“三弟不必客气,因为我这一次不得不下山。”   弃疾问道:“大哥是有要事要办?”   高阗道:“嗯,是的。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他自自己脖颈上取下来一件玉坠子,摊在手中。   弃疾定睛一看,震惊不已:“这……不是我家夫人那块玉髓吗?”   高阗听后,一笑:“你家夫人?”   弃疾道:“对,我的夫人,我的夫人身上也有这么一块玉髓。据夫人说,这很可能是她回家的钥匙,说是小时候从充国神山上求来的。”   “所以,你就写信给,让我帮你打听这玉髓?”高阗道。   “嗯。没想到大哥竟然也有一块。大哥怎么也会有这样的玉髓?”他想了片刻,脑中一个灵光闪过,“难道……大哥你和我家夫人来自同样的地方?”   “你家夫人说她来自哪里?”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记得他说过,她说她来自时空另一端,来自未来。当然,这时空与未来是个什么地方我至今都没有太理解。”   高阗看着手里玉髓,像是看见了希望一般,会心一笑:“原来,来到这里竟还能遇见同乡!你夫人在何处?我要见见她。你说得不错,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或许,我们相遇后,就能找到回去的路。这条路,我已经找了很久很久,你都想不到的那么久。”   弃疾垂下头去:“夫人她,昨日已启程回郧了。”   高阗联想到这府外的一圈官兵:“你送走她,是不想她涉险?”   弃疾点点头:“她一个女子,自然不能让她牵扯进这般的险境里。”   高阗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半晌道:“看来,你很爱她。那假如有一天她离开这里,是永远的离开,你会如何?”   弃疾想到夜里她的那席话:黄泉再见。“那就黄泉再见。人总归一死的,到了黄泉,我再去找她。”   高阗一叹:“好了,既然这玉髓在你夫人那里,你夫人又去了郧,看来我也得去郧地一趟。”   “大哥要去郧?”   “嗯,这世间,和我有同样玉髓的人不多,我和你夫人一样,都想知道它的秘密。”   “我夫人真名叫杜荔阳,如今她大约不记得了,她现在叫郧儿,是郧公之女。若是大哥要去找她,那再好不过了,我家夫人算起来才走了两个多时辰,若大哥快一些,兴许还能追上。大哥武功好,届时还劳烦你一路护送一下我家夫人安全到郧。”说完,起身行了大礼。   高阗谐谑笑道:“原来你是要我做你家夫人的护卫啊。”   弃疾忙道:“不敢不敢。”   高阗也站起身来,抖了抖袍子:“好了,若能追上,定当保她安全到郧。那她长得何模样,我见到后要怎样才能认出她?”   “应该也不难认,因为她这一行跟了一个侍女,和十多个护卫,她本人长得也很好辨识,大约这么高,”他比划着,“瘦瘦的。”   “嗯,为兄且去了。”   弃疾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大哥,见到我家夫人,务必将这半块残玉交到她手中。”说着,自怀里拿出那半截玉髓递到高阗手里。   高阗一看,讶然:“半块玉髓?”   “嗯,另一半在我家夫人那处。还请大哥帮忙交给她。”   高阗揣起那半块玉髓道:“好。那就此别过,再不走,只怕你府里的人就发现我了。”   话音一落,高阗顿时化作一阵清风,只见白影一闪,人已不见。唯见那窗叶微动了动,似风吹过。   果不其然,那窗叶都还没静止,便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弃疾道。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蔡从。   弃疾道:“蔡卿来了,我正要去找你。”   蔡从道:“不知公子找从有何事?”   “公子比可有下落?”   “小臣正要向公子禀报此事。公子比眼下正在晋国。”   “这么说,已经取得联系?”   “正是。”   “甚好,那你亲自去一趟,将此帛书交与他。”   蔡从接过帛书,展开来看,片刻,惊讶抬头:“公子这是……”   —*—   高阗出了郢都,走在郊外。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似有鼠兔之物一般,枝叶动了动。他看也没看一眼,却停下了脚步。   他望着远方幽幽地叹了一声:“哎……跟了一路,出来吧。”   片刻后,灌木丛里缓缓站起一名红衣少女,观其年纪,估摸也就十六七的样子。少女粉嫩的小嘴委屈地嘟起,踏着灌木野草走到高阗身边。   “义父。”她垂着,声音清脆如黄鹂,带着些稚气,嫩而甜糯。   高阗本就身姿高挺,她又长得娇小,两人站在一处,高阗总是得微微低下头去和她说话。高阗低头看着她:“倒是长本事了,还挺沉得住气,跟了我这么久。”   少女抬头一笑,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扑闪了两下:“嘿嘿,这还是义父教得好。”   高阗淡然道:“我看还差点儿,你若是跟踪人,便不该穿这么一身鲜艳的衣服,穿点与这树木草丛接近的颜色也好掩护。”   少女抓住他的胳膊摇了摇,撒娇道,“哎呀义父,我的哪身衣服你没见过,哪里有那般颜色的?莫不是……,” 鬼马一笑,“义父要给明月添置新衣裳了?”   高阗语气缓慢:“放手。”   少女只得收回手,忽而又笑眯眯道:“既然都被义父发现了,那义父就带着明月一起走吧,若是现在喊我一个人回明月山,这一路上恶人多,蛇虫猛兽也多,人贩子也多,似乎这充国边境还在打仗……”   高阗往前走去:“好啦,走吧。”   少女偷笑着,跟了上去。   “义父,我们这是去哪里?”   “义父,你不是说你从来不下山吗,怎么这一下子来了楚国这么远的地方?”   “义父,你进郢都是做什么的呢?”   “义父,义父,你看你看,那只大鸟,长得好丑呀!”   ……   一个红色的小小身影在一个白色高大的身影前跳来跳去,似乎永远都停不下来一般,而那白色身影一直不疾不徐地走着。对于小红的诸多提问,大白只沉默回应。   —*—   马车摇摇晃晃,总算进了一处乡邑。经过冷水敷额,杜荔阳的烧退了些,却仍旧没有太大好转,依旧昏迷不醒。   她虽然昏睡着,眼角却隔一会儿便躺泪,如此这般已经一夜。侍女越见此,也偷偷抹了几次泪。想他们家姑娘,经过夜里那一番打击,不知道承不承受得住?   护卫们向乡邑的乡民打听了邑中医馆的路,便十分抓紧地驾车去了医馆。说是医馆,却是在一处人家的院子里,那院子主人便是医者,他拿自家房舍行医,据说在这方圆百里,医术也是出了名的。是以等他们一行到院子门口时,那院中已经排了好些病者。   一名护卫见状,直接越过那长队,来到正在为病者把脉的医者跟前,先是礼貌地说她家夫人途中突染重病,烦请先行看病,诊金双倍,哪知那医者并不买账,只字未理,仍旧诊脉望舌。而身后的一众病人见此,便闹腾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经久不息,护卫面子上挂不住,但又想着若夫人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十几个势必会成了陪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脾气一上来直接抓起那医者。   “这病你必须先瞧!”   医者是个头发已花白的老头,自己被突然拧起来,先是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直接骂了起来,那排队的人群也围了上来,护卫有些不知所措,正准备索性将医者老头携到马车前,却忽听人堆外一个孱弱的声音用了很大的力气喊道:“停!”   一时间人堆噤了声,却纷纷朝声源处看过去。一个面色苍白,唇色也十分苍白,但生得极为好看的女子立在那里,衣着贵气,环佩叮当。她身边还站着名侍女,正将她搀扶着。她缓缓朝人堆中心走去。莫名地,人们见她走来,都不自觉为她让了条道。她走到医者与那护卫跟前,先向医者行了个礼,说了声抱歉——虽然医者将脸一甩,并不接受——再看向护卫,她虽然病着,但那一眼却凌厉有力,她声音不大,却藏着一股狠劲:“你在做什么?”   护卫自知自己先前行为不当,忙垂下头去。   杜荔阳也懒得和他再说,又转向医者,露出一个看上去十分病态的笑容:“实在抱歉,多有冲撞,我们必当排队,绝不插队。”   说完,正准备示意侍女越扶她去排队,熟料那医者却冷声道:“贵夫人身份何等尊贵,岂是老夫这等乡野匹夫能治的?还请贵夫人移步,到下一处大些的城邑去瞧病吧!”   杜荔阳并不意外,但哪里有心情再去和医者辩说,只道:“如此,那多有得罪。”示意侍女越扶她回马车。侍女越先时犹豫,却见杜荔阳去意已决,也只得扶她回到车上。   而先前那护卫走到车前,当即便“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态度十分诚恳地认起错来。而杜荔阳压根没有力气理会他,只觉得心凉如水,而且还是一滩死水,坐在马车内,缓缓道:“你们都回去吧,我如今与你们家公子已无任何瓜葛,你们不必护送我。”   此言一处,车帘外一队护卫齐刷刷跪了下去,一时间掀起一阵小烟尘。杜荔阳闻着那由地表散发出的尘埃味,忽然觉得有些反胃,可做了几个空呕动作,什么也没吐出来。侍女越担忧地为她舒着背。   她平息一阵后,忽然头又有些晕,索性懒得和他们计较,要跟就跟吧!   马车重新催动,渐渐离开那院子。   人群瞧着马车离去,纷纷大声讨论起来,有说有钱人就是嚣张的,有猜测一行人身份的,还有说那带病的贵夫人生得好看的。而一直冷眼而观的医者,却冷哼一声,说出了个让大家颇为意外的话:“哼!一个带病的孕妇,看你能不能撑到下一个城池。”   她怀孕了?众人又开始七嘴八舌起来。但任由他们嘈杂的声音再大,那一行人已经走远,全然听它不见。   院外不知何时出现两人,一个男子一个女子,一白一红,目送着马车离开。   高阗一路赶来,总算瞧见特征符合的一行人,但以免认错,即使如今追上了也没有主动上前招呼。高明月瞅瞅远处的车马,又瞅瞅身旁的义父,忽而小嘴嘟了起来。   “义父,你是不是想给我找义母了?”   高阗收回目光,淡淡地瞥了眼她,转身走去。   高明月蹦哒着追上去,拖着他的衣袂左摇右晃:“那女子虽然生得美,却病殃殃的,哪里好了,还不如我,瞧瞧我,这气色白里透红的,义父!义父!你看啊!”高阗扫她一眼,懒得理会。她却接着说:“咱们不找义母好不好,咱们回明月山,我们父女俩不是生活得挺好的么,还有几个师兄弟,我们原来那样生活就很好啊!”   高阗听了她这话,心头好笑起来,面上却平静着,只道:“是你的生活很好吧,整日戏弄你那几个师兄弟,以此为乐,还引以为傲,光闯祸。”   “义父!”小脚踏踏实实跺了好几下地,“我不管,你不能找义母,你看你头发都白完了,没有哪个女子会要老头儿的。”   高阗停下脚步:“老头儿?”   高明月见气氛不对,赶紧捂嘴,继而又笑嘻嘻道:“哦,不是老头,在明月眼里义父又年轻又英俊,是个潇洒的美男子。”   高阗没说什么,只望着远处青山一叹,继续走路。老头儿?的确,他已经很老了,他来到这个世界时,那边是1890年。虽然他的那张脸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但那头银发却暴露了千年的沧桑。他身旁跳来跳去的人儿,对于他来说,真的还是个太小太小的孩子。   可孩子并不觉得自己是孩子,孩子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少女见他一脸愁云惨淡,当然,她觉得她义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叫愁云惨淡,忽而举起手够着他的肩膀义气地拍了拍,笑着安慰道:“放心,就算全天下没有女子喜欢义父,还有明月啊,明月一辈子喜欢义父。”   高阗终于露了个浅笑,看着她,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傻丫头,你也不小了,日后可不要动不动把喜欢不喜欢挂在嘴边,也要到出嫁的年纪了,女孩子家家注意些,在义父面前没什么,你的师兄弟些也都是男子,一个个的,血气方刚的,日后你言行都要注意。”   高明月皱着小眉毛怒道:“出嫁?明月才不要,明月要一直和义父一起,一辈子住在明月山。”   高阗回味了一番她的话,她不愿离开明月山,莫不是……他问道:“难道你看上了你哪个师兄弟?”   高明月一下子更恼了:“义父!能不胡说吗?”说完,脑袋一拧,身子一转,腿一抬,大步往前走去,丢下她义父在身后。   高阗瞧着那小小身影,哂然。是谁成天尽胡说了!一辈子喜欢义父?一辈子住在明月山?一辈子那么长,遇到的人那么多,世事又变化无常,谁又能大胆将她的“一辈子”拿出来随便许诺呢?当真是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啊! ☆、驻留乾溪   等到了下一处城镇,寻到了医馆,杜荔阳便不准那几个护卫进医馆,叫他们只在街边等候,免得如先前那样吓到旁人。她只让侍女越搀扶着一道进了医馆。这处医馆倒还好,没那么多人瞧病,进去没多久便轮到她们。   医者为杜荔阳把脉,好一阵后,便写起方子来。   侍女越忙问他们夫人病情,那医者不疾不徐,淡然道:“无甚大碍,只是感染了风寒。不过你家夫人这身子用药要小心些,稍有不慎就会影响到腹中孩儿。”   “什么?”主仆二人皆惊。   医者抬起眼来看看他们:“怎么?”   杜荔阳声音仍然虚弱:“你说……我……腹中孩儿?”   医者讶然:“你不知你已怀孕?”   杜荔阳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侍女越喜出望外。   医者继续写方子:“你如今还是怀孕初期,却怎么就感染了风寒,虽然不难治,但每次药量得下得轻一点,所以你恢复起来也慢一些。记住,切莫舟车劳顿,多加餐多休息。”   瞧完病后,侍女越欢天喜地地扶着杜荔阳出了医馆。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侍女越笑道。   “嘘!”杜荔阳却叫她噤声,进而小声道,“莫要让那几个护卫知晓。”   “夫人?”侍女越只觉奇怪,望着她。   她瞪了一眼:“可听明白了?”   侍女越很少见杜荔阳发怒,她这一眼完全泯灭了自己的好奇心,只得缄口不言。   蹬了马车,众人复上路。车内,侍女越道:“夫人,要不我们就在此地休息数日再走吧,医者说了你不能舟车劳顿。”   而杜荔阳却不肯,只说她想早点回到爹爹身边。   见她一副憔悴又执拗的模样,侍女越是既心疼又拿她没办法。   而一路跟着这行人的大白与小红,立在远处的街边。   “义父,为什么老跟着那马车?你不会真想娶那妇人做义母吧?”   大白:“……”   “义父,咱们去玩儿好不好,不跟着他们了。”   大白不理会,继续跟。小红很生气,可是又拿大白义父一点办法都没有,相当沮丧。   —*—   熊虔要打徐国,这是他计划已久的事。可是真的提上日程,却遭到了大部分士大夫反对。一说自从征了陈蔡后,国库紧张,若再打仗,楚国无力支持;一说徐国虽小,却是楚国与其他诸国的屏障,若得徐地,恐会遭到诸国群起而攻之,届时楚国再无屏障,正面受敌,国危矣;又说如今公子弃疾戴罪软禁,国中无人领兵,三军无将,如何打仗?   “三军无将?”熊虔听了国库说、屏障说等看法时,也不甚激动,可当有人提及公子弃疾,他态度忽而变得独断,不容商议,“谁说三军无将?诸卿不必多言,本次寡人亲自领兵出征!”说完,就直接将一干重臣抛在议室,拂袖而去。   经过数日的调兵遣将,卜尹李甲测出的出征吉日当天,大军已驻扎在郢都郊外,只等熊虔祭天祷告,一声令下,挥师东进。   —*—   “陛下已经出发?”弃疾在书房内,摆了一盘棋,左手和右手下着,当听到密探报来大军已经出发时,悠地一愣。却不是觉得意外,只是惊讶于熊虔的速度,这么快就亲征徐国了。   密探一身劲衣,立在不远处,恭敬道:“是的,属下回来时大军刚走。”   弃疾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听他说完,却一时想不起方才到哪一子下了,索性将两颗子同时落入棋盘之中。顷刻间,那棋盘之上局势变得诡异而紧张。   “嗯,你下去吧,继续监视。”   密探行礼退下。   他看着那棋局,忽而一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窗外的庭院中,花木早凋,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杆子,似乎冬日的意味都出来了。阳阳,算算时日,应该已经到郧城了吧!你要好好的,等弃疾来接你。   —*—   而其实,杜荔阳在途经乾溪时,却忽然腹痛难忍,赶忙找了当地医者来看,却原来是胎位不稳,再加上赶路,有些动了胎气。   “那我的孩子可有大碍?”杜荔阳紧张地问医者。   医者缓缓道:“夫人不必担心,待我给你开几副安胎药吃了便无事了,只是,你近一个月,至少一个月,万不可再坐马车赶路了。”   杜荔阳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腹部,似乎真的比从前胖了一点,终是决定暂停赶路。   于是,他让护卫去乾溪城中租了个民居小院,一行人便住了进去。但她怀孕之事至今也只有她与侍女越知晓,护卫们只以为是她病未好,要留在此处将养一月。   小院不大,却有自己的名字,进门处悬着一块写着“静苑”的匾额,内里十分雅致,种有兰草、芙蓉等一些花草树木。静苑与这院子的主人家一墙之隔,但却自成一门,与主家各自出入。杜荔阳之所以选择找这样一个院子,而不是去住旅馆,也是考虑到他们一路人多,住一个月旅馆的钱,都够租一个这样的民居小院了,况且只有他们几个住的小院,总比人声鼎沸的旅馆清净一些,也好养胎。   如今,她唯一的精神支柱除了父亲,便是这未出生的孩子了。   —*—   静苑附近的旅馆内,高明月同义父已在此住了四日。这几日高明月就如同一个监视器一般,时刻监视着高阗的一举一动。她发现,他选择的房间,在旅馆二楼,正好对着一路跟着的那一行人的落脚院子,而且义父自从来到这里,也很少出旅馆,只喜欢在房间的窗子边坐着喝喝茶。高明月很不开心,义父这不明摆着表面上喝茶,实为看那妇人么!   就在这第四日傍晚,高明月实在受不了她家义父看其他女人了,便索性一屁股坐到他们义父的床榻上:“哼,我今晚要在这里睡!”   高阗原本看着窗外,一听这话,诧异地看回室内,只见小姑娘气呼呼地坐在榻上,两只脚还吊在榻边前后甩着。高阗微微一笑:“这是为何?为何不回自己房间睡觉?”   高明月嘟着嘴,腮帮子气得都鼓了起来:“我不回,义父这间屋子窗外风景好一些,我要留在这里看风景。”   高阗无奈摇摇头,不再说什么,又看向窗外。静苑的院子勉强可以看到部分,当然,房间里面是看不见的。此时,他看见院中,那侍女正在煎药。   高明月见义父不理她,又恼了:“义父,我们要在此处住多久?”   高阗也没回头,只道:“不知。”   高明月跳下床榻,跑到高阗身边,拉着他的衣袂道:“义父,明月想回明月山了,明月不想在这里。”   高阗这才回头看着她,这一看,却唬了他一跳,这丫头眼圈怎么就红了?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似乎下一刻就要掉下泪来。高阗慈爱一笑:“怎么?想家了?”   高明月点点头,斗大的泪珠儿啪嗒啪嗒就落了下来。高阗一时有些错愕,抬手轻轻擦拭着她的泪痕。   “乖,别哭,等义父……”说着说着,嗓子却卡住了。他本来想说,等义父见了那位夫人,他们就回明月山,可转念一想,若是他见了那夫人后,他便可回他的1890年去了,那明月怎么办?一想到要和眼前这个孩子永别,心头像是被明月山上新长的荆棘掝拉了一下,生生地在心上划出了无数的细口。   “等义父怎么?”高明月见义父半天不说话,带着哭腔问道。   高阗回神,扯出个有些僵硬的笑来:“哦,我是说等义父几日后便带你回明月山。”   “可是为何还要等几日?义父!”说着,她突然放开高阗的衣袂,双手叉腰,“难道义父这次下山是为了那妇人?”   高阗忙解释道:“休得胡说,那夫人是我义弟的夫人,你该唤一声婶娘。”   “什么?婶娘?”高明月一惊,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可义父为什么要一路跟着那个婶娘呢?难道义父想横刀夺爱将婶娘变成义母?我,不,要!”高明月别过脸去,气得眉头紧皱。   高阗还是头一回见着她发这么大的火,有些怔忪:“你为何总能从义父多看哪个女子几眼、多同哪个女子说几句话,而联想到义父要娶义母?难道……你很想要一个义母?”想到她难道是缺母爱?   高明月看向他,眼中的泪清晰地在她那粉嫩的小脸颊上淌过,这一次,她声音极大,似乎要将全部的气都撒出来:“不,我不要,我希望你一辈子不娶义母!”说完,一股脑冲出了房间。   高阗听到房门啪一下重重地被关了过来,他有些茫然,继而好笑起来,这丫头是希望他义父孤独终老么?   —*—   第二日清晨,高阗早早地起了来,他让店仆买了一块帛回来,便提笔在帛上写了几行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他也没避开店仆,店仆好奇地看着他在帛上写画着什么,却不知写的哪国文字,怎么都看不懂。   书写罢,待墨迹干后,装入一个竹筒,复又交给店仆,还交代道:“将此物送去旁边的静苑,亲手交给那里的夫人,顺便捎句话给那位夫人,今日午时后,城外玉河上的听水桥一叙。”说罢,自怀里掏出一些钱币赏给了店仆。店仆得了不错的赏赐,立马千恩万谢地办去了。    ☆、醉酒小猫   杜荔阳才起来梳洗了,就被侍女越端来的安胎药的味道给勾起一阵孕吐,但都是干呕,什么也没吐出来。她捏着鼻子喝了药,便走出房间到院子里转了转。   她正在院中晒着朝阳,忽而来了个护卫呈了只竹筒给她,还说门外给这竹筒之人希望能与她见一面,有要事告知。   杜荔阳觉得甚为奇怪,想她在这里也不认识什么人,怎么竟有人找她?她接过竹筒,取出里面的一张帛书,展开来看。这一看,却生生地惊呆。   这首诗,不是唐朝的贺知章写的么,而且,这字,分明是繁体字,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任何一国的文字!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何处来?   “快,将那人请进来。”杜荔阳赶忙吩咐护卫。   不一会儿,杜荔阳就见护卫领了一名年轻人进来,瞧他打扮,似乎是哪家旅馆的店仆。   店仆恭敬地对她道:“小的是隔壁旅馆的店仆,奉一位客人之托,将这帛书送与夫人,并让小的带一句话。”   “且说。”   “那客人说,今日午时后,约夫人在城外玉河的听水桥上一叙。”   杜荔阳有些激动:“好,必赴约。来人,赏。”   护卫又赏了那店仆几个钱币,店仆兴高采烈道了谢退下了。   杜荔阳反反复复看那帛书,心头一个猜测呼之欲出,除了她和父亲,这里可能还会有其他人来自未来!   —*—   因着想立马验证心中所想,杜荔阳吩咐早早地用了午膳。临出门时,侍女越与几个护卫本想跟着,却被她拦下。她想着那送帛书之人之所以约在郊外见面,为的就是避开喧闹,找一处僻静之所相会。她已经打听过了,那听水桥在出城后沿着玉河不远处。   虽说天气已有些冷,但今天中午的日头还是有些晃眼睛,她让侍女越取了蒙白纱斗笠来戴了,方才独自出了门。   护卫们哪里放心,想公子是下了死命令的,若夫人出事,他们可是要陪葬的,是以几个护卫暗中跟着,其余的人还是留在静苑中。   —*—   高阗出门时,忽而想起高明月。她自从昨天傍晚回房后就没有再到他房间来过,倒是有些意外。高明月的房间就在他的隔壁,索性路过时便敲了敲门。   “咚咚咚……”   “明月?明月?”   唤了几声,内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丫头平日里爱睡懒觉,很可能还没醒。算了,先去赴约。   他走出旅馆,午时的太阳打在他身上,白发白衣,仿若周身生了烟光水雾,清逸出尘,如隔世之仙。   想到要见到很可能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那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不免叫人兴奋。可又想到若就此找到回去之法,那明月可怎么办?她离开自己,不知道能不能好好生活?毕竟她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小丫头。一想到明月那张蓄满泪的眼睛,心突地疼了一下。   明月,他的明月。   他在黑暗里摸爬时的一轮照亮他心灵的明月。   想着这些,他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城门口不远的街上。   街尾附近的酒肆檐口下设了几张长几,内有几桌人正畅饮高谈着。其中有一个红色身影,却让他不自觉多看了两眼。   那红色身影一看就是个娇俏的少女,女子正歪歪扭扭地坐着,手里擒着只土碗,豪爽地举着,还囫囵地说了句:“干!”   她的对面,坐了个男子,男子正手托腮,带着笑意看着她,仿佛是在欣赏一只打醉拳的小猫。   高阗脑子一热,疾步冲了过去。抓住红衣少女的手腕拖了起来,她手里还没来得及喝干的酒碗直接掉到了几上,撒了一滩的酒。   少女毫无防备,只觉手腕肩膀被生生扯痛,皱着眉去掰死死嵌住自己手腕的手。   “放开,你是谁,放开我!”她满身酒气,说话都浓浓的醉意。   “我是谁?你且抬头看看!”高阗怒道。   少女听了这话,没有挣扎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迷醉的双眼对上高阗震怒的眼神,她忽而一笑:“你是谁呀?”   一听这话,高阗简直想把她直接扔地上不管了,可哪里舍得,只嘴上厉声道:“高明月!你喝多了!”说完,直接将她抗上了肩。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放我下来!”高明月拳打脚踢,不安分地挣扎着。   可任由她怎么挣扎,她都稳稳地待在了他的肩头。   高阗看向与高明月方才对饮的男子,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他哂然冷笑一下,便扛着人就走。   那男子见他要走,赶忙起身拦住他:“这位阿爷,您这是做什么?这姑娘都说不认得你!你……”   男子话没说完,便被高阗一瞪,余下的话全然吞了回去。男子瞧他那架势,方才心中燃起的英雄救美的火焰,瞬间熄灭,乖乖地退到一旁去了。   高阗扛着人,脚下生风,一路奇快,朝旅馆走去,沿途路人无不瞩目。   —*—   将人抗回旅馆,一脚踹开高明月房门,走到床榻边,把人一股脑扔到了榻上。见她迷迷瞪瞪地躺在床上,嘴里也不知在念叨着什么,高阗气都不打一处来。   “死丫头,都学会喝酒了!看醒了不好好教训你!”嘴上说着狠话,行动上却躬下身去为她牵被子。   天气凉了,他把被子扯过来将她整个人盖得严严实实,末了还掖了掖被角。结果喝醉的小人儿并不安分,或许是饮酒后本就发热,才盖好的被子又被她掀开,两只爪子还死死地压在了被子上。   高阗无奈,本来都准备走了,只得坐到床沿上,小心翼翼地去挪开她的手。   哪晓得,高明月迷糊间一个反擒拿,一把抱住了高阗的一只手,死也不放开,高阗扯了扯,他的手还是牢牢地被抱着,根本解救不出来。   高明月闭着眼,像是睡着了,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漂亮的蝴蝶阴影,嘴还在不停地动着,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透着股小动物般的可爱。看着这样的少女,高阗方才明明火冒三丈,却在她一个不经意的可爱动作里化为虚无。   “你告诉义父,你为何要跑去喝酒?”高阗的语气温和了些。   原本以为她睡着了,他只是自言自语地随口一问,不曾想,高明月混沌中听到了他的问题,口齿不慎清楚地说道:“因为……因为……义父义父……因为义父。”   “因为义父?”高阗窘然,他没觉得他哪里有惹到她。   “也不是也不是。”高明月又道。   “那是什么?”高阗又问。   谁知,被高明月抱住的手遭她一扯,他的手背就触碰到了那粉嫩又滚烫的少女脸颊。   只听她嘟囔着:“因为我,因为明月……”   高阗试图移开自己的手,却发现被她抱得牢牢的。他以为她这句话末尾是打的句号,便问:“因为你?你怎么?”   哪知她那句是还没说完的话,她自顾自地说着:“因为明月……因为明月不喜欢义父找义母。”   高阗愣了愣,不禁好笑起来,玩笑似的道:“若是找了义母又怎么?有个义母疼你不好么?”   “不……不好不好!义父找了义母,那……明月就一辈子不理义父了,明月会离家出走。”   高阗听了,笑出声来,不禁无奈摇摇头,伸另一只手拍着她:“乖,快睡了,等你酒醒了再说。”   高明月一下子又睁开了眼,嘟着嘴道:“义父,我没醉!”眼眶红红的,不知道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其他原因。   高阗道:“一般醉了的人都说没醉,好了,好好休息,义父还有要事,得走了。”   高明月听了这话,激动起来:“你是不是要去找那个妇人?不准去不准去!”说着,两只手又收紧了些,生怕她好不容易抓住的义父就这么跑了。   都说女人的直觉很准,没想到一个小姑娘也是如此,高阗不禁觉得好笑。   “你要乖,喝醉了就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说着,又打算诓她入眠。   高明月却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红彤彤的眼眶里又淌了两行泪下来,温热的泪直流入发间,顷刻不见踪迹。   高阗讶然:“怎么又哭了?”忙抬衣袖为她擦泪。   高明月却泣道:“义父,我做错了一件事。”   高阗了然道:“怎么?知道不该独自跑出去饮酒了?”   “义父,明月好辛苦,义父……”   “辛苦?你是说酒又辛又苦?”   “义父,明月喜欢你。”   高阗一笑:“好好好,知道你喜欢义父,义父也喜欢你,乖,快好好休息。”   “哎呀不是的不是的……”她急得双手乱舞。   高阗手被放开,赶紧三下五除二将她盖好,又拍着被子诓了好一会儿,喝醉的小丫头才安分下来,闭上了眼。半晌后,高阗见她呼吸变得均匀,确定她已熟睡,方才离开。    ☆、第三枚玉   杜荔阳立在听水桥的桥头,等了有一阵了,却只见桥下时而有渔船经过,不见约她之人。她伸手在自己眉间搭了个凉棚,望望日头,那邀约之人不是早应该到了么?怎么这许久都还没到?她由起初的兴奋,变得有些不安起来,莫不是那收到帛书的场景是在做梦?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除了她和父亲,还有第三个来自未来的人。她想到此,赶紧又自怀里摸出那帛书前后瞅了瞅。   正待此时,忽听得桥的那头传来一阵不大的脚步声。这听水桥是木质结构,轻轻一踩动便会有动静响起。杜荔阳闻声抬头,却见桥上翩然走来一位鹤发白衣男子。粗看时,还以为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大爷,可当那人走近,看清了容貌,却发现他的脸看上去也只不过是个中年人模样。未老头先白?   是他么?   她默默地注视着他,直到他在自己跟前停下了脚步。   “儿童相见不相识?”杜荔阳试探道。   男子一笑:“笑问客从何处来!”   “你……”杜荔阳激动起来,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为好。   男子接话道:“千年时空,终遇故乡人。”   杜荔阳眼中霎时就蓄了泪:“敢问大哥名字?”   “高阗。”   “我叫杜荔阳!”   “你来这里多久了?”高阗问。   “大约有半年了。”杜荔阳大致计算了一下,从自己被乔鱼救起直到如今,她反问高阗,“那你呢?”   “我?”高阗长长吸一口气,幽幽道,“记不清了,太久太久,可能有一百多年了。”   “什么?”杜荔阳讶然,“一百多年?那你如今岂不是一百多岁了?”她想,难怪头发都白完了,可为何这脸却是个中年男子的脸?难道脸不会老?   高阗一叹:“哎,也许更老。”   “可是……你看起来除了头发,身体其余地方看上去还很年轻啊?”杜荔阳不可思议道。   高阗笑看她一眼:“若你一直在这里,或许你也一样。不老,或许也不会死。原本我的头发还是黑的,只是在五十年前,因为一个人,白了头发。”   因为一个人白了头,杜荔阳觉得那个人,或是他的挚爱,或是他的挚恨,总之,一定是他今生最难忘之人。想到若问那人怎么教他白头的,在还是第一次见面的情况下未免有些涉及隐私,她便没问出口。只道:“你是说,因为我们来自两千多年前,所以我们在这个时代不会老,不会死?可是如今我这具躯壳并非我的啊?”   “我猜,”高阗道,“或许正是因为我们的躯壳在我们住进来的那一刻早就已经死了,所以,它再不会老去。”   杜荔阳顿时有些毛骨悚然,感觉像在听鬼故事。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都静静地看向远处的河滩。   过一阵,高阗问:“你想回去吗?”   杜荔阳惊讶地看向他:“我们可以回去吗?”   “我想……既然我们可以来,当然可以回,只是我还不确定,用什么方式回,我来到这里这么久,我原来的肉身,或许早已化作尘泥,即使能回去,似乎灵魂也无处安放了。”   杜荔阳默了默,道:“我爸也来了这里。”   高阗震惊地看着她:“你和你父亲都来了?你们都是通过一块玉髓来的?”   杜荔阳点点头。   高阗掏出自己的玉髓给杜荔阳看。   杜荔阳一看,这简直和她与父亲的那两块一模一样。她也掏出自己的玉髓,虽然只有半块。   高阗看了,忽然想起弃疾之托:“对了,我是弃疾的义兄,他让我将这个带给你。”   听到弃疾的名字,杜荔阳心像是被猫抓了一下。她看到高阗手中摊了一小块玉髓,也是只有一半。她伸手拿起来,看了看,与自己脖子上那块拼在一起。   “啊?”杜荔阳震惊不已,这两个半块玉髓竟然拼出了一个整的玉髓!“他怎么会有我丢了的这半块玉髓?你是他义兄?也就是说是他来让你找我的?”   高阗答:“他怎么会有你的半块玉髓,我并不知道,不过的确是他让我来找你的,但同时,也是我想找你,因为我们有同样的玉髓。”   杜荔阳难以置信,想到弃疾,她哽咽了一下:“他……他还好么?”   “不清楚,不过应该不是太好,但看他心态,倒是不差。”   杜荔阳低下头去,手里攥着那半块玉髓,默不作声。终究,他只不过是拿她当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忽而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你父亲在何处,我也想见见他。”高阗道。   “他在郧城,我此行正要回他那里,可以同往。”杜荔阳抬起头说,眼泪却没控制住流了下来。   高阗瞧着她,倒是有些意外,但他并非八卦之人,只递上了一块手帕。   杜荔阳也不想提什么,只接过手帕,擦了擦眼角,道了声:“谢谢。”   听水桥远处的树林间,一个红色身影一闪而过。而桥上的人却至始至终都没注意到。高阗武功虽好,听力不错,不过因为这四周都有杜荔阳平日一路的随从潜伏着,他也没甚在意那树林里的人究竟是谁,一直以为都是她的随从。   —*—   高明月拖着身子脚步也不甚稳定地走着,虽然的确喝了许多酒,但脑子却格外清醒。跟踪义父这样的事,她从前也做了无数次,不过十有八九都会被义父发现,但这一次,她跟了那么久,义父像是全然都没有察觉到她。她的脑中,不断闪现出方才听水桥上的场景,义父与那妇人立在桥上说了许久的话,虽然因为隔得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她看到那女子见到义父就红了眼眶,继而又表情激动,最后她还哭了,义父还递了帕子给她擦眼泪……   她的心情遭透了。   其实这本不该的,毕竟,那是他义父。义父要与哪个女子相好,要与哪个女子亲近,这都是义父的事,跟她本就没有关系,也不能有关系。可是,她就是生气,就是伤心,就是想不通。同时,又懊恼,又自责,还痛苦不堪。   义父,明月有一个秘密,你知道吗?   她既巴望着他能知道她的那个秘密,却又期盼他永远不知道,保持现在这样就好,她每天都可以无忧无虑地跟着他。   可是,这个秘密所带来的痛苦似乎越来越令她窒息,越来越难以承受。义父,明月应该怎么做?   她偏偏倒到地,又去买了一罐酒,一边走一边喝着,路上的行人都拿异样的眼光看她,她却全然不知,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   跌跌撞撞地,她不知不觉来到了乾溪城最高的城楼上。她站在楼上,整座乾溪城尽收眼底,她却只将目光对着城北的方向,一直看一直看。喝一口酒,流一行泪。   她完全没有在意到,在这城楼上,还立着另一个人。一个紫袍男子。男子最爱穿黑、白、紫这三色衣裳,所以他的衣服,也只有这三种颜色。今天,他突然就想穿着一身紫来眺望乾溪城,然后,他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后他一步上到城楼来的一个红衣少女。   他觉得她特别眼熟。   紫袍缓缓走到高明月身边,见她十分豪放地灌了自己一口酒,然后眼角淌了一行清泪下来。他笑道:“这酒好喝么?”   高明月闻声,转头瞅了瞅他,眼中因醉意有些模糊,但勉强能看清那是个男子,长得还不错。她也醉笑道:“是呀!你喝么?”说着,便将酒罐子递到了紫袍面前。   紫袍微愣,这姑娘胆子不小,竟会给一个陌生人酒喝。顺势接过酒罐,仰头倒了一口后,却看着酒罐皱眉道:“嗯,难喝。”   “难喝?那你还我。”高明月夺回酒罐,护在怀中。   紫袍见她脸蛋红红,醉眼朦胧,护着酒罐的模样颇像只护食的小狗小猫,很是可爱。“你为何一直看着城北那处?最北只不过是一处荒宅。”   高明月醉醺醺笑道,“那里——”她伸出食指一指,“曾是我家。不过啊,我没有家了,也没有一个亲人了。只有义父。”说着,眼泪更是连珠串一般落下。   紫袍一愣,忽而豁然开朗,笑道:“哥哥府中有上好美酒,藏于芙蓉树下已十年,可敢与我同饮去?”   高明月用不甚中用的醉眼仔细瞅了瞅他,觉得不像坏人,况且自己心情不好,她不想回旅馆,也暂时不想被义父找到,便昂首傲娇道:“有何不敢,去就去!”然后又一笑,“不过啊,等我把我这罐子喝完了的。你觉得难喝,我倒觉得好喝。我喜欢它的苦味,就像我。”   于是乎,紫袍果真就站在那里一直看着她十分豪迈地将一罐酒饮得精光。然后,小姑娘便直接醉得昏睡了过去。他颇绅士地将她揽在怀中,不使她跌倒在地,又打算扶着下楼离开。   此时,却又上楼来一人,看见紫袍抱着个红衣少女,奇道:“主上,这位姑娘是……”   “魏狄,你来了?帮我把她背回府中。”   魏狄愣了愣:“额……唯。”    ☆、喜欢义父   傍晚时,斜阳下,杜荔阳与高阗才回到乾溪城中,两人约好待杜荔阳走时,高阗与她一道去郧城。   高阗把杜荔阳送到静苑后,便回到旅馆。他路过高明月的房门,便停下脚步敲了敲门,房内无人应答。手轻轻一推,门却没锁,直接打开了来。他走到床边,却发现床上被子凌乱,被窝里哪里还有高明月的影子。   这丫头又跑哪儿去了?   又下楼去问前堂的店仆,却没一个注意到一个红衣少女离开的。心下忽然就有些恐慌,却又不知去哪里找。索性这乾溪城也没几条街,便沿街找去。   等他走完所有的街道,天已深黑,但这一路,竟没看到半分高明月的影子。又想着是不是与自己错过,独自回了旅馆,他又跑回旅馆,却发现房间仍然空无一人。他缓缓走到床榻前坐下,不自觉伸手抚摸那乱糟糟的被子。白天时那丫头还躺在这里,这会子,罗衾已冷,只余淡淡酒味还弥散着。心道,她也十六七了,不算太小,应该是知道回来的,自己也不用紧张,大可自睡觉去。可是这样的想法才出来,就被自己给否定了,明月从来没有这样过,喝醉了还到处乱跑。他怎么能睡得着?   于是乎,他站起身来,又出了旅馆,决定翻遍整个乾溪的酒肆也要将她找到。   沿街的各种店铺早已关门,只余星星数家还开着,他踏着月色,看着那灯火通明的店就进去找,他甚至连妓馆都进去找了。   一整夜过去,天将亮未亮时,他已不眠不休地找遍了整座乾溪城,可是高明月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踪影全无。他看见这里最高的一处城楼,索性蹬了上去眺望远处,看是不是站得高一些,就能看见那个红衣少女。   城楼上的风呼呼地吹着,撩起他的白衣与白发,眉眼间,似乎又沧桑了一些。   明月,你去了哪里?是遇到了什么坏人?还是你不要义父了?   伫立许久,忽然想到是不是出城玩去了,便又巴巴的往郊区寻去。   —*—   “义父……咪啊咪啊(吧嗒嘴声)……义父……咪啊……义父……”熟睡的少女拉住一只手,死死抱着,一整夜。迷糊梦里,她以为那是她义父的手。   陈吴这一夜觉得自己特别可怜,因为手被牢牢禁锢,整个人都没办法离开,只能趴在床弦上打盹。而捡回来的女子却在榻上睡得格外香,中途都不带翻身的。最委屈的还不是这个,而是这女子抱住自己的手一整夜,嘴里叫的,却是“义父”!想他当初好歹也是陈国世子啊!头一回与自己共处一夜的女子口里叫的不是他,而是别人,虽然他们什么不没做。   陈吴有些腰疼,抻了抻,一看窗外光景,天已大亮,又看这榻上少女,还在熟睡中,口里还时不时叫着“义父”。   “姑娘,该醒了!”伸出另一只幸免于难没被钳制的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嘿!醒了醒了,你义父来收拾你了!”   这话一出,少女“噌”睁开了眼,“咻”坐起了身子。   “义父!”叫了一声后,却发现她身旁的人并不是高阗,而是一个陌生男子,她大惊,眼睛瞪得大如铜铃,“你是谁?”   陈吴一笑:“昨夜陪姑娘喝酒之人。”   高明月愣了愣,继而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无意识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的手里竟握着别人的手,赶紧松了开。   陈吴的手终于得到解放,赶紧收回来各种活动筋骨。   高明月看看四周环境,是一处陌生房间。原来这男子还真把自己带回了府上!想到自己一夜未归,义父一定心急如焚,忙下床:“多谢这位公子收留明月一夜,多有打扰,明月就此别过。”   “嗯?这样就想走?”陈吴邪邪一笑。   高明月一讶然,看向他,警觉道:“怎么?”   陈吴却笑道:“你叫明月?”   高明月不理他。他继续说:“哎呀……你拉着我的手睡了一夜,害得本公子都没睡好,这就想走?你觉得可合适?”他懒懒道。   “那你想怎样?”   陈吴想了想“嗯……昨日你说过要与我共饮芙蓉酒的,不如……你陪我喝一罐酒,我就让你走。”   “芙蓉酒?”高明月听到这酒名,油然愣了愣,却爽快答应“好,喝就喝。”   陈吴满意点头:“在这里喝没什么情调,不如……我们带着酒去别处喝,如何?”   —*—   玉河最宽广的水道上,有三两渔船来回奔波着,期间,另有一艘小船,惬意地在水道中央顺着缓流,慢慢漂移。船上,一张方几,几碟下酒菜,再一罐芙蓉酒。方几两头对坐着一男一女。正是陈吴与高明月。   陈吴打开酒封,为各自身前的酒盏倒酒。   高明月好不客气,自顾自地吃着菜,嘴里还道:“这一大清早就喝酒,好么?义父说这样伤身子,等我先吃几口菜垫垫肚子再开始喝。”   陈吴欣然,“可以。”过了一小会儿又道,“你一直在说你义父,你对你的义父倒是胜过一般孩童爱自己的生父。”   高明月一口菜还没来得及咀嚼就滑进了嗓子,抢得她咳嗽不止。忙顺手端起身前的酒盏仰头就是一口。谁知这酒有些辣,才过嗓子眼,咳得更猛了。   “你慢些!”陈吴却意味深长道。   好一阵后,她总算平静下来。   陈吴又给她倒了一盏酒,随后端起自己的酒盏:“来,我们一起喝一个,为这晨光无限。”   两人对饮而尽。   高明月又豪迈地吃起来。陈吴瞧着她的样子,大约是真饿了,好笑地看着她大快朵颐。   过一会儿,他道:“想想我生平中,这是第二次在玉河上喝酒。”   高明月嘴里包着东西,口齿不甚清晰,却仍能辨别出她的话:“我也是第二次。”   陈吴一听,颇为惊喜:“我头一次在这里喝酒好像是六年前。”   高明月歪着脑袋想了想自己的第一次:“嗯……我第一次乘船在玉河上喝酒,好像是在……我十岁那年,也不是我喝,只是跟着我阿姐来的。”   “那你今年多大?”   “十六。”   陈吴回了回味:“嗯,也是六年前。”   高明月也忽然意识到这巧合,连忙从食物里抬头看他。   清晨的阳光温柔却温暖,一扫深秋的凉意,阳光里,坐在对桌的男子,一身紫衣,笑容可掬。   忽然,有那么一刻,高明月觉得眼前这个男子好眼熟。   “你……”高明月努力回忆六年前的一天。她与大姐二姐泛舟玉河上,那船上除了他们三姐妹,似乎还有一个男子。那男子长得何模样来着?   正待她想得入神,忽然船身大动,下一刻,她发现自己的手被粗暴地拉住。高明月一惊,顺着拉着自己手的手看上去……“义父!”   高阗此时的脸色相当难看,唬了高明月一大跳,她还从来没见义父脸色如此差。   “你在这里做甚?他是谁?”高阗冷声道。   陈吴并没起身,淡定地打量了一番陡然跳上船的男子,挑了挑眉没说话。   高阗闻着她身上的酒味,再看那方几上的酒盏,皱眉道:“又喝?”   高明月被他抓得手腕生疼:“义父,你放开我,义父!”她挣扎了两下,却于事无补。   “不要叫我,你还晓得有我这个义父!”   “义父!”   “真是越来越出息了,随我回去!”说着,携着高明月飞回岸上。   半空中,高明月回头看向陈吴,喊道:“我叫高明月,你叫什么?”   陈吴回道:“你可以叫我大哥哥。”   “大哥哥?”高明月自言自语地唤了一声。她觉得这个称呼似乎在她儿时的记忆里出现过。   她努力回忆童年,他们已到岸上。再回头看那小船,已顺着水流漂到了下游。她挥起衣袂,呐喊道:“大哥哥,多谢你的芙蓉酒!”   船上的人冲他点头一笑。   高阗扯着她的手,毫不温柔地将她强行拖走。   —*—   高明月有些害怕,义父脸色阴沉,一路上都没说话,只拉着自己往旅馆奔去。到了旅馆房间,义父总算松开了手,手腕处已是深深的红色勒痕。   高阗坐到榻边:“说,这一夜哪儿野去了?”   高明月观察着他的神色:“昨夜……在城楼上看了一夜星星来着。”   高阗一听就晓得她在说谎,又问:“那,和你乘船共饮的男子又是谁?你在此处难道还有朋友?”   高明月道:“对呀,他就是我朋友。”   高阗看她一眼,难以置信:“朋友?认识多久了?”   “昨儿认识的,但感觉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高阗一愣:“你要说一见如故?”   高明月反问他:“那你昨天下午去哪儿了?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去见那个妇人了!”   高阗道:“不关你的事!”   高明月听了这话,心里又悲又恼:“那我昨夜干什么了,和谁在一起也不关你的事!”   高阗怒道:“我是你义父!”   “义父?”高明月冷哼道,“明月已经十六了,别的姑娘在我这个年纪,恐怕连孩子都有了,可是我呢?义父你从来不让我和外人玩,尤其是男子,连师兄们和我玩你都总是要管,为什么?”   “男女有别!”   “有别?有什么别?那我和义父你在一起,你怎么不说?”   “因为我是你义父!”   “义父?”高明月又不自觉地哭了起来,眼泪簌簌而下,“义父不准明月接触其他男子,是要明月孤独终老么?”她不知道为何要这样说,但她就是觉得,此时此刻,她就是要去和别的男子在一起,就是要去和别的男子喝酒,因为这样,她就能看到义父为她怒不可遏的样子。   “你不是说……”高阗原本想说,你不是说你要陪着义父在明月山一辈子吗?可又觉得这样说毫无道理,一时间竟不知该怎样说。因为他自己心绪也混乱得紧。   高明月带着哭腔:“义父你为什么不准明月和其他男子玩?”   高阗看着她,眼前的泪人儿哭得他心烦意乱。突然,他觉得自己那样做的确不太妥当,毕竟这里是东周,民风比他那个时代开放,他又怎能用千年后的道德来约束千年前的人呢?“你……是不是遇到喜欢的人了?就是那个大哥哥?”   高明月道:“他反正不讨厌!”   高阗明了,心底却冷了下来,起身朝窗边走去,看向窗外,长叹一声:“如若有一天,你遇见一个男子,他喜欢你,你喜欢他,那便是缘分,义父会让你跟他走的,义父没有那么自私。”   “跟他走?”高明月疑惑道。   “是啊,若有朝一日你成了亲,是要夫唱妇随的,你的相公去哪里,你就要去哪里,再也不能跟着义父这个老人家咯!”高阗始终没有看她。   高明月望着那窗前的背影,窗外的阳光在他四周拢了一圈光烟。以往,她觉得义父的背影是伟岸而安详的,而现在,她突然觉得那个背影是那样孤独和不安。她脑中有一瞬间空白,趁着她脑子的空白间隙,她的身子不知是受了什么指示,跑过去,一把抱住了高阗。   高阗一愣。   高明月环着他的腰,臂弯收紧,泣道:“若嫁人就要离开义父,那明月一辈子都不嫁。”   高阗松开那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转过身与她相对,看着那水润而天真的双眼,他生了一夜的气顿时全消,慈爱一笑:“傻瓜,又拿你的一辈子说事,一辈子那么长,万一义父有一天……离开了,你也要找个爱你的男子照顾你。”   “我不!”高明月复抱住她,“明月不要,义父去哪里,明月就去哪里!”   高阗觉得可笑,小丫头始终还是小丫头,尽说些不切实际的话:“那万一义父要去的地方只能义父一个人去,你去不了呢?”   “那我就等!”   “等?那要是义父不会回来了呢?”   高明月抬起头仰视他:“那明月等义父一辈子。”   “又是一辈子!你若是遇见喜欢的人,便不会这样说了!”   “不,我不会遇见喜欢的人,我喜欢义父,这一辈子只喜欢义父!”   高阗笑笑,伸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傻瓜,那不一样!义父说的,是一个女人与男人之间的感情。”   “明月是女人,义父是男人,明月说的就是女人与男人之间的感情!”   高阗摇摇头:“不,不一样,我是你义父,亲如生父,虽同为男女,但并非男女之情,你还小,等你真正遇见喜欢的人了,自然也就懂了。”   高明月把头埋到他的胸膛:“不,义父,明月知道,明月一辈子也不会遇见那个人。”   因为,义父就是那个人。    ☆、半许相思   杜荔阳近日身子好转了些,就开始胡思乱想了起来。弃疾他如今怎样了?那个鄢国公主待他可好?没有了她杜荔阳的云水居是否早已蛛网乱结,尘埃遍地了?想着这些,情绪就容易低落。侍女越有好几次都瞧见她躲在屋里偷偷抹泪,心疼得紧。见这两日天气不错,便时不时劝她出去走走。   这一日,天气甚好,碧空如洗。想着连日闷着对孩子不利,终是听了侍女越的话,出了静苑。可是,除了静苑能去何处?她立在静苑门口,看见旁边的那家旅馆,便想到了高阗。   同为异乡人,心境一样,说起话来也投缘许多,索性就去找他说说话。   在侍女越的陪同下,走进旅馆,问了店仆高阗的房间,便来到了房门口。门敲了两下便开了。   “高大哥!”杜荔阳笑道。   高阗有些意外:“是你?请进!”   杜荔阳本打算就这么进去,却瞥见身旁的侍女越,便向她道:“你且先回去,我与我的朋友有要事相谈。”   侍女越虽有些放心不下,但只得遵命离去。   二人进入房间,高阗将门关上,房间内,只余他二人。   高阗请杜荔阳坐下,为她倒了杯茶。   “不知杜姑娘找在下,是否决定近日便启程去郧城?”   杜荔阳笑道:“并不是,我只是闲来无聊,想找你说说话。”   高阗明了。于是两人就开始闲扯,他们分别讲述了来到这里的经过,却发现他们能来这里都有几个共同点,一是他们都从同一个疯妇手里买了玉髓,二是他们来之前同是出现了生命危险,三是他们寄宿的身体的主人有着与他们相同的玉髓。   “我们回去的关键自然是玉髓没错,可是……又如何用呢?”杜荔阳奇道。   高阗却叹息道:“要想到我们过来了这许久,原先的身体早已腐烂,回去后我们又寄宿在哪里?”   此话一出,两人相继沉默下来。杜荔阳觉得这氛围有些悲凄,忽而笑道:“对了,高大哥说你来自1890年,那岂不是清朝末年?”   高阗道:“清朝倒是没错,只是这末年……难道在那不久,清就灭了?”   杜荔阳正好找到这么个话题,便开始高谈阔论地讲起来,以她中学时学到的近代史,讲到慈禧,讲到鸦片战争,讲到积贫积弱的时代……虽然,她上学那会儿近现代史是所有学科里最最差的。   高阗听得很认真,时而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是说汽车代替了马车?还有一种叫动车的,可以半个时辰行二百里?”高阗惊讶道。   杜荔阳又道:“是呀,工业的发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在我们那个年代啊,我们可以半日就从海南飞到京城。哦,还有还有,我们已经实行一夫一妻制,许多男子都羡慕古代的男子,可以娶几房夫人。对了,高大哥在那边可成亲了?”   “成亲?没有。”   “那你来到这里也有那么久了,可成亲了?”   高阗想到高明月,心道他哪里敢成亲哦!只摇摇头:“没有。”   “那……可有喜欢之人?”杜荔阳突然想八卦一下眼前这位把白发都留得如此精神帅气、还飘逸出尘的男子。   可还没等高阗回答,只听房门处“咣当”一声,二人循声望去时,洞开的门口,走进来一个红衣少女。   “明月?”高阗看着她,有些意外。   高明月缓步走过来,看看高阗,又看看杜荔阳:“义父,你们在房间里做什么?”说话的语气还算平静。   但高阗却有些不安,忙道:“我们只是聊天,没做什么。”   杜荔阳初见高明月,见她娇嫩年少,面容姣好,颇有眼前一亮之感,问向高阗道:“高大哥,这位小姑娘是?”   高明月笑道:“这是我的义女。明月,过来,见过婶娘。”   杜荔阳嘴角抖了抖:“婶……婶娘?”   高明月已走到她面前,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婶娘好!”虽说动作恭敬,但那眼神却是不屑的。   高阗笑向杜荔阳:“我与弃疾乃结义兄弟,我的义女自然是要唤你一声婶娘的。”   杜荔阳怪难为情:“高大哥,这……我……”   “高大哥?”高明月忽而烂漫一笑,“高大哥?”   杜荔阳懵然,高阗沉声道:“明月,不得无礼。”   高明月看向他,嘟起嘴:“义父,既然有人找你玩,我也要去找大哥哥玩!”   高阗顺时便怒了:“不准去!”   对于高阗的反应,杜荔阳倒是一惊。   “为何?你都可以和其他女子玩,我为何不可和其他男子玩?”高明月坐到榻上,双腿前后摆动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杜荔阳有些尴尬,忙向高阗道:“既然她想去玩,就让她玩去吧,小姑娘家家,本就该跑来跑去才显得有活力。”   高阗望了望高明月,忽而想到她说过的话:义父不准明月接触其他男子,是要明月孤独终老么?可是,那个男子他并不了解,若是坏人欺负了明月怎么办?遂坚持道:“你给我在房间好好待着,哪儿也不准去。”   高明月冷哼着把脸别到一边去,气得不想说话。   房间里一时安静,杜荔阳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便道了句打扰,自回静苑去了。   杜荔阳走后,高阗负手走到高明月身前:“是不是在此地呆得久了,有些闷,不如义父带你出去走走?”   高明月站起身望着义父,笑逐颜开:“好呀!”   —*—   杜荔阳回到静苑,侍女越十分八卦地跑过来问那男子是何人,杜荔阳只说是同乡,此行和她们一道回郧城。侍女越自认为了然,便没再多问,自己去帮杜荔阳煎药了。   杜荔阳独自坐在房间里,将高阗先前给她的那半块玉髓拿出来看了看,又与自己身上那块相和。   弃疾是怎么有她不知何时断裂不见的那半块玉髓的?她明明记得他们初相识是在郧城,那时候她的玉髓早已残缺。   —*—   陈吴在庭院里负手踱了两圈,最终决定去找相秋。相秋近段时间一直照顾着身体还没恢复的乔鱼,两人住在陈吴的别院里。   相秋每每看到乔鱼满身的伤,一方面恨自己,总归是自己连累了乔鱼,另一方面恨主上,为了逼自己去刺杀楚王,竟用乔鱼要挟自己,当真阴狠。   一边喂乔鱼喝药,一边想着他们主上的恶毒之处,见乔鱼身子仍旧有些虚弱,她恨不得把主上拉过来打一顿。可是,主上毕竟是主上,她也只不过是想一想罢了。   正想着曹操,曹操就破门而入了。   相秋见来人,惊了一下,随后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行了个礼,没有说话。乔鱼坐在榻上,瞧着来人,情绪有些激动,不住地咳嗽起来。   陈吴缓步走到榻前,面带笑容地瞧了眼乔鱼,再看向相秋,语气缓和:“嗯!照顾得不错,从前我以为你只会舞刀弄剑,却没想到你照顾起人来,倒还像那么回事,果真是爱的力量啊!”   此言一出,乔鱼咳得更猛了些,相秋瞪了陈吴一眼:“主上!”   陈吴道:“哎呀,别叫我,最近一听有人叫我就准没好事。”   相秋不自禁又叫他一声:“主上!”   陈吴皱了皱眉,不耐烦道:“都说别叫我了!对了,你随我出来,我有事要与你说。”说完,径自走出房间。   相秋本打算跟上,可刚抬脚竟发现走不动,一低头,却见乔鱼拉着自己的衣裳,还一副担忧的表情看着自己。她笑着安慰道:“没事的。”   乔鱼这才松开手。   一路跟着陈吴出来,相秋都没讲话,只默默跟着。   陈吴幽幽叹道:“哎呀,知道你恨我这个把你喜欢的男子折磨成那样的主上,不过,接下来我要说的消息兴许可以弥补一下我在你心中的形象,你瞧,我多在乎你。”   相秋不言,只愣神地看着院中不远处的空地。   陈吴围着她踱了一圈:“嗯,你们三姊妹,我起初认为相忆长得最好看,不过现在,我才发现,原来相思长得最好看,你嘛……当然也不错,至少是我喜欢的类型……之一。”   相秋回神看向他:“主上说笑了,长姐三年前就已过世,至于相思……”   陈吴接话道:“相思虽还小,但长得倒是你们三姊妹中最讨喜的一个。”   相秋冷笑一声:“呵,主上,您大概忘了,我妹妹相思三年前就失踪了。那时她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哪里有什么漂亮不漂亮!”   陈吴道:“是失踪又不是死了,十三岁过了三年也十六了,正是好年华啊!”   相秋并不想继续和他扯关于她过世的姐姐以及失踪的妹妹的事,因为那都是伤心事,故冷声道:“主上不是有事要与相秋说么?”   陈吴无辜道:“我认为我一直在与你说那件事啊!”   相秋道:“究竟是什么事?”   “你妹妹的事啊,相思的事。”   “什么?我妹妹,你是说,我妹妹找到了?”   陈吴瞅瞅她,“嗯”了一声。   相秋激动地抓住陈吴胳膊:“是真的么?是真的么?”   陈吴瞧了瞧自己的胳膊:“主上我肉比较嫩,别抓了,怪疼的。”   相秋这才放开手。   “我见到了一个与相思长得很像的女子,大约也是十六的模样。”   “在何处?”相秋又惊又喜,眼泪瞬时就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你也别急,我知道在何处,主上我许久不做好人了,今次就做做好人,帮你约出来,好叫你认认是不是相思。”陈吴笑道。   相秋激动道:“多谢主上,一定是她,一定是的!” ☆、姐妹相认   高明月一路几乎是蹦跳着前行,高阗负着手,对于身边的小人儿行为习以为常,只时而提醒一两句慢些。   “义父,我们去北街走走,行么?”高明月在前头回头问道。   高阗“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不过,明月对此地似乎很熟悉,一路走来,各处街市还未至,便已说出那里有何物何店,他倒是挺诧异。   来到北街,原本高明月也欢脱地走着,却忽然在一处破败的庄园门口停了下来。   那庄园的门已歪歪扭扭,上面结满了蜘蛛网,门上匾额似乎早已被摘去,叫人不知这地方先前是做什么的。   高阗见高明月陡然失笑,只一双眼睛盯着那处荒门,他奇道:“你在看什么?”   高明月没有看他,一直盯着那荒门,道:“义父,从你救了明月起,你从未问过明月的来历,是为何?”   高阗淡然:“有何好问,为父捡你回去时,你饥寒交迫,定是苦命的孩子,你若愿意告诉我,自会主动说,何须我问?”   高明月一行泪突然就流了下来:“义父,你真好。”   高阗见她情绪不对,忙走到跟前去,抬起衣袂为她擦了擦眼角:“这是怎的?怎突然就伤感起来?”   高明月顺势拉住高阗为她擦泪的手,水汪汪地望着他:“义父,其实我是陈国人,就是那个三年前被楚国灭国的陈国。”   高阗其实并不关心这些,但明月要说,他就默默地听着。   “你看那里,”她指着那处破败门庭,“曾是明月的家。”她拉着高阗的手,总算鼓起勇气再走进那处生死相别的地方。   回忆如洪水猛兽袭来,她仿佛还能看到那满院的尸骸,在花圃,在屋檐,在回廊……那一处桃花树下,落樱缤纷里,她的母亲就倚在那里,气息奄奄,浑身是血,她用尽一生的力量望着她:“相思,快逃!快……逃!”还有那处厅室里,她的奶奶,一个老妇人,心口却插着一把铁剑,那铁剑的寒光生生地刺痛了她的眼睛,奶奶早已没了呼吸,但她的眼睛却始终睁着,带着怨,带着恨,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所有留恋。那时候,大姐将她藏在天井外的一个石缸里,那原本是一处种了莲花的景致,大姐慌乱中把她扔了进去,她却不老实,用硕大的莲叶遮住小小的脑袋,探出头来,她看见天井里突然多了一群人,其中一个为首的,她似乎见过,好像是楚国的公子,与大姐十分要好,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看到大姐泪眼婆娑地望着她,不住的摇头,眼里却是绝望,大姐一直都是个表面温柔却性格刚毅的女子,最终,她一把抽了那楚国公子手里的剑,毫无防备地举到了脖间,然后,躲在石缸里的她就眼睁睁看见了那一幕,殷红的鲜血从大姐脖间迸发而出,如突然怒放的鲜红杜鹃,带着伤感的妖冶,大姐如蝴蝶翩跹着缓缓坠地……   “义父!”高明月再也忍不住,转身扑进高阗的怀抱,趴在他胸膛大哭起来。   高阗拍着她的背沉默着安抚。   良久,高明月总算平静下来,她抬起头,望着高阗,白嫩的脸颊都哭成了水蜜桃的颜色:“义父,这里原是我的家,那时候,父亲在国都为官,我们一家便住在此地,楚军杀进我们的国都,杀了我们的王,杀了我的父亲,后来,因为我们乃陈国公族之后,为除后患,便要灭族,然后……”说着,她实在不忍再说下去,又埋进高阗怀中哭起来。   高阗安慰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过一会儿,他问:“既然你能逃出来,那你可有家人一道逃出?”   高明月摇摇头:“若不是大姐将我放到那石缸里,也许我也就死了,我家里的人,所有的人,我都亲眼看到他们死了,父亲,母亲,奶奶,大姐,还有二姐,他们一个个都躺在那里。我没有一个亲人了,没有一个亲人了!”说着越发激动,双手痛苦地抱住头。   高阗拉住她的双臂:“明月,都过去了,你现在是明月,义父就是你的亲人!”   高明月这才冷静了些,又看向高阗,“义父是明月的亲人,”说着,又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义父,答应明月,无论义父到天涯海角,都要带着明月,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明月。”   高阗沉默,他想到脖间的那枚玉髓,心下犹豫着,口里却道:“好。”   —*—   两人在那处院落里呆了许久方才离开,慢慢走回了旅馆。高明月情绪不高,破天荒没有缠着高阗,而是乖乖地回了自己的房间。高阗对于难得的清净反倒有些不习惯,在房里踱了几圈后,想着明月心情不好,打算又将她带出门去吃些好的。可刚一打开房门,就见着个小拳头举在半空,作敲门状。   “明月?”高阗意外道。   “义父,明月要出去一下。”   高阗笑道:“正好,我正打算带你出去吃好的。”   “有人约明月。”高明月将握在手里的帛书递给他。   高阗展开帛书看起来,一边看着,却听明月一边道:“方才我一进房间,就见案上放着这张帛,大哥哥也不知怎会晓得我就住这间旅馆的。”   高阗收起帛书,面上的表情多了几分郑重:“此人同你只见过一次,却晓得你住在何处,想必是派人打听过,既然晓得你住在此地,却不亲自来见,而是送来这么张帛,若你单独前去赴约,义父以为不妥。”   “可是大哥哥瞧着不像坏人,相反,我总觉得他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况且她在信上说有要事告知,明月想还是得去一趟的。”   高阗默了默,道:“我随你同去。”   高明月讶然,却又觉得义父时常能在身边也是好的,便没说什么。   —*—   玉河边上,河滩宽广,远处有乾溪城阙,近处是幽幽玉河,天幕湛蓝,飞鸟祥集。相秋时不时朝乾溪城方向望去,道上偶尔路过三两人群,每每惊讶转身,却发现并不是心中所想之人。心中焦虑,步履不安。   陈吴淡然而立,一身紫衣翩跹。他瞥了眼心急如焚的女子,平静道:“莫要着急,她来得了来不了还不一定。”   相秋惊:“主上何出此言?”   陈吴望着水面:“哎,她那义父一瞧便是个厉害角色,前次她义父见过我,所以很可能阻止她赴我的约。”   相秋更奇:“这是为何?”   “或许是本公子太貌美,他义父怕她被我拐跑了。”陈吴说着,抬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甚是陶醉的样子。   相秋无语,不太明显地翻了个白眼,又继续看路上行人。   不一会,缓缓走来一男一女,瞬间吸引了相秋注意。男子白衣白发,飘逸洒脱,出尘绝世;女子红衣似霞,年少青春,亭亭玉立。   红衣少女边走边跳着,时而看向一旁的白衣男子,笑眼弯弯。相秋不自觉朝前走了两步,希望能看得清楚一些。   三年前的相思还不及她肩头高,三年前的相思还没有玲珑的小身段,三年前的相思还会一见她便扑腾过来唤“二姐”,三年前相思的模样仿佛还停留在一个春日,还是那个杜鹃树下荡秋千笑容可掬的小女孩。   若是相思一直活着,今年,该十六了,是个大姑娘了。从小相思就长得有六七分像大姐,与她这个二姐那是没一处像的,如今那乾溪城阙下,碧蓝天幕里走来的红衣少女,那眉眼,那口鼻,真的,真的有那么几分与大姐相似!   “主上,主上!是……是……她么?”她唤着陈吴,眼光却一瞬不移地盯着正在靠近的男女。   陈吴回头瞅一眼,笑道:“要不你唤声相思试试?”   相秋一时语塞,不过她真的想唤一声“相思”,可又怕无人应答,如若那样,岂不是更惹惆怅?   “义父,你瞧,大哥哥身边还站了个美人,那美人怎么一直盯着明月看?”高明月皱眉道。   高阗早已发觉:“她眼中满是期许,或许,她认得你。”   高明月也疑惑地看向那女子,四目相对间,相秋一笑,高明月愣住。   那笑容……高明月的心开始慢速跳动。犹记年少时,她有两个姐姐,大姐爱读书弄墨,为人温柔可亲,二姐却喜舞刀弄枪,为人刚烈洒脱。经过三年前的变故,她只知道家族被灭,除了她无一生还。她逃出乾溪,一路行乞,颠沛流离,为义父所救,从此她选择忘却前尘旧痛,一辈子跟着义父。她以为,相思没有了一个亲人,所以她一直活成高明月,至少明月山上有义父。   她一直都以为,当年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去。可是如今,那个玉河边上立着的女子,为何越看越熟悉,像极了二姐相秋?   怔忪时,四人已聚在方寸之间。   “你是……”高明月直勾勾盯着相秋。   相秋激动道:“我叫相秋,不知妹妹姓甚名谁?”   “相秋?”高明月踉跄了一下,高阗稍稍扶了扶,方才站好,“你说你叫相秋?”   相秋眼中已擒了泪:“你是不是……是不是……”   “我是相思!”高明月抢话道,泪水顷刻而下。   高阗有些诧异,原来她的真名叫相思?那时它将她带回明月山,见她笑容如清风明月,便把他居住的山的名字给了她:明月。却原来她叫相思。   “你是相思?是三妹吗?”相秋伸手去抚摸高明月的脸颊。   高明月使劲点头,大声唤道:“二姐!”   两姐妹紧紧相拥,再不舍分离。   阳光撒在河面上,绿宝石般的水面被微微波纹切成无数碎点,闪烁如星,姐妹二人终于相认,形影不离地沿着玉河缓步前行,互相诉说着自己三年来的经历。   两个女子在前面有说有笑,两个男子在后面默默跟随。   高阗的目光一瞬不移地落在高明月身上。小丫头高兴极了,笑容特别灿烂,而他,心下却生出些许的落寞。明月从此有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亲人,真正的亲人。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可是,也许等离开乾溪时,便只有他一个人上路了。毕竟,小丫头的家原本就是这里。或许这是上天特意为之,他为寻归途而来,所以明月便有了其他的安排,从此可以不再依附他这个义父,渐渐与他脱离开来。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特别可笑,一面想着回到他的1890,一面又希望走到哪里都能带着明月。这明显是不可能两全的。 ☆、义父不老   虽说姐妹二人业已相认,但高明月还是希望住在旅馆内。相秋并不勉强,想着自己也只不过暂时栖身在陈吴的院子,便也不好一再要妹妹和自己住在一处。但二人几乎每天都要见面,或逛街,或游玩,或吃饭,总是一呆就是一整天。相秋见乔鱼的身子逐渐好转,便更放心大胆地每日和妹妹出去。而高明月最近也十分地得了自由,高阗自他们姐妹相认后,便不怎么管她,任由她独自出入。   高阗时常都是一个人呆在房间,他总爱坐在窗前,品品茶,看看闲册,望望窗外的天。他鲜少出去,即使出去了,也只会去一个地方,那就是静苑。   这一日已到傍晚,眼看天就要黑了,而高明月却还未归来,他心绪又开始不大安宁。虽说明月近来总是早出晚归,按道理他也应该习惯,但事实上,他每每看到天幕黑下,倦鸟归巢,都会有那么些许不安。所以他又去了静苑。   他到时,侍女越正在院中生火热药,护卫们在四周看守。对于他的到来,大家都习以为常。   侍女越见到他,便冲房门内嚷起来:“夫人,白衣公子来了。”   杜荔阳闻声后缓缓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   “高大哥,怎么?明月还未归?”杜荔阳示意他进屋。   两人走进屋内,对几而坐。   “明月刚找到她的亲姐,多出去玩也是无妨的,毕竟那才是她血肉相连的亲人。”高阗淡淡道。   此时,侍女越端了茶上来为二人放好后,又退了下去。   杜荔阳观察他的神色道:“看得出,高大哥对明月极为上心。”   高阗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幽幽道:“能不上心么?毕竟她叫我一声义父,一直都很依赖于我。”   杜荔阳点点头,也擒着茶盏抿了一口。   高阗扫过她肚子道:“近来你有些发福了。”   杜荔阳扶着肚子,笑得尴尬:“是么?”   高阗从见到她时就已看出她怀有身孕:“弃疾他知道么?”   杜荔阳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什么?”   高阗微微笑道:“你已有孕。”   杜荔阳讶然:“高大哥怎知……”   “不才在下略通医道。”   “额……”杜荔阳窘然,“高大哥望一望就已晓得我怀孕了,医术定然高明。”   高阗又道:“看样子,弃疾当是不知的。”   杜荔阳垂下头去:“嗯。”   “哎!”高阗不自禁叹口气。   杜荔阳抬头道:“大哥怎么了?”   “荔阳,若我们有朝一日当真寻到离开法门,你会离开么?”   杜荔阳愣了愣,反问道:“那你呢?”   “我?”高阗道,“从前我一直想回去,可是现在……我不知道。”   杜荔阳了然:“因为明月?”   被说中心思,高阗看着她道:“那你呢?”   “我?”杜荔阳哂然,“说出来不怕大哥笑话,我多半是回不去了。”她低头抚摸腹部,“恐怕……那里是我的乡愁,这里是我的余生。”   “你已想好要留在这里?”高阗倒是一惊,没想到她如此笃定。   杜荔阳冲他一笑:“嗯,或许当日落入洞庭时,我便已经死了,被从云梦救起时,已是另一个我。虽说洞庭与云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毕竟不可能画上等号。大哥之所以犹豫,只是有些事还没有弄明白而已。”   高阗意外道:“哦?我有何事没有弄明白?”   “明月。”   “此话怎讲?明月虽是我的义女,但等同亲生,在她身上还有何事不明白?”高阗奇道。   杜荔阳道:“我之所以毫不犹豫选择留在这里,是有我非留不可的理由,而大哥呢,你有没有非留不可的理由?”   高阗犹豫一下,淡然道:“当是没有。”   杜荔阳笑笑,也不再说什么。   过一会儿,她又道:“我打算三日后动身回郧。”   高阗诧异地看向她:“如此快?”   杜荔阳笑道:“在此处呆了十多二十天,现在身子也好得差不多,可以上路了。”   高阗默然。杜荔阳拿起茶盏,一边喝着,一边不动声色观察他的神色。自从认识高阗,他身上总有一股子看破红尘的和尚道士味儿,而近来几日的他,倒是正常了许多。杜荔阳暗想:嗯,这才像是个人。   —*—   高阗自静苑回到旅馆,又等了许久,待天黑尽时,他的房门才被谁突然推了开。彼时,房间内没点烛火,四下漆黑一片,唯有窗户口有点月光撒进来,而高阗便伫立在一片月的清晖里,背影生了一圈光烟。   他总是这么一派明亮的姿态,在整个世界都处在黑暗的时候,他就是她的光,她的亮,就像现在,他不需要做任何动作,说任何话,他只需要往她眼前一站,哪怕是一个背影也好,她都感到无比温暖。或许在别人看来他冷得如雪,而在她心里,他却是她的永恒之月。   高阗听到推门声,本想迫不及待转过身,却又没转过去,板着脸,声音是责备的语气:“还知道回来啊?”   高明月却笑着奔过去:“义父,你看,我给你带了糖葫芦,可甜了!”说着,举到高阗面门处。   高阗看看糖葫芦,那山楂外层裹着的糖衣在月光里反着甜蜜的光,他又看看高明月,小丫头俏生生一张小脸蛋笑盈盈地望着他,忽然就不那么忍心发难了。   “明月,噢,相思,虽说是和你姐姐一道出去,但也当早些回来,知道么?”   “义父,我说了多少次,我会一直叫明月,相思这个名字在三年前就不用了。”高明月瘪嘴道。   高阗不以为然:“你如今已回到家乡,又寻到亲人,当恢复从前名字。”   “义父?”高明月奇迹般的看见义父的眼中有那么些许落寞,却不知是为何。难道是因为自己回来得太晚,生气了?有了这么层想法,她讨好地将糖葫芦举到高阗嘴边,笑道,“来,义父,你尝尝,可甜了!”   高阗莞尔:“义父不吃,你吃吧。”   高明月嘟嘴:“唔,不要,义父吃。”   高阗无奈,只好垂头去咬了一个下来。咀嚼一番后,果然甜入心尖。   “好吃么?”高明月笑眼弯弯。   高阗点点头:“嗯。”   “那义父再吃一个。”   “明月。”   “嗯?”   高阗默了默,方道:“三日后义父就要离开此地了。”   高明月笑道:“好呀,我们是要回明月山了么?”   高阗摇摇头:“不,去郧城,你……”   “去郧城做什么?”   “义父有要事,必须去。”   高明月瞬间明了:“该不会和那位婶娘一道去吧?”   “嗯。”   高明月把头偏向一边:“不要,我不去。”   高阗道:“你本来就不去,你既然回到家乡,当与家人在一处。”   高明月不可置信地回望高阗:“什么?原来你本就没打算带着明月?是不要明月了吗?”说着,眼眶就湿润起来。   高阗解释道:“不是义父不要你,只是你找到了姐姐,也回到自己的家乡,难道你不想留在你姐姐身边吗?”   “我……”高明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的确舍不得二姐。可是若留在二姐身边就得离开义父,她不要。“难道姐姐和义父,明月必须选择一个?”   “不,不是的。你必须跟着姐姐,你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义父……义父早晚是要离开的。”他一直坚信,他就快要找到回去的路了,如今找到能照顾明月的人也好。   “义父是要回明月山么?那明月也要回。”   “不,义父老了,早晚……早晚会离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会离开这件事。   高明月看着他,眼泪早已默默流下:“不,义父不老,一点儿也不老,离离开的日子还早呢,没准明月死了义父都还活着。”   高阗抬手为她拭泪:“小傻瓜,义父头发都白完了,你说义父不老?”   高明月一股脑扑到他怀里,两只手死死地抱住他:“反正义父一点都不老。”   高阗抚摸着她的小脑袋,轻笑着不再说话。   —*—   陈吴的别院里,相秋正扶着乔鱼在院中散步晒太阳。乔鱼的伤势好得已经差不多,只是腿脚还有些不太灵便。   “相秋,近来多谢你照顾我。”   相秋笑道:“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受伤,所以不必谢我。”   乔鱼道:“不,这是两码事。对了,我想后日就回梓邑。”   相秋讶然:“这么快?”   “还快?再让你照顾下去,我日后都不会打鱼狩猎了。”   相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心里想着,照顾你一辈子又何妨,可是转念又想,她如今已非完璧,没有资格再去奢求其他,况且人家心里一直在等一个人。只是,在这段没有家国情仇的日子里,他们得以单独相处,她真的感到无比快乐,甘之如饴。   她想得正入神,却忽视了前方的一只花盆,原本该绕过去的,她却直直地踢了上去,脚下一时不稳,险些栽倒。还好乔鱼下意识拉住她往自己这边一带,她才不至于摔个大马趴。   不过,他们二人的位置却陡然显得尴尬无比。乔鱼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却环着她的腰,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相秋面上一热,眼眸含了亮莹莹的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乔鱼,乔鱼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二人便这么定了格,各自忘了动作。   “嘻嘻嘻……”突然,一个清脆的笑声传来,吓得两人三魂归位,这才分开,却是双双脸颊飞霞。   相秋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红衣的少女揶揄地望着他们。   “三妹,你来啦,呵呵,今儿你来得挺早啊,呵呵。”相秋尴尬地说。   高明月已走到了他们面前,却意味深长地看看相秋,又瞅瞅乔鱼:“来得早么?看来前些日子我来得太晚了,不知道错过了多少好戏。”   乔鱼回了她一个僵硬的笑,跛着脚自回房间去了。   相秋洋怒:“你呀,方才我差点摔倒,亏得他扶了我一把。”   高明月哪里管这许多,话题已转向别处:“二姐,我们今日去何处玩?”   “今日啊……”相秋想了想,“小时候常玩的地方都去了一遍,今日我也不知去哪里了。”   高明月失望道:“那怎么办?”   两人沉默。   半晌后,高明月忽兴奋道:“不如我们泛舟玉河吧。我记得小时候,大姐和你,还有大哥哥,我们四人一起在玉河上喝酒来着,虽说……”她情绪低落下去,“大姐不在了。”   相秋安慰着答应道:“好呀,只不过如今你大哥哥已不是当年的大哥哥,他……恐怕再不会同我们一道去泛舟。”   高明月的情绪一下又高涨起来:“大哥哥不去,咱们叫上乔鱼哥哥,嗯,还要叫上我义父,大哥哥我去叫,不光要他去,我还要去向他讨酒,明日我们去玉河上把酒言欢,沿途欣赏两岸风光。”   相秋见她开心,欣慰笑道:“好,就这么定了。”   高明月忽而又拉着她的手,神色又沉了下去:“二姐,义父说他后日就要走,明月……明月……”   相秋见她犹豫,心下已是了然:“你想跟随你义父?”   “可是我又舍不得二姐。”   相秋伸手捏捏她的小脸蛋:“傻丫头,今生我们姊妹还能相遇,已是上天垂怜,你义父他老人家在你最艰难的时候收留了你,你是该时时在他身边尽孝义的。二姐见他也十分疼爱你,视同己出,他如今还没成亲,膝下无子,你是他义女,的确该陪他。放心,日后二姐会去看你的,我们姊妹见面的时日还多。”   听相秋如是说,心里似乎好受了些,又笑眼弯弯。   两姊妹在院中说笑了一阵,最后高明月决定去找陈吴要酒和要人。   “二姐,你快去照顾乔鱼哥哥,记得告诉他明日我们一道去泛舟,我去找大哥哥了。”说完,便撒丫子跑了。   相秋望着消失的红色身影,长叹一声。这一个个的是商量过的么,怎么都要后天离开我!心里忽然生出许多落寞来。    ☆、一壶佳酿   离开别院后便跑去陈吴的正院,高明月在四下里转了转,除了看见些侍女从人,并没看见陈吴的身影。于是乎就在院子里边走边喊起来:“大哥哥!大哥哥!你在哪里?大哥哥!大……”   一把未出壳的剑陡然伸到了她的脖子下,吓得她失了声。顺着剑瞧过去,拿剑者竟然是魏狄。高明月见是他,悬着的心落下来,笑道:“大侠,嘿嘿,刀剑无眼,还请收回宝剑。”   魏狄并没看她,只冷声道:“不得在此喧哗。”   高明月小心翼翼地从剑下钻出来:“大侠,我是来找大哥哥的,他在吗?”   魏狄道:“我家主上虽说准你随意出入,却并没让你四处乱跑。”   “哎哟,大侠,你瞧你长得多英俊,为何成天板着脸,浪费了你好看的容颜。”高明月讨好道。   魏狄却好像没觉得那是在说他,面不改色,也不搭话。   高明月嘟起嘴,低着头悻悻地打算走开。   忽然,一个声音喊道:“小丫头。”   高明月一看是陈吴,旋即扑了过去:“大哥哥,可算找到你了。”   陈吴笑道:“怎么,找大哥哥有事?”   高明月挽住陈吴手臂:“大哥哥,明月向你讨酒喝。”   府上路过的侍女见竟然有人敢如此亲近地对待他们暴君主上,个个惊讶不已,又不敢多看,只瞥一眼就匆匆走开,连魏狄也颇意外,只是他平时面瘫惯了,脸上却也看不出一丁点情绪。   “讨酒喝?莫不是又和你义父怄气了?”陈吴伸手拍拍她的脑袋瓜,“你呀,瞧你义父那样,干嘛老围着那么个老头转,要不这样,你留下来陪我,我保证每天都让你开开心心的。”   高明月忽然就松开了抱他胳膊的手,憋嘴道:“我义父才不老。”   陈吴摇摇头:“哟哟哟,别这样护着你义父,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是你义父,是……”   高明月心突地跳了一下,仿佛陈吴接下来的话就要说出个什么天大的秘密来,却还是忍不住问:“是什么?”   陈吴一笑:“是……是你亲爹。”   高明月的心稍稍平静下来:“话说你到底给不给我酒了?”   陈吴道:“给给给,小丫头开口能不给?走,大哥哥带你去酒房,看上哪坛抱哪坛。”   —*—   陈吴有一个专门存放各种好酒的房间,他平日虽不大爱喝,却十分喜欢闻酒香,所以便辟了间单独的大屋子来放酒。   来到酒房,登时,那满屋子浓郁的酒香都跑进了高明月的鼻子里。   “哇!”高明月跑到酒房中央,“大哥哥,你平时是有多爱喝酒,竟然有这么多酒,真香。”   陈吴微笑道:“不,我没多爱喝,只是觉得香,便喜欢把它们放在这里。你若喜欢,尽管挑。”   高明月便开始一坛一坛地闻,等她闻了一排酒后,只觉个个都醇香四溢,实在难选,然后又接着闻下一排酒,闻了一会后,她突然在一只小罐前停下。   这味道……真像明月山里,阳春三月开的第一只牡丹花的味道。她闭上眼,多闻了两下,脑海里瞬间就浮现出明月山上的场景,漫山遍野的水粉色牡丹,在春日的阳光里朵朵娇艳,她仿若身临其境,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还有花的芬芳。关键是,她还看见了义父。一袭白衣,随风飘摇,一头白发,恣意翩跹,他遗世独立,伫立花间,他微微一笑,繁花失色。   见她始终闭眼陶醉着,陈吴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高明月睁开眼,脑海里的景色顿时如梦消散。   “你想到了什么?笑得那样甜。”陈吴笑道。   高明月摇摇头,好使自己清醒一些,“这是什么酒?怎么闻一下就开始醉了?”说着,凑过去看酒罐上的字:醉春风。   “醉春风?”高明月抱起小罐,笑道,“那就醉春风了!”   陈吴连忙夺过酒罐:“不行不行,重选。”   高明月讶然:“为何不行?你说的让我随便挑的。”   陈吴问道:“那你先告诉大哥哥,你挑这酒,是给你自己喝的,还是给别人喝的?”   高明月道:“我,二姐,乔鱼哥哥,义父,还有你,都喝。”   “我?”陈吴诧异道。   高明月笑道:“对呀,还有你,明日我们要去玉河泛舟,你当然要去了,你要是不去,我就和你断绝关系。”   陈吴轻笑着摇摇头:“你我有关系么?尽管断。”   高明月怒道:“哼,既然没关系,那我走了!”说着,就要往门口走去。   陈吴赶忙拉住她:“傻丫头,大哥哥和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   高明月心不甘情不愿任由她拉回来:“那你去不去?”   陈吴斩钉截铁:“去。不过……明天的酒另选。这醉春风嘛,性子大,不能多喝。而且啊,还得看时辰喝,一定要在晚上喝。这酒少,明天人多,且是白天,本就不合适喝它,就不拿去了。我分点给你,你带回去今夜尝尝便可。”   高明月喜出望外,连连点头。陈吴拿了只小铜壶过来,分了些醉春风给她。她挑了明天的酒,便兴高采烈地提着醉春风回了旅馆。   她走时,陈吴望着她的背影感叹一声,又戏谑一笑。   —*—   是夜子时,高阗本躺在自己房间,即将入眠。忽然不知何处传来“哐当”一下,似花盆一类的物什打碎的声音。他登时就睁开了眼,辨别声音方位,倒像是从隔壁传来的。于是旋即起身,随意拈起外袍往身上一披,便向隔壁去了。   站在高明月门口听了听,屋内却安静一片。轻扣了扣门,却听里头传来高明月的声音:“来了来了,别敲了。”   那声音拖沓绵长,囫囵不清,却不知是不是被吵醒后的迷蒙。   门“吱啦”一声打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高阗皱了皱眉。借着走廊上的燎光,只见高明月一身月白里衣,单薄轻盈。   “义父?”高明月脸蛋红红,一头栽进了高阗怀里。   高阗无奈,气道:“怎么又喝酒?”   高明月在他怀里如小猫般蹭了蹭:“嘻嘻,义父,这酒好……好香啊,就……就像……像咱们明月山上的……牡丹牡丹……花花……花的味道。”说着,一只小手拧起一只小铜壶给他看,“瞧,就是这……个,要不要喝?”   高阗一把夺过小铜壶,凑到鼻尖闻了闻,随即眉头紧皱:“谁给你的?”   高明月抬起头,望着她,一脸无辜,满眼醉意:“义父,你……你又皱眉了,来,明月给你理一理。”说着,小手就伸到他眉间,轻轻抚摸他紧锁的眉心。   高阗怒道:“你给我站好!”   高明月哪里还听得懂,不说话,只专心地为义父理皱纹。   高阗无奈,只好将铜壶往房间随意一扔,打横抱起醉猫来,走进房间,将她放到榻上。高明月一直带着酒后痴笑看着他,直到发现他要走,她才一把拉住他的衣袂,将白白净净的衣袂往自己脸颊上擦了擦:“义父,你别走。”   高阗生气道:“等你明儿醒了,再找你算账,你现下糊涂着,就睡你的吧!”说着,去掰那抓住自己衣袂的手指。那手指,他掰开一根,另一根又搭上去,再掰一根,前一根掰开的又捏了回去,来来回回好几次,最终那手还是结结实实地握着她的衣袂。   高阗有些不耐烦,使劲一扯,终于解脱出来,正打算拂袖而去,身子已转了过去。   “义父!”高明月突然坐了起来,动作利索得就好像没醉似的。   高阗又转过身看着她:“你好好给我躺着!”   “义父,明月有句话要给你说,说了明月保证乖乖睡觉。”高明月笑眯眯道。   高阗冷声道:“说。”   高明月站起身,还踉跄了一下才站稳,神秘兮兮地看着高阗,然后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酒气带着少女独有的味道充斥着高阗的神经,只觉她每吐出一口气,耳朵就瘙痒难耐。   只听她悄声道:“明月有一个秘密,不敢告诉任何人,义父你都不敢,不过我觉得今天牡丹开得好好啊,所以我决定告诉你。”她停顿一下,打了个酒嗝,继续道:“义父,明月喜欢你。”   高阗不以为意,将她推开:“好了好了,义父知道了知道了,你赶紧睡觉,喝了这种酒,还瞎折腾,幸好你还是个小丫头,什么都不懂,不然后果难以想象。”   高明月又一次扑进他怀里:“不,不是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高阗有些糊涂:“明白什么?”   高明月抬起头看着他,又一笑,醉态十足:“义父,你真好看。”   高阗无奈,又将她推开,往榻上引。   高明月却一直抓着他的胳膊不放,嘟着嘴,委屈道:“义父是坏人,义父是坏人,你偷走了明月的心,可是你为什么是义父?是义父?”   高阗浑身一震,难以置信:“明月,你喝多了,快些睡。”   哪晓得,高明月却发狠似的一把将高阗朝榻上扑去。高阗本就有些愣神,再加上毫无防备,整个人堪堪倒下。   高明月趴在他身上,本来好好的,却突然哭了起来,眼泪落下,滴到了高阗的脸上,热烈灼人。   高阗大怒:“高明月!你干什么?”   高明月却伸手捂住高阗的嘴:“嘘!”   高阗一愣。   高明月旋即低下头,挪开手,炙热的嘴碰上薄凉的唇。这一吻来得太突然,高阗如遭电击,浑身僵住,一时间也忘记了动作,脑中有一瞬空白。   直到,一只灵巧温热的小舌头试图滑进自己口中,他才醒悟过来。   此刻,他却出奇镇定,并没有恼怒地将她推开,只是默默地举起一只手,然后,反手点中了她背上的穴位。不一会儿,她闭上了眼,昏睡了过去,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他坐起身,也没有第一时间把她安置躺好,只是抱着,抱了许久的时间。   屋子里没有一丝光亮,门窗外走廊上燎火的影子,在风中摇曳不定,好似海波汹汹,蔓延到今夜每一个不安的角落。   良久良久,直到中天的月没进了云层,他才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到榻上,调整好枕头的位置,把被子拉过来盖好,背角掖得严严实实。他立在榻边,望了她一阵,终于走出了房间。   这一夜,注定有人会无眠——义父是坏人,义父是坏人,你偷走了明月的心,可是你为什么是义父?是义父?——回到房间后,高阗立在窗边,想着那番话。从十三岁到十六岁,他以为她一直都是个孩子,仿佛不管再过多少年,她永远都是他的明月,他的孩子。可是,直到今夜,他才知道,他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月这丫头挺早熟啊,这么小,就晓得喜欢他义父了,尘尘表示,写这段时,全程姨母微笑。 ☆、泛舟玉河   第二日,高阗早早地出了房间,下到旅馆堂屋吃早饭去了。他一边吃一边想着他和明月日后当如何相处的问题。要不要赶紧吃完去外面转转,也免得现下碰面不知如何相见?   他正想得入神,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义父!”   他手里本拿着一个馒头,现下莫名就滑落到了桌上,白胖胖的馒头翻滚着又掉到了地上。他循声望去,只见堂屋楼梯口方向走来一个红衣少女,不是明月是哪个!   “明……明月。”高阗抑制着尴尬唤道。   而高明月已若无其事地笑着走到桌旁坐下。“义父,你今天怎么不叫我吃早饭呢?”她伸了个懒腰,像是没睡醒的样子。   高阗见她神色如常,倒是诧异。   高明月瞥见高阗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便道:“义父,你盯着人家看什么?明月可是洗了脸才下楼的。”   高阗迟疑片刻,问道:“昨夜你喝醉酒,可还记得?”   高明月点头,随意抓起盘中馒头,咬了一大口,边嚼边道:“记得啊。”   高阗心下一抽。   “昨夜我喝醉了,倒头就睡着了,我就纳闷儿,那酒里是下了迷药么?怎么没喝几口就睡了过去。”高明月继续道。   高阗一听这话,又问:“那昨夜发生了什么可还记得?”   高明月看向他,一双大眼睛眨巴了两下:“昨夜发生了什么?”   高阗看她当真是一脸不知情的样子,才敢确定她当是将昨夜种种给忘了,心里的波涛总算平静下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淡然道:“没什么,只是昨夜街上有人在追盗匪。”   高明月一副颇感兴趣的模样:“真的么?那可抓到了?”   高阗道:“自是抓到了。好了好了,赶紧吃,少废话,还没教训你又喝酒的事呢!”   高明月只得乖乖啃起馒头来。过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什么道:“对了,义父,今儿我和二姐约好了要去玉河泛舟,你也要同往。”   “不去。”高阗平静道。   高明月放下手中馒头,抓住高阗衣袂,做出一副委屈的表情。高阗如触电般,手一挥,衣袂便从高明月手里扯了出来。   高明月嘟起嘴:“义父,明日便要离开了,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义父,你就和我们一道吧。”   哪知,这话似乎还挺奏效,高阗立马就答应下来:“好吧。”   高明月喜出望外,举着馒头手舞足蹈好半天才消停。   —*—   杜荔阳想着明日便要启程,就打算到隔壁的旅馆找高阗,好告诉他动身的时间。哪知刚走到旅馆门口,一抬头就撞见高阗走出来。   “高大哥?正好找你呢。”杜荔阳笑道。   高阗道:“找我何时?”   “是这样,明日不是要走吗,我想一大早便出发,不知高大哥意下如何?”   “无碍,都可,你决定便是。”   “婶娘。”忽然一个突兀的称呼传入杜荔阳耳中,说这二字的自然是高明月,她带着几分戏谑与不削的笑看着杜荔阳。   杜荔阳诧异:“婶……婶娘?”   高明月笑道:“你的高大哥是我义父,你的丈夫是你的高大哥的结义兄弟,明月自然是要唤你一声婶娘。”   杜荔阳扯了个不尴不尬的笑,有些不知所错道:“哦,这样啊。”想着她莫名其妙多了个侄女,长了个辈分,真真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岁。   高阗瞥了眼正傲娇视人的高明月,对杜荔阳道:“我们正要去玉河泛舟,你若无事,可与我们同往。”   杜荔阳瞧见高明月一剂眼刀飞来,遂道:“额,我……我还是不去吧,你们玩你们玩。”   高阗道:“走吧,今日说不定是我们最后一次呆在此处。”   听到“最后一次”四个字,杜荔阳垂头犹豫了一下,道:“那好吧。”   —*—   三人来到玉河边,高明月一眼就认出哪一艘是他们即将要上的船。因为在玉河宽阔的水道上,众多的打鱼船之间,那艘船最华丽,最高大。而且,正停在岸边。   果不其然,自船舱里钻出个紫衣公子,不是陈吴又是哪个!   “大哥哥!”高明月见了他,立马挥着手飞奔了过去。   高阗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杜荔阳望着那公子,倒是微微一惊,长相俊美,身姿挺逸,若以从前读到的诗经里的一句话形容,那便是:有匪公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实高阗颜值也好,只是那紫衣公子的风骨与他完全不同。高阗一看就像那种久居仙山,不理俗事的神仙般人物,看上去温和可卿,实则总是拒人千里,还好,他们有着共同的经历,才不至于关系太冷淡。而那位紫衣公子,就仿若红尘万丈里最迷人的尤物,他若动情地望你一眼,那即便你是九天玄女也可将你拉入滚滚凡尘,只不过,瞧他那给人的感觉,却像从不会动情地望着谁。   蹬船时,杜荔阳最后一个上去,船弦有些高,她如今有孕在身,又不敢做过大的动作,是以末了高阗随手拉了她一把,她才勉强蹬上船来。   “多谢!”杜荔阳对高阗表示感谢地同时无意间瞥了眼高明月,好巧不巧,她也正望着自己,只是那眼神带着怒意,小嘴撅得老高。杜荔阳在心下暗自嘲笑,这对父女倒是有些意思,义父见不得女儿对其他男子热情,女儿又看不惯义父与其他女子接触。想到此,她不由得讶然,他们两个这种反应,怎么看都不觉得是父女关系应有的反应。可那到底是什么关系的反应呢?杜荔阳一时也思考不出来。   陈吴看见杜荔阳,笑道,“哟!这位美人儿是谁呀?”见她与高阗站在一处,笑问向高明月,“你义母?”   高明月面色不悦:“不是义母,是婶娘!”   陈吴将杜荔阳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再说什么,只问高明月道:“对了,昨儿给你的酒,可曾喝了?味道如何?”   闻此言,高阗又把眉头皱起。   “喝了啊,只是你那酒太烈,还没喝完酒醉得我昏睡了过去,如今连那酒是什么味道也想不起来了。”高明月道。   陈吴挑眉:“哦?如此?”   高阗上前一步,与陈吴近在咫尺:“那酒,是你给的?”   陈吴笑着点头:“对呀!有什么不妥吗?”天晓得他这问题里是个什么含义!   高阗看了一眼高明月,此时高明月正满脸疑惑地望着他俩。他终是没说什么。   陈吴道,“既然人已到齐,咱们就开船了。”说完,又朝船尾的水手喊道,“开船。”   然后,船开始缓缓动起来,渐渐离开岸边。   “我二姐呢?”高明月问。   陈吴道:“在船舱内,咱们也进去吧。”   说着,领着几人进到舱内。   果然,舱内坐着一男一女,正是乔鱼和相秋。   “二姐!”高明月跑到相秋身边。   相秋看看她,又看看进舱的其他人,高阗她自是见过,冲他点点头表示打了招呼,而高阗身边竟还跟了个女子,相秋有些意外,多看了两眼,却觉得眼熟。   乔鱼本来背对舱门坐着,这会子起来转身看去,这一眼,便直接略过了其他人,将目光落定在了杜荔阳身上。   杜荔阳也看着他,眼中是诧异和惊喜。   “阳阳?”乔鱼唤道。   “小鱼儿?”杜荔阳亦唤道。   乔鱼跑过去一把抱住杜荔阳,激动道:“阳阳,竟然还能再见你!”   众人皆感意外。高明月看向相秋,却见她入了神,眼中带着些伤感。高明月心中不快,这女子倒是有本事,抢她义父不说,又要抢她姐夫!想到此,她忽然脑中灵光闪过,故意冲乔鱼喊道:“姐夫!你做什么要抱着其他女子?”   众人又是一惊。   相秋赶忙道:“三妹!你瞎说什么?”   乔鱼这才松开怀抱,却没理会众人,只望着杜荔阳道:“这些时日你过得可好?”   杜荔阳点头,亦问向他:“你呢?怎会在此处?”   乔鱼道:“说来话长。”   杜荔阳正想再说话,忽然,他们二人之间出现了个隔板,这隔板还是人做的。高明月不知怎的,钻到了他们中间:“既然说来话长,那我们坐着边饮酒边说吧。”   陈吴道:“既然为赏两岸风景而来,坐在舱内怎么赏景,不若我们搬到外面去吧。”   船上有陈吴带来的三五个侍从,他们将几案与酒食撤到了舱外夹板上。众人便到外面去坐着了。   玉河两岸风景秀美,远山近水,飞鸟游鱼,霞光白云,还算怡人。   杜荔阳倒是意外,没曾想这聚会竟有这么许多人,早晓得还是不要来了,但一想,幸好她来了,才可以再见到乔鱼。令她意外的,是那个当初莫名奇妙要抓她的女子竟然也在。无意瞥见那女子神情,她的眼神每每看向乔鱼都有说不出的情愫。杜荔阳心下似乎又懂了一点什么。   侍从们为他们一一斟酒,轮到杜荔阳,她笑着拒绝。高阗自是知晓她拒绝原因,但其他人却不晓得。陈吴笑着看她:“这位美人儿不必拘谨。”   杜荔阳微笑道:“并非在下不愿同大家共饮,只不过身子的确不便。”   高明月觉得她矫情得紧,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喝了一樽。高阗扫了她一眼,她才式微地将酒樽放到几上,垂下头去。   陈吴又向杜荔阳道:“既然来了,我这酒可是上好的芙蓉醉,相信全楚都是喝不着的,若美人儿今日错过,日后怕是再没机会了。”说完,亲自提起酒壶准备为其斟酒。   杜荔阳连忙捂住樽口,有些难为情:“实不相瞒,我有孕在身,的确不适合饮酒,公子好意郧儿心领了。”   此言一出,乔鱼大惊:“你怀孕了?”   其余人也觉意外,却只是看向她,并没说什么。相秋却是暗自一乐,可这乐还未上心头又被自己给扼杀了,想着即使人家已有孕,自己也是没有机会同乔鱼在一起的,又独自黯然神伤一回,端起一樽酒就抿了一口。   陈吴却意味深长道:“你叫……郧儿?不知这个郧字是哪个字?”   杜荔阳道:“便是那郧地的郧。”   “哦?”陈吴进一步问,“那郧公姬庐是美人何人?”   “是我父亲。”   “哦。”陈吴了然。   乔鱼已在众人不经意间默默喝了两樽酒,他自然是郁闷得紧,他和阳阳恐怕再无机会。正打算端起第三樽酒时,一只纤细的手按住了他举杯的手腕,他一看,却是相秋。相秋冲他一笑,再微微摇摇头,示意他少喝些。他这才没再独自举杯。   高明月端起樽敬陈吴:“大哥哥,来,我们喝一个。”二人同饮下。   高阗语重心长对高明月道:“你昨夜便喝多了,今日少喝些。”   陈吴听了这话,却特意道:“小丫头,你当真记不得昨夜我给你的那酒是个什么滋味了么?”   高阗也看向她,期待着她的回答。高明月瞅瞅陈吴,再瞅瞅高阗,道:“当真不记得了,要不这样吧,大哥哥再赠一罐昨日的酒给我尝尝?”   陈吴道:“那不成,那酒啊,只喝一次就够了,再喝的话反而弄巧成拙。”   弄巧成拙?高阗暗自哂然。高明月也忽然懂了陈吴的言外之意,小脸一瞬就泛起了红晕。   陈吴瞧着这一桌的人,似乎各怀心思,他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饮了。真是有些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给我们小鱼儿颁奖,最佳备胎奖! ☆、提前离开   熊虔将十万大军驻扎在乾溪城外二十里的荒地中,自己则换了便衣,领了二十个护卫,租了艘大船,顺着河流而下。   护卫中有一个家住乾溪城外附近乡邑的,向熊虔介绍说,他们船下的这条河,名曰玉河,在乾溪那一段风景尤美。   看惯了郢都附近山水的熊虔,正是因为觉得这里风景与郢都有别,才起了趁修整军事的空子微服游览一番的心思。   一路顺水而下,便可到达乾溪附近。一个国君眼中的风景,有时候不仅仅局限于风景本身。他站在船头,腰间配着镶金络玉的宝剑,负手而立,一面赏景,一面感叹了一番这景致,顺带还讲到这里原先本属陈国如今尽归我楚之类的话,面上皆是傲然之色。   护卫中有个眼色好使的,忙夸赞道:“这一切都是大王之功,大王雄才伟略,今次攻徐,也是势如破竹,假以时日,徐国也会收归我楚。”   熊虔听后大悦。   大船一路顺水而下,不多时,便到了乾溪城外的河段。这段河上,渔船较先前多些,本也不足为奇,可这河上还有另一搜大船,就显得那大船有些突兀,吸引了熊虔的目光。   那大船隔得老远就飘来一股酒香,瞧那船上似乎还坐了一群人,有男有女,好像正把酒言着欢。熊虔向来对美人很感兴趣,见那船上有女子,便多看了几眼。   其中一个穿红衣的,看上去稚嫩却长相不俗,另外再有一个穿淡粉衣衫的,虽然背对着他,但瞧那身段坐姿,当也是个美人,只是腰略粗了些,再将目光移了移,落定在一个着淡紫衣衫的女子身上。那女子侧坐着,正端起一杯酒,仰头饮尽。虽说只能看见一个侧颜,熊虔却很快将她认了出来。   “长秋?”认出后,他大惊失色,心头又涌起一阵熟悉的痛楚,“快,不动声色,靠近那艘船。”吩咐完后,转身走进船舱。   他坐在舱内,伸手揉着额头。真的是长秋,他很确信自己的眼睛。对于他这一生中宠幸过的众多女子而言,她是特别的,而对于这些年他所遇到的刺客和细作而言,她更是特别得不能再特别。这最最特别之处在于,当得知她是刺客后,他仍然时不时会去他们曾生活过的长秋庄,仍然会去梦苑。他在这次出征前还去过一次,命人将梦苑的匾额撤了,重新挂了另一块新做的匾额,上面写着:遗梦苑。   她还特别在,他虽一直派人抓她,可是却一再强调抓活的,不许伤她。   作为一国之君,他觉得自己这一回,是这辈子最傻的一次。   他感受到船的速度提了上来,舱外传来船桨打着水花的声音,一下一下,打进了心田。   这一次,他势必要抓住她,将她关起来,永远都不再放开。   —*—   而这边船上,氛围并不是太好,相反,倒有些尴尬。大约唯一没有揣其他心思的,便只有陈吴了。   陈吴正自顾自喝得高兴,魏狄不知突然从哪处钻出来,附到陈吴耳边说了几句话。   “当真?”陈吴大惊,已把目光移向河道不远处。果然瞧见一艘大船,正向着他们靠近。   高明月见了魏狄,手托腮望着他:“咦,你是从哪里来的,方才怎没看见你?”   魏狄依旧没什么表情:“船尾。”   高明月瘪了瘪嘴,语结。   其余人追随陈吴目光看向那大船,皆是一惊。陈吴忙吩咐:“速将船靠岸。”   魏狄领命下去布置去了。   等船靠岸后,陈吴又催促着大家赶紧下了船,此时,那艘大船离他们越来越近。   众人上了岸,陈吴道:“那船跟着我们,恐怕来者不善,趁他们船未到岸,且先回城中避一避。”   一行人进城后,高阗却提出自回旅馆,高明月执意跟随义父而去,相秋虽然担忧,但也没阻挠。杜荔阳本就打算回静苑。是以进城后,几人分道,各自离去。   杜荔阳由始至终都没弄明白为何突然逃得如此仓惶,但见着大家跑,她也跟着紧张起来。路上她问高阗可知原因,高阗却只道:“不关我们的事。”   她一时语塞,过一会儿又问:“那可是与那位紫衣公子他们有关?”   高阗道:“或许。”   等熊虔一众泊船入城时,哪里还有半个那一行人的影子。不过他心有不甘,还是命人在城中四下搜罗了一番,无果。   “去,将乾溪令给寡人叫来。”立在城门上,仍了块令符给其中一个护卫。   护卫领命退下。   —*—   杜荔阳回到静苑后,感觉身子有些疲乏,侍女越见她如此,一边埋怨她出门不带上自己,一边去端了一碗汤药给她。杜荔阳听着侍女越的数落,默默将药喝了。喝了药后便倒头大睡,这一觉却睡得很长,中途只起来胡乱吃了点东西,然后又开始睡,直到晌午,整个人才真正清醒。   她醒来站在院中扶着肚子走动了几圈后就打算坐下休息,可忽听得院门外一阵嘈杂声,好奇地走到门口去看。只见街道上行人逃窜,沿街店铺骤然关闭,一队官兵扬尘而过。不多时,街上空空如也,有如一座死城一般寂静。   见此场景,又想到几个时辰前玉河上的境况,心绪开始不大安宁。与其明日一早上路,还不如现在就走。   “越,赶紧收拾东西,收拾完在此等我,我去隔壁旅馆叫高大哥,我们提前启程。”   —*—   旅馆的大门本也关了,自官兵走后,才开了个小门供旅客出入。杜荔阳来到高阗房门口,敲门入内。   彼时高阗正站在窗台边看着大街上。   杜荔阳走到他身旁:“高大哥,不如我们这就出发吧,等到明日再走的话,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高阗并没反对,只道:“那我们迟些走,我还有一件事没处理。”   杜荔阳道:“好,我正好也想去叫上小鱼儿。”又犹豫道,“但我不晓得他住在何处。”   高阗道:“不碍事,我可以帮你叫他,但他走不走我不保证。”   杜荔阳喜道:“如此,多谢高大哥。”   杜荔阳走后,高阗便去敲高明月的门。   “咚咚咚……”   过一会儿,门从内打开。高明月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惺忪地揉着眼。   “在午睡?”高阗问。   高明月伸着懒腰转身朝房内走去:“是啊,义父有……”最后一个“事”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突感后背某处穴位被人点中,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晕厥的人倒在了他怀中,小脸贴着他的胸膛,他凝望了她许久,这中途还下意识伸手去抚摸她娇小的脸蛋,千愁万绪尽在眼底。   —*—   当高阗出现在陈吴背后时,他正拿着剪刀颇为闲情地在花圃里修剪花枝。   对于高阗的莫名出现,陈吴没什么反应,因为他压根就没发现有人来了。倒是惊着了一向冷脸的魏狄,都惊得他还没看清来人时就已将剑拔了出来。   “何人?”魏狄道。刚问完就看清了来人的脸,“是你?”   陈吴转过身,却见是高阗和高明月,高明月还昏睡在他怀里。陈吴立时一副吓得不清的表情,捂住嘴,做大惊状:“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小丫头怎么了?”   “不必怀疑你府邸的防守,你布置得不错,可以拦住世上所有人。”高阗淡淡道。   陈吴笑起来:“所有人?想必这所有人中并不包括你。公子的武功真是深不可测。却不知公子来此是为何事?”   “我并不找你,我找明月的姐姐。还有,那位鱼公子。”   陈吴对魏狄道:“去,将相秋与鱼公子请来。”   魏狄领命下去,不一会儿带来两人。   相秋一眼就看见了高明月,忙奔过去紧张道:“这是怎么了?”   高阗平静道:“接着。”说完,就将高明月整个交到相秋怀中。   相秋懵道:“这是为何?”   “我将离开此地,明月便交由你,毕竟你是她亲姐。”   相秋惊道:“什么?你不带她走?可是三妹希望跟着你。”   高阗默然片刻,道:“不,她必须留下,我必须走。”又看向一旁的乔鱼,“你,她让你随她走,至于你走不走随你。”   “她?”乔鱼反应片刻,豁然道,“你是说阳阳?”喜出往外道,“你是说她让我随她走?”   高阗并没回答他。他自己却喜不自禁,可余光无意瞥见相秋,她正一双亮闪闪的眼盯着她,说不出喜悲,道不出欢愁。他的笑僵了僵,正不知去留之际,突然传来一声叹息。那叹息声甚大,就像是叹息者故意为之,深怕别人听他不到。   众人皆望向叹息者,却是陈吴。只听“咔嚓”一声,他手里的剪刀剪断了一枝枯梅枝,带着怅然却又平静的语气道,“这要走要留的,搞得像是去留都可随心所欲一般,殊不知已身不由己。”说完,又望向高阗,“哦,当然,你的身由得了己。”   相秋忙问:“主上何出此言?”   陈吴道:“还记得晨时那艘跟着我们的大船吗?可知那船上有谁?”   相秋茫然。   “楚王熊虔。”   相秋面色大变。   乔鱼惑然,高阗表示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你走不走?”高阗向乔鱼道。   “我……”乔鱼犹豫着看了眼相秋。相秋垂下头,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眉心锁起。   “好,我知道了。”高阗说完,转身就走。   乔鱼一时心慌,望望高阗的背影,又看看相秋:“相秋,多谢你近来的照顾。”   此言一出,相秋猛然抬头,愣了片刻,终是挤出个勉强的笑:“嗯,一路好走。”继而扶着沉睡的高明月朝偏院走去。   乔鱼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心头忽然一空,就好似他的心也被她一并带走了似的。回神后,赶紧向高阗追去。   陈吴缓缓摇摇头,叹道,“情之一字,最是伤人呐!”,继续拿起剪刀剪花枝,“魏狄,或许复我陈国的机会就要来了。”   魏狄不解。   “既然,楚王进了这乾溪城,出去恐怕就难了,你说,是吧。”陈吴从容笑道。   魏狄道:“可探子来报,说城外有十万楚军,如果我们现在就动楚王,那定然也不能全身而退。”   陈吴转身看着他,伸出一根食指来摇了两下:“不不不,谁说我们要动楚王了,是他自愿留下的。”   魏狄觉得不可思议。听陈吴又道:“对了,你秘密去看看,那位郧儿夫人是否当真要离开。我要随时知道她的行踪。”    ☆、邓邑密谋   弃疾前两日便悄悄自司马府密道出来,领了五个亲信的护卫日月兼程地往邓邑赶。   邓邑这个地方离郢都远,在众多城邑里,不大不小,不穷不富,并不起眼。而弃疾,便是看中了它的不起眼。   邑中有一处酒肆,名曰桂花酒肆。这酒肆虽不大,却是邓邑中最有名的老字号,生意好自然在情理之中,客来客往,人气也旺。   原本这么个人多的地方必定嘴杂,是个极不适合密会的地方。可是弃疾他千里赶来,便是为了来桂花酒肆赴约。   弃疾到达时,正是下午,这个点来喝酒摆条的并不多,但酒肆堂屋里还是有三五桌客在那里一边品酒一边摆着龙门阵。   弃疾并未让那五个护卫一道进来,他只一个人进了酒肆,他这回穿着极为普通,就像是个东奔西走的商贩。进到店里后他也没去找座位,而是径直走到了前台处。   “客官,吃点什么?”前台内的伙计和气问道。   弃疾尽量压制着自己那平日里习以为常的公子气质,学着平民的身段和语气:“我约了人在贵店见面。”   “不知客官约哪位客官?”   “那位公子姓虚。”   “哦,”伙计了然,“那客官请随我上二楼。”   二楼是雅间,封闭式的。伙计将弃疾带到了一间房内,便退了下去。   房内,正端坐着一人,灰色的衣衫,外头套了个连帽斗篷,当然,在室内他并没有把帽子带着。那人长得倒是白净,眉宇间也和顺。那人见弃疾来了,露出个笑来。这一笑,便露出一排贝齿,与他那男子鲜有的润唇倒是相得益彰。   房间的门伙计离开时已经随手带上,弃疾不放心地再落了闩。他这才快步走到那男子面前。   两人对视良久,竟纷纷湿了眼眶。弃疾抓住男子的手,有些激动:“这些年,三哥过得可好?”   男子亦伸手覆住他的手,眼泪淌过脸颊:“五弟!三哥还以为今生再不能归楚,如今身在楚国,竟恍若梦境一般。”   原来他就是公子比。   弃疾虽红着眼,但他本就不喜欢哭,习惯性地将眼泪忍了回去:“三哥,咱们长话短说,等一切恢复平静咱们再续,时间紧迫,当先说大事要紧!”   熊比赶紧擦泪,笑道:“是了是了,瞧三哥,丢人呐!五弟你在信上约我归楚,说是楚国将发生变天大事,不知是为何事?”   弃疾道:“二哥本就以残忍手段夺的王位,而在位期间屡屡发动战争,导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楚国国力也每况愈下,非贤君矣!”   熊比道:“那依五弟之见……”他其实对弃疾约他的意图早已猜得七七八八。   “三哥你为人恭谨和顺,敛才于胸,又十分为百姓着想,你若为楚王,相信我楚国一定会繁荣强大,再创霸业!”弃疾说得十分激昂恳切。   熊比心头已乐不可支,但表面上却故作平静:“我?为楚王?五弟取笑了,且先不说三哥我能否当上王,即使当上了,楚国那么大,怕是没有那个能力去治理好的。”   弃疾笑道:“三哥何必妄自菲薄,二哥帝王气数已尽,三哥当仁不让才是!”   “可是……”   弃疾打断道:“别再可是了三哥,时间紧迫!”   熊比也不再退辞,按着长幼有序,熊虔殁了,也该轮到他,这也是他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回到楚国的目的。有些迫不及待,但表面上却尽量保持着正常,犹豫片刻道:“那……五弟有何打算?”   弃疾道:“声东击西,虚实结合,虚作实,实作虚。”   熊比还是不太明白,疑惑地望着弃疾。弃疾便简要地给他解释了一番。   —*—   两人说定后,便出了酒肆,上马离开了邓邑。   邓邑郊外,两条道摆在众人面前。而弃疾却吩咐停了下来,并未径直朝回郢都的那条路奔去。   “三哥,弃疾还有些别的事要去一趟,这五名护卫功夫甚好,就由他们送你回郢都。”弃疾对熊比道。   熊比问道:“不知五弟有何要事,不如为兄一同前往,看能否帮上忙。”   弃疾笑道:“只是弃疾私事,三哥还是尽快赶回郢都比较好,蔡从去了吴国与越国已多时,相信很快就要回到郢都,三哥应速速赶回去与之汇合才是。不必担心弃疾,弃疾办完私事自当第一时间赶回去。”   “可是你一个人……”   弃疾催马转头:“你们几个,务必护好公子比,否则提头来见!”   五名护卫齐声答:“唯。”   熊比也没再说什么,心下只叹,看来他也没什么权利说什么,只道:“如此,那你小心。”   弃疾点点头,朝另一条道策马而去。红尘滚滚,一人一马顷刻走远。   熊比回神,道:“上路。”一行人朝郢都方向驶去。   —*—   高阗与乔鱼来到静苑汇合,侍女越也早早收拾好了包袱,只等出发。临行时,杜荔阳忽然叫停:“等等,你们先去打探一下。”指着两个护卫道。   护卫领命打探去了。   侍女越不解的问道:“夫人,为何不直接出城?”   杜荔阳有些忧心忡忡:“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今日这乾溪城十分不太平。”   高阗忽然道:“你想得不错。”   杜荔阳对他莞尔一笑。   乔鱼立在杜荔阳旁边,担忧道:“可累?要不要坐着等?”   杜荔阳点点头,一名护卫端来张高凳给她坐下。   院子里一时安静,天上云卷云舒,院内风吹叶动。一会儿后,那两名前去打探消息的护卫急急忙忙跑了回来。   “夫人,城门口封了,只准进,不准出。”一名护卫道。   “其他侧门也是如此。”另一名道。   杜荔阳激动得一下站起来:“什么?”   乔鱼道:“那这么说我们出不去了。”   杜荔阳看向高阗:“不知高大哥可有主意?”   高阗淡定道:“以我的武功,不动声色最多可以带两个人离开。”   杜荔阳望了一圈这院中人口,一下蔫了:“算了,等天黑了再看,能不能悄悄离开。”   众人无法,也只得如此。   —*—   入夜时,杜荔阳本来再想让人去城门口探情况,可人还没派出去,静苑却忽然冲进来一个人。   立在院子里的众人皆是一惊,纷纷看向门口。却原来是相秋。相秋神色慌乱,火烧眉毛一般,直接忽略了这院中一众人,径直朝高阗奔去,一把抓住高阗双袖,急道:“幸亏你们还没走,可曾看到三妹?”   高阗微微蹙眉:“明月?怎么了?”   “三妹不见了,是不是来你这里了?有没有来啊?”相秋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高阗震惊,紧张起来:“明月不见了?”   相秋失望道,“看来她也没来找你,她不见了。下午时她还好好的,醒来发现在我那里,问我你去哪里了,我说你走了,她也没哭没闹,可是等我去庖厨给她端膳回来,她就不见了!我在院子里找了许久,都没有人见过她,问门口守卫,守卫却说她黄昏那会儿就出去了,他们以为她同以往一样,只是进出玩玩,就没有拦她,主上也下过命令准她自由出入的,我想着她一定会来找你,就只有跑来你们这里碰碰运气,谁想,你们这里也没人。”忽而想到什么,“你说她会不会以为你们走了,追出了城?”   “不会,她的武功是我教的,现下城里只准进不准出,她还没有那个能力越过密密麻麻的岗哨翻那高高的围墙出去。”高阗锁着眉,“她一定还在城中。”又向杜荔阳等人道,“我出去找找,你们不要离开,尤其是你!”她指着杜荔阳,“也许他们冲着你来的。”   “我?”杜荔阳愣了愣,心想她如今虽与弃疾决裂,但弃疾并未休了她这位夫人,是以也有那么一些可能是冲着她来的,没准儿还是那位鄢国公主派人来行刺她的也未可知。她为她自己的聪明才智所折服,抚摸着肚子点点头,“好吧,那高大哥,相秋姑娘,可要当心,我们就在此处等你们。”   高阗点点头,随即转身疾步走出门去。说是走,那是对于高阗自己说的,而在别人看来,他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消失不见了,快如一阵清风掠过。相秋惊了一惊,心道好快的身手,也赶紧跟了上去。   杜荔阳叹道:“不知是急的,还是功夫本就如此好。”   乔鱼本来见到相秋便一双眼痴了一般目光追随着她,如今她已离开,他却忘了藏住他的目光,听着杜荔阳的话,顺口就答了句:“或许两者皆有。”忽然回神,“我也帮忙去找找。”说着就要往门口走。   杜荔阳赶忙拉住他:“你就别去了,高大哥和明月姑娘武功好,你还是留下来陪我吧。”   乔鱼也没执意要去,他也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阳阳说得很对,他没什么功夫,对乾溪也不熟,留在原地的确最好。   杜荔阳见他低着头,心想是不是她的话伤到了他,赶紧补充道:“如今这城里古怪,若我们大家一同在城里找人,势必会引起注意,不可冒险。”   乔鱼听了,抬起头看向她,点点头。   杜荔阳对他安慰一笑。   —*—   陈吴得知相秋出府寻找高明月去了,甚是着恼,叫来魏狄。   “你,去将她给我绑回来,眼下城内有多少双楚王的眼睛正找她呢,她倒是大胆!”陈吴来回走动着道。   “唯!”魏狄领命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恋父的明月竟然不见了!!!!!! ☆、临别赠玉   月子凄凄然挂在墨蓝的天幕里,照耀着乾溪城,原本还算人声鼎沸的繁华城邑,如今却犹同一座空城。百姓们见官兵封城,城内又一下子增加了许多巡卫,恐是出了什么事,所以到了夜晚便纷纷足不出户,大门紧闭了。是以这街道上除了巡卫走来走去,半个人影都没有。   高阗与相秋一个往南,一个向北分头寻找。他们也并没边找边喊明月的名字,恐一声叫喊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同时也怕惊动了高明月,导致她又跑到别处去躲起来。   相秋向南走,已走到了南街的尽头,并没见着高明月的身影,便拐了弯,向内侧街走去。哪晓得却在这拐弯处,遇见了巡卫。   巡卫一列七人,站在头上的见了相秋,语气毫不客气问道:“何人在此?”   相秋停在原地,不动声色,冲问话的巡卫一笑:“小女子正准备归家呢!”说着,就打算绕过那一列巡卫走掉。   哪知路过他们时,其中一个巡卫拉住她:“我看她眼熟,将那画像拿出来比比。”   相秋心道是什么画像?   却见方才头一个问话的巡卫将一直握在手里的一副画打开来。月色下,画像上竟是个年轻女子,相秋斜眼一看,不禁一惊。那画的,看着分明像是自己,而且那画中女子的打扮,分明是她在放鹰台那会儿的样子。   “可知那船上有什么人?楚王熊虔。”陈吴的话忽然闪过脑际。   正在她愣神之际,那拉住她的巡卫突道:“没错,就是她!快,抓住她。”   相秋回神,一挥手,逃脱了拉住她的手,再往后一跃,躲过了围上来的众巡卫。   巡卫们一愣,皆未料到这女子竟有功夫,都提了心,拔出剑,其中一个喊道:“上!”   于是七人又朝她攻来。一时间相秋被这群人缠住,脱不得身,可心里又着急火撩。一边与巡卫们缠斗,一边思索着如何脱身。却不成想这几个巡卫里头,竟也有功夫不错的,数十个来回下来,相秋也没占到什么上风。但她又急于脱身,本来她不打算杀人,所以打斗间也没亮出兵器,她出来时本也没配剑,不过好在怀里揣了一双匕首。为了速战速决,只好将他们都杀死。   匕首握上左右手,相秋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狠厉。没过多久,便已有三个巡卫倒地而亡。   还有四个!相秋心里数着,又挥起匕首,招招毙命。可不知为何,打着打着,便少了一个。等她将唯剩的三个统统杀死后,再四下巡望了一阵,竟怎么也找不到那不知去向的最后一个巡卫。   糟糕!八成是去报信了!得快些找到三妹才是!如是想着,便打算离开。哪知刚转身,便看见一个人,离她一步之遥。她竟没发现他何时站在她身后的。   “魏狄?”相秋认出来人。   魏狄道:“主上叫你回去。”   “不,我得找我妹妹。”   “这么说,你不回去?”   相秋看了看他,点头,然后绕过他就走。哪知一剂手刀便硬生生落在了她脖颈处。她脑中一懵,晕厥倒地。   魏狄弯腰一把将不省人事的人扛上肩:“主上有命,无论如何都得带你回去。”他扛着人,跳过那横七竖八的尸体,月色里,沿着街边一排屋顶飞跃而去。   —*—   高阗这边,业已找完整个城北的大街小巷,可除了时不时有巡卫经过,一个活物也没看见。高阗立在街心,竟一时不知再往何处去寻,明月她独自一人会去何处?   良久,他忽然想到一个地方。   破败院落里,一片死寂。月光倾泻进来,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乱结的蛛网。乍一看还有点渗人。高阗走在院中杂草里,四下望着,不使自己错过任何一个角落。他走着走着,忽感自己脚下像是踩到了水一般,“啪”一声,与先前走过的路发出的声音不大相同。他下意识低下头来看,透过银白的月光,他看见那地上有一滩黑色的液体,正泛着白光。他微躬身去查看,却猛然闻见一股血腥之气。心头一紧,再看那黑色液体时才反应过来,那液体哪里是黑色,分明是赤红色。那是血!   那血像是从别处流到这里的,他顺着血迹一路追踪过去,终于,在一处桃花树下停了脚步。准确的说,是愣在了那里。   他要找的人,他的明月,此时此刻正瘫坐在树下,背靠着树干,借着月光依稀能看清她的脸,惨白的脸。她正闭着眼,纵使他靠近了她都没有睁开。他将目光移到了她那软绵绵搭在地上的手腕,因为那是那些血的来源。   他有些发蒙。蹲下身去,伸手抚摸高明月的脸:“明月?”发现她还有温度,旋即将她扯进了自己怀里。然后十分暴力地撕开了自己的衣角,撕下一块布条,为她包扎手腕。   当他看见那腕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时,心猛然抽搐了一下。那伤口,是玲珑刀留下的,而玲珑刀这天下只有一把,是他亲自为她锻造的,是她满十四岁时,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明月,你为何这样傻?”   包扎好后,旋即抱起高明月,一路飞驰,往静苑赶去。   —*—   杜荔阳坐得久了,腰就有些酸疼,便由侍女越扶着在院子里踱步。   院子的门“哐”一下被踢开,众人警觉,护卫们的刀已抽出一半。却见一个白衣白发的男子怀里还抱着个人奔了进来。   “哎呀,这是怎么了?”杜荔阳道,见高明月一脸苍白地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着实惊住。   高阗只问:“可有床榻?”   “有有有。”杜荔阳赶紧引着他进屋。   而乔鱼却站在院子里往门口探着头望了望,怎么没见相秋?   —*—   高阗将高明月放到榻上,又问杜荔阳:“可有金疮药之类的?”   杜荔阳愣了愣,心道难道明月受伤了?眼光落到高明月缠了布条的手腕处,血淋淋的,忙道:“有有有,越,快去拿。”   侍女越赶紧下去拿药,过一会儿就抱着些小瓶罐回来。   高阗小心翼翼地解开白布条,那白布条早已染成了血红色。而那腕上的伤口还淌着血,高阗接过药瓶,将止血散撒在了伤口处。   杜荔阳看着那只白嫩纤细的手腕如今血肉模糊不说,更像是断了一般的摊着,吓得一阵头晕。   “她是怎么了?是谁伤了她?”她不禁问道。   高阗并没回答她,只默默地为高明月处理伤口。杜荔阳也不再问,瞥见他神色,那双眼里,再不似平常的死水无波,而是诚实的泛滥着心疼与担忧的情绪。于是便招呼其他人悄然退出了房间。   侍女越倒是十分乖巧,出来时将门也带了过来。   —*—   静苑房间倒是有多的,侍女越与三个护卫帮着收拾了出来,乔鱼与高阗今夜也在这里住下了。   杜荔阳原本已经进房间,也躺在了榻上,可是翻来覆去了许久也没睡着,便索性起来了。出了房间,来到院中,除了守夜的护卫在不远处的大门那里站岗,其余人都各自歇下了。院中很安静,这个时节连个虫鸣都没有,只余阵阵秋风吹着旁边的树木竹林沙沙作响。这风里头似乎还夹杂了些冬的味道,怪冷的。幸好她多穿了几件衣裳,外头又披了件秋斗篷,总算还抗得住。   身子越发重了,她摸了摸肚子,似乎也圆滚了不少,想着再过几个月自己就要成为一个大肚婆,那形象啊,八成也谈不上有形象了,不过,当想到自己肚子里竟然装了一个小生命时,就会莫名嘴角上扬,就像睡了一个冬天,一觉醒来推开窗户一看,院子里的围墙上竟发了许多小嫩芽,叫人清新又激动。她现在才觉得,生孩子这件事,真是个太损形象的事,真真的当娘不易也!想起她那过世了多年的娘,当初生她时,想必也是这般的心情吧。不过,自从她去世后,她爸又当爸又当妈,想必更不易了。   孩子啊,可能你妈也要步你外公的后尘了,当了妈还得当爸。虽然,你爹他活着。   想到这些,她抬头看了看天,月已到中天,估摸着已是子时。想着时候的确不早了,为了孩子和身体,也该逼着自己睡一睡。正打算回房,却看到高明月的房间还有燎光,有些惊讶。突然,那间屋子的门“吱”一下打开了,高阗走了出来。   杜荔阳诧异,这个时候了,他才从高明月的房间出来?问道:“高大哥,明月还好吧?”她原想的,高明月的伤有高阗在,当是没事的,他医术那样好。可这会子高阗才出来,八成不好医。   高阗摇摇头:“不太好,她失血过多,身子太弱。”   杜荔阳心道,这应该好办吧,输血不就得了,可再看看她二人的穿着和周围环境,自嘲起来,这个朝代哪里有输血这样的技术了!于是道:“那可有生命危险?”   “我给她止了血,还过了些内力给她,应该可以顶几天。”   “几天?”杜荔阳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   高阗默了默,道:“如今,怕只有充国独产的龙血藤作药引才能救得了她。”   “龙血藤?独产,只有充国才有?”   高阗点头:“嗯。”   杜荔阳看着他:“那……你要回充国去?”   高阗对月长叹一声:“嗯。”   “那……”她本是想问:那关于回去的事怎么办?又想着职夜的护卫在,他们可都是弃疾的眼睛,便没立马问出口。   高阗自脖间摘下自己的那枚玉髓,递给杜荔阳:“拿着。”   杜荔阳大为震惊,都不敢接:“高大哥,你……”   “拿着吧,你那块不是断了吗,万一哪天你想离开了,就用我的吧。”   “那你呢?”杜荔阳还是不太敢把玉髓接过来,只望着他。   高阗嘴角轻轻一勾,倒不像是正常的笑,看着似乎是嘲笑。或许,他是在嘲笑自己?只听他道:“我不回了。”   杜荔阳愣了,过了好一阵,才问了句:“为了明月?”   高阗却不大耐烦了一般,直接将手里的玉髓按到杜荔阳手中,再拂袖转身:“拿着便是了。”说着,就抬脚进了房间。   只听门“哐”一关,杜荔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握着手里的玉髓也进了房间,坐到燎火下,她把高阗给她的那枚摆到案上,再取下自己脖上那半枚,摆在了高阗那枚的旁边,又从自己怀里掏出那另外半枚来,与先前那半枚拼在一起,竟也像一整块了。   跳动的火光里,两枚玉髓晶莹剔透,水润光泽。可是,那也只是和其他的玉一样而已。她,父亲,高阗,他们三个真的是靠着这么个劳什子东西逆了历史与时空的么?    ☆、夫人被抓   第二日清早,杜荔阳才踏出房门,昨儿守夜的护卫就来禀报说高阗带着高明月已经离开,就在后半夜。   杜荔阳一听,当场就忍不住说了几句责备的话,怎么就不叫醒她?   两个护卫就觉得委屈了,其中一个道:“高公子不让我们打扰夫人,说夫人有孕在身,好不容易睡下。”   杜荔阳气结。她瞒了那么久的事就这么破功了,看不出来啊,高阗平日里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竟然都不遵守约定帮她保密。闭眼沉了沉气,再睁眼:“我有孕之事,不准告诉公子。”   两名护卫对望一眼,齐声答:“唯。”   “好了好了,再叫个人去城门口探一探,今日能不能出城了。”   两人领命下去了。   不一会儿,那去探信的护卫却急急地跑了进来:“夫人,外头有官兵正在搜城,说城中混进了个女刺客,昨夜便已连夜将城南搜了个遍,现下开始搜城北了。”   杜荔阳心道不妙:“那这么说,今日城门把守更加严苛了?”   护卫点头:“是的。不仅如此,凡事外来的年纪在十□□二十岁左右的女子,统统都要带去府令那里。”   杜荔阳心焦起来,心道这乾溪城怎如此的乱,早晓得就不进城,在城外随便搭个草棚住了。   侍女越担忧道:“夫人,那要是查到我们这里,你我很可能会被带到府令那里,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啊?”   杜荔阳思索道:“当是没有的,反正我们又不是刺客,你我都是半点功夫都没有的女子,哪个刺客组织会要我们呀!”   而乔鱼却在一旁默默不言,心道那帮人要抓的难道是相秋?相秋去哪儿了?   乔鱼正在愣神,杜荔阳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小鱼儿,想什么呢?”   乔鱼被吓了一跳,回过神道:“你说相秋会不会回他们主上那里了?”   杜荔阳正打算回答他,却不料那大门猛然被人踹开,随后鱼贯而入一帮官兵。   官兵头子望了望这院落,眼光落定到杜荔阳和侍女越身上,嘴角一勾,手一挥:“那两个女子,带走!”   于是身后七八个官兵就围了过来。护卫们赶紧聚集起来站成人墙,将杜荔阳等人保护起来。   一个护卫道:“尔等何人?因何抓人?”   那官兵头子道:“我等乃府令官兵,奉命捉拿女刺客,凡是年纪在十八二十左右的女子,都要带去府令处问话,各位也不必担心,若真非刺客,自当放人。”   护卫道:“我家夫人岂是你说带走就带走的?”说着,众护卫手里的剑同时抽出半截。   官兵头子一笑:“如此?那便免不了一仗了。兄弟们,上!”   说完,双方人马开打。那边官兵统统涌上来,少说也有二三十人,而这边的护卫才十二个。双方人数相差悬殊,但好在护卫们都是平日里弃疾亲自训练的,一个抵两三个自是没问题。可问题是,官兵们的人数还在源源不断增加,这整个院子都快挤不下了。   乔鱼赶紧护着杜荔阳和侍女越贴着墙根打算绕到后门逃出,可好巧不巧,那官兵头子眼尖得紧,几人眼看就要踏出前院,却被他赶来拦下。   一把长剑断了他们的路。官兵头子道:“想逃?”   乔鱼虽没什么功夫,却站在杜荔阳的前头,道:“你快走,我拦着他。”   杜荔阳哪里肯挪步。而官兵头子却笑起来:“就凭你?”看来他也看出乔鱼没什么功夫。   乔鱼挺直腰板:“对,就凭我!”   说着,便随意抄起近身墙边的一根木棍就朝官兵头子面门抡去,那官兵头子偏头一让,轻松躲开,再一挥剑,竟将乔鱼手中木棍斩断一截。断木好巧不巧朝杜荔阳这边飞来,侍女越见状,忙拉过杜荔阳往旁边让开。乔鱼一边再抡棍,一边道:“还不快走!”   杜荔阳瞧着他毫无招式的一顿乱舞,却弄得那官兵头子不敢靠近,见他额头已冒了许多汗,心头更不是滋味;再环视周围,那十二个护卫正缠斗其中无法脱身。若此时自己再不走,那岂不是反而辜负了拼命保护自己的人?再说,若自己脱身了,他们才好趁机逃走。想到此,拉住侍女越赶紧往后门方向逃。   可哪知,还没等他们跑出五步远,便听到剑刺入肉里的声音,继而又听到“啊”的一声。   杜荔阳顿住脚步,心道不好,回首一看,却见乔鱼已坐倒在地上,一只胳膊衣衫已被划烂,都可见着里面已是血肉模糊,血水喷薄而出,顺着胳膊流下,染红了地上好大一片。而那官兵头子,明晃晃白花花的长剑上还流着红艳艳的血,那剑尖还指着乔鱼咽喉。   “小鱼儿!”杜荔阳大喊一声又跑了回去。   官兵头子笑道,“这位夫人,您手下个个儿武功了得,已打伤我多名弟兄,”说着朝不远处前院的战场瞥了一眼,他们还在打斗,但已有几名官兵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了,“你们又是来自外地,我有理由怀疑你们,所以,最好还是乖乖跟我们走一趟,不然……”他剑一横,剑尖抵住乔鱼脖颈,“我现在就就地把你们政法了,先杀他。”   “不!”杜荔阳冷眼往着那官兵头子,“叫你们手下停手,我可以跟你们走,不过,放了他们,你们不是要抓女刺客吗?他们可都是男的。”   “住手!”官兵头子冲着前院的打斗大吼一声,众人方才停下。   官兵头子笑道:“男的我可以放了,但是女的必须跟我走,你,和这个姑娘,必须跟我走。”   杜荔阳看一眼侍女越,道:“不行,放了她,我跟你走。”   “阳阳!”乔鱼忍痛唤道。   侍女越一听,连忙拉住杜荔阳的手:“不,夫人,我和你一块去!”   “越!”杜荔阳气结。   官兵头子道:“你们若与刺客无关,审完后自会放人。来人,将这两个姑娘带走!”   说着,已上来两个官兵。   杜荔阳却一甩手:“我们自己会走。”   官兵一笑:“自觉当然好,都退下,让他们自己走。咱们收工。”   那十二个护卫本还想拦着,杜荔阳却冲他们笑道:“放心,我去去就回,把小鱼儿照顾好。若我们明日还未回,你们且先回你们家主子那里复命,告诉他,他的孩子病了,我顾不上来,让他自己来照顾。”   说完,便随着那群官兵离开了。   护卫们面面相觑,都想,这夫人最后说的话倒像是别有一番意思。其中一个反应快点的:“快,发信号,夫人有难。”   —*—   穿云箭咆哮着直冲云霄,终于在到达云颠时爆破出血红色烟光,形成一个奇怪的符号。   弃疾策马扬鞭,疾驰在郊野荒道上,陡然见天边红光一闪,心道不妙,再次狠狠抽打坐骑,马儿吃痛,马蹄更是飞一般狂奔去。   奔驰许久,总算到达乾溪城外。   但见城门处重兵把守,只有进人却没有人出。幸好他出来时穿着本就稀松平常,像个商贩,便牵起马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还真就没有人拦他。   按照前些日子传给他的消息,杜荔阳一行应当是在城北一处名静苑的地方住着,便一路寻找着,朝城北而去。   当他到达时,十二个护卫正合计着若明日夫人再不转来,就索性杀进府令那里把夫人抢出来。他推门而入,众护卫见了,赶紧集合,瞬间排成两排跪倒在地,齐声道:“公子。”   弃疾道:“夫人呢?”   其中一名护卫道:“禀公子,夫人被乾溪令的人抓走了。”   “什么?”弃疾大惊,“为何抓走夫人?你等怎不拦下?”   众护卫惭愧低头,那先前回话的赶紧给弃疾汇报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   相秋醒来后就发现自己已被锁在了房间里。她跑去锤门:“开门!开门!”   谁知正巧陈吴和魏狄走了来。陈吴道:“去,开门。”   魏狄上前把锁打开,相秋一下子就从里拉开了门。相秋看着面前的陈吴,沉着脸道:“主上为何要将相秋关起来?”   陈吴叹一声:“哎呀,偶尔想做一回好人也不容易啊,主上是在帮你好吗?”   相秋拱手:“那多谢主上,不过我得去寻我妹妹。”   “你妹妹么?”陈吴道,“我派去守在静苑的探子来报,昨夜天还没亮,你妹妹就被他义父带出城去了。”   “什么?出城了?”相秋神色黯然。虽然心有不舍,但那毕竟是三妹自己所希望的,她希望跟着她义父,如今随了她的心愿,做姐姐的应当高兴才是,只是,她们姐妹若要再见也不知是何年月了。   陈吴道:“幸好他们走得早哦,不然早晨时官兵抓人可麻烦了,她那义父武功也不知是什么路数,还挺厉害的。”   相秋一惊:“什么?官兵去静苑抓人了?那可都被抓了?”   陈吴瞥了眼她:“说来这楚王也是痴情种,正满城找你呢,凡是与你年纪相仿的女子都被抓去了狱所。”   “只抓了女子?”相秋不大相信道。   陈吴笑起来:“放心,那个乔鱼好着呢,只是受了点轻伤,并不碍事。”   相秋放下心来,又道:“那主上可打算出手救他们?”   陈吴道:“救啊,怎么不救呢?最近心情不错,索性多做做好事。”说完,嘴角往上扬了扬。   —*—   静苑内,护卫们一个个垂首而立。弃疾站在前面,一动不动,已经许久,他此刻心中正计较着如何救出杜荔阳,直接去向乾溪令要人?那是绝对不妥的,且不说他如今是个软禁起来的人,先说这熊虔就在城内,他也不好公然露面,而且很显然,这一次的抓捕行动,是熊虔下的令。劫狱?据他了解到的乾溪狱所,是楚东一带关押重刑犯的地方,狱所也是经过名匠设计的,易守难攻,构造复杂,眼下他手上又只有这十二个护卫,所以劫狱这条路并不好走。   可是,除了劫狱似乎也并没有其他办法可行。   他想得正头疼之际,忽然,一阵敲门声传来:咚咚咚……   众人警觉。弃疾皱了皱眉,示意一个护卫过去看看。护卫跑过去,贴着门板问:“谁呀?”   “是我,相秋。”   弃疾听到竟然是相秋,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道:“开门。”   护卫将门打开,谁知进来的却是三个人,除了相秋,还有陈吴和魏狄。   三人进来后,护卫又将门闭上了。   弃疾看着陈吴,面无表情道:“你是?”   陈吴却笑得很开心:“对呀,很高兴能再见到公子。”   弃疾道:“你是来找本公子的?”   陈吴仍旧笑着,走到他面前,身子向他身前倾了倾,声音柔和:“劫狱这件事,我打算帮公子,就看公子是否接受。”   弃疾冷笑道:“够直接,那……你的交换条件什么?”   “公子也够直接,不过,这一次我什么也不要。”   弃疾半信半疑望着他,他却十分坦然地冲着弃疾微笑着。末了,陈吴还掏出了一张羊皮地图丢给弃疾。弃疾打开一看,正是那乾溪狱所的地形图。   而相秋,自打进了门,便径直往屋里跑去看受伤的乔鱼去了。    ☆、乾溪狱所   熊虔站在楼上,俯看那通往监狱的甬道,陆陆续续押进来一些年轻女子,他观察着每一个,却都没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头顶的乌云笼罩下来,他神色凝重。   一个中年男子满头大汗地跑上楼,熊虔闻着脚步声瞥眼望了望:“府令大人如此着急,莫不是抓住了那女刺客?”   来人是乾溪令。乾溪令跑到他身旁,喘着粗气行了礼:“陛下,禀报陛下,还……还没有那……那女刺客的下……下落。”   熊虔皱起眉,怒意上来:“那你跑得这样急是为何?”   乾溪令吞了大大一口唾沫,润了润因为跑得太急吃了风而干涸的嗓子:“陛下,小臣已将这整个乾溪城的女子抓来,但……但似乎并没有画像上那女刺客的踪影。小臣想,那女刺客是不是早已逃出了城?”   熊虔冷哼一声:“不是早让你封城了么,若还能逃出去,那说明你连个城门都守不好,还叫个女的给逃了,寡人留你何用?”   乾溪令一听,当即跪倒在地:“陛下!还请陛下息怒,小臣这就去审那些女子,说不定那女刺客乔装混在了里面!”   熊虔默不作声,只看着甬道。   忽然,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出现在甬道里,那女子是……鄢国公主?他再定睛看了看,像!   “过来!”熊虔沉着声,斜了乾溪令一眼。   乾溪令赶忙爬了过去。   “那两个,”熊虔伸手一指甬道里头,正手拉手一起被押进来的两个女子,“去,给寡人单独关押,寡人要亲自审。”   乾溪令眨了眨眼,仔细瞅了瞅那两个女子的脸,唔,颇有几分姿色,心想这楚王果真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他犹豫地问道:“敢问陛下,是将他们单独关在一间牢中?”他将这“牢”字故意说得重些。   熊虔闻言一愣,看向他,眼里全是渗人的光:“不关在牢中,你觉得当关在何处?”   乾溪令被他这么一看,浑身直哆嗦,心道这马屁差点拍在马腿上,擦着额头的汗,忙满口道着是,一路连滚带爬下去办了。   熊虔仍旧看着甬道里头那个女子,面色比先前更沉了,鄢国公主没死?虽说他也只不过才见过公主一面,但凡事好看一些的女子,他大都不会忘了长相的。   —*—   入夜,天幕无星。乾溪狱所的甬道总算安静了下来,再没有押进来一个女子。甬道两旁燃着火把,照得整个甬道里一片血红的光。时不时从尽头的牢房里传来凄厉的惨叫,听了叫人瘆得慌。   熊虔在乾溪令的带领下,穿过甬道,进到大牢。牢里有无数间牢房,今日这牢房可是人满为患,而且清一色都关着女子,全是白天时抓的。已经有几十个接受过审讯,个个儿都是健健康康走出去,伤痕累累地被抬回来。   当熊虔一行路过时,每间牢都沸腾起来,所有的女子都贴到铁门上,伸出手来,试图抓住他们之中的随便一个,哀怨声响彻整个乾溪狱所。   熊虔似乎闻见了这牢中异味,一路捂着鼻子跟着乾溪令走。   穿过嘈杂,来到一处独立的牢房。这里其实是审讯室,乾溪狱所可不像郢都的牢房,还有“雅间”。熊虔要单独关押这两个女子,乾溪令能想的“单独”关押之地,也只有这里了。这里其实也和牢房差不多,只不过多了许多折磨人的刑具而已。   一众人走进审讯室,吓得里面的两个女子往角落躲去。   杜荔阳看着进来的一群人,除了几个护卫和官兵,便是两个中年男子。其中一个他们先前见过了,是这乾溪城的府令;而另一个,面露凶像,一直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自己,仿佛认得自己一般。而在她的记忆里,好像没他这号人。   “将他们带过来。”熊虔道。   便有随行的官差走过去,把杜荔阳和侍女越押到熊虔与乾溪令的近前。她们哪里肯,挣扎着,却始终不曾挣脱。   杜荔阳看向一直盯着她的男子,道:“我们并非刺客,还请各位大人放过。”   熊虔却不料她会对他说这个,看起来像不认得自己了一般,笑起来:“你当真不认得我了?”   杜荔阳摇摇头:“不认得,大人,我们不会武功,真的不是你们要抓的刺客。”   熊虔观察着她的神色,不像是说谎,心道难道物有相同,人有相似?这女子只不过长得像那鄢国公主?便问道:“那我来问你,你是何人?”   杜荔阳可没想过说她是郧公之女,这个年代局势不稳,最好不要一开口就说你和哪个有些权势的人有关。她只道:“回大人,民女娘家住郧地,此番路过乾溪,不想正遇上大人抓刺客。民女们可真的不是刺客呀!”   “郧地?”熊虔有些不可思议,“那你叫何名字?”   杜荔阳脑中瞬间给自己编了个新名儿:“回大人,民女家中排名第一,所以家人便为民女取名一一。”   “一一?”熊虔看了眼侍女越,“她是你的侍女?”   杜荔阳心道这平民怕是没几个有侍女的。赶忙道:“她是民女的妹妹,名唤越。”   “一一?越?”熊虔不太相信,看看杜荔阳,又看看侍女越,“你们,将双手伸出。”   两人不解,却也只得把手伸出去。   熊虔看了,只见杜荔阳的手细腻光滑,纤长白皙,而侍女越的,却是满手的茧子。他看后嘴角一勾:“没说实话,府令大人,你这审讯室一共有多少种刑具啊?”   乾溪令闻言,如实回答:“一共有三百二十八种。”   熊虔听后,满意点头:“来人,将这两个丫头给我绑到邢架上!”   杜荔阳赶忙道:“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民女说的可句句属实啊!我们真的不是刺客!”   官差过来将他们两个押到邢架边就开始拿绳子绑。只听熊虔道:“不,我并没说你们是刺客,只是你们的身份,说了慌!”   两人已分别被绑上了刑架,再怎么挣扎也无法逃脱。环视这满屋的刑具,杜荔阳一阵犯晕,她被打没关系,只是越和她腹中的孩子……   侍女越道:“夫……姐姐,越怕疼。”   杜荔阳安慰道:“别怕,相信大人们是开明的,我们并非刺客,说得也句句是实话,他们不会为难我们两个弱女子的。”   熊虔似乎觉得好笑:“弱女子?我来问你,可知鄢国?”   杜荔阳摇摇头:“并不知。”   “不知?”熊虔挑眉,“乾溪令,你这里最基本的刑罚是什么?”   乾溪令道:“是鞭挞之刑。”   熊虔道:“那鞭吧!”   乾溪令道:“来人,上鞭刑。”   一名官差持鞭走来。   两个姑娘的心都提了起来,却见那拿鞭子的官差已走到他们面前,还将鞭子高高举起,然后“啪”一声落在地上,腾起一阵扬尘。随着那一声鞭挞声,两人不自觉抖了抖。想着那地若是块肉皮,早已皮开肉绽了。   “你们要打就打我吧,我姐姐身子弱,经不住的。”   闻此言,杜荔阳心中一震,看向侍女越:“越!”   侍女越笑向她:“姐姐,越不碍事的,越皮糙。”   杜荔阳忍不住湿了眼眶,转头向熊虔道:“有什么你们冲我来,我妹妹这是头一次出门,什么也不懂,你们要怎样,冲我来吧!”   熊虔冷笑道:“好一个姐妹情深,要我不打你们也成,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   杜荔阳恳切道:“民女方才句句属实啊大人,还请大人明查!”   熊虔有些不耐烦了,背过身去,招了招手:“打!”   然后一挤鞭子猝不及防就落在了杜荔阳身上。“啊!”她忍不住叫出声来,面目都疼得凝做了一团。   “住手!”   突然一个声音自审讯室外传来,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众人朝门外望去,就见十多个黑衣蒙面人冲了进来,一时间不是很大的审讯室显得局促起来。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狱所!”乾溪令大声问道。   熊虔带来的护卫早已将他包围在中央保护起来。   哪知,那群黑衣并不回答,直接上前开打,顿时这局促的审讯室变得一阵混乱,刀剑相交,火花四溅。   熊虔被几个护卫保护着退到角落里。杜荔阳与侍女越互看了一眼,皆欣喜起来。看着就像那十二个一路跟着他们的护卫。   一顿混打后,官差们死的死,伤的伤,再无什么战斗力。乾溪令见此状,忙冲着外头大喊起来:“来人呐!来人呐,有刺客有刺客!”   可喊了半天,竟没有一个官兵过来。乾溪令见无人应答,看着那十多个黑衣蒙面者一步步向他逼来,赶紧跑到熊虔身边躲起来。   熊虔一挥手:“上!”   他的护卫们都冲了出去。大王的护卫自然是比一般的官差厉害些,打了好一阵都不见输。两方开始进入僵局,胜负难分。   乾溪令见情形不大妙,给熊虔建议道:“陛下,咱们还是先出去吧!”   熊虔忙道好,两人便沿着审讯室的墙边儿位移。哪知还没移出门,便被一个黑衣给盯上了,那黑衣武功不弱,两三招脱了身,再一个空中翻便堵到了熊虔面前,然后一个擒拿,在熊虔和乾溪令都没反应过来时,就已将熊虔拉到自己身前,剑迅速横到了他脖子上。   “陛下!”乾溪令惊慌失措,大叫一声。   黑衣只道:“叫他们住手,否则……”手中的剑贴紧熊虔皮肉。   乾溪令赶紧喊道:“住手!都住手!”   一时间,刀剑停歇。   黑衣又道:“把那两个女子放了!”   乾溪令看看熊虔,熊虔凝着眉,不甘心地点头。   “放人!”乾溪令道。   然后便有人去将杜荔阳和侍女越从邢架上解下来。杜荔阳挨了一鞭子,正巧打在了腿上,取了绳索一瞬间身子就踉跄了一下,侍女越连忙扶住。    ☆、梦回往昔   黑衣借着熊虔在手,一路小心翼翼护着杜荔阳、侍女越以及另外的黑衣退出审讯室,再一步步退出牢房,退出甬道。   甬道两边原本有两排站岗的官差,这会儿出来一看,一个个全倒在了地上。乾溪令大惊,心道这群劫狱的好生厉害,竟没动声色解决了他那么多手下!   甬道尽头,便是乾溪狱所的大门。当他们退到大门口时,正巧,两辆马车沿街飞驰而来,在狱所门口驻马勒缰。   “夫人,上马车。”   杜荔阳只觉得事态紧急,还来不及想什么,就已被侍女越和一个黑衣连拉带搀的塞进了马车。进到马车后,赶紧捞起车帘往外看,只见其余黑衣也迅速地上了车,最后只余那拿剑比着人质的黑衣。   “驾!”   只听驾者一声大喝,两辆马车同时驶去。   杜荔阳看着那狱所大门正急急往后退去,那门口处,还立着个黑衣,举着剑,手头人质迟迟没放。她放下车帘,问车内黑衣:“你们还有一个同伴在后头。”   黑衣回道,“夫人放心,公……”卡了一下,接着道,“他等我们走远一些就会跟上来,防止官兵太快追来,他轻功极好,会追上咱们的。”   杜荔阳还是不放心,又掀开帘子往后望去,果然没有官兵追来,而那狱所大门也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幸好是晚上。最近不太平,百姓们晚上大都不出门,所以马车一路通畅,直到来到城门处。   他们来到的并非大门,而是城中的侧门。侧门守卫说来也怪,当他们的马车狂奔出城时并没拦阻。不但没有拦阻,每个守卫都是一动不动的,直到马车走远,他们才堪堪倒地。都死了。   侧门的城楼上,两个男子,岁月静好地看着那两辆马车出了城。其中一个男子,一身紫衣,在夜风里恣意飘摇。而另一个,提着一把还在淌血的剑。等剑锋上的血都流干净了,他才收剑回鞘。赫然正是陈吴与魏狄。   乾溪城上空,一个黑色身影踏月而来,落定在城楼上,站到了他们面前。   陈吴冲他一笑。   黑衣拱手:“多谢!”   陈吴道:“还望日后你我合作愉快。”黑衣再拱手示意了一下,然后又一纵身,朝城外先前那两辆马车的方向而去,顷刻间,消失不见。   一阵夜风吹来,陈吴打了一哆嗦,缓缓道:“走吧,怪冷的。”转身才踏出一步,却发现似乎踩到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低头一看,黑夜里,有一滩看上去像是黑色的液体正泛着白光,还伴随着一股血腥气。   “主上,是血。”   而那里正是黑衣站过的地方。   “唔,看来,伤得不轻啊!”陈吴道。   忽而,又听到城内不远处一阵喧哗之声朝这边靠近,两人定睛一看,却原来是官兵们追了过来。就在此时,城门口处的侧路上突然出现两辆马车,飞速地出了城,朝城外奔去,方向,正好与杜荔阳他们相反。而那两辆马车外形,又几乎与杜荔阳他们的马车一模一样。   官兵们冲出城门,看见那夜色里飞驰的马车,有人喊了一句:“在那边!”   众官兵追得更带劲了。   “主上,你说这帮官兵还能追上他们吗?”   “本公子给他们的,可都是上等汗血马,若被这群酒囊饭袋给追上了,那岂不是很没面子?再说,方向都追反了。只是可惜啊,我一下子陪进去了四辆马车,也不知日后能不能回本。”   —*—   两辆马车跑了许久,总算在一处河滩边停下。   杜荔阳腿上的鞭伤不算重,但由于一路马车颠簸,伤口还是流了不少血,侍女越找了一块干净的布帮她包扎了伤口,总算是把血给止住了。   与他们同乘一辆马车的一个黑衣说:“夫人,现下已离乾溪城很远,追兵应该是追不上了,我们就在此歇息一会吧,天还没亮,夫人大可睡一觉。”   侍女越也劝说:“是啊夫人,您还是睡了觉,这折腾了那么久,越担心你身体。”   杜荔阳摸了摸肚子,她本来没打算睡的,听他们这样劝,只好道:“那好吧,你们也记得休息。”   黑衣出下了马车,只余杜荔阳和侍女越。大约是要到冬天的缘故,纵使这马车四壁都捂得严丝合缝,还是叫人觉得如浸冰雨。幸好,这马车上有一床棉被,拉开棉被一看,竟然还有些干粮和肉脯。杜荔阳心想这几个护卫想得倒是周到,劫狱前连这些都准备妥当了。   只有一床被子,侍女越本打算等杜荔阳睡着了再靠在车壁上眯一下就成的,反正也应该快天亮了。但杜荔阳牵起被子把自己盖了后,又提起被子一角,笑道:“来,钻进来,一块儿睡,暖和。”   侍女越赶紧摇头:“夫人,您是主,越是仆,恐怕不妥。”   杜荔阳面色一变:“你不进来我可就不要你了,把你丢在这荒郊野地里。”   侍女越连忙爬进了被窝。   两人躺好后,世界似乎就此安静下来,今夜的惊心动魄好像也已远离。   “越,谢谢你。”杜荔阳闭上眼,含着笑。   侍女越有些莫不着头脑,但一躺下瞌睡虫就来了,只囫囵地学着杜荔阳的话:“谢谢你,谢谢你……”到后头就成了小呼噜声。   杜荔阳的思绪也开始有些游离,她想到那个为大家争取时间的黑衣护卫,又道:“不知道那个护卫回来没有?”   回应她的是侍女越翻了个身,呼噜声大了一个音阶。   杜荔阳渐渐地也进入了梦乡……   —*—   “稀里哗啦稀里哗啦……”   似乎是雨声。   杜荔阳起身下马车,掀开帘子一看,外头果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这么大的雨!”杜荔阳自言自语。回头对着被窝道:“越,你看,下好大的雨。”   结果并没人回答她。她笑了,这丫头,天都亮了,雨还下得那样响,怎么还叫不醒她?她过去一把掀开被子,却发现里面没人。她惊了惊,再一次掀开车帘,冲外头喊:“越?越?喂!喂!有人吗?护卫大哥?有人吗?”   喊了半天居然都没有半个回应。杜荔阳心道,这倒是奇了怪了。猛然脊背一凉,心想这人都去哪儿了,怪吓人的。   她隔着雨帘望了望远处,河滩上的青草倒是长得很茂盛,绿油油的,在雨雾里跟一大片翡翠似的。不过,等等,这不是秋季都快入冬了么,怎么这草还长得那样好?   正想着,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在叫她:“阳阳!阳阳!”   她循声望去,就见着一匹马在雨里飞驰而来,其上还坐了个人,瞧那人身形,堪堪觉得眼熟,像是弃疾。   他穿了一套白色的衣衫,被雨浇得贴在了身上。   他?他怎么来了?说实在的,她其实很想他。看着他飞驰过来的身影,她的脸上不自觉浮现出一个欣慰的笑来。还以为一辈子见不着呢,这会子他就来了,还冒着雨一路叫着自己名字来的呢!   弃疾在她面前驻了马,冲着她笑:“雨这么大,我们躲雨去。”   杜荔阳笑道:“你被雨淋傻了?这马车里不是正好躲雨么?”   哪晓得弃疾跟没听见她的话似的,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再来了个霸道的公主抱,一把将她扔到了马背上。   “弃疾,你做什么呢?”杜荔阳有些恼,问道。   弃疾也上了马,道:“前面一点有一处沿口,我们去那里躲一躲,驾!”   马儿开始在雨中飞驰。杜荔阳被浇成了落汤鸡,心头怨气重得都快咬人了,她憋着,一路没说话,而且压根也不方便说话啊,雨那么大,一张嘴就得吃好大一口雨。她才不要,喝那么多凉水进去,会影像我的宝宝的。   没过一会儿,果然到达了一处荒郊野岭,那山崖下还当真有一处沿口。   两人到了沿口下躲着,弃疾就跑去团了些树枝生了个火堆。   “过来烤一烤吧,你身上都湿透了,会着凉的。”弃疾坐在火堆旁,冲他暖心一笑。   的确有些冷,她也就顺了他意挪过去坐下了。   一会儿,弃疾忽然开口道:“你就安心地嫁给我吧,我弃疾发誓,护你一世,爱你一世。若有违此誓,不得好死。死了也会被人掘坟鞭尸。”   杜荔阳愣了,且不说他们已经成了亲了,就说他发的这誓,也着实太狠了点吧,不得好死不说,连自己死后都不放过。她把脸别向外头的雨帘,不去理会他。   弃疾似乎着急了,一把拉住她的手,吓了她一大跳。   他脸上表情忽然变得无奈:“你说,我都这样了,你为什么还不肯嫁给我?”   “你怎样了啊?”杜荔阳一头雾水。   谁知,弃疾猝不及防地一把扒开了自己的衣服,杜荔阳傻了傻,道:“你你你这是干什么?”结果定睛一看,他胸膛前竟有一个血窟窿,深不知几许,都快能看到里面的心脏了。那血窟窿都还在流血,想必是才伤没多久的,可是刚刚衣服穿得好好的时竟然没有渗出一滴血渍,当真是奇怪。   可是杜荔阳此刻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奇怪”的事,看见弃疾受伤,而且伤口还那样深,还在胸口,多危险啊!   “你怎么了这是?哪儿受的伤啊?”杜荔阳焦急地问,伸手去轻轻触碰那血肉模糊的地方。   弃疾却笑道:“你个傻瓜,你还嫁不嫁给我了?”   杜荔阳看着那源源不断的血流出来,哭了起来,急得直跳脚:“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我这个?我们不是早就成亲了么?这可怎么办,怎么治你啊?你会不会死啊?我不要你死,不要,不要!”说着,一把抱住他,“不要你死,你死了,我和孩子可怎么办?不要死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弃疾负伤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杜荔阳猛然坐起身来。   “夫人,你怎么了?”   杜荔阳闻声抬头,却见侍女越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   原来,只是一个梦啊!杜荔阳长吁口气,幸好,只是一个梦。一动,身上却湿哒哒的,睡觉出汗了。掀开被子,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侍女越道:“辰时。夫人,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杜荔阳点点头:“嗯。”   侍女越安慰道:“梦而已,当不得真的。对了夫人,鱼公子也出城和我们汇合了,还有那位相秋姑娘。”   杜荔阳一惊:“什么?相秋姑娘?”乔鱼出来和他们汇合倒不奇怪,怎么相秋也跟着来了?   杜荔阳出马车来看,却见那两人正坐在河边聊天,背对着她。她下了马车,踏着草地走过去,却发现脚下的草上尽是水,不一会儿她的鞋袜都打湿了。   “越,下过雨了么?”杜荔阳边走边问。   侍女越道:“对啊,可大了,越都是被大雨打在车棚上的声音给吵醒的。不过夫人睡得可香了,都没被吵醒。”   杜荔阳暗笑,不过她梦里那场雨怕是比这场雨还大吧!原来她做梦下雨,完全是听到了下雨声潜意识在作祟啊!   侍女越扶着,腿有些跛地走到乔鱼和相秋面前,笑道:“你们……怎么也跟来了?”   乔鱼道:“我说了要和你一起走的。他们在劫狱之前就和我说了,让我今早天不亮就来这里汇合。”   杜荔阳道:“那相秋姑娘呢?”   相秋笑道:“我不会与你们同路的,我要去鄢国。”   “去鄢国?”杜荔阳想到昨天在乾溪狱所里那个人问她的话,“你去鄢国做什么?”   相秋道:“我家主上说我是留不得了,要不杀了我,要不叫我离开楚国,所以我打算去鄢国,我师父是鄢国人,去投奔她。”   杜荔阳了然:“原来如此。”她也不想深问,想着不同路,最多也只是在此处说说话,待会儿就分路了,本来也没有多熟的交情,就懒得去刨根问底打听别人的事了。对于这个相秋姑娘,她一直都看得出来,她是喜欢乔鱼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那日她们会同时被乔鱼从云梦泽救起来,因为啊,相秋把自己当情敌呢,所以估计当时是因为什么牵扯,导致她们一同落水,再一同被乔鱼所救,醒来后又要追杀她。是了,肯定是这么个故事情节,她对自己的脑补相当自信,总觉得就是如此的。   三人坐在河边,有护卫递来一些干粮和肉脯,便开始吃起来。不一会儿,又有另外一个护卫,急忙忙地跑到她面前,道:“夫人,郧公的密函。”   杜荔阳惊诧道:“什么?我爹?你是说我爹给我写了信?”她半信半疑,接过密函,一边打开一边嘟囔道:“怎么可能,我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难道有卫星定位?”结果当展开密函的一刹那,她就愣住了。   现代简体汉字!这让她不信都不行,在这个世界上,会写现代汉字的,估计也只有三个人,她自己,她爹,还有高阗。但高阗生活的年代可是用繁体字的。所以,她手里的这封密函,绝对是出自她爹杜峰之手。   信上写道:泼出去的水,别回郧城,爹也没在那里,速去鄢国,寻卫溪将军夫妇庇护你。你爹字,峰。   那最后的一个“峰”字,还是他爹一贯的签名手法,草得一般人还以为是画了个外星不明物体在上面。   “什么?去鄢国?”杜荔阳情不自禁道。   乔鱼和相秋也觉得诧异,纷纷站起来,不自觉往她手里的密函上瞅了瞅。结果发现那上面的字也不知是哪国文字,他们压根不认得。   乔鱼道:“你父亲让你去鄢国?”   杜荔阳懵懵然点点头。心想:为什么要去鄢国?卫溪将军又是谁?庇护我?难道爹他已经知道昨夜她被莫名其妙抓的事?可是爹不在郧城又去了哪里呢?   疑问有点儿多,她一时也摸不清楚头绪。   那送密函的护卫道:“夫人,虽说昨夜我们逃出了乾溪城,今早也没人追来,但属下以为,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杜荔阳点头。   护卫又道:“那夫人,我们去往何处?”   杜荔阳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密函,道:“鄢国。”   乔鱼一喜,对相秋道:“如此甚好,你可以同我们一道走了。”   相秋冲他笑笑,也没拒绝。   众人出发时,杜荔阳在蹬车时最后看了一眼大家,看都准备好了没有。这一看,倒是真看出个问题来。这护卫们的人数……她心头默默数了数:“越,怎么他们只有十个了?还有两个呢?难道是昨儿为我们断后的兄弟还没回来?”   侍女越摇摇头:“越不知。”   旁边站着的一个护卫忙道:“昨日断后的人和我们另外一个兄弟,他们的家就在这附近,他们皆家中有事,便先回去了,夫人放心,他们办完事自会来追我们。”   “如此?”杜荔阳心道这古代奴仆还可自行决定回家时间么?但又一想,都路过家门口,顺道回去看看也在情理之中。便没再多问。   “出发!”杜荔阳大喊一声,车马动了起来。   —*—   车轱辘声离这片短暂停留的河畔草地越来越远,而当越过这片草地,到达另一端不远处的丘陵,在茂密的森林里,竟还有另外一辆马车,体型较杜荔阳他们那两辆小很多,似乎只容得下两三人。马车外坐了两个护卫,其中一个手里拿着马鞭。   马车的门帘被人从里掀开,然后,一个憔悴的男子面容就呈现在了大家面前。他身着黑衣,脸上却是毫无血色的惨白。   他吃力地开口说话:“夫人可走了?”眉间始终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痛苦。   “是的,公子。”   “那,密函可给了她?”   “已经送过去了。”   “他们朝鄢国方向去的?”   “是的,公子。”   “那就好,”他长舒口气,终于放下了心头的大石,“走,去君度山。去了你们赶紧回来追上夫人。”   “唯。”   护卫调转马头,打马而去。   放下了车门帘子,他倚靠着车壁缓缓坐直身子,然后扯开了自己的上衣,露出半截身子。原本健康壮美的身形,此时此刻,却缠着厚厚的白色布带,说是白色的布带,可那心口所在的布带处,却开着一朵妖冶的血莲,白布成了血红色的。   因为血还在慢慢流出,所以不得不自行封住穴道来止血。他伸出左手,胼指运力,往自己身上的几处地方点去。   他的伤,是剑伤。熊虔的剑所伤。昨夜等杜荔阳的马车走远,他才一把将熊虔推了开,他原本以为他可以逃脱的,结果还是被一群官兵围住了,经过了好一番打斗,眼看就要脱身之际,猝不及防地一剑就那样刺中了他的胸膛,差一点点,就刺中了心脏。他被刺中那一刻愣住了,顺着剑锋看向那持剑之人,竟然是熊虔。   熊虔见蒙面者被刺中时,那蒙面人抬头看向自己的眼神,竟然是那样的。自己也愣住了。   趁此机会,他一鼓作气跃出人群,施展轻功,总算逃离了狱所。   好在,阳阳没事。想到此处,他不禁微微一笑,却扯痛了伤口,又皱起眉来。   —*—   君度山是乾溪城外的一处坟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方圆百里的人家里只要有人死去,都喜欢拉到这里来埋,久而久之,这坐山上就给人一种阴气极重之感,是以除了祭祀时节,鲜少有人进山。但这一日的山里,却突然潜伏了二十个人。为首的,正是杜峰。   弃疾的马车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了乾溪城郊外的大肆搜捕,进到君度山内。马车行到半山腰时,便由于地势陡峭,不得不弃车前行。虽然弃疾他伤势严重,却还是在那两个护卫的帮助下艰难地进到了君度山的深处。   杜峰与他带来的二十人就驻扎在君度山的飞霞瀑布附近。   当弃疾到时,杜峰正和手下们在瀑布旁的大岩石上做烤鱼。鱼还是他亲自从这瀑布下的深潭里捞起来的。他听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便趁着烤鱼的间隙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是弃疾来了。他连忙站起来,把手里的烤鱼递给了手下,他则走到弃疾身边。   “怎么?受伤了?”见弃疾面色发白,行动不便,关切道。   弃疾努力一笑:“不碍事。”   杜峰一把擒起他的手腕,探了探脉,随即皱眉道:“不碍事?身体如此虚弱!”   弃疾不想一直说自己的身体,岔开话题道:“那封信,我给她了。”   杜峰问:“那她朝鄢国去了?”   弃疾点点头:“我已向鄢国卫溪将军去了信,只要他们到达鄢国边境,便会有人接他们。”   杜峰一边将弃疾扶到烤鱼架旁边坐下,一边道:“为何不将她留下,以为父对她的了解,她才不会在乎危险与否,她只在乎是否和你在一起,你还设计让她离开你,这又利用我写信给她让她去鄢国,她日后若是晓得你这样,定不会饶了你的。”   弃疾笑笑:“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危险万分,若是成功了还好,倘若失败了,届时她又还一直跟着我的,那岂不是要与我一同赴死?与其如此,诓一诓她又何妨,只要她平安就好。”   女婿对自己女儿如此痴情,当岳父的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听弃疾又道:“此次飞书请岳丈帮忙,弃疾也没想到,岳丈竟然这么爽快就答允了。”   杜峰道:“为何不答允?我家贤婿要干一番大事业,做父亲的当然要支持才是。”   弃疾笑道:“多谢岳丈,那不知岳丈东西可带了?”   杜峰道:“放心,为父可是带了能毁一坐城的威力。”   弃疾叹道:“希望一切都按既定的方向走,希望用不上岳丈的□□,毕竟那些士兵们都是无辜的。”   杜峰道:“是啊。那你打算何时回郢都?”   弃疾摸了摸心脏处,皱眉道:“怕是也只能再等两日,这两天可能还要劳烦岳丈多抓几条鱼吃了。”   杜峰了然:“那你身上可有疗伤药?若没有,我去这山中找些草药来。”   弃疾道:“有的有的,不用去找草药。”   杜峰点头:“那也好。”   一名手下将烤好的鱼递给杜峰,杜峰接过鱼又递给了弃疾:“吃吧。”   “多谢岳丈。”弃疾接过烤鱼。   杜峰看着他,笑容变得意味深长。他眼前这个小子,便是历史上的楚平王?就是那个后来娶了自己儿媳妇的楚平王?就是那个死后被人掘坟鞭尸的楚平王?若是那样,他也断然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史书上那个楚平王。不过史书上倒是没有郧公帮他这一说,也没有郧女就是郧公之女这一说,更没有楚平王为救郧女重伤这一说,看来史家之言也不见得就是完整的历史,谁又知道真正的历史是个什么模样呢?谁又能知道史书上那么寥寥几笔的记载里,到底又是怎样的一个故事情节呢?若不是上天给了他机会来到这里,身处其中真切地去感受,他也只能靠着传说去揣测这两千多年前的先秦。    ☆、谁是公主   天白白的,没有太阳。也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因为看上去也没有乌云。山林树木退了绿袍,风一吹,凉凉的,卷起落叶与尘沙一片。   杜荔阳一行也赶了三四天的路了,进了前方那座城池,就正式到达鄢国境内。   鄢国?杜荔阳打起窗帘子看着远处的城阙,她记得与弃疾和亲的那位公主,就是这鄢国的,现下他们应该正在司马府里你侬我侬,琴瑟和鸣吧。想到这些,眼底流淌过一丝萧索。放下帘子,钻回车内,却见侍女越正望着自己,她冲她淡淡一笑,眼中却没什么神采。   又看向一旁的乔鱼和相秋,乔鱼也看着她,而相秋却睡着了,就倚着乔鱼睡着的。她又对乔鱼笑笑。   自从他们一同上路,这两个人之间的不明情愫早已被她看在眼里,想想这样也挺好的,乔鱼放下了自己,正在重新接受新的感情。对于他们差一点成亲那件事,对于乔鱼曾经对她的执着,对于梓邑那段时光,他们两个之间似乎都达成了某种默契,互不再提起,开始以友人,或者比友人更亲一点的关系相处着。   杜荔阳被这两人直白的目光盯得莫名其妙,便小声问道:“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侍女越担忧地握住她的手:“夫人,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啊?看起来很没精神。”   还没等杜荔阳回答,乔鱼先开口了,语气里尽是嫌弃:“她啊,是想孩子他爹了。”   这一路侍女越都不敢在杜荔阳面前提弃疾,这会子被乔鱼陡然提起,侍女越咬咬唇,忧虑着怕惹到杜荔阳不开心。   而杜荔阳却并没恼,只是笑道:“到了鄢国,相秋姑娘就要去找她师父了,我们即将要分路,你是跟她去,还是跟我走?”她是故意这样问的,也并不是非要让他做什么选择,带着调侃,带着揶揄,对他嫌弃的语气做出温柔的报复。通过她这一路观察,这两人还处在暧昧期,还没捅破窗户纸呢。乔鱼这人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却木木的,她索性就帮帮他们。问出这句话时,她余光瞥见正在沉睡中的相秋的手偷偷地捏紧了衣角。   乔鱼愣了愣,看看杜荔阳,又看看靠在自己肩上的相秋。相秋的脸蛋线条不算太柔和,而是带着一股子英气,但却不知是因为睫毛太长,还是嘴巴太小,亦或是鼻子太精致,总之,在乔鱼眼里,她也只不过是个姑娘,纵使武功高强,也是个脆弱的姑娘。他是能感受到自己正在一点一点的喜欢她的,从那一日,在梓邑的山中,白雪铺满的山道里,她执意离开,踏着艰难的步伐,或许从那一天,他眼里就从此有了这么一个满身伤痕却倔强勇敢的紫衣姑娘。   “我……”乔鱼犹豫一下,道,“等你们安全到达,我就回梓邑。”   杜荔阳诧异道:“为什么?”她看见相秋抓住衣角的手松开了,在还没有听到乔鱼的解释之前,就松开了,就像她原本不甚跌落悬崖,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绳索,但不知为何,她松开了,带着失望与无奈。   乔鱼正酝酿着如何回答,相秋却伸了个懒腰,醒了过来,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伸手揉了揉眼睛,若无其事道:“到哪儿了?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没人知道她到底听没有听到杜荔阳与乔鱼的对话,只有她自己晓得。   “嗯,快到了,就在前面。”杜荔阳平和地回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想去看清她眼里的东西。   而她却并没给机会让任何人看到她眼中的失落,她转过身去,打起门帘,冲外头望去,留下一个后脑勺给杜荔阳。   “呀,这不就是到了么?安城,鄢楚交界处的一座城池。”相秋的语气听上去很兴奋。   而杜荔阳却总觉得那语气越兴奋,听上去越伤感。这是为什么呢?乔鱼到底是在想什么呢?杜荔阳不解地看向乔鱼。乔鱼却定定地望着相秋的背影。   这两个人……似乎……好像……明明是互相喜欢的,却明明也在互相拒绝。她这个情场失意的高手都有些看不大懂了。   或许这古人的爱情的确是她这么一个现代二次元老女人不懂的,诚如她也不大明白她和弃疾怎么就成了今天这般各奔东西的结局。   —*—   马车行至安城门口,守门卫兵拦下他们,例行检查。   “尔等入城,请出示出入牌。”卫兵站在马车前,道。   一个护卫上前与他交涉:“回官爷,我们出门急,忘带出入牌了。”   卫兵哪里会信,只道:“瞧你们的车马,怕是从楚国或是吴国来的吧。”   护卫笑了,顺着他的话道:“官爷好眼力,我们家夫人娘家在鄢国,此次正是回家省亲呢。”   卫兵不屑道:“那请出示通关文碟。”   通关文碟?他们哪里有这东西,杜荔阳在车内看着也是焦急。   正待众人犯愁无法进城之际,忽听得不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那马上之人在城门口驻了马,对着守门的卫兵就是厉声一吼:“大胆,车中乃安南将军之妹,你们也敢拦?”说完,取下腰间的一块令牌仍给卫兵。   卫兵被唬了一跳,不敢怠慢,仔细看了看令牌,赶忙低头赔礼:“是小的眼拙,还请将军赎罪,快,为夫人的车驾让道!”又将令牌毕恭毕敬地还给了那马上之人,然后惶恐地退到了一旁去。   马上之人冲杜荔阳笑道:“小臣奉卫溪将军之命,接夫人入府,夫人请随我来。”   杜荔阳听说那将军叫卫溪,正是杜峰信上所提到的名字,当即点头:“如此,有劳了。”   马上之人调转马头,朝城中而去,杜荔阳的车马也紧随其后。不一会儿,车马便消失在了街角。   方才那拦人的守城卫兵挠挠头,对另一个卫兵道:“安南将军竟然还有一个妹妹?”   那卫兵道:“这有什么好奇怪,安南将军的父亲,据说在年轻时也是个美男子,遭多少女人惦记啊,没准就有那么一两个主动送上去不要名分给他生猴子的呢。”   “你是说……私生女?”   几个卫兵八卦到此,还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个个心照不宣地继续守门。   —*—   杜荔阳随着来接他们的男子一道来到了一座宅邸门前停下。   “夫人,请随小臣来。”那接他们的男子下了马,走到杜荔阳的马车前,恭敬道。   车马门帘被从里掀开,侍女越扶着杜荔阳先走下来,随后是乔鱼和相秋。杜荔阳望了望那处府宅,门庭虽不大,但也还是气派的。她笑问:“这是何处?”   那男子答:“回夫人,此处乃是卫将军府邸。”   杜荔阳奇道:“什么?这就到了卫将军的府上了?将军们的府邸一般不是都在国都么?”   男子笑道:“此乃卫府别府,将军成婚后,被派来镇守此地,便在此处开了别府。”   侍女越喜道:“倒是巧,我们进入鄢国第一个城池,便到了目的地了。”   杜荔阳心道,这一路来,决定他们行进路线的,都是她身边的这些护卫,她自己不懂,也就没有插手,没想到,他们带路竟然如此巧的就到了卫将军的别府了,也是厉害。   正想着,男子做了个请的姿势,杜荔阳这才回神,众人跟着他走入卫府。   哪知才进了府门没走两步,就陡然走来三个女子拦在他们面前。三人看见杜荔阳皆一副兴奋不已的面孔,着实让杜荔阳一惊。心想着也不认识这三个姑娘啊,她们见到她的反应怎么会是这样呢?   这还没完,那立在中间衣着华丽一些的女子都泪目了,愣了一下后直接上前就握住了杜荔阳的手,激动道:“公主!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杜荔阳讶然:“公主?”这是在叫她没错?她的身份不是郧公的女儿么?难道一个城主的女儿也可以被称为公主?   侍女越也是一惊,他们夫人竟成了公主了?这……   那十个护卫倒是心知肚明,但他们的嘴巴比死人还严,从来不透露半个字。   相秋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觉得她是不是公主和自己也没多大关系,况且没人问过她,所以她从来没提过。而乔鱼,他本来也不大清楚情况,只是隐约晓得杜荔阳的身份不简单,却原来竟是公主!   那女子见杜荔阳反应异常,疑惑问:“公主,你怎么了?”   杜荔阳如实道:“实不相瞒,我……脑子坏了,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那女子大惊:“都不记得了?你看看我,可知我是谁?”   杜荔阳瞅瞅她的脸,尴尬地摇摇头。   女子激动道:“我是桃夭啊,桃夭!弃疾的表妹。”   杜荔阳的重点却在“表妹”二字上:“原来,你是他的表妹啊。”   桃夭见她的确像是不认得自己了,又泪了目:“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呢?秦般,将军何时回啊?叫他去请一下薛神医。”   秦般便是来接杜荔阳他们的那个男子,他回道:“回夫人,将军他去军营了。”   “何时回?”桃夭问。   秦般道:“将军说今日有贵客来,他处理完军务就回来。”   桃夭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担忧地望着杜荔阳,过了一会儿,便吩咐人将杜荔阳带来的随行人员带下去安顿了,自己则拉着杜荔阳往内院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别问我为啥突然连更三章,该作者已疯!!!! ☆、楚王驾崩   杜荔阳对自己那段消失的记忆也是颇为好奇,虽说在她看来,她并没有失忆,她的记忆就是从乔鱼那里开始的,可是种种迹象表明,自己活在别人记忆里的时间,好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记忆。   内院的房间里,侍女奉了茶点退下了,就只剩下桃夭和杜荔阳。   杜荔阳早已注意到了桃夭隆起的小腹,一看就是有孕多月的样子,同为孕妈,她关切地问:“几个月了?”   桃夭羞涩地垂头抚摸肚子:“五个月了。”   杜荔阳点点头,笑道:“真好,我的才两个月的样子。”   “什么?你也有了?”桃夭惊喜道,“表哥好福气,这么说我要当表姑母了!”   杜荔阳默了默,郑重问道:“夫人方才见我时,唤我公主,这……”   桃夭道:“你就别叫我夫人了,叫我桃夭。”   杜荔阳讪讪地点头。   听桃夭又道:“你当真忘了?你是鄢国公主啊!为了鄢楚和亲,配与我表哥公子弃疾。”   “什么?”杜荔阳如遭雷击,当场化石,有什么东西向她心口猛烈地撞击了一下,“你说我是鄢国公主?”她想起那一夜,在郢都郊外寒冷的一夜,弃疾就是为了与她和亲的鄢国公主将她赶走的。   “对呀,你是鄢国公主啊,”桃夭喝一口茶,虽说她如今咳嗽之症已被薛神医治好,但话说得多了,嗓子还是会不适。吞了茶水接着说,“眼看你们就要成亲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刺客,据说是早年陈国的余孽,还是个女子,在你们成婚那日将你劫持到了忘川崖,我表哥当时可着急了,便追了去,只是不知在那崖上发生了何事,导致你坠了崖。在你坠崖的那段时间,表哥他整日过着浑浑噩噩行尸走肉的生活,日日亲自带人一遍一遍地到忘川崖下的江里寻人,可是怎么都找不到。直到后来,听说他为了一座城池娶了郧地一个女子。”说到此,她兴奋起来,倾身握住杜荔阳的手,二人之间隔了一张小几,只听她继续道,“却不曾想,原来那个郧女就是你!真好啊,这世间之事真是世事难料,多巧啊,跟传说里的故事似的。”   杜荔阳听着,神情却有些呆滞,也不知是个怎样的心情。看眼前这女子的模样也不像是在骗她,可是,她怎么都不敢相信。她,是鄢国公主?当然她杜荔阳断然不是公主,但原来她这副躯壳竟然是公主!而且,她和弃疾早就认识!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她还是不能相信,连连摇头。   桃夭担忧道:“你真的一丁点都不记得了么?”   杜荔阳使劲想了想,却最终什么也没想起来,冲着桃夭又摇摇头。   桃夭道:“看来只能请薛神医给你看看了。薛神医医术了得,你瞧我的病,病了多少年了,给薛神医一治,就几个月便好了。放心,等卫溪回来了,便让他去把薛神医请来。”   “是谁在说我呢?”突然,一个男子声音传来。   坐在屋里的两个女子循声看向门口处,就见着一个身穿盔甲的男子,笑着走了进来。   “卫溪,你回来啦。”桃夭笑着,就吃力地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去。   卫溪目光落定到杜荔阳身上,眼神里是难掩的喜悦与激动:“公主!”一声公主叫罢,当即跪倒在了杜荔阳面前。   杜荔阳一下子弹起身来:“这……你……我……”她一时间不知所措,“你起来起来,别跪别跪。”   卫溪这才起身,忙道:“公主放心,你的情况公子已经告诉了溪,溪即刻休书一封请薛神医来。”   “什么?表哥信上还说了这个吗?你怎么都不和我说呢?”桃夭嗔道,“你就只告诉我公主要来,真是的。”   卫溪见桃夭别扭着,赶紧哄道:“夫人,我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你瞧,我不也是昨夜才接到的信。”   桃夭瘪嘴道:“好吧好吧,那你赶紧去写信,叫薛神医来。”   卫溪语带揶揄,道:“是,谨遵夫人旨意。”   杜荔阳暗想,这两人倒是有趣,一看这卫溪将军,就大有妻管严的潜质嘛。不过,他们都曾是她的故人吗?她倒是也盼望那位薛神医能早些来,她也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鄢国公主,如果是的话,那么那一夜,弃疾就说了谎。而且,他还写了信给卫溪,她来这里不是父亲安排的么?怎么还和弃疾有关了?她突然好想知道到底她失去的那部分记忆是怎样的。   —*—   大片的乌云潜伏在郢都上空,已经三日。层叠厚重的云朵,密密麻麻如一块块巨石压着郢城,仿佛整座城池即将要被压垮一般。百姓们早已做好迎接暴风雨的准备,可苦等了三天,连个雨星点都没落下来,就好像那么厚实的乌云只不过是老天爷的玩笑,它只布云,不施雨。   正在大家都不拿那乌云当回事了的时候,一场腥风血雨的帷幕才缓缓拉开。这雨,自楚王宫开端迅速蔓延至整个楚都,进而是整个楚国。   熊虔不在的日子里,国中大小事务都交由了太子禄与公子子皙以及几个老资历的士大夫。这一日按照往常惯例朝会,太子禄前儿得了风寒,告了假,大小事务便都要禀于熊子皙。   一个大臣正向熊子皙呈报事务,忽然自大殿门口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报~”   众臣一惊,转头看去,却见两名王宫护卫搀扶着一名满身是血的士兵走了进来。那士兵似乎受了特别重的伤,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刀伤剑口,连盔甲都被砍得七零八落。   众人见状皆震惊不已。   熊子皙赶忙上前问:“可是带了前方战况?”   那士兵却不回答他,只是挣脱两旁人的搀扶,“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然后泣不成声,看上去悲痛欲绝。   众人不明所以,却心谎起来。   熊子皙皱眉道:“出了何事?快快道来。”   那士兵缓了好一会儿,终于艰难地吐出:“陛下……陛下他驾崩了。”   殿上哗然一片。   熊子皙怒道:“大胆!尔乃何人?竟敢造谣陛下驾崩,来人!拖出去斩了!”   话音刚落,那即将被斩之人眼一闭腿一蹬,堪堪倒在了熊子皙脚边。熊子皙忙唤一旁的护卫查看。   半晌,护卫查看完毕,禀报道:“启禀大人,他已经死了。”   “什么?”熊子皙大惊。   护卫又道:“他伤势太重,已经死了。”   一时间,大殿上人心惶惶。   “快,来人,速速赶往前线打听,务必确保陛下安危。”   —*—   楚王驾崩的传言,在朝会还没结束时就已经传遍了整个王宫,也不知道这消息在还没有得到确认之前是怎样不胫而走的,总之,王宫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一时间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宫廷,突然方寸大乱,上上下下个个都如同被蒙了眼睛的老鼠,到处乱窜,却不得其门。   楚后得知这则消息后,大为震撼,本想出得她的寝宫上前殿一探究竟,结果却被宫门口不知几时出现的一队陌生护卫给围住了,阻止她出宫的理由只有一个:“王后的禁足令还未解开。”   她无奈,只得在宫里转来转去。   —*—   大雨滂沱,雷声打得惊天动地,所有的王宫大臣都没有离开前殿一步,他们一面望着殿外的雨势,一面等待着派出去查探消息的人回来。   等啊等,等到楚宫里涨了大水。雨真的太大了。   从早晨等到了黑夜,终于,一个信使官冒着大雨冲进大殿,浑身湿漉漉地跪倒在众人面前。   大臣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陛下的状况。   那信使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的雨水大滴大滴地落到地板上。过了许久,终于,信使官哀怨地道:“陛下在乾溪城中遭到了陈国余孽暗杀!”   一道闪电自天边一路移动到郢都上空,原本黑暗的楚宫顿时亮如白昼,不过,却只一瞬间,闪电消失,世界又重回黑暗,紧接着,一声巨雷如天地撕裂时发出的巨响,掠去了所有人的灵魂。   殿上的所有人都呆住了。这个消息真的太突然,前段时间来报信的,还说熊虔的大军驻扎在乾溪城外相安无事,怎么突然就传来这样一个消息?没有人相信,没有人肯信。   熊子皙忙问:“那陛下如何了?”   信使官道:“陛下他……与军营没在一处,我军军营在昨日遇袭,死伤惨重。”   熊子皙不耐烦了,弯腰扯起信使官衣襟:“本公子问你陛下呢,陛下如何了?”   信使官一阵胆战心惊,忙道:“陛下他数日前微服进了乾溪城,却不知因何原因一直逗留不出,直到昨日清晨,城中才传出消息,陛下……陛下……陛下已被暗杀。”说完,早已泣不成声。   大殿上顿时乱作一团,有年迈老臣直接晕厥了过去。   一个士大夫悲愤地大吼道:“陛下!陛下啊!你怎么就弃臣而去了!”   随后,众人齐齐向大殿门口跪倒,一时间跪了满满一殿的人,个个神色凄绝,悲恸欲死。   —*—   楚后在寝殿里无法出去,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陛下难道真的出事了?她坐立不安,索性走到门口,也不顾及一国之母的形象了,一把扯住守在门口的护卫,怒道:“去,把太子与公子罢敌叫来,本宫要见他们!”   护卫没做任何动作,任由她扯得自己东歪西倒,只冷声道:“回王后,恕属下不能从命,属下的职责只是守护王后。”   楚后大怒,一把推开他:“你的意思是,本宫叫你去传个话,还越了你的本职?”   护卫没再开口,保持着毕恭毕敬的姿势,但脸上的神情却如同他现在看守的就是普通囚犯一样。   此时,负责为她送夜宵的侍女端着吃食过来,楚后看着她,眼睛一眯,再回头瞪了一眼那护卫,径自走进了寝殿。   内屋中,侍女把糕点羹汤一一摆放好。楚后看着她,缓缓道:“本宫的贴身侍女嫱近日是去了何处?怎没见她?”   侍女放好食物,恭敬道:“回王后,嫱姐姐似乎是家中有事,告假了,婢也不甚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楚后问。   侍女答:“回王后,婢名叫缇。”   楚后点点头,冲她招招手。   侍女缇会意,走过去。   楚后看着她,眼中泛着一丝灵敏的光,示意她看向几案。   几案上,燎火的照明下,楚后伸出纤长的手指,为自己倒了一爵酒,然后蔻丹伸到酒盏内,沾湿了,就在几案上写画起来。   侍女缇起先不明其意,看到最后,她明白了。   “告知太子,本宫染疾,速来。”   酒挥发得很快,顷刻间那一行字就消失于无形之中。   侍女缇还发着愣,楚后一把握住她的手,从自己的腕上退了一只满绿的玉镯戴到了她的手腕上,末了还坚定地拍了拍她的手,又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块出宫令符悄悄塞给了她。   侍女缇会意,端着空托盘退了下去。    ☆、政变(上)   雨势渐渐变小,出宫的甬道一片漆黑。侍女缇一手提着防水的宫灯,一手撑着雨伞,疾步往宫门口方向走去,她一边走路,一边还不时看向自己的手腕,那只满绿的玉镯在宫灯的照耀下莹莹发光。她当了一辈子婢女,从来都只是看着宫里的贵人穿金戴银,这一下子,只要传个话就能有一只王后戴过的玉镯,心下别提多高兴。她一路偷笑着,一路往宫门口赶。太子的府邸就在宫外不远的那条街上。   宫门处,石雕的柱灯里火势旺盛,只是那火苗在冷雨与夜风的作用下变得飘忽不定。两排带刀护卫守在那里,再有半个时辰宫门就要关了。   侍女缇看着那处发亮的门,仿若看见了莫大的希望一般,脚下的步子走得更快。   正在她离宫门还有几步之遥时,一阵仓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她以为是哪个将军大人要出宫,赶紧垂首恭敬地让到一旁,等着那骑马者出去了再走。   可是,出乎意料的,那马蹄声在靠近她的一刹那,顿住了。   马上之人一拉缰绳,马儿前蹄飞起,一声高亮的嘶鸣划破了黑夜,惊得周围的守门护卫拔剑相向。   侍女缇好奇地抬起头来看,却见一匹健马停在了自己跟前,马上之人一身盔甲,在灯火里闪着寒冷的光,她心下一怵,赶紧又低下头去。心道,最近宫里那么乱,或许是紧急出宫的信使官一类的。盼望着那人赶紧走,自己也好出宫去。   只听守门护卫大声问道:“尔等何人?”   侍女缇知道那是在盘问那骑马之人,所以头都没抬一下,只默默地站在一旁。   却听那马上之人厉声道:“王后宫中丢失了一件宝贝,特命我前来捉拿窃贼。”   听到此话,侍女缇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赶紧抬起头来。好巧不巧,那马上之人竟也看着她,只是那眼神恨厉得如同一头发现了猎物的狼。   “就是她!给我拦下!”马上之人又一声大喊。   侍女缇见势不对,赶紧朝宫门奔去,只差几步,没准就能出宫了!   而那守门的护卫早已拦在了门前,她哪里还能出得去?跑了两步就停了下来,此时此刻她才恍然大悟,原来,王后让她做的事情其实并不简单,而且会召来杀身之祸。她惊恐地回头看去,却只看见一道寒光一闪,如黑夜里的一道巨大的闪电,恍得人心里发麻。伴随着这寒光,有什么冰凉刺骨的东西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雨伞,宫灯,悉数滑落在地。   她愣愣地,缓缓地,不可置信地,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身体。一把剑,就那么硬生生地长在了自己的心口上。有什么炙热的东西顺着那剑口流淌而下,滴到青石板路上。   这是……要死了么?侍女缇的瞳孔放大了无数倍,来自对死亡的恐惧席卷全身。   那马上之人利索地抽回了剑,侍女缇的心口顿时如突然爆发的火山,岩浆一样炙热又红艳的鲜血喷薄而出。惊恐的侍女堪堪倒在了马蹄之下。   她的眼睛始终睁着,看着自己手上那满绿的玉镯,终于,气绝在了雨夜的寒风里。   守门的护卫们吓了好大一跳,都怔忪地看着那马上之人。这人是谁?但见那腰间挂着的令牌,那赫然是司马府特有的令符。护卫们面面相觑,心下了然,似乎看见那令牌就如同得了命令一般,不再去揣测那人身份,又默默地恢复了最初的队形,把守着宫门。   马上之人跳下马来,俯身取下了侍女缇手腕上的玉镯以及揣在怀里的令符,这两样,都是楚后起先才给的,接着,又上马而去。   —*—   这一夜,凡是进了楚宫的人,再没有一个走出来。前殿的王公大臣中,有见势不对的,都想暗自在后半夜出宫去寻找太子,却都被那具躺在宫门前的女尸给拦了车驾,然后,就会有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护卫打扮的人秘密地将他们打晕了带走。   而那守门的护卫们,只当是没看见这一幕幕劫持,继续守着宫门。   —*—   第二日清晨,雨依旧未停。   郢都郊外,弃疾长身而立,蔡从撑着伞站在他身边,身旁是两个黑衣护卫。   在他们身前,站着一个男子,那男子相貌平平,却让人觉得眼熟,再仔细一看,那赫然不就是昨日满身伤痕冲进大殿报讯的士兵吗?当时,他浑身血痕地跪在大殿上,说了楚王驾崩后就倒地而亡了。可是,不可思议的是,他如今竟然还活着站在那里,除了身上的确有伤,面色有些苍白外,他竟然好好的,没有死。   “公子,怎敢劳您亲自相送?”那士兵笑着对弃疾道。   弃疾亦笑道,“你将会是我楚国的大功臣,本公子送一送是应该的。”他将手上的一只匣子打开来,内里金灿灿的黄金显现出来,继续道,“这是你应得的。”说着,递过去。   士兵眼睛有一瞬间的发光,然后恭敬地接过那装满金子的匣子:“多谢公子抬爱。”   弃疾点点头:“你去吧,暂时离开郢都,等事成之后,本公子自会派人来接你,那时,定许你个将军做做。”   士兵当即跪倒在地,磕头道:“承蒙公子赏识,属下誓死追随公子。”   弃疾道:“你且去吧。”   士兵站起身来,抱着匣子,最后再看了弃疾一眼,转身往前走去。   等那士兵走出了一定距离后,弃疾也淡然地转过身,却抬起手来挥了挥。旁边的护卫见他这么一动作,其中一个护卫立马拔出了自己的剑,然后朝着那士兵的背影掷去。   “啊!”一声惨叫,匣子落地,滚落一地黄金。士兵看着自己胸前陡然生出的剑尖,脑中一懵,却还吃力地转过身来,看着远处弃疾的背影:“你……你……好……好狠。”然后,倒地而亡。   弃疾听到后头那人倒了地,便抬腿往前走去。蔡从撑着伞赶忙跟上。   “公子,您竟然杀了他。”蔡从有些不敢相信,却也感到欣慰,成大事者,就当如此。从前公子总是不瘟不火的脾气,也不屑去杀害哪个看起来无辜的人,如今,他竟然下令杀了才为他所用的人,真的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弃疾声音平淡:“此人非为我所用,而是为名利驱使,留着无意,反会成我们的把柄,只有死人最能保守秘密。对了,宫里还有几成护卫不是我们的人?”   蔡从道:“换了七成,还有三成。”   弃疾:“李甲的儿子李耀是宫中的护卫统领,想来没人知道,李耀是我们的人。”   蔡从道:“这些年,公子如此提拔他,他也是时候回报公子了,再说,此人也对楚王年年发动战争早已心生不满。”   两人走在雨中,巨大的乌云团仍旧集结在郢都上空,仿佛无论再下多久的雨,它都不会散去一般。   —*—   楚宫门口护卫们站成了人墙,挡住了试图强行闯入的马车。   马车的车帘撩开着,里面坐着的,赫然是太子禄和公子罢敌。这楚国的太子和公子竟然无法进入自己的王宫,简直是笑话!   “一个个的,不要命了吗?”为他们驾车的护卫大声呵斥道,“看清楚了,这车上坐的,可是太子和公子!”   尽管亮了身份,但那挡在宫门口的人墙还是纹丝不动。   公子罢敌约摸十二三的模样,长得倒是和熊虔有七八分的相似,虽然还是个孩子,但看上去很是老成,他横着眉怒着目:“你们因何不让太子与本公子进宫?”   人墙前面的一个护卫道:“小的也不清楚,但上头有令,从即日起,任何人不得出入宫门。”   太子禄比公子罢敌年长几岁,明显要成熟得多,他寒着眼道:“连本太子也不能进宫?”   先前那说话的护卫道:“还请太子殿下赎罪,这是军令,如若小的让你们进去了,我们这里所有人脑袋就不保了。”   公子罢敌简直气不过了,拔出宝剑,怒指他们:“信不信本公子现在就让你们脑袋搬家!”   众护卫仍旧岿然不动。   公子罢敌就欲跳下车去砍人,却被太子禄拉住。他沉着脸问道:“这是谁下的军令?”   护卫道:“统领大人。”   公子罢敌冷笑出声:“这李耀如今比大哥你这个太子还威风呢!”   太子禄没理会他的话,只问:“李耀人呢?”   护卫道:“还请殿下见谅,小的不知。”   太子禄沉默片刻,吩咐驾者:“调头。”   驾者闻言,调转马头,不一会儿便绝尘而去。   车上,驾者一边挥鞭一边问:“殿下,我们去哪里?”   “先回府。”太子禄道。   过了一会儿,公子罢敌又问:“大哥,会不会是宫里出事了?”   “本太子只是几日没去上朝,难道宫里就有人翻天了不成?”思索片刻,又道,“这断然不会是李耀一个宫里的护卫统领自己能干出的事儿,他的背后,会是谁呢?”   公子罢敌道:“难道是五王叔?可是他正被软禁在自己府上,压根出不来。”   太子禄目光变得深邃,不再开口。   —*—   回到太子府,两人坐下来开始计议。但由于不知宫内情形,也不敢轻举妄动。   “大哥,你说,不让你进去,你可是太子!难不成有人反了?”熊罢敌道。   熊禄半晌才道:“如若真的如此,我们最好赶紧出城找父王,他手里可是有十万兵力,如宫里政变,也可杀回来。”   熊罢敌赞同地点点头。此时,有侍女前来上茶,先给熊禄倒了,再给熊罢敌倒,可不知那侍女是怎么倒的茶,熊罢敌跟前的茶盏就倒了,溅了他一身的茶水。   “混账东西!”熊罢敌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水,再一脚将粗心的侍女踹到了地上。   侍女连忙爬起来跪趴在地,惊慌道:“都是婢之错,婢之错,就由婢带您去换衣裳吧。”   熊罢敌冷声道:“抬起头来。”   那侍女颤颤微微抬起头。   熊罢敌一看那脸蛋儿,心想,长得倒还可以,便对熊禄道:“大哥,小弟先下去换身衣裳。”   熊禄挥挥手:“去吧,速去速回,还有大事商议呢。”   熊罢敌便跟着那侍女去了。   两人比邻而居,出了太子府再走两步就是熊罢敌的府邸。可刚到门口,那侍女闷头就往旁边走去,任由他怎么招呼都没停下脚步。怒骂着就要追上去,可谁料还没来得及去追,自己却被人拉住了。   熊罢敌回头一看,这人好像是五王叔身边的那个蔡从。    ☆、政变(下)   “是你!”熊罢敌怒道,“你来做什么?为何拉住本公子?”想了想,不对啊,这人不是应当同五王叔一起被囚在司马府吗?怎么出来了?还这么明目张胆。他微眯起眼,探究地看着蔡从,“是五王叔找我?”   蔡从行礼笑道:“进去再说。”   两人进到府上,屏退了左右,蔡从才道:“这一次来,小臣不光是代表了我家公子,还代表了公子子皙。”   熊罢敌讶然:“四王叔和五王叔?”   “还有,王后。”   “我母后?”熊罢敌不可思议,但联想到今日他们被拦在宫门口的事,又觉得似乎有大事要发生。   蔡从点点头:“公子,其实,陛下他……已经被暗杀,驾崩了。”   熊罢敌一下子暴起:“什么?你是说父王他已经驾崩了?”   “是的。”蔡从一副伤心的样子,“现下宫内乱做了一团。小臣知道,方才公子与太子一道被拦在了宫门下,其实,是王后的命令。”   “我母后?”熊罢敌难以置信,他父王死了?母后又不让他与太子进宫?   蔡从继续道:“陛下驾崩的消息已经被封锁,为的就是防止楚国大乱。”   “这么说,父王他真的驾崩了?”   蔡从沉默地点头。   熊罢敌立马伤心地哭了起来,还大声哀嚎着:“父王!父王!父王……”   蔡从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哎哟公子,这消息还处于保密阶段,千万别被人知道了,否则这楚国就乱了!”   熊罢敌抬起衣袖擦了泪,问:“你说母后不让我与太子进宫,这是为何?”   蔡从道:“因为,宫里正在酝酿一场政变。”   熊罢敌一愣,心道果然如此。   听蔡从继续道:“王后,与公子子皙,还有我家公子,一至打算辅佐您继位,所以,便阻止太子入宫。方才您与太子一道,是以也没让您进去。”   熊罢敌大为震惊:“我?我?可他是太子啊!我怎么可能?”   蔡从笑道:“怎么不可能?您也是先王的儿子,而且还是王后的亲生骨肉,而太子禄,只不过是一个夫人的孩子。论远近亲疏,王后自然是想您继承王位的。再说,我们家公子也认为,您比太子更合适。太子他若继位,定然是个残暴的国君,您不一样啊,您心地善良,虽然……咳咳……虽然有些爱美人。但您若当了国君,岂不是江山美人都是您的了么。”   熊罢敌觉得头有些晕,仿佛有什么东西砸中了脑袋,连思考都有些滞后。不过,现在有人告诉他,他适合那个位置,他有继承王位的机会!“可是,太子怎么办?他是太子,即使父王不在了,论理法也应由他继位的。”   蔡从道:“这就是小臣来的目的。公子与太子平日走得最近,所以……”说着,蔡从递过去一把小巧的匕首。   熊罢敌接过匕首,退了刀鞘,只见一把寒光四溢的小刀呈现在眼前。   “小心啊公子,此刀上有毒,见血封喉,危险至极,务必当心。”蔡从劝道。   熊罢敌赶紧又将小刀装回鞘中,手也开始瑟瑟发抖。   —*—   熊禄等了许久,却不见熊罢敌回来,心下也是着急。干脆准备亲自去找他,可才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就见换了身衣衫的熊罢敌走了过来。   熊禄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可算回来了,更个衣也要这么久。”却发现他的手冰凉如雪,又奇道,“你怎么了?手怎如此凉?”   熊罢敌有些神游,呆呆地回答:“哦,方才用凉水擦了一下身子。”   熊禄也没再问什么,拉着他往屋里走去。两人坐下后,熊禄又道:“我想着,如果宫中当真出了事,我们两个中,一定要有一个去找父王,你看是你去还是我去。”   掩在衣袖里的手握紧了刀柄,手心出了好些冷汗。   “罢敌,你怎么了?我在问你话呢!”熊禄见他眼神呆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熊罢敌回神:“哦哦,都可以,要不,我去吧,大哥是太子,理应留在郢都,万一宫里当真出事了,也好主持大局。”   熊禄点点头:“那好吧,你看你何时动身?”   熊罢敌忽然神秘起来,倾身向前道:“大哥,我方才得了一则消息,是关于宫里现下情况的。”   熊禄愣了愣,好奇问道:“什么消息?”   熊罢敌再靠近他一些,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这个消息就是……父王他……驾崩了!”当说到那个“崩”字时,同时也听到一声冰刃刺穿衣物的声音,还伴随着一声闷哼“嗯?”   熊禄不可思议地垂下头看向自己的腹部,那里突然多了一个血窟窿,有温热的鲜血流出来,流在他黑色的外袍上,原本也并不太明显,可是,当那些鲜红滴落在地上时,那明艳的颜色才刺得人眼睛生疼。   他又抬起头,看向熊罢敌,他的兄弟。熊罢敌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此时此刻,匕首上沾满了血,正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熊禄都忘了愤怒,他只是想不通,这突如其来的兄弟反目到底是怎么回事?   熊罢敌惊慌失措,拿着匕首的手抖得无比厉害:“你你死了,我就可以继承王位了,父王驾崩了,母后母后要辅佐我为王!”   熊禄瞳孔放大:“父王真的驾崩了?”说着,陡然觉得喉头一阵腥咸,闷咳一声,眉头一皱,一口血喷了出来,“这……刀上有毒?”   熊罢敌声音都在颤抖:“对对对~”   熊禄看着他,眼里是失望与愤怒:“你想做国君?”   熊罢敌瞪着眼:“既然都是父王的孩子,凭什么你是太子我不是?对,我就是要做国君!”   熊禄看了他良久,唇边挂着血迹,又道:“你?并不合适。”   熊罢敌激动道:“别以为只有你可以,我也可以!我会是个明君,若你继位,必然是暴君,当初只不过是为了一个犯错的人,你竟然屠了整座村,死了那么多人!”   熊禄突然冲他一笑:“你太天真了,大哥在黄泉路上等你,相信要不了多久,你就下来陪我了。”   熊罢敌怒道:“少说废话,去死吧。”说着,又冲上去捅了熊禄一刀,这一次,生生地刺入了心脏。熊禄身子抽搐了两下,堪堪倒在了地上,气绝而亡,一双眼却并没闭上,而是睁得大大的,将熊罢敌望着。   熊罢敌赶紧扔了匕首,身子一软,瘫倒在地。那来自死亡的凝视,突然让他有一种强烈的后怕。他,真的把大哥给杀了!从前听说父王为了那个王位,杀了许多人,还包括他自己的侄儿,如今,他也杀人了,杀了他的亲大哥。原来,他和父王,和大哥,根本就是同一种人!   不经意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熊罢敌透过门口望出去,便看见大雨中,一队士兵站在院子里,为首的,是李耀。   他吃力地爬起来,缓步走到门口。心道,这么快就要来接他进宫继位了么?他冲着李耀笑起来。   而李耀,却一脸冷漠地望着他,对旁边的士兵道:“你,进去看看。”   士兵领命,跑到屋内一看,太子果然死了,又跑出来禀报道:“回大人,太子殿下已薨了。”   李耀旋即怒道:“公子罢敌,谋害太子,等同弑君,罪犯国法,其罪当诛!来人,抓起来!”   众士兵围了上去。   直到这时,这位平时好色成性的公子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暗算了。   在众人的捆绑当中,他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一石二鸟一石二鸟!好计谋啊好计谋!大哥,你看,你的诅咒就要实现了,哈哈哈……哈哈哈……”   当夜,公子罢敌,楚王最后一个儿子,撞死在了天牢肮脏的石壁上。   —*—   第二日清晨,雨仍旧未停。楚后寝宫内,一个护卫恭敬地将一只满绿的玉镯和一枚出宫令符放到了楚后身前的几案上,然后恭敬地退了下去。   楚后望着那两样东西出了好一会儿神,就听见寝殿外把守的护卫的对话:   “欸,听说了么,昨日,公子罢敌杀了太子!”   “什么?杀了太子?不要命了?”   “可不,陛下驾崩才是几天前的事,他的儿子们就坐不住了!”   “那公子罢敌呢?”   “谋杀储君,你说呢,下场怎样?”   “怎样?”   “昨夜,就自己羞愤地撞死在了天牢之中。”   ……   楚后闻言,忙跑到寝殿门口,一把揪住方才说话的护卫:“什么?你们说太子与公子都死了?”   护卫们垂头沉默,并不回答。   楚后抓住护卫使劲摇晃:“你说啊,太子与公子都死了么?”   那被他摇得受不了的护卫,干脆就一脚将她撩翻到一旁地上,嫌弃道:“呵呵,王后,请自重。”   楚后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鲜红的蔻丹颤抖着指向那个护卫:“你……你竟敢如此对本后!不要命了?”   护卫冷笑道:“尊敬的王后,您的大王驾崩了,您的太子也薨了,您的儿子也死了,您还被我们囚禁在此,难道,您还不明白,您已经要不了小的这条命了!”   楚后气得说不出话,又兀自爬起来,往屋里走去,一步一步,沉重得如脚上拴了千斤坠。   良久,护卫们听到寝宫里传来“哐当”一声,似乎是什么陶器或者瓷器碎裂的声音,忙冲进去看。   进去后才发现,方才的异响来自一只打碎的花盆。一身华丽衣衫的一国之母,此时,却躺在了那些打碎了硌人的陶片上,她的手上,还握着一片沾了血的花盆碎片。咕咕鲜血自她的脖间涌动出来,渐渐地染红了整个宫闱。   —*—   公元前529年,因灵王熊虔多年□□,民心患失,灵王之三弟子比,四弟子皙,五弟弃疾,趁灵王挥师徐国,逗留乾溪之机,杀死太子禄和公子罢敌,使灵王后继无人,再以强大的军事压力——据说得到了陈、蔡等昔日灵王所灭之国的势力——迫使群臣尊崇长幼顺序,推举熊比为王,朝野上下无人敢有异议。子比继位后,封公子子皙为令尹,公子弃疾为司马,是为楚初王。    ☆、不愿为王   国内政变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楚国。而远在乾溪,还一心想找到他的长秋的楚王熊虔,竟然还没有得到这个消息。   没错,他压根就没有驾崩,只不过因为一个他念念不忘的人而舍不得离去,当然,其实是有人不想让他走。每当他想离开的时候,身边总会有人跳出来提醒他,那个女刺客快找到了,要不就干脆送几个美人儿给他享用,再告诉他,外头一切如常,前些时日派去徐国的先头兵还打了非常漂亮的胜仗。   乾溪城被一股隐藏在此地多年的势力封锁了所有消息源,城里所有的人,因为已经很久不能出城而整日惶惶不安。偌大的乾溪,那么多人,也只有一个人得到了政变的消息。   陈吴站在一片梅花圃里,打开刚得到的密报,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已成。   看完后,他笑了:“魏狄,再过三日,将城中所有防守都撤了,允许外人自由出入,允许各路消息流通。”   站在他身后的魏狄抱拳领命。   只听他又道:“乾溪令,近段时间要你设法拖住楚王,你做得很好,对了,那夜我杀了你看门的守卫,不介意吧,只是为了将戏演得更真一些,以免楚王怀疑你。”   乾溪令躬身行礼:“主上说笑了。”   陈吴点点头:“你们主上我平时也就只有这么点说笑的爱好了,好了,你去吧,免得楚王,哦,不,是楚先王起疑!”   乾溪令退了下去。   陈吴伸手去勾了一只梅枝下来,那梅枝上已打了淡黄色的花骨朵,他伸出食指,用指腹轻轻抚摸那新生的娇嫩,淡笑道:“这些年,我们通过乾溪令的关系,隐藏在此,总算,要重现天日了,魏狄,我很高兴。”   魏狄也欣慰地笑起来。   —*—   楚宫偏殿里,新继位的楚王坐在上手,脸上,却是有些焦虑的神情,他看向坐在他右下位的弃疾:“五弟,如今这局面是一国二王,这……这可如何是好?”   坐在左边的子皙也担忧问向弃疾:“是啊,如今熊虔在乾溪,他手中可握了十万大军,若他杀回来,我们岂不是……成了乱臣贼子?”   弃疾不疾不徐,端起几上的茶盏抿了一口:“两位哥哥不必担忧,弃疾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熊比期许地望着他问。   弃疾放好茶盏道:“熊虔虽有十万大军,反攻回来的可能性的确很大,但,弃疾早已派人说服吴越二国,假意攻楚,此刻,就埋伏在边境,只要一得到我的消息,他们就会佯攻,对熊虔以及那十万大军来个措手不及,届时我们再派人到大军面前告诉所有将士,楚国已有新王,若回郢都,便有封赏,若执意留在乾溪,便逐出国境,送到吴越大军面前做刀下魂,此言一出,一方面可以动乱军心,另一方面又可以不废一兵一足收回我楚之兵力。那时,熊虔无兵可用,进不能打吴越,退不能攻郢都,哪里还能打得回来?”   子皙担心道:“那万一就有许多士兵誓死效忠他呢,毕竟他当了那么多年的王,总有站在他那边的人。”   弃疾摆摆手:“这个更无需担心,弃疾自有办法,二位哥哥只需坐等消息便可。”   熊比与子皙面面相觑,半晌,熊比才扯出一个笑,抬手对着弃疾拱礼:“如此,那还劳烦五弟了。”   弃疾见他对自己行了这么个不合一国之君身份的礼,赶忙站起身来:“陛下不必如此,臣弟不敢当。”   熊比尴尬朗笑两声:“呵呵,呵呵,五弟无需谦虚,寡人这王位都是你给的,对你行个拱手之礼也不碍事的。”对啊,若没有弃疾,他是当不了这个楚王的,可是,既然在了这个位置上,他也没打算退让,现在王位不稳,政局动荡,还有许多需要到他的地方,目前哪怕在他面前卑微一点,客气一点,只要他肯帮自己。   弃疾怎么听怎么觉得他那话藏着不明的情愫,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沉默一阵便借故离去了。   弃疾走后,熊比从自己的座位上走下来,望着弃疾刚刚离开的殿门口,叹道:“子皙,你说,寡人是不是不该从晋国回来?论才能,其实他更合适。”子皙与他乃一母所生,他们一直觉得只有他们两个,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亲兄弟,从小当他们五个有冲突的时候,他们两个总是抱在一起的。   子皙笑道:“怎轮得到他?纵使没有太子王子继位,依照祖制,也应该长幼顺序继位,只能是陛下您。”   熊比看向他:“对了,你说,他是如何做到说服吴越二国出兵的?”   子皙道:“据说,他与吴国的公子光关系匪浅,至于越国,臣弟便不知了,不过,他手下有一个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据说说服两国出兵,便是那人去的,此人若能为陛下所用,一定如虎添翼。”   “何人?”   “蔡从。”   —*—   夜色深沉,雨势未歇。蔡从走在楚宫的甬道里,向深宫方向走去。他很少入宫,这一次,是因为白天时接到了新任楚王的密旨,密旨里要求他入夜后单独来宫里一趟。   早已等在寝殿里的熊比,看着燎火出着神。记得他离开晋国时,曾有人断言,他不可能得到王位,因为他于国无功,于社稷无力,于百姓无惠。可是现在,他就是王!这一切就如同做梦一般的不真实,他,真的就是王了?   “陛下。”正待他想得入神,殿外的侍从忽然禀报道,“蔡大人来了。”   熊比回过神,方道:“请他进来。”   蔡从走进寝殿,行礼:“小臣拜见陛下。”   熊比抬手:“免礼。”   蔡从抬起头来,余光瞥见四周,却发现除了熊比与他,再无他人,就连侍从们都只站在门外,没有一个进来。便问道:“不知陛下深夜诏小臣入宫,所谓何事?”   熊比坐在上手,用手撑着脑袋,语气缓和道:“蔡卿一直跟随司马,现下是何官职?”   蔡从答:“回陛下,小臣腆为司马府主簿。”   “主簿?”他忽然精神了些,不再用手撑着头,“在此位上多少年了?”   “回陛下,已有六年了。”   熊比缓缓点头,站起身走到蔡从跟前:“可惜了,蔡卿乃大才,一直做司马府主簿,屈才了。”   蔡从微笑着,不搭话。   熊比又道:“若……寡人封你做右尹,你可愿意?”   蔡从闻言,忙跪倒在地:“陛下,如有此良机小臣自是愿意,可是,这于礼不合啊,小臣怎可从一个小小的司马府主簿,连升数级为右尹?陛下这是折煞小臣了。”说完,匍匐身躯,惶恐地抵额一礼。   熊比忙扶起他,“蔡卿有大才,如今寡人刚继位,正是用才之际,蔡卿何必推辞,除非……”他眼光一眯,露出税利的锋芒,“除非蔡卿是觉得跟随寡人不比跟随司马好。”   蔡从又欲跪下,却被熊比稳住。他惊慌道:“陛下乃王,若小臣有幸跟随,自然甘愿。”   熊比笑起来:“这样甚好,甚好,明日朝会寡人便颁旨。”   蔡从亦笑道:“如此,多谢陛下!”   熊比坐回上手,道:“好了,你且回去歇息吧。”   蔡从再跪下叩首后,退了下去。   蔡从走后,便从旁边的珠帘里钻出一人,赫然就是熊子皙。   他目露精光,考究地盯着蔡从离开的大门,道:“此人跟随弃疾多年,竟如此容易被高官厚禄收买,恐防他并非真心追随陛下。”   熊比道:“寡人何尝不知?”   熊子皙讶然,“那陛下是想……”忽然恍然大悟,“陛下是想叫他二人分开,斩断弃疾的臂膀!”   “也不全是,寡人是真心惜才,望日后蔡从能为我所用。”   说罢,殿上一时安静。外头的雨声打在屋檐上,“啪啪”作响。熊比陡然觉得有些凄楚,他忽然觉得这天下,纵使他做了王,身边却并没有人真心拥立他,难道他回来真的是个错?看向熊子皙:“四弟,你说寡人除了你,还有何人可用?”每每在朝堂上,他都能感受到士大夫们隐藏的不屑,以及他们对弃疾的心服。   熊子皙道:“陛下常年身处异国,现下才回国,自然需要些时日适应,陛下也要给臣民一些时间来适应新王。”   是时间问题?好吧,姑且算是时间问题。   —*—   弃疾坐在司马府的长廊下,时间已过子时,空气很冷,廊外又有冰雨,他却并没去睡觉。忽然不远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他看也没看,只道:“回来了?”   从黑暗走到廊柱上的燎火下,那个人,赫然是蔡从。   蔡从从容地走到他面前行了礼,道:“公子还没睡?”   弃疾面无表情,目光幽深地看着他:“蔡卿深夜这是自何处归来?”   蔡从不卑不亢地,笑道:“公子现下都还没睡,想必是在此等从回来,既然公子料想到从半夜不会直接回家,而是来司马府,那公子肯定知道从去了何处。”   弃疾一笑:“怎么?陛下可有用高官厚禄收买于你?”   蔡从又深深一礼:“公子果真料事如神,陛下他赐我做右尹。”   弃疾挑眉:“哦?官职不小嘛!是要比做我的主簿强。那你答应了?”   蔡从欣然:“为何不答应?”   然后两相沉默。   王宫里如今到处都是弃疾的眼线,蔡从进了宫,很快他就得到了消息,原本这也没什么,可是,他却是背着他入的宫,还在夜里。   蔡从见他不言语,表情又有些严肃,便道:“怎么?公子信不过从?”   弃疾摆摆手:“非也。我只是想,你一直以来,就是想做勤王之事,而如今陛下惜才用你,倒是满足了你的夙愿,好过跟着我这个司马。”   又回到那个问题了。蔡从忙问:“难道公子直到现在都不肯去谋那个位置?”   弃疾手一摊:“你也看见了,就是为了那个位置,还不是为我自己而谋,而我却亲手谋划害死了自己的两个侄儿,也并非我弃疾不愿或者不想那个位置,可是,如果因为争夺而残害至亲,让我踩着亲人的尸骸登上那个位置,我做不出来。若不是熊虔处处相逼,又为君不仁,我哪里会去谋害他?现如今熊比继位,他的秉性自是无话可说的,所以我没有理由为争而争。”   蔡从唤他:“公子!”语气里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那陈国怎么办?公子可是和公子吴定了约的,他钳制熊虔,若事成,便要还治于陈的。”   弃疾道:“这个自不用担心,熊比为人恭善,待明日我便上书请还治陈蔡。”   蔡从憋嘴:“公子,只怕陛下不肯答应,他逃亡异国那么多年,性情到底如何无人知晓,就冲他会夜里召见从这个举动就可看出,他亦是个颇有城府之人!公子,请听从一言,要想令楚国平安,唯你继位最妥!”   弃疾咻然站立:“蔡从,我前面还有子比子皙,难道要本公子杀了他们去夺位么?”   蔡从激动道:“可是公子,若他并非明君,而公子明明有治世之才,却不肯为百姓谋福利,那与施暴于民又有何二?”   “好了,本公子亲手扶他上位,若他不仁,本公子自会负责。这下你可放心了?赶紧回去!本公子累了!”说完,转身朝夜色里走去。   蔡从望着那背影摇摇头,片刻后也去了。 ☆、雪原血海   天亮了才发现下雪了。多日的阴雨不知怎么的,就一夜成了白雪。这是楚国今年的第一场雪。   一大清早,乾溪城的守卫们才僵手僵脚地把大门打开。哪知城门一开,便有数匹疾驰的骏马冲了进来,带起一路的雪粒飞溅。守卫们一惊,可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那群人马已跑了老远,守卫们没法,只得在原地骂骂咧咧几句作罢。   这是第三日,有些消息,是该传入这座封闭的城了。   人马在熊虔的暂居行宫门口停下,方才他们一路疾驰,看不清到底几人,这下停了,才晓得这一行一共五人,除了一个浑身泥伤的着布衣者,其余四个都是穿着盔甲的士兵,那盔甲样式,赫然是楚兵的行头。而那受伤的布衣,竟是王仆析父。   士兵们下了马,又把析父扶下来,然后冲守卫亮了令牌,便匆匆往行宫内赶去。   当他们到达时,原本想就这么冲进去,却隔着寝殿的屏风,听到了内里女子的娇喘声。   一个士兵皱眉,小声问带他们来寝殿的乾溪令:“陛下他还未起来?”   乾溪令笑道:“天冷了,昨日陛下又新收了位美人儿,是以起晚了些。”   析父有气无力的,一跺脚:“哎哟,这都何时了?快,随我进去。”   乾溪令赶忙拦下:“欸,这不妥吧,陛下还未更衣。”   析父吃力道:“乾溪令,你赶紧让开!这可是关系到我楚国安危之大事,我这就要见陛下!”说到后头,他努力扯着嗓子喊起来,希望里头的春光能收敛,也希望陛下能听到。   乾溪令还拦着:“有什么事等陛下起来再说也不迟。”   这时,就听到殿内传来熊虔的声音:“是析父来了?”   析父闻言,赶紧对士兵道:“快,扶我进去。”   乾溪令不再拦阻,随他们进去了。   进殿一看,一屋子暧昧气息,衣衫乱七八糟的摆得一地,熊虔坐在床榻前,随意裹了被子在身上,而那榻上,还坐着个美人儿,虽然也用被子裹着身体,但难免露出了雪白的脖颈和皓白的手臂。   析父见了熊虔,当即哭着跪倒,其余士兵也跟着跪下。只听析父哭喊着:“陛下!陛下啊,奴才可见到您了啊?”   熊虔将他打量一番,问:“析父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身的伤和泥垢,还穿着百姓的布衣?而且你不是在郢都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析父继续哭道:“陛下,宫里出大事了!奴才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一路风尘险阻,才来到陛下面前。”   熊虔蹙眉:“宫里出大事了?何事?”   “公子比自晋国回来,勾结公子弃疾与公子子皙,趁着陛下出征之际,谋反了!”   “什么?”熊虔一怒而起。   只听旁边一个士兵也急道:“陛下,军中也出事了!昨夜,公子弃疾身边那个蔡从,带着一群人,跑到军营中散播谣言,动乱军心,现下军中乱做一团,好些人都逃回郢都去了,拦都拦不住,杀都杀不完。”   “什么?是什么谣言让我的士兵都逃了?”熊虔又气又好奇。   “谣言道,楚有新王,即刻回者赏财升官,不回者逐出国境,而如今边境伏着吴越大军,大家只得都往国都逃去。”   “陛下,还有,王后、太子和公子罢敌,都……”说着,析父哽咽起来。   熊虔急道:“快说,都怎么了?”   “都死了!”   熊虔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楚有新王?谁?弃疾?”   析父道:“是公子比!”   “他?”熊虔悲恸不已,尔后忽然震起,“快,给寡人更衣,回军营!”   —*—   来到军营,却发现一片狼藉,熊虔从未想到竟是这样的情景。他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自己有十万大军,大不了杀回郢都。可是现在,映入他眼帘的,是还在源源不断逃跑的士兵,还有自己人正在砍杀自己人,到处都是尸体,满目的雪白与血红。   他脑海里一瞬空白,已经不知道该发怒还是该绝望,是该先下令抓逃兵,还是该先阻止杀逃兵的将军们,亦或是该大喊一声住手。   良久,他“啊~”地大喊一声,拔出旁边士兵的配剑就冲到了那一片尸骸之中。   “陛下!”析父大喊着,却已然阻止不了。然后,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服侍了多年的大王,暴怒之下,狂乱地挥舞着手中的利剑,坎向正在仓皇逃窜的士兵们,自己的士兵。   滚滚热血飞溅千尺,直逼青天,皓皓白雪封尘万里,冷锁平原。炽热的血溅得到处都是,他的身上,脸上,眼里。白色的貂裘成了血染的一片。   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   原来他终究是斗不过天,逃不过压玉之言。   他太失败了,他为了王者的尊严,为了楚国霸主的尊严,一生杀戮,却换来如今的众离亲叛。   他的禄儿,他的罢敌,都死了!这难道是老天爷的惩罚么?当年他杀死自己的侄儿夺位,如今,轮到叔伯们杀死自己的儿子!   —*—   许久许久,熊虔总算安静下来,可帝王的仪表早已不再。凌乱的头发,破败的王袍,无神的眼,苍白的唇……他,再也没有一个王者的气度。   “还剩多少士兵?”他看着地上的尸骸,眼睛一眨不眨地愣愣问道。   身旁的一名将军一副凄厉的表情:“回陛下,还有一万人。”   熊虔闻言,竟然扯了个笑:“还有一万?居然还有一万?”   那将军铿锵一跪:“陛下,小将与这一万士兵,誓死追随陛下,杀回郢都!”   熊虔看看他,又冷笑一声:“寡人□□一生,竟然还有人誓死追随,你说你们是不是傻?”看看周围,“乾溪令呢?”   众人沉默。   熊虔又笑起来:“逃得好啊!”   “报~”忽然,一个士兵急忙跑来,“报,东,西,南三面有不明军队靠近。”   刚说完,陡然一声巨响,大地为之震颤起来。   “是什么?”熊虔刚问完,然后又是一声巨响,同样伴随着大地震荡。   这一次,那声音近一些,就在他们身边不远,那声音响起处,有大片尘土飞溅,地上的尸体高高飞起,被无形的力量瓜分得支离破碎后又重重落到地上。   一只残臂突然就飞到了熊虔面前,吓得他瘫倒在地。   “是什么?是什么?威力如此大?”那将军大声道。   然后,就见又一个士兵跑来:“报,敌方已将我军包围,却没有靠近我军,不与我军正面交锋,而是向我军持续投来一种火雷,威力极大,请陛下指示!”   “嘣~”那士兵刚说完,自他身后就传来爆炸之声,大把大把雪泥与血泥飞起,他也被连带抛向天空,之后却身首异处地落在地上。   “小心!”将军一把扑过去护住熊虔,厚重的泥石落得他们满身。   熊虔赶忙道:“撤!向北撤!”   将军道:“陛下,向北可是一座孤山,山上豺狼众多!”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你说,你愿意被狼吃,还是立马被炸死?”熊虔问。   将军沉默,业已来不及冲到士兵中去下命令撤退,只得爬起来扶着熊虔往北撤去,析父也艰难地跟着撤离。   三人一路跑着,身后震天的爆破源源不断,士兵们凄厉的惨叫响彻云霄。   茫茫白雪冷浸骨,血海惊涛再无王。   —*—   一处山巅,一骑骏马岿然而立,其上坐一人,却是杜峰。他拉着缰绳,极目远眺,他视线的尽头,赫然正是这山巅下不远之处前些日子十万楚军驻扎之地。而如今,那里已是狼藉一片,伏尸遍野,荒原血染。爆破声、惨叫声停歇下来,徒留尸山血海,渐渐被入冬这一场初雪掩埋。   杜峰凝着眉,不费吹灰之力就歼灭了熊虔的一万残余,这应该是值得高兴之事,只是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作为一个生在和平年代的人,内心还是冲击不小,关键这场屠杀是由他全权策划。这个世道,果然命如草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善恶,只有立场。他的立场,就是自己的女儿,女儿的选择,就是他的立场。   不知史家之言里,可有这么一笔——郧地姬庐,助公子弃疾夺位,以未知武器,不费一兵一卒,灭得楚王万余残余,至此,灵王熊虔势力瓦解。   他脑海里突然冒这么一出,不过很快,却因为这个想法而自嘲地笑了起来。你以为写史的是写自己的日记么,什么大大小小鸡毛蒜皮之事都要记?不。   他催着马头转了方向,领着同他一道站在这山巅上的十多个士兵,往山下走去。   他的任务已完成,该回郧城了。   —*—   雪过天霁,郢都又恢复了晴天。不过已到冬季,纵使有阳光普照,也觉得寒冷无比。毕竟,这个时节离春还远!   司马府香兰居中,弃疾小心翼翼地,一盆一盆将兰草搬到室内。被这几日雨雪打击,原本茂密的兰草好些都衰败了。   两个侍女跪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垂着头,内心惶惶不安。司马府向来没有养兰草的经验,以至于搭理花草的侍女们没有人晓得兰草怕寒,天凉了就该将这一院兰草移入室内,才导致好些兰草生命垂危。   “公……公子,就让奴婢们帮您搬吧!”一个侍女小心翼翼道。   弃疾正抱起一株兰草,闻言扫了她一眼:“这会儿要搬了,早干嘛去了?”   那侍女赶忙又垂下头去。   弃疾抱着兰草往屋中走去。   另一个侍女小声道:“别开口,公子生气着呢!”   弃疾又走了出来,两个侍女将头埋得更低了。   弃疾环顾整个院落,兰草已悉数移到室内,大功告成。他今儿心情还算不错,拍拍手上灰尘,走到两个侍女面前:“日后好生照看,若兰草死一株,拿你们试问!”   两个侍女惶恐叩首:“唯。”   弃疾看向门口:“蔡卿,蔡卿?替我休书一封给卫将军。”   那方才小声说话的侍女战战兢兢提醒道:“公子,蔡大人未在府上。”   弃疾一笑:“哦,本公子差点忘了,他如今是右尹,自开府邸了,哪里会日日在本公子身边。传令,将香兰居与云水居都好好打扫一遍,迎接公主回家。”   “唯。”   弃疾总算离开。   两个侍女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公子方才说……公主?”   “是了,我也听到了。想来是思念过度,糊涂了。”   “就是,想必公子是说夫人要回了吧,夫人与公主容貌极像,公子难免也会混淆。”   “哎,可怜夫人,做了别人的影子。”    ☆、谏杀弃疾   楚宫近两日总算太平了些,那些被熊虔带去出征的将士们,悉数逃了回来。熊比尊崇事先商议好的,并未为难他们,反而给他们发了些金银做奖励。   而还治陈蔡之事,却成了弃疾的心病。他前些日子便已在朝堂上提出过,王公大臣们就此事也分做了两派观点,一派认为既已收了陈蔡,又何来还治之理,岂不叫其他诸国看笑话?另一派赞同弃疾所说的,还治陈蔡,于国有利,陈蔡二地的民心不稳,且试图匡扶政权之势力一直潜伏,稍有不慎战事便起,不若还治,顺应民心,亦可恢复楚东之天然屏障。   堂上意见不一,大家便等着熊比来裁决。弃疾原以为,凭他对熊比的了解,他当是最重民心、最赞同仁治之人,可是,熊比最终却并不赞同还治陈蔡。这让弃疾十分意外,又十分着恼。   这件事就这么僵持下来。   弃疾想着这事也非一两天能够解决,便打算向熊比告假,去接杜荔阳。   这一天退朝后,他便跟着熊比来到偏殿之中。   “陛下,臣告几天假,出郢都一趟。”弃疾道。   熊比一听,浓眉一挑:“告假?因何?”   “臣有些私事,需处理一下。”   熊比沉默半晌,却道:“如今政局方定,五弟若此时离开,万一这郢都出点什么事,叫寡人可得了?”   弃疾没料到他竟不同意,便解释道:“臣只出去几日便回。”   熊比将手捏成拳头,锤锤额头,闭眼皱眉道:“寡人累了,至于你告假之事,容寡人想想,明日再答复你。”   弃疾见他一脸疲惫之色,便不再多说,行了礼告退了。只是下来之后就是一肚子郁闷。   熊比他,果真是变了。   —*—   熊比回到寝殿,精神却抖擞得很,一点也不像在弃疾面前那般疲惫的模样。他也没打算休息,而是派人去叫了令尹子皙,与右尹蔡从。   不一会儿,两人入内,躬身行礼:“陛下。”   蔡从余光微瞥熊比,心下揣测着此次召见的目的。难道是为了还治陈蔡之事?   却听熊比道:“叫两位爱卿来,是有一事想听听二位的意见。”   熊子皙道:“陛下但说无妨。”   熊比道:“方才,司马弃疾来向寡人告假,说有私事要办,打算出城,蔡卿,你与弃疾接触最多,当是最了解他的,你说说,他会是因何事出城?”   蔡从道:“回陛下,臣虽跟随司马六年了,但司马的私事,臣从不参与,是以并不知晓。”   熊比冷冷一笑,问:“那你们说说,这假寡人是准,还是不准?”   “不准。”熊子皙道。   “准。”蔡从道。   二人几乎同时回答,答案却是南辕北辙。   熊比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哦?那还请二位说说原因。”   熊子皙先道:“当下我大楚局势才定,还有诸多事宜需要处理,身为司马,怎可此时告假?此乃其一,其二是……”他瞥了眼一旁的蔡从,犹豫一下继续道,“熊虔流落荒山,生死不定,若他未死,定不死心,司马告假出郢,恐怕……恐怕会有危险。其三,我国政权刚换,其余诸国难免有心怀叵测者,想借我楚内乱之际,攻其不备,司马身为全军统领,此时离开,全军便无首,若有他国来犯,该当如何?”   蔡从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深意,公子弃疾不论是在民心上,还是在才干上,亦或是在朝堂威望上,都是熊比最大的威胁,他们当然不愿他出城,将危险之人挟持在身边,日日看着,才最放心,他们不想去冒半点险。   熊比听了熊子皙的话后,见蔡从半天没开口,便问:“你呢?”   蔡从行礼道:“回陛下,臣以为,公子弃疾,必杀之方能除后患!”   此言一出,新王与他的令尹皆大惊不已。任谁说出此话都不敌蔡从说这样的话叫人来得不可思议。   “杀……杀弃疾?为……为……为何?”熊比都吓得结巴了。说实在的,他还真没想过杀他。   熊子皙道:“陛下,臣以为司马不能杀。弃疾诛灭暴君,助新王登基有功,朝野上下威望极高,若此时杀功臣,势必激起群愤,陛下刚刚登基便失去民心、臣心,王位不稳啊!”   熊比抬头望了望屋顶,一叹:“哎,寡人本也不忍杀他。”   蔡从面上露出一个几不可查的笑:“不杀也可以,其实,要想控制住他,也不难。”   熊比望向他,熊子皙却冷哼一声:“陛下,不要信他,他曾经可是司马的主簿!”   蔡从当即跪倒在地,一副忠心耿耿模样道:“陛下,不论臣曾为谁的属臣,全靠陛下赏识,臣才能有今日之地位,臣对陛下的知遇之恩感激不尽,臣这一生之愿,便是寻民主而投,实现自己辅佐治世之愿,而臣跟随弃疾六年余,已十分了解他,他并非民主,而陛下您,才是值得臣一生追随之王啊!还请陛下务必信臣。”他这翻话说得倒是动听,他自己也深信不疑,差一点。   熊比将信将疑地看了他半晌,方道:“你起来,且说说你的计划。”   蔡从站起来道:“唯。”   —*—   一灯如豆。弃疾见案上油灯内的油不多了,便命人取来桐油,亲自添上。油入灯中,火苗瞬间窜高寸许,室内又增亮不少。   方才光线不济,弃疾埋头书写,眼睛熬得酸疼。这会子灯火亮了些,便放下笔揉了揉双眼。这一揉,却猛然瞧见那几案下还跪了个人,抵额匍匐着,一动不动,仔细一听,这室内竟还有小小呼噜声传来。   弃疾冷冷一笑,站起身,走到那下跪之人跟前,抬脚踢了踢,没醒,便不耐烦地再踢了踢。   呼噜声戛然而止,下跪之人身躯一顿,一个激灵直起身来,瞧那张尚余残余睡意的脸,不是蔡从又是谁!   “公子!”蔡从惶恐地又趴到地上,“臣罪该万死!”   “万死?我大楚刑罚也没有万种,恐如不了你的愿了!”弃疾回到几前坐下。   蔡从再次抬头,恬着脸笑道:“公子愿与臣说话啦?”   弃疾拿起书简,将脸挡去,省得看着那老头心烦。   蔡从厚颜道:“公子,臣可否起身休息片刻再跪,否则,臣这腿就废了。”   弃疾移开书简,看看他:“废了好啊,省得你再狗腿。”   蔡从瞧着弃疾也还和顺,便无耻地站了起来。哪知跪得太久了,才站起来又摔了下去。   弃疾拿书简遮住,免得看见某人装可怜。   蔡从费了挺大的劲都没能好好站立,就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把腿伸得直直的,通通血脉。   “公子,就让臣回来吧。”   “你的右尹做得好好的,怎么又想跑回来做个小主簿?”   蔡从心道,这公子大人总算愿意听他解释了,也不枉他跪了三个时辰,跪到如今天都黑了。忙道:“哎,陛下他昨日叫了臣与令尹大人单独问话,说公子出城,他到底应该准还是不准。我便答准,可令尹大人说不准。陛下问我们各自原由,我便说,如若陛下担忧,不若杀掉公子,这样也无需担忧公子出城之后有所图谋。”   此言一出,弃疾一把将手中书简扔到了案上,眼光莫测地凝着坐在地上之人:“你向陛下谏言杀掉本公子?你谏言杀本公子?”   蔡从能很明显感受到上手人的怒意,赶紧又跪着,道:“对,臣谏言杀您!”   弃疾沉默半晌,忽而冷笑道:“你倒是适应能力极强,才没几日,便如此忠心于陛下了。”   蔡从一副不安的样子:“公子放心,臣是料到了陛下不会杀你才那样说的。”   弃疾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蔡从接着说自己的:“于是臣便谏言,想控制您也不难,只要捏住您的软肋便可。”   “软肋?本公子何来软肋?”   “怎么没有,夫人便是公子的软肋。”   弃疾拍案而起:“什么?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向陛下献这等卑劣计谋。”   蔡从忙惊慌地垂下头:“陛下也是如此说臣,陛下他刚正,容不得臣这等卑劣愚计,再加上令尹事后从中挑唆,说臣手段阴狠,做右尹实在不妥,臣便被罚降回原职了。”   “本公子曾也和你说过,陛下他自小秉性纯善,你不信。还有,依照本公子对你的了解,你不至于蠢到被陛下刚升几天职又被赶回来的,说,你是为何?”   蔡从道:“公子,臣是在试探陛下,看陛下到底有没有杀公子之心,公子应当知晓如今朝堂局势,外界传言陛下这王位来得太易,全靠公子您,若是其他人,当然容不得功高盖主、名声胜主之人,是以臣如此献计,一来是想知道陛下有无杀您之心,二来是想知道,陛下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仁德之君。”   弃疾嘲笑道:“你倒是豁得出去,甘愿放弃高官厚禄去赌。”   “高官厚禄又何妨?怎敌公子在臣心中不可撼动之地位。”   弃疾大笑起来:“你呀你,若长得再好看点,兴许本公子也不让你做主簿了。”   蔡从茫然地看着他,心道这好看与官位何干,就听弃疾继续道:“你若不是这样丑,兴许本公子便将你收到后院,也养个男宠什么的,你这样爱本公子,总不能辜负。”   蔡从一张茫然脸瞬间石化。   —*—   鄢国,安城,卫府。   杜荔阳期许地看着眼前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道:“神医,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薛神医擒着她的手号着脉,眉头紧锁,近几日他用过药施过针,按理说,这女子的失忆之症就应当能够想起才是,怎么却一点效果都没有呢?他行医数十载,还是头一次遇着他薛神医治不了的疑难杂症。   “夫人这病,在下还是头一次遇着,近来用药施针不见成效,也实在奇怪。夫人有孕在身,也不便再以药物治疗,恐影响胎儿。嗯……”薛神医想了想,“如今,恐怕只能试一试另一种方法。”   一旁的桃夭忙问:“是何方法?”   薛神医道:“祝由。”   桃夭不解:“何为祝由?”   杜荔阳惊道:“你是说巫术?”   薛神医意外道:“夫人知道?”   杜荔阳点点头:“知道得不多,只是听过,不过祝由对于不信者是没有效果的,神医,实不相瞒,我……是不信的。”作为一个现代人,她还真不信。虽说祝由以它独特的办法的确能治病,但她这个知道地球是圆的,月亮不会发光的现代人,她还是更相信科学一些。   薛神医讶然:“夫人当真不信?”   杜荔阳斩钉截铁道:“当真不信。”   桃夭看看薛神医,再看看杜荔阳:“要不,咱们试试吧,信不信试了再说。”   薛神医摆摆手:“不用试,夫人不信,祝由便无用。”   桃夭焦急道:“那可如何是好啊?”   杜荔阳心里也犯起了嘀咕,薛神医是她验证是否有那段记忆的唯一希望,如若他没有办法了,那自己岂不是永远都不知道,她和弃疾到底有着怎样的前尘。想了一阵,她终是道:“要不然,神医,便试一试那个祝由。”   薛神医道:“可你不信啊。”   杜荔阳笑笑:“其实也不是全不信。”就冲她来这里的方式,做到完全不信是不可能的。   “那还请将军夫人准备一间单独房间,治疗时,其他人不能入内。”    ☆、寻找记忆   桃夭赶紧命人藤了一间屋子出来,让杜荔阳与薛神医进去。桃夭则与乔鱼还有相秋在门外等,卫溪巡视完城防也来等着。   屋内有榻,榻上有案。薛神医让杜荔阳坐到榻上,他则站着,把随身携带的药箱放到案上,打开,拿出一只精巧的小盒子。   杜荔阳见了,问道:“这是何物?”   薛神医没有回答,只是打开盒子。哪知,这一打开,便从那黑色盒内溢出了一道白光。虽说房间里光线很好,但那道白光还是异常明亮耀眼,丝毫没有埋没在日光里。   杜荔阳惊道:“盒子装着什么?”   薛神医一边从盒内取出那发光之物,一边道:“天石。”   “天时?我还地利哦!”本来嘲笑着,可当看清他拿出来的东西后,愣住了。只见一块形态极为普通的石头却发出了令人震惊的光芒,就好比黑夜里的月色一般的光泽,冰凉如水。一时间,这屋内更加光明。   房间外的几人看见突然明亮数许的窗棂也疑惑地愣了愣。   杜荔阳愣愣地问:“这石头是不是加了发光粉?”   薛神医却好奇道:“发光粉为何物?”   杜荔阳解释道:“就是一种会发光的粉。”得,白解释。   薛神医大约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碍于神医的尊严和面子,干脆揭过这茬,另道:“此乃神石,可迷人心志,夺人意识。”   “啊?那这怎么找我的记忆?”   薛神医没有解释,而是从药箱里取出一只小巧的铜炉,然后又取出一张长条状的黄色布条,上面用红色的不知名颜料画了世人看不懂的图案。   “符?”杜荔阳见到那布条一惊,随后笑起来,“果然是祝由啊!”   薛神医也不言语,只用火折子将符燃了丢进铜炉内,再从药箱里取出一些不知是什么粉末的药一把撒在了那火焰上,此时,一股浓烈的香气随着那燃烧时释放出的白烟而出。   杜荔阳使劲嗅了嗅,嗯?虽然浓了些,但还挺好闻,有点像五倍夜来香的味道。   炉内烟火烧尽,只余一团灰烬。薛神医又从药箱里拿出一只小勺,把炉内的灰烬舀出,放进一只铜杯中,再倒入些许的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水,用勺子拌了两下,递到杜荔阳面前:“夫人请喝下。”   杜荔阳看着那铜杯,讪笑道:“呵呵,薛神医,你这药箱里宝贝还挺多啊,又是天石,又是铜炉,还有各种药。”   薛神医笑道:“夫人饮完后,还请将双手置于天石之上,然后闭目。”   杜荔阳将信将疑地照着做了,最后闭上了眼。   室内很安静,薛神医也没有发出半分声响,过了好一会,她感觉到有人走到了她背后,当是薛神医无疑。   只听他道:“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即使身体感到痛处,也不可睁眼,知道么?”   “啊?还要痛啊?”   说着,便忽然觉得自己背后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虽然算不上很疼。   “哎呀!”她不禁叫了一声,但好在没有睁眼,“你是在给我扎针么?”   薛神医道:“是的。”   良久,久到不知不觉,杜荔阳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那梦里却只有她一个人。她在水里,全世界仿佛都是水,她挣扎着,她听到有人在叫她:“阳阳,阳阳,阳阳……”   可她再怎么努力挣扎,都于事无补,那水冰冷侵骨,就好像她那一日掉进洞庭湖里的感觉,没有半分生的希望。她使劲睁开眼,四周的水进入她的眼眶,生疼。她看见自水的上方透下来一束光,白白的,如月光。那光烟里,瞬间幻化出一幅画,就好像投影仪上的电影,她看见画上有一块吊坠,红色的绳索在水里飞扬,而另一头,是一块玉髓,豆蔻状的玉髓。在水中,那玉髓几欲透明。那不是她的玉髓么?怎么在水里飘着?   她挣扎着往上游去,手伸向上方,试图去抓那红色的绳索,可是不管再怎么使劲,再怎么努力,却总是抓不到,就像她与那玉髓之间隔着时间与空间,只在眼前,不在身边。   突然,不知从何处射来一只箭,只听“叩”一声脆响,那玉髓竟断作了两截。   杜荔阳脑子一懵,眼睁睁看着那玉髓缓缓落下,直到落到她手中。怎么回事?怎么又抓住了?两半截玉髓握在手心,冰凉如雪。   她又听到有人在叫她:“阳阳,阳阳,阳阳……”   这声音如此熟悉。   “弃疾?是弃疾吗?弃疾,弃疾……”   —*—   一阵疼痛突如其来,杜荔阳猛然睁开眼。眼前,是薛神医。而那背后的疼痛,是又被扎了一针。   薛神医笑道:“夫人如此反应,是否想起了什么?”   如此反应?什么反应?直到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她才晓得她竟然哭了。赶紧抬手拭泪。   “倒也没想起什么,只是似乎做了个梦,很奇怪的梦。”   “哦?是怎样的梦,可否告知在下?”   “梦里,我在水中,到处都是水,有人在叫我,却不知那人在何处。一块玉髓被一只箭射断成两半。”杜荔阳眼睛呆直地描述着自己的梦。   薛神医捋了捋胡须:“夫人方才说,有人在叫你,可知是谁?是……弃疾?”   杜荔阳惊:“你怎知道?”   “你方才一直在叫这个名字,并且一边叫一边流泪,似乎极为心痛。”   杜荔阳垂下头去。   薛神医又道:“夫人说到玉髓,在梦里,夫人只看见了这么一个物品?”   杜荔阳点点头:“除了水,便只有它,还有一只箭。”   “那夫人可知那玉髓长什么模样?”   杜荔阳自脖间掏出那半枚玉髓:“就是这个。还有一半在这里。”说着,便从袖袋里取出另一半。   薛神医看见那玉髓眼光顿时一亮:“此玉……”   “怎么的?”   “此玉,在下在许多年前倒是见过,是在在下年少时游历学医途中,遇见一个女子,疯疯癫癫的,却逢人便卖玉,就是你戴的这般的玉。不过她衣衫褴褛,说话风言风语的,哪里会有人买,而且,人们总觉得这玉是假的,却不曾想……夫人竟然有一块。”   杜荔阳讶然:“疯疯癫癫的女子?”记得她这块玉也是从一个疯女人手里买来的,说是能逢凶化吉,救命来的。不过,那疯女子明明是她那个年代的。   “或许……”薛神医沉思片刻,道,“当年,那个疯女子说的话,并非假话,只是太过玄幻,无人相信罢了。记得当初她对在下说,此玉能逢凶化吉,救命续命,生生死死,生生世世,凡尘阎罗,来去自在。”   “来去自在?”杜荔阳倒是有些郁闷,来去自在么?这么久了,她都没有能回到自己的时代过。   “不知夫人这玉髓是怎么断的?”   杜荔阳摇头:“不知,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突然,她想到一个问题,她从云梦泽被乔鱼救起,这玉便只有半截了,而另一半截,还是高阗给的,而高阗,却是弃疾托他转交的。这……若不是她之前就与弃疾有什么瓜葛,那断玉怎么会有一半在他手中?   果然,他们是有前尘的!   眼中又氤氲着水汽。弃疾为什么不告诉她?她一直都以为他们的相遇,是开始于郧城,却原来他们早已相识。只是,那些最初的记忆,怎么就像隔了一个时空,不管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仿佛已是她上辈子的故事!可是,除了她,大家都从她的上辈子活到了她的这辈子。只有她,似乎经过了一次轮回,把所有的都忘却得一干二净,就像走过了奈何桥,喝过了孟婆汤。   “那夫人可曾遇见过大劫难,明明必丧命,却并没有死。”   “大劫难是遇着了,只是,我也不知道我是算丧命了,还是算没死。”   薛神医笑起来:“夫人如今好好的,当然还活着。”   杜荔阳也不好解释,只尴尬地点点头。   薛神医思忖片刻,道:“或许……夫人失忆,与此玉有关。在下曾游历极南的蛮荒之地,那里有一种习俗,说是每一名新生孩儿,父母都必须为他戴上一块玉石,那玉石经过神巫开光,随着孩子长大,玉石便会与孩子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观玉纹而知命数。人生则玉在,玉在则人生;人死则玉亡,玉亡则人死。”   杜荔阳把手中的半截举到薛神医面前:“那我的玉算不算亡了,可是我人还在。”不对,她都不知道她算不算是还健在!   薛神医瞅瞅玉髓,又看向杜荔阳道:“或许,夫人亡的,是记忆。”   杜荔阳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半晌后,她道:“那不知神医可有法子将我的两块断玉拼好?”   薛神医摆摆手:“夫人抬举在下了,在下是个医者,并非金玉匠人。”   突然,杜荔阳想起了自己的老本行,陶瓷。想当年,她不光学过陶瓷制作工艺,还学了如何复原碎陶瓷文物。想来这复原陶瓷与复原玉石也差不多的。   —*—   薛神医走后,杜荔阳忙活了一天,然后,残玉修复术,成功地失败了。桃夭见她满手的泥,终是于心不忍,跑去问她:“公主,你这是在做什么?”   彼时,她正借着人家卫府的地盘,摆了一摊子烂泥在人家给她安排的厢房门口。   “我想把这玉拼好,可是,好像不行。”   桃夭一看那滚得看不见形态的两块断玉,不太好意思地告诉她:“额,这玉断了,是补不了的。”   杜荔阳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差一点甩桃夭一身泥:“什么?补不了?那可怎么办?”   桃夭转着眼珠,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忽然脑中灵光一现,道:“有了!”    ☆、路遇劫匪   再过一日,桃夭拿着修补好的玉髓坠子,交到杜荔阳手中。   “这……”杜荔阳欣赏着手里的一件陌生艺术品,懵然,“你为何要送我礼物?”   桃夭笑道:“谁要送你礼物了,喏,这是你的玉。”   “啊!”   杜荔阳难以置信,这是她的玉?一层金光闪闪的金线被编织成一个小巧的络子,花纹金美,手工细腻,络子里头确确实实兜着块玉,通过这络子花的缝隙,可以看出,那玉是个半透明的白玉髓,应当就是她的那块豆蔻玉髓无疑,可是,说好的断玉修复呢?难道就是打个络子把它们络在一起?杜荔阳哭笑不得。   “怎么?不好看吗?”桃夭有些委屈道。这可是她打了一天金线的结果。   杜荔阳连忙堆笑:“哦,不不不,我很喜欢,这络子打得也甚为好看。”   桃夭这才喜笑颜开。   —*—   经过薛神医多日治疗,连祝由术都用上了,杜荔阳的记忆还是没能找回来。她想了许久,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回司马府。   向卫溪与桃夭辞了行,第二天就走了。卫溪见他只带了十个护卫,怕路上不安全,便亲自再点了二十个得力护卫一同护送杜荔阳。   等一切准备妥当,驾车的护卫将鞭子往马背上挥去时,一直说要去找师父却一直没去的相秋,一股脑也钻进了马车。   车内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相秋?”杜荔阳、乔鱼、侍女越异口同声。   相秋坐好后冲着三人笑笑:“我想起来了,师父去年才给我写信说她游历去了,不知归期,想来还没回来,去寻了也是白寻,我还是先回乾溪。”   杜荔阳瞅瞅乔鱼,只见那小子目光灼灼的盯着相秋。   马儿跑起来,三十个护卫骑着马护在杜荔阳他们的马车四周,浩浩汤汤出了安城。   —*—   卫溪搂着桃夭立在卫府门口目送了许久,直到一阵滚滚尘埃后再也瞧不见那队人马。   “相公,既然公主回了自己的母国,为何不带她入宫见自己的父王?”桃夭问。   “弃疾在信中专门叮嘱过,她如今的身份是郧女,再非鄢国公主,不必再带她入鄢宫。”   “这是为何?”   “不知,想来弃疾自有他的道理。”   “楚国如今正在内乱,她又有孕在身,你做什么同意她离开?”   卫溪叹道:“她执意要走我也留不住,况且前两日我收到弃疾的来信,说新上任的楚王不允他以及他属下一众出郢都,请我派人护送公主回楚,我接到此信也觉意外,不过那笔记那印章,的的确确是弃疾的,令我不得不信。”   “什么?那表哥岂不是被软禁了?”   卫溪长叹一声:“历来王家皆如此,放心吧,弃疾他一定能应付得来的。”   桃夭没再开口,只还看着绝尘之处。   卫溪关切道:“门外风大,夫人,进去吧。”   桃夭点点头,夫妻俩相依入内。   —*—   开阔的原野上,宽广的河水静静流淌着。河流的左岸,远远的,可见一川野草格外茂盛。若不是对路途熟悉之人,就这么透过那野草林子看过去,哪里会晓得就在那野草丛生之中,掩映着一条官道。   河流右岸,青山脚下,三马并行,飞驰而过。只听那马上之人的对话道:   “公子,那边是官道,咱们不走官道吗?”   “官道路绕,我们超近道入安城。”   河上倒影着飞鸟白云,虽是冬天,万物萧条,但南方一带,只要不是下雪的天气,山就还是青的,水就还是透的,天就还是蓝的,就连这正午的太阳也那般明烈,简直就像夏日一般。   马蹄哒哒,瞬间消失在河流转弯处。   —*—   烈日中天,正午十分。万里无云的天幕里,有飞鸟掠过,时而发出空寂的叫声。官道两旁野草丛生,茂密程度足有半人多高。有风来时,野草随风摇摆,就好似里面躲了许多人一般。   三十个骑马护卫护着中间的马车,在官道上走着。由于里面有孕妇,所以行进得并不快。   侍女越拉开车窗,映入眼帘的是浩浩野草的原野,和远处宽阔的河流。河水平静无波,仿若一方铜镜,自在地倒影着蓝天烈阳飞鸟。   “夫人,你看,那边有条河,还挺大的。”侍女越兴奋道。   杜荔阳凑过去看了看,也被窗外的景致所惊艳了一把。开阔的视野里尽是碧水蓝天,再远处的山峦在蒸腾的河上水雾里,就如蒙了一层薄纱,这整个景色,美得如一首朦胧诗。不过官道近前的草丛倒是给人一种鬼森森的感觉,或许是长得太茂盛的缘故吧。   “这是到哪儿了?”杜荔阳问。他们出安城也有两日了,虽然因为她这个孕妇,队伍一直龟速前行,但这里也离安城很远了。   侍女越笑道:“早已进楚境了,听护卫们说,前方不远就有一座小城,我们今夜会在那里下脚。”   “那我们还有多久能到郢都啊?”杜荔阳真是痛恨古代的交通,若是高铁,这安城与郢都的距离,最多也不过一两个小时的事儿。   侍女越掰着手指碎碎念着数了数:“额,按照我们的速度,起码还要走上个七八日,没准半个月也说不定。”   半个月!杜荔阳垂头看着自己一天天鼓起来的肚子。孩儿啊,你说你要啥时候才能见到你爹啊!你娘还有好多好多话要问他呢!娘原本以为他不要我们了,可是好像另有隐情呢!   一旁的相秋低头玩着自己的头发,她旁边是乔鱼。乔鱼道:“路过梓邑时,我便下车。”   杜荔阳道,“不去郢都玩玩么?其实我记得你箭法不错,何不随弃疾从军?难道你甘愿回去做一辈子渔夫么?”话都出口了才觉得有些伤人,连忙补道,“我不是说当渔夫不好,只是……只是……”思索了片刻才想到圆满些的话,“只是我是觉得有些可惜,你虽不会武功,但身手敏捷,再加上箭法好,若从军的话一定大有作为。”   乔鱼却有些震惊:“我从未想过从军。”可是杜荔阳的这番话倒是在他心里激起了一丝涟漪。鬼使神差地,他转向相秋问了句:“你觉得若我从军,如何?”   相秋从玩头发的间隙抬起头来,有些惊讶:“你为何要问我?”   杜荔阳偷笑起来,心道这问题相秋问得忒好。她瞥见乔鱼伸手挠着头,耳根子都红了。   正待一车羞涩无处安放之时,突然,一声急促的马儿嘶鸣后,马车停了下来。由于惯性,四个人差点就撞做一团。   “怎么了?”杜荔阳奇道。   侍女越打开车门一看,旋即又关上了车门。神色变得慌张起来。   杜荔阳也跟着心慌:“怎么了外头?”   侍女越道:“好像遇见了劫匪。”   “什么?劫匪?”   杜荔阳不信,自己去打开车门看。只见队伍最前头,的的确确有几个蒙面骑马者挡了道。   只听有护卫与劫匪的对话道:   “尔等何人?光天化日之下,意欲何为?”   “女人与财宝留下,其余人给老子滚,如若不然,格杀勿论!”这是劫匪说的,声音极大,吓得侍女越一哆嗦。   “哼!就凭你们几个?也敢做匪徒的勾当,不要命了吧?”   劫匪面面相觑后大笑起来,笑得杜荔阳头皮发麻,许久才道:“兄弟们!出来和大爷们见见面!”   此声一出,陡然响起一阵洪亮的喊杀声。   “杀……”仿佛有几百号人在呐喊。   杜荔阳朝四周一望,却见道路两旁的野草里凭空就冒出来了一群人,纷纷向他们围了过来,顷刻把他们团团围住。   “保护夫人!”护卫中有人大喊一声。   接着,就听见齐刷刷的拔剑之声。   侍女越赶紧把杜荔阳拉到马车里面,迅速将车门拉过来关上。   车外立马响起刀剑相交声,伴随着马蹄乱踏声,还有惨叫声,原本安静的官道一下子有如战场。   不一会儿,一股鲜血如泼般撒在车窗上,瞬间透了进来,窗上有人影倒下。   “啊!”侍女越刚刚好靠着车窗,感受到那身后血水的炙热,赶紧大叫着扑到了杜荔阳怀里。   “我下去看看。”相秋提起自己的剑就打算冲下车,却被乔鱼拉住。   相秋对他一笑:“放心,我功夫不错的,你见识过。”   乔鱼却道:“可我也见识过你受伤!”   此话一出,相秋愣住了。又一个人影砸在了车壁上,马车强烈地晃动了一下,她才回过神。她掰开他的手,再一次向他微笑,之后毫不犹豫地拉开车门冲了出去,末了还不忘把车门给带过去掩上,只是并没关严。   杜荔阳透过那未关严实的门缝看出去,刀光剑影,血啸苍天,瞬间有人倒下马去。不管是弃疾的护卫,还是卫溪的护卫,他们始终都守护着她所在的马车,不让那群蒙面之人靠近分毫。有人倒下了,立马又有人冲上去。   而在这一群黑压压的男子中间,一个淡紫色的身影如秋日原野上开出的第一朵紫罗兰,虽不炫目,却自成一种倔强的美。   乔鱼见着那时而晃动在车门缝里的紫衣女子,终于忍不住也打算冲出去。杜荔阳赶忙伸手抓住他:“你做什么?你又不会武功!”   乔鱼急道:“对方人多,再这样下去,我们的人会死得更多。”   “那你想怎样?”   “我去驾车,冲出去。”   对方少说也有三百号人,而他们,只有三十个!荒郊野外,人迹罕至,即使发求救信号,等援兵赶到时,他们恐怕都死了。   怎么办?   似乎乔鱼的主意听上去还算可行,便放了他任由他去了。   乔鱼钻出车箱,拾起马鞭,发狠似的向马背上抽去。马儿扬起前蹄向天长啸一声,便飞速驰骋起来。   “上车!”乔鱼大喊一声,伸出一只手去。   相秋闻言,一边打斗,一边转头看去,只见一只有力的手正向她伸来。来不及多想,两三剑杀死了正与自己缠斗的蒙面者,伸手去与乔鱼的手紧紧相握,乔鱼用力一拽,相秋飞身上了车。马车庞大,速度又极快,挡在前面的蒙面骑者不自觉就被这来势汹汹的马车逼到了道旁。马车总算冲出包围圈。   “追!”正在与护卫们打斗的蒙面者中,有一个向马车逃去的方向示意。众蒙面者闻言,除了还在与护卫们痴斗的蒙面,其余的蜂拥地向马车追去。   乔鱼不断地挥动马鞭,马儿蹄下生风,一路急驰。却不料,那群蒙面骑者中也有跑得快的,不一会儿便有一名蒙面者与乔鱼并肩而骑。乔鱼见状,干脆一鞭子朝那蒙面者送去,却没想到,那蒙面者身手灵敏,一弯腰躲了过去。可就在他弯腰的一刹那,手中那把沾了血的剑朝乔鱼掷来。蒙面想的就是先杀了驾车者。   那柄剑刺破冬天难得的烈日,直直朝乔鱼飞来,速度太快,他都还没反应过来,只愣愣地看着那剑向自己飞来。   “小心!”   剑刺破血肉,发出闷响。被刺中的,却并非乔鱼,而是突然扑进他怀里的相秋,她的背后,此时已长出了一把剑,那剑虽极为普通,却锋利无比。   “相秋!”乔鱼大喊一声。两人随着惯性摔下马车去。   没有了驾者,而马车却仍旧在飞奔着,杜荔阳与侍女越在车内东颠西撞,满车滚来滚去。一个蒙面者飞身而来,拉住缰绳,喝停了惊马。杜荔阳和侍女越向后一仰,马车总算停了下来。而透过门缝一看,驾车的已不是乔鱼,而是一个蒙面劫匪。   又有人冲了上来,与马车周围的蒙面者打斗起来。杜荔阳知道,是那所剩无几的护卫们。   这场斗争持续了许久,直到马车四壁都浸满了鲜红的血水。渐渐的,再也没有人影从车窗上、门缝里倒下,外头的所有声音终于归于平静。   战斗结束。   杜荔阳从门缝里看见,前方仿佛只剩下了那群蒙面劫匪。他们的人呢?难道……   只听外头传来劫匪的对话:   “护卫跑了一个。”   “无妨,主人只要那个女人,驾上马车走就是。”   “那一男一女呢?”   杜荔阳知道说的是相秋和乔鱼。   “去,杀了他们!”   杜荔阳一惊,拉开车门大喊一声:“慢着!”   众蒙面者讶然,纷纷朝她望来。   “放了他们,否则……”说时迟那时快,正在大家没反应过来时,她一把抽出了坐在驾者位置上的蒙面者的剑,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你们不是要我么?若不放了他们,我当场自尽!”   “夫人!”侍女越擒着泪,生怕她真的割下去。   不远处马背上的一个蒙面者道:“好,放了他们,你,乖乖和我们走。”   “还有她,也放了。”杜荔阳指着侍女越。   “不!我不会走的,夫人,我死要要和你死在一起。”侍女越坚决道。   “越!”杜荔阳呵斥道,“你跟着我做什么?你不回郧城?你不要你父母了?你出来了这么久,不去和他们报平安了么?”   侍女越听着这话甚为奇怪,因为她早已没了父母。忽然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道:“夫人!你……”   “你什么你!赶紧走!”   侍女越不舍地跳下马车,那群蒙面也并没拦阻,任由她跑到乔鱼那里去了。   “现在你可以放下剑了!”那蒙面者对杜荔阳道。   杜荔阳把剑往马车外一扔,自己又钻进车厢,关上了车门。   不一会儿,马车动起来,杜荔阳差一点就摔在了车壁上。   马车跑得奇快,里面的人被粗暴的颠来倒去,一点也不像先前她自己人驾车那般温和。   杜荔阳拉开车窗,把头伸出去,向车后看去。   不远处,乔鱼抱着相秋坐在地上,侍女越在一旁大哭着。就在他们刚刚看风景的官道上,沿路都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人,地上到处都是血水在流淌,那些人早已不能动弹,他们都是曾经一路守护她的人,当然,还有许多蒙面者的尸体,看来他们也没落着好。杜荔阳愤恨地看着这一切。太阳光太过强烈,蒸腾起血水成雾,刺得她的眼睛疼痛不已。   忽然,一把利剑悬到了她的面门上。杜荔阳收回目光,只见一个蒙面者持剑相向。   “进去!”蒙面者喝道。   杜荔阳盯着他,眼眶红如血染。此刻,她已忘记什么叫害怕,只冷着声,怒着目,问了句:“你们是谁?”   那蒙面者压根不理他,手里的剑又向她面门上近了两分:“进去!”   杜荔阳哼了一声,关上车窗。   只听窗外有人道:“你的剑小心些,主人有命,这女人要活着带回去。”   主人?是谁?他们不像一般的劫匪。    ☆、竟然是他   侍女越一直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相秋背后中剑,听着哭声不耐烦道:“好啦,别哭了,赶紧给我处理伤口,好上路搬救兵。”她脸色苍白,额间冒汗,声音微弱。说完,就吃力地从自己的怀里摸出个小瓶子来,“给,这是止血药,帮我撒在伤口上。”   侍女越接过瓶子,心道果然是行走江湖的,随行都带着这些药。   相秋看一眼乔鱼,乔鱼当即会意:“你放心,我闭着眼,我只扶着你,我不会睁眼的。”说完,就真的闭上了眼。   侍女越擦了眼泪,小心翼翼地拔了她背后的剑,相秋吃痛,闷哼一声。乔鱼皱了皱眉,却始终没有睁眼。   侍女越又小心翼翼地牵开她的上衣,使背后的伤口显露出来。血水正在流淌着,侍女越看着这血肉模糊的背,几乎要晕倒。她强忍着,为她上了药,包扎好,再把衣服给她牵好。   “好啦,你睁眼吧。”侍女越冲乔鱼道。   乔鱼睁眼,只见怀里的相秋脸色又苍白了几分,皱着眉,似乎极为痛苦。   相秋却没在意他看她,只忍痛道:“这里离郢都远,离安城最近,我们回安城,找卫将军。”   侍女越道:“刚刚夫人暗示我回郧城找我们家主上。”   相秋声音微弱道:“这里去郧城,恐怕比去郢都还远。”   侍女越低头不说话了。   “那好,我们回安城。”乔鱼道。   —*—   第二天上午,安城,卫府。   卫溪这一天告假,打算专程陪桃夭一天。两人收拾妥当,正准备出门游玩。可还没等出府,就有府里的两个护卫扶着另一个伤势极重的护卫走了进来。看着了卫溪,忙跪倒在地,哭诉道:“将军!”   卫溪认出了他,是派去护送公主的,见他浑身的血渍和伤,心头大呼不妙:“出了何事?”   那受伤护卫道:“将军,我们原本已进楚境,可是不曾想在官道上埋伏了一群蒙面劫匪,足足三百余人,属下们抵不过,所有的兄弟都死了,属下冲出包围,特回来报信。”   “什么?”一旁的桃夭听了此话,难以置信,担忧问,“那公主怎么样了?”   “公主她……被劫去了。”   桃夭脚下一个踉跄,卫溪连忙扶住她。   “可知对方是何人?”卫溪问。   那受伤护卫答:“属下不知,不过,属下无意中从他们身上扯下了这个。”说着,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个腰牌来。   卫溪接过腰牌,腰牌上满是鲜血,腥气逼人。桃夭捂着口鼻凑过去看。   卫溪见这腰牌上都是血,想来这护卫受伤十分严重,赶忙吩咐道:“快,带他下去,找薛神医给他看伤。”   受伤护卫一听请薛神医给自己看病,这可是莫大的荣耀,赶紧磕头道谢,被另外两个护卫掺着退下了。   卫溪研究起手中的腰牌,蹙眉道:“这腰牌……”他并没见过。   桃夭却瞧着眼熟,仔细看了许久才道:“这腰牌,有些像楚宫里的东西。”   “什么?楚宫?”卫溪大惊。   此时,又有人来报:“报,将军,门外有人求见,说是将军看到此物便知。”说着,呈上一秉宝剑。   桃夭一看,惊喜道:“是表哥!”   “快,将人请进来。”卫溪道。   —*—   “什么?夫人被掳走了?”   卫府大厅里,弃疾大惊失色。   卫溪自责道:“都是我不好,早晓得亲自护送才是。”   桃夭忙道:“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救出公主。”   弃疾道:“卫兄,我之前不是写信给你,我会亲自来接么?怎么能让夫人先走了?”   卫溪走到他跟前:“说到这里,我便觉奇怪,就是四五日前,我又收到了你的信,你信上不是说,新任楚王不让你出郢都么?还让我派人护送公主回去。怎么如今你竟又来了我这里?”   “我何时写过那样的信?”弃疾疑惑道。   卫溪忙命人去书房取了他平时装密信的匣子,用随身的钥匙打开匣子,取出那封信来,递给弃疾。   弃疾一看,当场震住。这笔记,竟与他一般无二,若不是他当真没写过这样的信,他都以为是他自己写的了。还有落款处的印章,也的的确确是他的!这……他心底想到一个人,也只有那个人,拥有如此精妙的模仿手法,也只有那个人,能拿到他的个人印章。怪道本次出来接阳阳,那人却寻家中有事的借口不与他同来。   他握紧拳头,密信被□□成一团。   “哦,对了,这是那帮劫匪身上发现的。”卫溪把那枚腰牌递给他。   弃疾接过腰牌一看,正好印证了心中所想。   卫溪道:“我即刻去调兵,营救公主。”   弃疾忙阻止道:“不可,卫兄,此事鄢国最好不要插手,你瞧见了此物,想必也晓得,这是楚国的内务。”   卫溪担忧道:“可是公主被掳,我鄢国怎可坐视不理!”   弃疾道:“不,她早已不是鄢国公主,她不是。”他知道她不是,她一直都不是。   卫溪还想再说什么,桃夭忙上前拉住他手臂,示意他不要再说。   弃疾没再做停留,带着自己两个亲信打马出城。   冬日寒风刺骨,马不停蹄一路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啸,仿佛是阳阳正呼唤着他:弃疾,弃疾,弃疾!   不管是谁,若是敢伤她分毫,必诛之。   —*—   相秋受了伤,而侍女越又不会骑马,三人只好一路徒步行进。   他们在官道上走了一天一夜了,却并没走多远,离安城还有很远的距离。   侍女越忍不住了:“不行,我们这样走去安城,得多久才到安城啊,等我们走到,夫人都不知道被抓去哪里了!”   乔鱼扶着相秋,相秋唇色惨白,道:“是啊,要不这样,你骑马去,我和越一个受伤了,一个不会骑马,你带着我们反而拖累,干脆你先去报信,我们随后走去。”她对乔鱼道。   乔鱼担忧道:“可是……你的伤……还有,若只留你们两个弱女子,我不放心。”   相秋笑起来,这一笑,却扯得背后伤口生疼,她皱眉忍痛道:“放心好啦,等再过两天,我伤好了,单挑十个你乔鱼都不成问题。”   乔鱼默了默:“那好吧。”   索性他们离开那战场时牵了匹马上路。乔鱼把相秋交给侍女越扶着,自己则牵过马,跃上马背。   “如此,相秋,越,你们一路小心。”说完,拉着缰绳,脚下一蹬,马儿便跑了起来。可还没跑出去两步,就瞧见远远的官道上飞驰而来三个骑者,正好与他相对而行。   道路并不宽,若乔鱼不让,那三人也过不去。见那三人气势涛涛,乔鱼虽也救人心切,但还是侧了马头让到了道旁。再回头对相秋与侍女越道:“让到一边儿去,前面有人来了。”   侍女越忙扶着相秋让到一旁。   可等那三骑者驰到近前,侍女越见到那最前头的一个人的脸时,惊呼起来:“是公子?”   相秋也定睛一看,只见那三骑中间之人,不是弃疾又是谁。   侍女越喜极而泣,挥手大呼:“公子!公子!公子!”   那三骑似乎听见了呼喊,看向道旁不远处的二女一男,等看清三人后,总算勒缰驻马。   “是你们?”弃疾奇道。   侍女越跑到弃疾马前跪下,眼泪婆娑道:“公子,快救救夫人吧,夫人她被劫走了!”   弃疾道:“我已知晓此事,只是你们三人这是要去何处?”   侍女越道:“我们本打算返回安城,向卫将军求援。”   弃疾道:“不必去了,我才从安城而来,你们随我回郢都吧。”   “那夫人呢?”   弃疾道:“我知晓她在何处。”   侍女越便与一个护卫共乘一匹马,相秋受伤虽不能独自骑马,但由乔鱼带着一块,二人同乘,也还算能坚持。几人未耽搁多久便朝郢都方向绝尘而去。   —*—   杜荔阳自从被劫持,那帮劫匪就再没让她下过马车。她觉得冷了,就有人送来烤炉和被子;觉得渴了,就有人拿来水喝;觉得饿了,就有人递进来吃食。这帮人态度虽然恶劣,却也没难为她。   也不知行进了几天,大约也有个五六天吧,她成日都在那方狭窄的空间里待着,对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模糊。或许因为怀孕的缘故本来就嗜睡,再加上马车一路摇晃,整个氛围就好似一张摇篮床,所以她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那些劫匪也十分人性化的没打扰她。   当马车总算停在了劫匪的目的地时,她仍旧睡着,时值半夜,她用好几床被子裹着自己,以免天冷。当一个蒙面者拉开车门叫她时,见她整个人都陷在被窝里,连她头放哪儿的都看不到。   “倒是一路睡得香,这女子胆子忒大,这样的情形下还能睡成这样。”   好巧不巧,当有人拉开车门时,杜荔阳就醒了,只是懒得动而已。正好,让她听见了这么番话。心下翻白眼无数,想,若不睡觉能做什么?反正你们一帮子人一路上不也没对我怎么样。   “欸欸欸,该醒了,下车!”方才说话的那个蒙面者毫不客气地一边拍打着车门一边道。   被子里的人动了动,继而缓缓直起身子。她揉了揉眼:“怎么?到哪儿了?”   那蒙面者冷哼一声,道:“你管到哪儿了,赶紧给老子下车。”   可算能离开这个小空间,杜荔阳走下车,什么都还没看清楚呢,就被明晃晃的火光照得睁不开眼。她拿手挡了挡,适应了好一阵才算好转。再看四周情形,深不见尽头的甬道里,几乎每隔一百米就有一坐铜燎灯,天是黑洞洞的,但甬道里却亮如白昼,黑暗处巍峨的宫阙在跳动的燎火映衬下,显得鬼森森的,还有那一个个站岗的卫兵,没有一个有表情的,就好像一排雕塑。   这,很像是某处的王宫。她坚信她并没来过,但总觉得有那么一丝眼熟,或许是过去看先秦电视剧看得太多了吧。   忽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渐渐地,一队身穿盔甲的士兵出现在马车前方,然后戛然而止,一个个又站成了雕塑。雕塑们站定后,从中间列队展开,让出来了一条道。   杜荔阳借着熊熊燎火的照明,望过去,只见一个男子走了出来。那男子年纪看上去也不小了,一嘴的山羊胡须,很是滑稽,但整个面部表情却是严肃的,眉头还总是皱着,这就显得更滑稽了。   蔡从!    ☆、星命天命   杜荔阳见到蔡从,自然激动不已,赶忙跑过去,就差拉住他的手了,喜道:“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蔡从后退了一步,然后深深地鞠了一恭道:“天色已晚,请夫人移步青华宫休息。”   杜荔阳惑然,见他如此生疏地对待自己,更是费解:“青华宫?那是何地?”   蔡从道:“楚宫内的一处宫殿。”   “楚宫?”她环顾四周,蒙面者,甬道,宫阙,卫兵,蔡从,午夜……哪里不对,很不对,“不,既已到达郢都,本夫人要回司马府。”说着,长袖一甩,转身就走。   可哪里由得她,才迈出一步就被身后的蒙面者拦下。她望着那群蒙面者,眼睛里少有的防备之光:“你们,原来是宫里的人。”   蒙面者无人应答,只听蔡从道:“夫人,还请随臣前往青华宫,明日臣会仔细解释于夫人听,请相信臣,不管臣在做什么,一定不会伤害夫人。”   杜荔阳听罢他言,转过头去,望了他许久许久,这个人,他以前觉得简单,现在觉得,怎么也看不穿。   —*—   弃疾一行经过连日赶路,总算到达郢都,现下正要进城门,却莫名其妙就被守卫给拦下了。一看那一干守卫,竟个个都是生面孔。一直以来,都是由他熊弃疾布置的城防,居然莫名其妙就给换了?   “大胆,可知本公子是谁,敢拦本公子路,嫌自己命太长了不成?”弃疾怒道。   一个守卫上前施礼,道:“大人,并非小的不让大人入城,而是小的有一样东西要交给大人。”   “哦?什么东西?”   守卫走上前,呈上了一只装密函的竹筒,封口完整,并没被打开过。弃疾接过密函,又问一句:“何人让你转交的?”   守卫只道:“那转信之人说,大人看了信便知,小的也的确不知这密函是谁所托,都是上头给我们的。”   弃疾开了密封,竹筒里是一张帛书,他取出来展开一看,眼中顿时起火。又向守卫道:“现在能入城了吧?”   守卫赶忙让到一边去,做出恭送的姿态。   而弃疾却并没打算进城,而是对乔鱼与相秋道,“你们先行入城,去司马府安顿下来,我随后回来。”又看向两个护卫,“你们,护送他们入府。”   两护卫领命。   “你要去何处?”乔鱼这话才问出来,弃疾那厢已打马而去,走的却是出城的方向。   余下的人只好在两个护卫的引领下,去了司马府。   —*—   郢都城外的江边,有一座无涯亭,最是观江景的好地方。站在亭中看出去的风景别有一番滋味,因为恰恰好,这亭子对着两江交汇点,两江清浊不同,相汇时势均力敌,形成明显分界,如太极图中的阴阳相合,虽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你我就是那般不同。   蔡从孤身立于亭内已经多时,他一直都在眺望着那清浊的分界线,试图去等待它们融合后亲密无间不分你我的时刻。可是,他看了很久很久,那条界限却从未消失。   清江之水源源不断,同样,浊江亦然。   急促的马蹄声透过猎猎寒风送来,他循声望去,疾驰的马儿由远及近。他认得那马,再熟悉不过。那是弃疾的马。   弃疾纵马到无涯亭外停下,翻身下马。彼时,蔡从正拱手准备行礼,结果却被突然冲进亭中的弃疾一把抓住了衣襟,那礼就没有行得下去。   “你可有什么要对本公子解释的?”弃疾大怒道。   蔡从却不急不徐,他早就猜到了他的反应。只听他缓缓道:“臣,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公子与臣相处六载,臣在想什么,公子心中清楚。”   弃疾冷目看了他许久,终于松开手,背过身,望向江上,冷声道:“卑鄙,本公子从未想过你如此卑鄙。”   蔡从默默地把方才那个没行完的礼继续行完,虽然弃疾看不见,但他还是恭恭敬敬、标标准准地行完了那个礼。然后并没说话。   “夫人呢?”   “公子放心,臣用性命保夫人安全。”蔡从语气始终平静,就如同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弃疾转过身,看着他:“说吧,陛下放过阳阳的条件是什么?”   蔡从又行了一礼:“公子英明,既然公子已然猜到臣今日相约的目的,臣就直说了,陛下说,只要公子能交出号令三军的兵符,辞去司马职务,陛下自当亲自送夫人回司马府。”   弃疾冷哼一声:“你替陛下出的主意?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啊!陛下新立,若明目张胆削我兵权,势必会引起朝中上下猜忌动乱,用个这么下三滥招数,好使本公子主动交出兵权,又堵住了悠悠众口,真是一举两得。陛下真是太单纯,如此拙劣的计策,竟然采纳了?”   蔡从垂下头并没回答。   弃疾接着道:“本公子若说交出兵符,是不是又要让你失望了?”   蔡从不紧不慢道:“公子不会交出兵符的,公子知道,一旦国君想要对付一个危急自己地位的臣子时,臣子不可能全身而退。兵符一交,职务一撤,陛下已经做好下一步打算,随意安一个罪名,将公子你流放边关,永不得回郢都。”   弃疾道:“哼,你把下一步你们的打算都讲与我听了,若是陛下晓得你竟然是这样与我谈判的,一定会将你凌迟。”   蔡从道:“那公子大可去陛下那里告臣,前提是,臣死可以换回夫人。不过,这明显不可能,因为臣已经告诉陛下,公子你没有任何破绽、缺点,要想制约你,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抓住你的软肋,而你的软肋,就是夫人。”   “你就那么希望本公子当国君?你又是图什么?图令尹的位置?”   蔡从伸出手,指向远处江面:“公子请看,清江与浊江相汇,他们看似两不相融,虽然在交汇处形成了巨大的隔阂,但他们走的都是相同的路,拥有相同的目的,最终会汇聚成一条大江,你看,就像那里,两江相汇,殊途同归。公子立公子比为王,是为楚国安危,是为顾及长幼有序的礼法,一生为楚国尽忠。而臣,六年前就曾发过誓,一生为公子尽忠,公子的夙愿是楚国太平繁荣,而臣,以公子的夙愿为夙愿,也正是为了楚国才执意帮公子夺位。因为公子比并非明君。你看他,在位才十几日,便夜夜挽着大臣在章华台行酒做乐,光是夫人,这短短的时日都册封了五个,对于国事,更是全权交于令尹子皙。公子,你看,这就是你给予厚望的君主!如今东边吴越崛起,北边又有秦国,如若楚无明君,则国不可强,国不可强,则终将为他国所灭。公子,臣知道,您并非真的不想做国君,只是您顾及长幼宗法,不会篡权弑兄,但您看这楚国如今的三位公子,只有您,才最适合做国君啊!另外,臣从来没有告诉过您,兴王之星,兴王,同时也依附于王之存在,若无王之庇护,势必陨落,此乃天命。”   弃疾原本只安静地听着蔡从说的一切,可是当听到最后一句时,他忽然激动问道:“什么?你最后这句是何意?”   “兴王之人选择了公子,公子若不是王,那么,兴王之星陨落,兴王之人,殒命。”   弃疾笑起来:“本公子从不大信你们这些巫蛊之言,简直天方夜谭。”   蔡从平静道:“公主非公主,那么夫人又是谁?她来自何方?星辰错位,时间错位,灵神错位,她,来自极远的日后,犹如夏朝之于我们,犹如商纣之于灵王,对吗?臣以前虽不说,可是臣知道。”   “你……”原来这个世间,不止他一个人知道阳阳的秘密。他一阵惊讶后,却不知该说什么。看向远处江岸,却见有几十个士兵伫立着,一动不动,“陛下是不是叫你若我不同意交出兵符,便要抓我?”   蔡从默然。   弃疾不想再多言,转身朝亭外走去,边走边道:“阳阳若是有三长两短,本公子必让你全家九族陪葬!”   蔡从追到亭下阶梯前道:“公子需要多少时日?”   弃疾自怀里摸出一块玉符,仍到了蔡从身前的草丛里:“给我一月。”   弃疾本已调转马头,就要启程,蔡从却追着道:“夫人她已有身孕数月。”   马背上的人背影一滞,良久道:“给我十日。”说完,纵马而去。   蔡从望着那一骑红尘渐行渐远,这才走到那玉符面前,捡起来看。雕刻精美,玉质无双,虎形云纹,单看它,也是一件上等的艺术品,而其实,它却是一种权利的象征,拥有它就拥有对大楚百万雄师至高无上的领导权。它就是兵符。   —*—   入夜后,蔡从便揣着兵符进宫复命。   今夜星辰灿烂,宏大的星空幕布下,楚宫巍峨耸立,森森如魅。   熊比拥着昨日册封的夫人,坐在殿门外赏星星,四周狼藉的食物与酒盏,昭示着这位新任国君的奢靡颓废。他见蔡从来了,便腾出看美人儿的眼光,去看了眼蔡从:“蔡卿回来了,怎样了?”   蔡从拿出兵符,恭敬地呈到熊比面前。   他怀中的夫人好奇地一把夺过兵符来看:“咦,陛下,这是什么宝贝,好别致。”   熊比笑着刮刮她鼻梁:“美人儿喜欢?”   那夫人眼冒星光:“喜欢,陛下可否赏与臣妾,臣妾梳妆台上正好差这么一个摆件儿。”   熊比笑起来:“哈哈哈,你说它是摆件儿?”   那夫人被熊比的笑唬得莫名其妙,不解地问:“陛下?何故如此?难道这不是摆件儿?”   “不不不,它就是摆件儿就是摆件儿,给你摆两天,两天后我就收回了哦。”   夫人一听,娇嗔着,捏着香拳砸熊比的胸膛:“陛下好小气,不过就是个玉石头,不给臣妾就不给吧,干嘛给了还要收回呀?”   熊比搂着她亲了一口,夫人不依,躲了开去,蔡从在一旁略有嫌弃,但表面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熊比哄道:“我的美人儿,这东西可不能随意摆在房间里的,寡人允许你摆两天,已经很不错咯,你去问问其他姊妹,她们只怕都没见过呢。”   “真的?”那夫人情绪缓和了些。   “真的!”熊比柔声道。   被晾了许久的蔡从,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那臣就退下了。”说着,就打算行礼退下。   熊比却叫住他:“慢着,弃疾有说何日辞去司马职务没有?”   蔡从道:“司马大人说,他会尽快为陛下物色好接任司马职位之人,十日后便来向陛下辞职。”   熊比点点头,“嗯。”心道,既然交了兵符,那职务何时辞去,也就不那么急了,又问,“那……他可有不满?”   蔡从道:“并无不满,司马大人说,不论什么,都及不上夫人。”   熊比冷笑道:“看不出来,他竟是个痴情种。”然后挥挥手,示意蔡从退下,自己则继续和美人儿温存去了。    ☆、地府鬼兵   青华宫其实是冷宫,楚国好几代国君都将犯了事、不受宠的夫人关在此处。而熊比才立,就把这里以前关押的灵王宠姬发配的发配,处死的处死,是以空了出来,今次正好拿来关杜荔阳。   庭院深深,荒凉冷凄,寒夜萧索,严霜相逼。   杜荔阳立在青华宫的院中,身上披着一床被子。太冷了!睡也冷,站也冷。房间里倒是有暖炉,可惜没有碳火。没有办法,她只得把仅有的棉被披在身上,到院子里来走走,运动运动发发热。   肚子已经相当明显了,就好似她身前扣了口锅似的,她计算着时间,这孩子估计是要春末夏初才蹦出来了。而现在才冬天,还远着呢!夏天,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弃疾一定出了什么事,不然蔡从不会叛变,将她抓起来。抓她的目的无非是为了要挟弃疾。   孩子啊孩子,咱们一定不能让人随便就钳制住你的父亲!   她在院子里走着,四周十分寂静。忽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向门口处看去,那宫门是敞开着,门口有重兵把守。只见门外的小径上一个男子身后跟着两个侍女向这冷宫走了来。   蔡从?   杜荔阳见来人是他,冷笑了一声,不再理会,自顾自地抬头看星星。   门口的重兵见是蔡从,也并没阻拦,任由他带着侍女进到了院子里。   蔡从走到杜荔阳跟前行礼:“夫人。”   杜荔阳翻了个白眼,没理他,又走到另一边去了。   蔡从也没计较,只吩咐那两个侍女:“你们两个,今后就在此地伺候夫人,快,天寒地冻,将带来的碳火拿去烧上,把拿来的新棉被拿去铺上。”   “唯。”两个侍女当即进屋里忙活去了。   蔡从走到杜荔阳身后,道:“夫人,这是臣的夫人做的一些蜜饯和药膳,当年她怀孕时也吃这些的,对身体好。另外,还请夫人委屈十日。”说完,便离开了。   等杜荔阳转身去看时,蔡从已经出了院门。而地上,放了一只食盒。   杜荔阳看着那食盒,自言自语道:“这是怕我死在这里,你们没有筹码么?”   —*—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每过一天,杜荔阳便在院中的一棵银杏树的枝干上划上一道。这一天清晨,她拿着小刀去划时,数了数先前的,竟有九道了。   蔡从曾说的叫她等十日,不知到底是要她等什么?想想,大约无非是拿她去约束弃疾罢了。她慢条斯理地,提起小刀,在那银杏树干上,划上了第十条道。   哪晓得刚一划上,青华宫门外就鱼贯地走过好几十个侍女,侍女们手中不是端着食物就是端着洗漱用具。   这样的景象已经持续三天了。杜荔阳原本不想问的,可一想到今天是第十天,正是蔡从告诉她的日子,便回到房间里,去问先前蔡从给她带来的两个侍女。侍女们经常进进出出的,想来会听到这宫中的动向。   “夫人,您大约还没听说吧,最近郢都城到处都在传,灵王回来了,弄得人心惶惶的,连朝会都连开三天三夜了,众多大臣这三天不管早晚都在殿里,都不曾回家。方才夫人瞧见的那批侍女宫人们,是端洗漱用品和吃食去大殿的,大臣们不回家,洗漱和吃饭只有在殿中进行了。”一个侍女道。   “是啊夫人,陛下继位才月余,朝中上下都不稳,如今又传说灵王杀回来了,多可怕啊!况且,”另一个侍女神秘道,“有人说是灵王的魂魄回来了,带着百万厉鬼回来找陛下索命呢!”   杜荔阳一听,觉得莫名其妙:“灵王?是说前一任楚王?你们给我讲讲,这前任楚王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一任楚王了呢?”   “夫人不知?”一个侍女讶然。   杜荔阳摇摇头。她只晓得这楚国突然换了国君,究竟是怎么换的,却是不知。因为在楚国政变时,她去了鄢国。   “灵王多年□□,百姓们早有怨言,公子弃疾与现在的陛下公子比,还有如今的令尹公子子皙一起,趁着灵王摔兵出征之际,把灵王困在乾溪,在国中发动了政变,最终公子比继位。”一个侍女道。   “不过啊,朝中上下都传,这王位啊,应该归公子弃疾,公子比逃亡晋国多年,如今只身回来,哪里斗得过根基深固的公子弃疾啊。”另一个侍女道。   提到公子弃疾,杜荔阳低头去抚摸了几下自己的肚子,淡淡地问:“蔡大人派你们两个来服侍我,你们可知我是谁?”   “不知,奴婢只听命行事,我们两个,都是蔡大人前不久从奴市上买来的,不管夫人是何人,奴婢们的职责就是照顾好夫人。”一个侍女道。   杜荔阳挥挥手:“好了,你们忙去吧。”   两个侍女方才退下。   杜荔阳倚在榻上,脑海里,却是弃疾的影子。   —*—   这天上午时,青华宫门外还是宫人侍女们络绎不绝地过上过下,到了下午,就成了禁卫军成群结队路过门外了。彼时杜荔阳正在院子里散步,看着一茬一茬的卫兵路过,又问侍女:“这些卫兵是要去何处?”   “奴婢方才去打水时,听陛下宫中的侍女说,外头打仗了,据说已经攻到郢都城外来了,陛下很是着急。”一个侍女道。   杜荔阳奇道:“哦?可知和谁打?”   “这个奴婢们却不知。”   杜荔阳也不再多问,因为她心下早已生出个答案,只是不知是不是真的。   弃疾,是你吗?   —*—   入夜,弃疾坐在行军帐中,望着案上的地图,思索了良久,方道:“今夜,势必拿下徐城,攻入郢都。”   下手的众将领命后纷纷退下准备去了。帐内只余了三人。   “哎呀,不得了,公子这方法,我们一路上都没费多大的劲就打到徐城了。”说话的,竟然是陈吴,“我原先还想,你的三万人,我的三万人,再加上你岳父大人的四万人,要一路从乾溪一带打到郢都,恐怕每攻一座城池就得损失个一两万人吧,可没成想,在这短短的十日,你不单从乾溪打到了徐城,更是无什么死伤,厉害!”说着,竖起大拇指对着弃疾一比。   弃疾没理会他,只对坐在旁边的杜峰道:“岳父大人,多亏你一路上指点,才能在短短数日,打到徐城。”   杜峰笑道:“我可没指点你,一切都是你自己的主意,是你想出来,借灵王还魂的谣言左右人心的。”心下想的却是,幸亏是在古代,要是在现代,谁还信鬼神学说啊,哪里随便编个谣言就能吓得了人的?   弃疾行礼道:“那多谢岳父大人为众将士画的鬼面具,真真的画得骇人啊!”   一旁的陈吴摇摇头:“你们父子俩,当真黑啊!天黑了就叫士兵们戴着鬼面具去打仗,吓得人家没打两下就开城门投降了。我活了这么大,头一次看见这么损的打仗方式。”   弃疾怼道:“可是你提醒我们的,每次等天黑攻城,吓人效果最佳!要说损,弃疾还是不及陈吴兄。”   三人正说着话,军帐被掀开,却是相秋走了进来,她手里端了一只托盘,上面放了些肉食米羹:“好了,先吃些东西,待会儿才有力气打仗。”走到弃疾的几案前,把托盘放下。   弃疾问:“乔鱼呢?”   相秋回道:“自从你答应他入军营,却因为他没有武功不让他上阵杀敌,他便在勤学武功,这会子还在外头练着呢。”   弃疾道:“你去把他叫进来吃了再练。”   相秋便出去叫人去了。   —*—   大殿里,熊比端坐在高台上,表情虽还算平静,但脸色已经煞白,身子在跟前的几案后不住颤抖着。   殿上的灯火点得通明,已然不灭不息地亮了三天三夜。   “众……众卿可……可有退敌良良策?”说起话来也开始打结,虽然他强作镇定。   殿中一众王公大臣也是人心惶惶,见熊比的发问,一时间都无人敢回答。   “对了,子皙,子皙,可把宫中所有的禁卫都布防好了么?”又转向熊子皙问。   熊子皙出列,答道:“回陛下,臣已命护卫统领李耀将楚宫里里外外围了三层。”   “好好好,那……可探清了,那十多万大军,是何人首领?难道真是……灵王?”熊比心虚不已。   熊子皙道:“臣已派人前往查探,纯属谣言,领兵者,不是别人,正是……司马弃疾。”   一时间全殿哗然。   “怎么会?怎么会?兵符在寡人手中,他哪里还有十万之众?”   “陛下,想来司马弃疾早有谋逆打算,他集结的,都是早年陈蔡之余孽。”熊子皙道。   忽然,自大殿外跑进来个报信小兵:“报!”他跪到殿上,“敌军已攻克徐城,正往郢都而来。”   殿上一时间炸开了锅,纷纷表示这可如何是好。不过这其中的大臣,也不乏暗中欣喜的,因为他们有的,本就支持弃疾为王。   熊比难以置信道:“什么?这么快就攻克了徐城?徐城乃我楚都门户之城,守卫森严,官兵众多,怎会短短时日就给破了?”   那小兵道:“禀陛下,那徐城令本来还调兵遣将与敌军打了两丈,可城中都传言那是灵王从阴间带来的鬼兵,再加上那帮人长相的确如鬼魅般骇人,又的确能打,我军死伤惨重,最后徐城令直接投降开城门把敌军迎进了城。”   熊比一拍几案:“荒谬荒谬!”   熊子皙道:“陛下莫慌,既然叛军如今攻下徐城,当务之急应当是将叛军拦在郢都城外,绝不能让其进入我楚国都城。”   熊比期许地看着熊子皙:“如何拦?令尹快快说来。”   熊子皙道:“长江天险。”   众大臣面面相觑。   熊比又问:“说详细些。”   “叛军若要进城,势必要度过长江,而江水辽阔,十万大军渡河,并非易事,我们只需在长江沿岸布防,死守便是。”   熊比一听,忙道:“好好好,就依令尹之言,快快,快去长江沿岸布防,快去!”   殿上却无人动作。   熊比见状,又奇又气:“怎么了?怎么无人领命?”   蔡从忍不住站出来禀道:“陛下,如今已无三军司马,军中无首,不知陛下指派哪位将军负责此战?”   熊比巡望众臣:“安远侯呢?安远侯!”   蔡从道:“陛下,安远侯两月前已回边关戍边去了。”   熊比又喊道:“罗隐!罗隐!”   一名年轻将军出列:“属下在!”   “你,即刻领命,出兵布防,死守长江,切莫要叛军进入都城!”   “得令!”罗隐跪拜接令。   “且慢!”正待罗隐起身欲出大殿时,一个人,忽然高声道。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众大臣中,缓缓出列一个年长之人,正是卜尹李甲。   熊比问道:“爱卿有话要说?”   李甲恭敬地行了礼,方道:“陛下罗将军,去不得!”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熊比喝道:“安静!”   殿上才安静下来。   熊比又问:“罗将军不能去是何道理?”   李甲道:“启禀陛下,臣方才卜算了一下,罗将军去,必败!”   熊比大惊:“什么?那爱卿赶紧算一算,谁领兵必胜?”   李甲道:“还请容臣到殿外探一探星辰。”   “好好好,寡人随你去。”   于是众人又移步殿外,但见今夜满天星斗多不胜数。   李甲望着天空许久,又皱眉掐着手指,最后再一副大惊模样。   熊比见他如此,忙问:“怎样?”   李甲道:“星相言,双王星对峙,必有一星陨落,本次战役乃天命之战,星象指示,必是陛下领兵,方有决胜把握。”   “寡人亲自领兵?”    ☆、江夜大战(上)   长江边上,江风清冷,夜色孤寂。十万雄师高举火把,耀耀火光,绵延千里。火把照亮每一个士兵的面庞,若是不信这世上有鬼,绝对会被吓得半死,每个人脸上的面具表情都不同,却都同样的吓人,仿佛真是从地狱召唤上来的鬼兵一般。   “贤婿,是否趁后半夜渡江?”   “岳父大人以为如何?”   “趁他们还没准备好,最好即刻渡江!”   —*—   一只大船,五十个竹筏,这就是弃疾他们仅有的渡江工具。   弃疾先命五百人渡江探路,十个竹筏同时横渡,一时间,火光沿着江水蜿蜒,快速朝江对岸挺近。   弃疾看着那火光就要上岸时,心下却觉奇怪,怎的没有阻挠?难道都被灵王鬼师给唬住了?正想着,却听江上连连传来惨叫之声,接着,那群竹筏上的火把一个个倒下。弃疾震住,远远望去,借着火光,竟看见密密麻麻的箭雨朝他派出去探路的五百人射来,势头强劲,锐不可当,不多时,他们的人一个个千疮百孔地倒进了江里,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霎时顺着冷冽的江风扑鼻而来,闻之恶心,嗅之悲恸。   然后,就见对面的江岸上,瞬息之间火光滔天,数万人举起了火把,与江这头的火光两厢呼应。一时间,深夜亮如白昼。   陈吴叹声道:“看来,对方是打算死守长江。”   弃疾蹙眉,并没说话。   杜峰道:“可知对方兵力几何?”   弃疾答道:“不说其他,单是这郢都城内,就驻扎了三十万大军,而对岸的,根据火把估算,至少有二十万。”   陈吴捂嘴惊道:“哟,如此多?整整比咱们多一倍的兵力,若他们死守,我们的确很难攻破!”   杜峰道:“而且我们必须速战速决,难保他们有其他兵力正在朝这边赶来,届时我们两面受敌,局势会更加严峻。”   弃疾陷入沉思,过了许久,终于道:“岳父,陈吴,你们留守此地,出动竹筏船只,并派一万人,立大盾挡箭矢,每人双手举火把,岸上所有人将火把熄灭,造成所有兵力强势渡江的假象,再找人做一个草人,披上我的披风,戴上我的面具,然后把草人立在大船最前方最醒目的位置。其余人等,隐匿在火把光之后的黑洞地带,给我下到江里,游过去!”   杜峰惊道:“你是要……”   “我带五百精兵,绕过对方主力,强渡三百里外的鳄鱼滩。那里定是无兵把守之地,因为他们一定想不到,我们会去渡最险恶的鳄鱼滩。届时,给对方背后来一刀。”   陈吴惊道:“鳄鱼滩?只怕你们还没过去,就被吃干净了。”   —*—   “陛下!陛下!叛军又开始渡江,请陛下指示。”有将军来报。   熊比忙问:“这次多少人?”   “看对岸已无半点火光,而江上火光通天,连他们的大船都出动了,想来是全体出动,打算强行渡江。”   “去!待他们行至江心,用点了涂满桐油的箭矢给寡人射!烧死他们!烧毁他们的竹筏船只!”熊比红着眼,大声吼道。   那将军赶忙跑下去部署去了。   一旁的熊子皙见他神色慌乱,上前安慰道:“陛下不必太过紧张,我方兵力充沛,又送出去了加急密函,不出两日,各路兵马都会赶来增员,届时对方腹背受敌,必会全军覆没。”   熊比道:“可万一他们今夜就渡江成功呢?”   熊子皙道:“首先,这个可能性非常小,再者,我们有牵动他们主帅的东西。只要能控制他们的主帅,还怕他们不投降?”   两人回头望去,只见不远处,两名士兵押着一名大肚的女子,站在那里。那女子显然先前经过无数挣扎,衣衫、头发都散乱不堪,嘴里还被塞了布条。   “一个女人,弃疾真的会为了她,不要江山吗?”熊比道。   此时,蔡从上前道:“臣跟了司马大人多年,臣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女子如此上过心,况且如今这女子怀了他的孩子,他不可能半点也没有顾及的。”   熊子皙探究地望着他:“既然你跟了他那么多年,为何又要背叛他?”   蔡从笑道:“令尹大人这是不相信臣?臣曾说过,臣这一生夙愿,便是择明主而投,实现自己治世之理想,而司马弃疾并非明主,陛下才是,所以臣甘愿弃暗投明,辅佐陛下。”   此时,忽然冲过来一个士兵,跪倒在熊比面前:“报!发现叛军首领,请陛下指示。”   “在何处?”   “就在那搜驶来的大船上,身披玄色披风,面戴獠牙面具,正是数日来,传遍军中鬼师首领的装扮。”   “定然是弃疾!”熊子皙笃定道。   “走,带上那女子!”熊比命令道。   —*—   来到江边,只见千万只火箭,如满天流星雨坠落,纷纷朝江心射去,江水再寒,也息不灭那已被点燃的竹筏。每一只竹筏前端,都立了一张巨大的铁盾,但尽管如此,躲在盾后的人,还是有被射中的,为了不使自身的火焰烧到同伴,那些被射中的士兵们主动跳进了江里,带着被射伤烧伤的身躯,顶着刺骨的江水,努力朝前方游去。盾后的人一边顶着对方的攻击,一边挽弓搭箭,向江岸射去。   熊比这边是火箭,弃疾的人却是射的普通的箭。两家箭矢在空中交错,一显一没,分别朝对方飞驰而去。一时间惨烈的叫声响彻江面,有敌方的,有己方的,但都同样的凄厉悲恸。   “给寡人集中火力,射那搜大船!射大船!”熊比高声嘶吼着,他原本还因为战争而瑟瑟发抖,可当看见那江上正要向他靠近的众多叛军时,他不再犹豫。既然他得了这个位置,不管配不配,值不值,都不会让任何人抢了去!   又一轮火箭被射向天空,成抛物线运动,在空中划出美丽又炫目的弧线,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顷刻间,那大船的船身被扎得如同一只巨型火刺猬,在江心搁了浅。猛烈的江风吹起船头屹立不倒的玄色披风,那青面獠牙的面具,叫人看一眼便觉得心惊胆寒。   江上火势通天,所有星辰都隐匿不见,唯有大片大片战争的碎片,随着冬日无情的寒风吹向天际,悠远成一副惨烈的战争画卷。血腥味伴随着熊熊火焰,蔓延开去……   —*—   鳄鱼滩,郢都城外最险恶的一段长江水域,其地势开阔,江中沙汀众多,水路崎岖,水下游鱼无数,水上飞鸟祥集,正好适合鳄鱼栖身和捕食,因此常有大鳄躲在水下,或爬上滩涂产卵,故得名鳄鱼滩。   弃疾携五百精兵,扛着竹筏,在大部队的掩护下,总算在对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来到鳄鱼滩前。弃疾望向三百里外,他们来的地方,那里火光通天,喊杀声、惨叫声,透过遥远的风声传来,不绝于耳,叫人听之肃然。   “点火把!”   先前秘密挺进,都不敢有一星半点火光,如今两方大部队又在百米外开战,这里又相对遥远,因此才敢点着火把照亮。   顿时,鳄鱼滩上数百火光灿若星辰。   “将所有竹筏推入江中,大家小心,此处多巨鳄,刀不离手,箭不离弓,随时准备屠鳄!”弃疾又一次下命。   不一会儿,带来的竹筏全部入水,这个过程,出奇顺利。   “所有人,上竹筏,渡长江!”弃疾高声道。   众将士得令,迅速机动,不一会儿,五百士兵全部上了竹筏。竹筏开始快速向江对岸驶去。   这一切,真的顺利得大出弃疾意料。不过仍旧不能掉以轻心,当行至江心时,弃疾又道:“江心水急,大家务必小心!”   哪晓得话才出口,就传来一阵惨叫声,众人循声一看,只见一名士兵已落入江中,奋力挣扎着,却再无法游动。想他楚国士兵,个个都会泅水,如今却是怎么都游他不动,却是为何?弃疾定睛一看,却原来是那士兵的腿已被一只巨鳄死死咬住,霎时,血腥之气扑来。   其余士兵也看清了情形,有人拉起弓,一箭射中了那巨鳄的头部,巨鳄吃痛,松了口,在水中疯狂挣扎着,带起水花高溅。   就近的士兵妄图俯身去拉起那水中的士兵,却不曾想,两厢手都还没挨着,就见那水中士兵忽然就没了头——一只巨鳄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口就吞噬了那士兵的头颅——这一次,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已经被巨鳄拖到了水下,消失无踪。   那打算去拉他的几个士兵吓得跌坐到了竹筏上。   弃疾借着火光一看,原本平静的水面上,忽然就多出了无数双眼睛,冷血的眼睛,静默地猫在水中,正无声无息地朝他们靠近。   “大家小心,鳄群来了!快,放箭!”弃疾高声道。   箭雨直下水中,有的射中,有的却落空,近处的鳄鱼直接拔刀就坎。接二连三地有人被拖下水,平静的水面顿时血水四溅,已经分不清是人还是鳄在水中不断扑腾起无数水花,弄得人心惶惶。一时间,人的血气混杂着鳄鱼的血气,说不出的味道,叫人闻之预吐。   弃疾持刀立在竹筏边,对着一只张口扑上来的鳄鱼就是一刀,那鳄鱼下颚生生地被划出一道口子,猩红的血水喷薄而出,撒在了弃疾的靴子上、衣衫上、手臂上。接着,又是一只鳄鱼猛扑上来,弃疾来不及躲闪,肩膀竟被咬住,众人皆惊。还好他下盘够稳,再加上有几个士兵过来将他拉住,才不至于被拖下水。弃疾忍着痛,反手一刀,刀尖插/入了鳄鱼的头顶,鳄鱼松了口,亡命地狂扭着身躯掉入江中,溅起一滩血水。   肩膀上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温热的液体开始从肩头流出。   一茬一茬地,不断有士兵被鳄鱼拖下去,惨烈的叫声、刀入骨髓的声音、箭矢飞速带起的风声……一切的一切,与百里开外的另一个更大的战场,交相呼应,似乎要将这黑暗撕裂,要将这苍穹震碎!    ☆、江夜大战(下)   而这边,已经没有一具完好的竹筏,所有的,都着了火,滚滚火焰攒得老高,仿佛就要与天相接。   “水里!放箭!放箭!”熊比指着水中,怒吼道。无数的士兵不知何时已游过了江心,眼看快要上岸。   万箭齐发,士兵们纷纷潜入水中躲避。但还是有许多被这箭雨不幸射中的,瞬间沉入江底。   “陛下!快看,那大船又动了!”蔡从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指着那搜早已被大火烧去一半的大船,震惊道。   熊比与熊子皙纷纷向大船望去,皆被震住,那先前已经搁浅的大船的确又动了起来。已经快被焚烧殆尽的船,无人掌舵,无人划桨,竟然又动了起来!而这,其实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却是……   “是司马弃疾!”蔡从惊呼道。   闻言,一直被钳制在一旁的杜荔阳也望向那火光最明亮处。只见那大船的最前端,一个玄色的人影,带着一副鬼魅般的面具,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是他么?真的是他么?   “陛下,真的是他真的是他!”熊子皙惶恐道。   熊比双眼通红,如浸鲜血:“放放放箭……”   又一拨火箭飞向空中,直直落到了大船上,而那玄色身影连中数箭,火势一下子窜起,再也看不见半点影子,通通化作一堆飞灰。   杜荔阳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被大火吞噬,双目瞪得极圆,赤红的火光倒影在瞳仁里,说不出是意外还是惊恐,亦或是害怕。   怎么会?那不是他!绝对不是!   可是,万一是呢?连蔡从都说是!   眼眶里有东西夺眶而出,她开始挣扎,试图跑到离江水更近的地方去确认,可是,两个士兵一直束缚着她,根本动弹不得。她想叫,想呼唤他的名字,可是奈何嘴里被塞了东西,只得发出“呜呜呜呜”的声响。   弃疾!弃疾!弃疾!在心里,这两个字,她已经呐喊了无数次。   是不是因为分离太久了,连你的身影我都记不得了,别人说那是你,我竟然不敢说那不是!   顷刻间,整个船身都被大火包裹,再无一处完好,船只再次搁浅。此时,这火船离江岸,也不过四五米的距离。   熊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他死了!他死了!”   听着此话,杜荔阳心头一空,仿佛有人瞬间抽走了她的灵魂,她停止挣扎。   他死了。   她摇着头,她想说:不可能,不可能……可是奈何一个字都无法吐出。   水面上,除了那还未燃尽的大船与竹筏,一切恢复平静。   “陛下,叛军似乎全军覆没了!”熊子皙兴奋道。   熊比环视江上,的确,水上再没有一个叛军,“司马弃疾,大楚战功赫赫的大司马,竟然,死在了我的手里?”他笑着,似乎难以置信,“日后,再无人敢说寡人不配这王位了!再无人敢说!”说完,狂笑起来。   蔡从听着这笑声,觉得格外刺耳,表面上却是一副恭敬模样。   众将士听见熊比的笑声,都以为得了胜,开始举弓举刀欢呼起来,一时间,胜利的欢呼声响彻天际。   正待所有人都以为得胜之时,忽然,一个士兵慌里忙张地跑到熊比面前:“报!我方背后突遭叛军袭击,死伤惨重。”   众人大惊。这茬还没缓过来,突又听得江边传来无数的惨叫之声。   熊比回头望向江边,却见自己沿江布置的弓箭手一个个被突然从水里冒出的叛军杀害,一刹那,弓箭手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死伤殆尽。   杜荔阳也是一惊,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   熊比眼睁睁看着,只一瞬间数万叛军就突然从水中冒出,冲上岸。不是都死光了么?怎么一下子又冒出了这么多?   两阵士兵开始近身打斗,兵戈剑戟在火光里耀耀发亮,江岸上打成一片,时而能看见不是断手飞在了空中,就是断脚掉到了地上,不是盔甲被砍得七零八落,就是鲜血如泉涌般喷薄而出,惨烈异常。   “陛下!撤回宫吧!”熊子皙道。   熊比也害怕地点点头。   十几个士兵将熊比等人护在中央,正打算撤离,却不料,还没跑出去两步,前方就被一众士兵堵住了去路。那堵住他们去路的不是别人,正是弃疾,以及他带领从后方突袭的士兵。   杜荔阳望向那拦路的一众人,在人群里搜索着,忽然,目光落定到人群最前方中央的位置,然后,喜极而泣。   是他!他没死!她就说他没死吧!   弃疾也看见了她,见她被挟持着,口里还塞了东西,眼里又擒着泪,心头一紧。   分别许久的两人,眼神在顷刻交汇,风云际会,柔肠百转。没想到他们分别数月的再次相见,竟然是这般的场景。   “你你你没死?”熊比惊道,说着,下意识一把将杜荔阳抓到自己身前,扼住了她的咽喉。   弃疾忙道:“放了她!”   熊比哪里肯:“叫你的人退下,否则,寡人让你的夫人和你的孩子给寡人陪葬!”   弃疾沉了沉气,缓缓道:“三哥,不如这样,我们两方先停战,一切从长计议。”   熊比大喝道:“不行!你是我们五兄弟里最狡诈阴险的一个,你的话,寡人不信。”   弃疾不动声色,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向他靠近:“三哥,五弟我何时欺骗过你?”   熊比见他靠近,挟着杜荔阳不自觉向后退去:“别叫我三哥,王室之家,哪里有亲情可言?”   弃疾仍然不断向他位移:“不,三哥,若当初你没抓我夫人,弃疾断不会如此。”   “别动!叫你别再过来!”熊比歇斯底里大喊道,脚步却不住往后退着。   他本来离江边就不远,这退了数步后,再回头时,才发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了。因为身后,就是滔滔江水。   “告诉你,别过来,否则,寡人就拉着你夫人和孩子一块儿跳进江里!”熊比抓杜荔阳的手紧了紧,因为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熊子皙一直跟在他身旁,不敢妄动半分。   弃疾道:“好好好,我不过来,你冷静,冷静,别再往后退了。”   “让你的人撤走,寡人要回宫!”   弃疾静默良久,忽而笑道:“好!”一挥手,他身后的士兵立马让出了一条道来。   熊比与熊子皙对望一眼,正打算离开。   哪知一道白光闪过,继而是一声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两人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杜荔阳也觉突然,一腔鲜血自她身后喷出,打湿了她的肩膀。   “陛下!”熊子皙含着泪,失声哭喊起来。   此时,熊比才感觉到疼痛,转头一看,身旁,是蔡从,他的手里,正握着一柄剑,剑尖指向了自己,侧插入了自己的脖颈。   “你……”熊比伸出颤抖的手指,想要去指着他,质问他。   哪知,蔡从却不削地猛然拔出了剑。   脖颈的动脉被瞬间撕裂,血水就像火山爆发一般喷涌而出。杜荔阳惊得大叫一声。   熊子皙赶忙从地上慌乱地拾起一只箭来,比到杜荔阳心口处,语无伦次道:“放……放……放我走,否则……否……否则,我杀了她!”   弃疾眼神忽地变得冷厉:“四哥,你也要这样对弃疾吗?”   熊子皙泣声道:“我也没有他法,谁叫……谁叫我们生在王室。”他的话才说完,又紧接着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却原来不知是谁突然射来一箭,正中熊子皙持箭的手,穿腕而过,而他原先手里的箭掉到了地上。   众人望向那箭之源头,只见一名身着盔甲的普通士兵,持弓而立。身后,是满天的火光和凌乱的打斗。   小鱼儿?她头一次看见他身着一身战甲,她忽然想起那一日,他们在马车里的对话:——“其实我记得你箭法不错,何不随弃疾从军?”   “我从未想过从军。”——   两两对视,会心一笑。   乔鱼举弓呐喊:“你们的主帅已死,副帅已伤!还不快快放下武器,停战投降!”   此言一出,打得正憨的士兵们犹豫着停了下来,纷纷朝熊比与熊子皙看过来。   “就算死,寡人也要拉个陪葬,叫你痛苦一生!”真的没想到,熊比竟然在流了那么多血的情况下,屹立不倒,不是因为身体已经死僵,而是因为,他留下了最后一口对这尘世的怨念,对这王室斗争的执念,拉住杜荔阳,说出了此生最后的话语,就像用生命下了一个诅咒。   只听“噗通”一声,两人跌进了江中。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包括离他们近在咫尺的蔡从。   “阳阳!”弃疾迅速冲上来,想也没想,便纵身跳进了江里,他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在漫天火光里划出一道决绝弧线。   “公子!”蔡从伸手去拉,却扑了个空。   —*—   冰冷的江水,冻得人一瞬之间便毫无知觉。   又是水,又是跌入水中。这一次,她只怕没有那么幸运,穿越到哪里去,或者是被谁救起。真是恨,怎么就不去学学游泳呢!这样还可以自救一下!   江水混合着血水,从四面八方强势涌入口鼻之中,那堵住她嘴的布条也随水飘走。她试图去挣扎,可奈何才挣扎两三下,却再也动弹不得,脚已经冻得抽筋。慢慢地,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往下沉。她看向水面上,火光通亮,有无数的尸体和碎屑在她四周飘荡。   或许,她终于要死了。她死了那么多次都没死成,这一次,是真的要去见阎王了吧!   往事一幕一幕飞速地在脑海里闪过,从孩提时代到穿越楚国,这一路,这一生,认识的所有人的脸,都一一浮现在脑海,仿佛是在看一部上个世纪拍摄的分辨率很低,还有许多雪花像的黑白快进式电影。   最后的最后,那黑白的电影定了格,他看见了老爹与弃疾的脸,还有一个婴儿。那个婴儿是她从未见过的。难道,那就是她的孩子吗?   或许死亡就是这样,先是回忆这尘世间你所经历过的一切的美好和不美好,然后,又会奇迹般的出现你这辈子还来不及达成的心愿。   孩子啊!妈妈带你去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我们每个人都是自由的星星,没有战争,没有死亡,没有痛苦,没有悲伤。   渐渐地,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由火光化为一片巨亮的白光,就好像这黑暗的水下,突然打开了一扇门,那扇门背后就是光明的天堂。   渐渐地,她闭上了眼。   可下一刻她又睁开了眼。   忽然,一股温暖的气息代替了冰冷的江水将她紧紧包裹。   她感受到一个熟悉的怀抱。   眼前,正是弃疾。   眼角有腥咸滑落,混入水中,了无踪迹。   一个吻落下,带着血腥、带着苦涩、带着不舍。   她知道,她就知道,他爱她,他爱的,从来就只是她。记忆消失了又怎样?永远都记不起来又怎样?纵使她全然把他忘记又怎样?只要他还记得她,只要她还会爱他,这就足够了。   长长的吻后,她艰难地抬起一只手去抚摸他的脸颊。他的浑身都是血,她都能看到他肩膀那里不知是被谁撕扯成了那样狰狞的模样,还源源不断地有血水冒出。她给他一个笑,然后将他紧紧拥抱。希望能用自己的身躯去抵挡住伤口,好使它不再无止境地流出血来。多么天真的想法,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没想到将死之人会这般的自欺欺人呢!血并没有止住,扔在流淌着,浸润进她的肺腑,她的心房。   她看见有人来救他了,他的士兵们正向这边游来。   她松开怀抱,又一次冲他微笑起来。假如这次她死了,请永远记得曾经,有她这么一个人出现过。   身子变得极轻,开始出现久违的熟悉感,就像那一次,她掉进洞庭湖一样,不过她知道,这一次,她只怕再没有那么幸运,又穿越到哪里去了,因为玉髓已断,时空再无法翻转。   她与冰冷的江水抗争着,试图把手伸向脖子,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那枚玉髓取了下来,再艰难地为他戴了上。   弃疾死死地抱着她,身子早已被冻僵,努力向赶来救他的人游去。   可是,等他奋力向前游了许久,终于与救他的士兵们相汇时,他本打算把杜荔阳交给士兵带上岸,可是,等他一低头,一看,怀里哪里还有人!只是他的手,还保持着紧抱着她时的动作。而她,不见了踪迹,他的怀里只剩下冰凉的江水,落空。   人是什么时候没的,他竟然不知道,只怪浑身的血脉已经冻僵,连贴身的人儿少了都没有感觉得到。   他慌乱地扫视水下,黑暗的水底,只能通过水面上的火光,勉强看见那些惊慌失措的游鱼,凌乱不堪的碎片,四分五裂的尸骸。   可是,就是再也看不见她。   他忙向水底游去,士兵们见他如此,赶紧将他拉住,奋力往水上拖去。可他哪里顺从,挣扎着,企图挣脱那些救他的士兵。但好在士兵人多,见他一个劲想往水底钻,大家干脆合力将他托举起来。   他无法挣脱,被快速送向水面。   他瘫坐在地上,浑身依旧毫无知觉。   他恨自己,连阳阳什么时候从自己怀里滑落的都不晓得。   江底一定很冷吧,放心,弃疾一定把你捞上来。   蔡从见他被救上岸,赶忙跑过来:“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他深黑的眸子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终于落定到蔡从的脸上,没有说半个字,只看了他许久。   目光冷寒,看不见一丝生机,仿佛已是个死人。   就是这样的一双眼,却让蔡从生出无尽的恐惧,不自觉便跪倒地上,膝盖代步,往后跪退了两步,俯首触地,再不敢抬头。    ☆、新王登基   腥风血雨过后,又是晴天。   这一天,正是春分,明媚的阳光撒进楚国王宫的中心大殿上,照得大殿光明一片。   众大臣恭敬地跪在殿上,背后是入春的第一屡阳光,照得每个人的背都暖洋洋的。   众人齐声三呼:“陛下千秋万载,陛下千秋万载,陛下千秋万载。”   大殿高台上,正中央的位置,弃疾身着金色龙纹玄端,面无表情,眼无波澜地缓缓道:“平身。”   “谢陛下。”众大臣方才站起身来。   “寡人新立,查朝中职位如今多有空缺,应尽快补齐,必不使之影响我国中大小事务正常运作。”弃疾说着,目光落定到高台下众大臣之间,“蔡从。”   蔡从赶忙出列,行礼道:“陛下。”   弃疾声音冷淡道:“你助寡人平战乱,又身怀王左之才,如今,就由你自选职务,除了寡人的位置,你可任意挑选。”   此言一出,大殿上顿时聒噪起来,七嘴八舌,沸沸扬扬。   “肃静!”弃疾高声道。   这才安静下来。而蔡从早已惶恐地跪倒在地:“承蒙陛下抬爱,如今卜尹李甲已告老还乡,臣正好懂得一些问卜神祭之事,若陛下不弃,臣自荐卜尹一职。”   殿上又喧哗起来,大家原先都以为,就凭他的才学,和同弃疾的关系,他定然会选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令尹一职,可都没想到,他竟然选了这样一个不痛不痒、实权不大的职位。   弃疾目光冷厉地望着蔡从:“既然如此,寡人准了。但是,你擅自斩杀大楚国君,其罪当诛。”   蔡从从始至终不敢抬头,众大臣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弃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听弃疾又道:“来人!”   从殿外进来两名护卫,手持铁镣。   “为罪臣蔡从戴上。”   “唯。”两护卫接令,为蔡从戴在了脚上。   至始至终,蔡从不卑不亢,没发一声。倒是其余大臣被弃疾的这一举动弄得一头雾水。   两护卫戴好铁镣后,听弃疾又道:“如今,寡人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给我夜夜观天象,探兴王之星,你脚上的铁镣,何时探得了兴王之星,何时取下。”   殿里又是一阵哄闹。蔡从不疾不徐,俯首抵额,毕恭毕敬道:“多谢陛下不杀之恩,臣谨遵王旨。”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兴王之星”这四个字背后的真正含义,都以为是命蔡从探楚国的命星。   弃疾再不想看他,把目光挪向一边,又让侍人宣读了其余诸职位任命调整诏书。   诏书宣读完毕后,弃疾又向侍人道:“宣哀公之孙陈吴、景侯之子姬庐。”   一旁的侍人高声道:“宣哀公之孙陈吴、景侯之子姬庐觐见。”   杜峰与陈吴双双入殿,并未行叩拜之礼,只微倾身见礼道:“拜见陛下。”   弃疾忙道:“二位平身。”   两人直身。   弃疾接着道:“昔日陈蔡本乃独立之国,先灵王命寡人代管,如今,寡人已为楚王,不便再代管陈蔡,今日,特归还陈蔡之国玺,并签订归地盟书。二君乃哀公、景侯之后,即日起,便继陈、蔡之新任国君。陈、蔡乃我楚之比邻,日后当和谐相处,相扶相持,叫三国百姓免受战火。”   侍人端着装有盟书与国玺的托盘,走到杜峰、陈吴面前,二人接过托盘,倾身恭谢。   —*—   李甲听说蔡从戴着脚镣向弃疾要了自己以前的位置,大为震惊,当晚便去了蔡从家中。   书房里,铜鸟豆灯内,松油正满,灯火正旺,三面墙的书架上放满了竹简,还有一面墙上只挂了一副已经有些泛黄的星空方位图。长案前,蔡从与李甲相对而坐。案上,一碟牛肉,两樽清酒。   蔡从举樽自饮了一口,李甲看着他身后墙上的星空图,幽幽道:“兴王之星?为何陛下要你测兴王之星?”   蔡从用箸夹起小块牛肉吃了,方道:“他哪里是让我测星,只不过是叫我算人罢了。”   李甲道:“那可有算出?”   蔡从轻轻一笑,“谈何容易,况且……”他哀叹一声,“那一日,就是江边大战那一日,我无意间抬头,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什么?”   “众星无数,却独一星陨落,那星,在天际划出了一道极长的弧线,最终陨落于天边无极之处。那颗星,便是我曾测得的那颗兴王之星。陛下要找的人,只怕……”蔡从说着,忽而眼眶湿润,“且不说星象,就是那冬夜的江水,就足以叫人殒命。”   李甲道:“可自那夜起,陛下专门安排了一个两百人的部队每日到江里捞人,这行为多少有些自欺欺人。要是能找到夫人,只怕这捞上来的,也只是一俱尸骸而已。”   蔡从将樽中酒一饮而尽,又道:“不管如何,我蔡从将终此残生去寻找那颗星。”   李甲一笑:“所以,陛下让你选官职,你便选了我的位置?”   蔡从道:“还没说你,虽已到归田之年,可朝中超龄仍在位者也有不少,你为何就忽然告老了?难道是因为我叫你以天象引熊比亲自带兵去江边,你怕有人滋事,陛下追究?”   李甲摆摆手:“非也,陛下连你都没怎么追究,更何况是我?再说,我李甲虽老,但谁更合适做大楚国君,该扶持谁,我还是有数的。至于为何要告老还乡,你还不知我?师兄我想这一天可想了好几年了,如今子女也成了人,我也没什么可忧心之事,只想每日种种花,看看书,观观天象,所以这官嘛,也懒得做咯!倒是你,以后每天都戴着这镣铐,怪可怜的!”   蔡从恨他一眼:“怎么?你也要来取笑我?”   李甲笑道:“哪里敢,万一哪天你突然觉得我适合王位,设计叫人抓了我家那老婆子和儿子,那可如何是好?你呀,我可惹不起!”   蔡从听他这话,气道:“好了好了,这酒也给你喝了,话也同你说了,笑也给你笑了,讽也让你讽了,你可以回家了。”   李甲起身,特意行了大大一个礼:“遵命,卜尹大人!”   蔡从举起空樽往他身上砸去,李甲赶紧躲着逃走了。   李甲走后,蔡从站起身,转身看向那星空方位图,良久不曾转目。   夜色渐深,他想起那一日,那个白纱遮面的女子,在匪徒的大刀正要砍下自己时,她替他挡了下来,那时,她情不自禁疼得叫出了声,鲜血瞬间在她白纱白衣上开出了一大朵牡丹。时至今日,那朵牡丹仍然在他心底摇曳着,并终生难忘。   在他前半生这权谋的道路上,最对不起的,就是那朵用自己鲜血开出的牡丹。   所以,请允许他用自己的后半生,为一个女子去守住星空。   —*—   立春刚过,江岸上的大片草地又开始复苏,浅浅的野草开始萌发出翠嫩的新芽,远远望去,就如同一层柔软的绒毛。战争的痕迹若不仔细去深看,已经很难发现。那隐匿在新芽下,被风干了的深沉的血渍,随着那一层新绿,慢慢消失。   江上战火的痕迹早已被清理,再看时,已如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三艘大船,载着蔡兵,舶在岸边,只等航行。岸上,弃疾与杜峰付手而立,望着那一江春水。   “父亲,此去蔡国,虽也不远,但山水崎岖,还望保重。另外,还请放心,弃疾此生,永远不会停止寻找阳阳。”弃疾道。   杜峰望着江面叹一声:“我的女儿!”说着,眼眶便湿润了。他想,是不是他注定要失去这唯一的女儿?在现代也是,在古代也是。   弃疾劝道:“父亲节哀,阳阳命数异于常人,弃疾相信她还会回来的。”   杜峰忍了泪,道:“玉髓已断,只怕……”嘴唇颤抖得不能再往下说。   “不,父亲,那夜在江中,阳阳不是沉入水底不见的,我确信,我确信,她是突然消失的!所以,她一定还会回来!”   杜峰看向他,看着他对自己的女儿如此痴情,心下总算得了丝安慰。只是,他这样自欺欺人地觉得阳阳还会回来,真的好么?   良久,杜峰长舒口气道:“贤婿,为父便走了,你多保重。”   二人两相行礼,弃疾亦道:“父亲保重。”   杜峰走上夹板,蹬上了船,向舵手道:“开船吧。”   三艘大船缓缓起航,宽阔的江面,碧水幽幽,大船驶过,带起长长的水痕。   弃疾目送着,手下意识伸向衣领处,去握住那断裂的玉髓。   江风清冷,吹起他的衣袂飘飞。身后一名侍人抱着一件斗篷上前。   “陛下,虽过立春,但江边阴冷,还请陛下披上斗篷,回宫吧。”   弃疾点点头,任由侍人上前为自己披好斗篷,再转身离去。侍人护卫们紧随其后。    ☆、天才宝贝   悠悠岁月,辗转千载。   2022年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一名年轻女子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走在人行道上。   沿街商铺繁华,行人络绎。忽而路过一处大型书店,小男孩便停下了脚步。   他还太小,只能把头仰得高高的和女子说话:“妈妈,我要买史书。”孩子虽小,但口齿已清晰分明,语气也似个小大人一般。   女子笑道:“你买史书干嘛?”   小男孩道:“妈妈最近给我讲的那个睡前故事都没有结局,我要自己看史书,我要看最后公主和宝宝,后来有没有回到楚王爸爸的身边。”   女子望着那一本正经的小脸蛋儿,莫名其妙红了眼眶,蹲下身,抱住小男孩双肩,慈和道:“那个故事,在史书里也没有结局。”   小男孩听后,失望道:“啊,那就是公主和宝宝永远见不到楚王爸爸咯?”   女子眼含一丝晶莹,笑道:“妈妈也不晓得,那个故事,妈妈也只听说到那里。”   小男孩嘟嘴道:“原来宝宝和建建一样,永远见不到爸爸。”   女子安慰道:“建建,你和故事里的宝宝不一样,他们的故事只到宝宝出生,而我们的生活却还在继续。明天,就要送建建上幼儿园报名啦,开心吗?”   建建仍然愁着小眉毛:“那宝宝他会上幼儿园吗?”   女子一愣,继而笑道:“会呀,他的公主妈妈一定会送他去幼儿园的,哦,古代叫私塾哦。”   建建又道:“那建建就放心了,走吧妈妈。”   女子站起身,牵起建建的小手往前走去。   女子带着建建走进一家商场,逛了好一阵,就提了两大口袋出来,全是小孩子喜欢的玩具和零食,建建的背后还多了一个可爱的小书包。女子一手提着袋子,一手牵着孩子,沿着街道慢慢摇回家去。   —*—   第二天清早,幼儿园门口人山人海,这一天,正是报名日。小朋友们在大人的带领下,纷纷来到报名处报道。报名处门前排起了长队,女子和建建也在其中。过了好一阵,终于轮到他们。   报名处的年轻女老师看见小朋友就笑,怪和蔼的,声音也格外的甜,她问建建:“小朋友,几岁啦?叫什么名字呀?”   建建十分懂礼貌,给老师行了个鞠躬的大礼道:“老师好,我叫熊建,今年三岁啦。”   老师笑眯眯又道,“三岁啦,是该读幼儿园啦,”又向女子道,“你是熊建小朋友的家长吧,来,这里有张表,你填一下。”说着,递给女子一张A4纸的表格,外带一支签字笔。   哪晓得,女子刚伸手打算接过笔纸,就被熊建抢先夺了去,还对女子道:“妈妈,你昨晚做晚饭切菜切了手,不方便写字,让建建来吧。”   老师一惊,问:“你才多大,那表上可要填挺多内容哦。”   女子尴尬笑道:“额……我这儿子吧,那个……就是有点老成。”   老师愣了愣:“老……老成?”   身后排队的家长小孩们也好奇起来,都伸着长颈鹿脖子来看。   熊建比报名处的桌子高不了多少,怎么好写?他干脆就爬到了桌子前给家长坐下填报名表的凳子上站着,然后拿起签字笔就开写。   报名表上都是一些家长和孩子的基本信息,诸如名字,年龄,民族,家庭住址一类的,字说不上多,但也绝对超出了一个三岁小孩儿的知识范畴。   他写得认真极了,不光认真,还写得挺快挺顺,引得老师和其他家长还有小朋友都围了上来。作为熊建他妈,女子此刻内心颇为骄傲,他儿子可是个神童嗫!不过,见大家都投来复杂的赞叹目光,她难免有些不知所措的尴尬,只一个劲对那些人讪笑。   不一会儿,熊建“啪”一声放下笔,把报名表递到老师面门前:“老师,写完啦。”   老师难以置信地接过报名表,仔细看了起来。她的眼睛由起先的难以置信的眯着眼,忽然就变成了震惊不已的瞪大眼。三岁的小孩儿不单把表格填完了,而且字写得比她这个老师的字还好,真是见所未见!   “这这这……”老师拿纸的手都有些颤抖,她望向女子,“这……还还需要上幼儿园么?”   女子忙笑嘻嘻道:“要的要的。”   “额,那好吧,那我给你开单子,你们拿着单子去旁边的办公室交钱。”说完,老师便埋头写起单子来,边写边情不自禁地小声自言自语道,“这小孩儿,以后是我教他还是他教我啊?”   单子开完,递到女子手上,女子拉着熊建就打算走,却又被老师叫住:“等等,爸爸的电话也留一个吧。”   原来是那报名表上,要求填写父母基本信息,还有联系方式,而熊建什么空都填满了,就是把父亲的联系方式给空上了。   女子微微一笑:“对不起老师,他爸……已经故去多年了。”   老师一时也觉抱歉,忙道:“哦,不好意思啊。”   女子扯着笑,领着熊建走出了报名处的门。   老师拿着熊建的报名表,欣赏着那字,不住赞叹着。当看见父母名字时,忽而笑起来,心道这天才儿童爸妈名字还挺特别,妈妈叫杜荔阳,还算正常,爸爸竟然叫熊弃疾!她只晓得诗人辛弃疾来着。   —*—   交完报名费走在马路上,杜荔阳摸摸儿子的小脑袋瓜,道:“以后要学会深藏不露,知道么?虽然你现在基本的字都认得了,但是学无止境的,三人行必有吾师,只有藏住自己,不显山不露水,才能看清别人,却不让别人看清你,这样有机会从别人那里学到更多知识,懂了么?你这熊孩子,以后可别这样啊,并不是表现得聪明就是真聪明。”   熊建哪里服气,嘟着嘴埋怨道:“可是谁叫妈妈昨晚表现得不聪明把手给切了,不然建建才懒得写那些呢,浪费建建的墨宝。”   “墨宝!”杜荔阳捂了捂脸,一时不知说啥好。   只听熊建又道:“对了妈妈,是不是到去看那两座孤坟的日子了呀?”   杜荔阳这才想起来:“哎呀,是的是的,阴历来算不就是今天么!”   今天,是杜峰的生日。   —*—   赶紧去花店里包了一束素菊,搭上环山公交车,母女俩就进了山里。   山上针叶林茂密,孤坟野墓走几步就会看到一两座。   下了环山公交车,杜荔阳带着熊建又走了二十多分钟的山路,总算在一处山坡上停了下来。   一片高大避天的针叶林,内有两座无碑的野坟。杜荔阳便来到了野坟前,也不跪拜,只是献上素菊,清理清理坟上野草,再伫立一阵,却不说话,然后就走了。   路上,熊建好奇问:“妈妈,他们到底是谁呀,为什么每一年我们都要来看他们,每一次看完之后,妈妈你的心情就会很悲伤。”   杜荔阳望着远处默默青山,秋风从山那头吹来,吹起她额角碎发,眼角被头发擦到,瞬间就红了眼眶,她淡然道:“两个可怜人罢了,曾经与妈妈关系好,所以死后,妈妈就每年来看他们。”   “哦,妈妈每次都这么说,却也不告诉我他们到底是谁!”熊建哼一声,“哼,建建再也不问了!”   杜荔阳看看儿子,伸手揉揉他的脑袋,眼底露出一丝怅然。   他们是谁?   他们是曾经的她和她的爸爸,换句话说,那,是他们的肉身。她祭奠的,其实是自己和自己的父亲。他们在五年前就死了,正是他们穿越后不久。他们死在家里,还是一个亲戚来找杜峰,却打不通电话,又敲不开房门,如此往复了半个月,邻居又说已经很久很久不见他们下楼了,亲戚才起了疑心,去找了开锁匠来把门打开了,一进去,就发现,她就躺在床上,杜峰就躺在阳台上,死了。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亲戚见他们可怜,又不太想掏钱把他们火化了葬在公墓里,便把他们随意找了个山林埋了,至此,再无人来看他们,他们就真的成了千里孤坟。而这些,都是她以鄢国公主的肉身再次穿回来后,打听到的事情了。   真的很奇怪,为什么穿过去是灵魂,而穿回来却连带了别人的肉身?她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当时怀了建建的原因,建建命不该绝,所以连带鄢国公主的肉身也一道穿了。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了,但又觉得太过虚幻,并不大相信。可是,他们的经历不本来就是一场虚幻么?若不是有了建建,她都会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换了一张脸,她从来没有回到过大楚,从来没有遇到过弃疾。   她伸手握了握脖子上的那枚玉髓,那并不是她断裂的那块,那是高阗给他的那块。   —*—   晚上回到租来的房子,吃了饭,再把小家伙哄睡着了,杜荔阳才有点闲工夫独自到客厅里看电视。说来也巧了,一打开正见电视上在演《古墓探秘》。自从她曾回到过古代,就对古代的一切十分感兴趣,包括古墓。   电视屏幕左下角处显示着本节目的题目:古墓探秘之千年楚墓。   楚墓?   杜荔阳放下遥控器,专心看起来。   “墓室之中,随处可见东倒西歪的随葬品,就像是下葬之时,将这些青铜器、兵器、玉器等随意丢弃到墓中一般,看上去十分草率。可是,能拥有如此大规模的陪葬,预示着墓主人生前不同寻常的身份。据碳-14分析,墓主人大约死于二千二百年到二千八百年之间,也就是我国古代东周时期,该墓葬位于苏水村以西,东周时,该地正是楚国国都所在地附近,这预示着墓主人很可能是当时居住在国都的楚国贵族……”电视上的解说一一道来,画面时而是整个墓葬,时而又是墓室的某个细节。考古专家们清理着墓室和那些陪葬品。   杜荔阳看着那些已经生满铜锈的青铜器,有鼎有钟,有剑有戢,那些造型,那些纹样,都莫名的熟悉。或许,是因为她曾经在那个时代生活过吧。可是,当她看见一个画面——一个特写,一名考古人员手上戴着手套,小心翼翼托着一只陶人像,正用刷子扫着陶人脸上的污垢——她愣住了。此时,画外音正说道:“当打开主棺,却发现,尸体已经完全腐烂,只剩下一具骨骸,而令考古专家感到意外的是,就在墓主人的棺木里,竟然发现了一只技艺远远超出那个时代的陶人立像……”   客厅安静得只有电视的声音,她并没有开灯,整个房间里,也只有屏幕里透出的光,时而明时而灭地闪烁着。她,则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双手抱膝,默默流下泪来。    ☆、又穿越了   周末,大人不上班,小孩不上学。杜荔阳就带着熊建坐了半天的汽车,来到了荆州市博物馆。   这里近两个月来都在展出一座新发掘的古墓,专门辟了一个展厅出来陈列古墓中的文物。进到博物馆内,杜荔阳直接拉着儿子绕过主展厅,直奔那新掘古墓展厅而去。   路上,熊建很是郁闷,他刚刚明明看到一只顶好看的鸟型架子的鼓,想去看看的,结果硬是被他这个妈扯到了另一个展厅。到达那展厅门口,门前立了块牌子,上面写着“苏水村楚墓展”。刚刚他这个妈还兴冲冲的一路狂奔而来,而这会儿到达目的地了,却刹了脚步。熊建很是不满,皱着小眉毛道:“妈,你干嘛呢?还进去不?”   他看见她妈很明显至少走了二十秒的神后,才回答的他:“哦,走吧,我们进去。”   展厅内光线晦暗,只有四壁的玻璃墙内才有一排排的白色小灯亮着,完全只是为了照亮里面的各种文物。   与其他那些年代的古墓一样,出土了大量的青铜器以及车马用具,还有兵器和金银玉器。杜荔阳拉着熊建一样一样的看,渐渐地,眼睛里便蒙上了一层水雾。   电视上说,这座古墓的主人是谁还尚无定论,只是能看出,这一定是一个楚国贵族之墓,而且极有可能是王族。只是因为有太多未解之谜,还不能确定墓主人的真实身份,业界也是众说纷纭。   但不管是哪种说法,却都没有一种说法,是说这墓主人是楚平王的。因为大家都坚信,当年平王之墓早已被毁,其尸身更是被伍子胥挖出来鞭挞过。所以并没有谁想到平王那里去。   杜荔阳看得入神,以至于熊建悄悄挣脱了手都没有察觉。   终于,她看见了她此行要找的东西。陶人立像。   经过千年岁月,陶人的表面早已不复当初的光泽,却多了历史沉淀的古色,散发着神秘的气息。当看到陶人时,她再抑制不住眼中泪水,一滴清泪,“啪嗒”一声便落到了橱窗的玻璃上。她认得那个陶人,即使早已看不清陶人的脸,她依然认得,因为,这个陶人,正是出自她的手。   而就在陶人立像的旁边,还摆放着一只络金丝的玉坠。   杜荔阳更是震惊不已。   此时,身后一位解说员领着一群参观者走来,解说员走到了杜荔阳旁边,解说道:“现在大家看到的这个陈列柜中,是摆放了两件文物,这两件文物可以说,是这苏水村楚墓文物中最为特别的两件,为什么这么说呢,是因为,这两件文物,都是出自墓主人的棺中,这只陶人立像,就放在墓主人的身边,而这只络金丝玉坠,更是从墓主人的脖子上取下来。大家都知道,楚人好战,所以一般贵族下葬,身边总会贴身放一把宝剑或者其他兵器,而这位墓主人却一反常态,棺中并没有见到一样兵器。只有这两样东西伴随墓主人长眠千年。”   解说员说完这一处,绕过杜荔阳,又走向别处去了,那一群人紧随其后。很快,杜荔阳身后原本围了许多人,一下子就只剩下她一个了。   她盯着那络金丝玉坠,泣不成声。她特意用头发挡着脸,生怕别人看出来。思绪一下子就飞到那一天,那一夜:江面上战火连天,他们久别重逢,却连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就双双落入江中,江水冰凉清寒,他们在水中相拥,生死一线,她取下她的玉髓,艰难地带在了他的脖间,从此,生死相别,千年永隔,再无相见。   难道,这就是他们的结局?横亘着岁月与时空,只得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她在那陈列柜前伫立良久,身后一波又一波的人走过,她却只自顾自的哭着,有的人没有发现她,有的人却看见了,都向她投来异样的眼光。   忽然,一个人走到她旁边,递过来一张卫生纸。   她愣了愣,却听一个声音道:“您好女士,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杜荔阳回头一看,那人穿着博物馆工作服,当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想来是从监控器里发现她在这里站的时间太长,还哭着,所以才过来看看的。   杜荔阳赶紧接过纸来擦了擦泪:“不需要不需要。”忽然就意识到一个问题,熊建呢?   环顾偌大的展厅,竟然半个小孩儿的影子都没有。她心头一急,忙跑了出去。   —*—   博物馆外不远处的大马路对面,一个小孩、一个女人,正说着话。   那小孩不是熊建又是谁。而那个女人,却奇怪得紧,打扮怪异,头发散乱,神情也透着古怪。   只见那女人一脸神秘对熊建道:“小朋友,我有上等神玉,你可要?”   熊建哪里信,伸出手板:“那你给我看看。”   女人就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块东西来,放到了熊建手里。   熊建送到眼前一看,顿时愣住。这……不是和妈妈脖子上的那块玉一模一样吗?   “这个好,你送给我吧。”熊建抬头对女人道。   女人笑道:“那可不行,以往我都是要卖一百块一块的。”   熊建惊道:“一百块啊?”他哪里有。他摸遍自己身上每一个口袋,最终,只摸出了一只棒棒糖。   他犹豫一下,递到女人面前,“用我最爱吃的棒棒糖和你换成吗?它可是棒棒糖里顶贵的了,要五块钱一个呢!虽然……虽然它不值一百块,可是它可甜可甜了,吃了心情会变得特别好,人也会长得越来越好看,你看我,”他就地摆了个自认为很帅的造型,“我妈妈其实可难看了,可是我为什么这么好看呢,都是因为我一直吃这个糖,才长得这样好看的。虽然大娘你已经很好看了,但不妨更好看一点呀。”   女人听了他这席话,接过棒棒糖:“你说的当真?”   熊建赶紧点着小脑袋道:“当真当真,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不然我立马被车撞死。”   女人道:“小孩儿,别随便发誓,快呸呸呸!”   熊建赶忙吐了三口唾沫。   女人笑眯眯盯着那棒棒糖,然后拆开糖衣,塞进嘴里。登时眼睛都圆了:“嗯,好吃!”   熊建也笑道:“你吃了我的糖,那这块玉石头就是我的了?”   女人还沉浸在棒棒糖的美味之中,点着头:“嗯嗯,你的你的。”   熊建高兴极了,忙把玉髓挂在了脖子上。这下好了,他有和妈妈一模一样的玉石头咯!   突然,自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喊着:“尘疯子!原来你在这里!”   熊建循声望去,就见三个白大褂朝他们这个方向飞奔而来。   女人忙摸了摸熊建的脑袋:“孩子,多谢你的棒棒糖,我要走了。”说完,一阵风似的跑了。   熊建还没反应过来,那三个白大褂也风似的跑过了他的身边,一边跑还一边指着那卖玉女人道:“尘疯子,你站住!快跟我们回去。”   熊建看向那女人,那女人已经跑出去老远,还不忘回头对着那三个白大褂做了个鬼脸,口里还说着:“追不到追不到!”然后继续往前跑。   熊建再看向那三个白大褂的背影,只见那白大褂衣服背后,一个醒目的红十字上方环着一弧字:长康精神病医院。   看清那字后,熊建小小年纪,此刻却十分老成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一颗棒棒糖就能换来这玉石头!   接着,又忽然听到马路对面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熊建!”   熊建一看,原来是妈妈,于是便笑嘻嘻跑到马路上去,打算跑过去与妈妈汇合。只见杜荔阳一边走过来,一边还骂着:“你个熊孩子,怎么那么熊?到处瞎跑,害我好找——小心……”杜荔阳猛冲上去,一把抱住了熊建。   —*—   一辆白色面包车一个急刹车,车戛然停下。   车上的司机心道这下完了,一撞还撞了两个人,浑身发着抖,打开车门下车来查看。   哪晓得,车前,并没有躺着半个人,连一丝血渍都没有。难道……被绞到了轮胎下面?司机弯下身去看,却见车下也是空无一人。   这才长舒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可是,他刚刚明明有看见一个女的和一个小孩儿的啊!   太奇怪了!   “喂,你怎么把车停在这里?”   司机闻声抬头,三个白大褂扶着一个不省人事的异装女人走过来。原来是自己的三个同事,忙挠挠头:“哦,没什么没什么。”   “来,把车门打开,好不容易抓住了这疯子,可不能再让她跑出去了。”   三人一起使劲,将昏迷的女人塞进了车里。   司机问:“她咋晕了?”   三人中的一人答:“你是不知道,她跑得之快,要不是刚刚她和一个小孩子在这里说话,我们哪里追得上她啊,一追上,就给了她一针,免得她不老实。”   司机一听,紧张道:“小孩子?你……你是说……刚刚……这里有个……有个小孩子?”   那人点点头:“对啊!”   司机腿一软,差点就坐到了地上去。   “你咋了?中了十香软筋散啊?”   “没什么没什么,我开车去了,你们关好门。”   司机赶紧上车发动引擎,白色面包车响着警报,飞驰而去。   只见那车身上赫然一排大字:长康精神病医院。   —*—   被撞到地上的那一刻,杜荔阳将熊建死死抱进了怀里。两个人都因为莫大的恐惧闭上了眼。   地上的扬尘飞起,充斥着两人的口鼻。没有听到刹车声,却换来一声高鸣的马啸。   杜荔阳原本以为他们母子俩今日就要命送黄泉,可闭了好一会儿眼后,除了屁股摔到地上的疼痛之外,就再无其他感觉。莫不是已经撞得失去知觉,或者,他们已经在黄泉路上了?   “出了何事?”   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道。   “回大人,有一个衣着奇怪的女子和小童,横穿马路,差一点撞上咱们的马车。”   “快去看看,可有撞伤人?”   “唯。”   马车?杜荔阳一愣。记得撞他们的,应该是辆面包车才对,马车?是车的牌子么?索性,她睁开了眼。   入眼的,是一个男子,长发束着,竟然穿着古装。如果她没记错,这样的打扮,当是楚国王宫护卫的装束。只听那古装男子笑问:“姑娘,可有哪里受伤?”   她回了回神,忙看向怀里的熊建,却见他一双小肉手捂着眼睛,小嘴巴紧紧的抿着。   “建建,有没有哪里疼?”   熊建摇摇头。   杜荔阳这才长舒口气,又道:“那你怎么捂着眼睛?”   “建建怕。”   杜荔阳伸手挪开他的小手,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   熊建这才试探着睁开了眼,可一睁眼,就见着一个打扮古怪的叔叔,再瞧一旁,竟然还有好大一匹马,惊了惊,向杜荔阳道:“妈妈,撞我们的车怎么变成马了?”   杜荔阳也觉得很奇怪,环顾了一下四周,先秦时的房舍,打扮古朴的人们,难道……但鉴于自己两度穿越的奇遇,遂小心问向那古装男子:“敢问阁下,如今是何年月?”   那古装男子很明显的一愣,继而回道:“丙子年秋。”   听不懂。杜荔阳又问:“那此地是哪里?”   古装男子莫名其妙,只道:“郢都。”   “什么?郢都?”杜荔阳的声音忽然拔高好几度,“那这么说,这里是楚国?”   古装男子眨巴了两下眼:“对啊。”   这下,轮到杜荔阳傻着了。傻着傻着还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然后又哭了起来。   一众路人围观着,本来就觉得他们两个的打扮够怪异了,现在看来,莫不是个疯子吧。   “妈妈,你怎么哭了?好些人看着呢!”熊建伸出小手给杜荔阳擦泪,一脸嫌弃地看着她这个妈。   古装男子挠挠头:“姑娘,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杜荔阳使劲摇头。   马车后,传来一阵寒铁拖在地上发出的声响,然后,就听见一个声音问:“怎么了?是撞着人了么?”   古装男子闻言,忙转身恭敬禀报道:“回大人,这姑娘一直哭,可又说自己没受伤。”   “哦?如此怪?让一让,容我看看。”   古装男子让到一边。   杜荔阳就见着自古装男子身后陡然出现了一个人。山羊胡子,柴瘦身材,一身朝服,却脚戴镣铐。   看了半晌,愣了半晌,终于,杜荔阳疑惑地唤出了多年不曾叫过的名字:“蔡从?”    ☆、就此结局   夜色沉寂,星子密布。楚宫巍峨,灯火万点。   长案掌灯,卷宗如山。弃疾埋头于成堆的竹简中,很少抬头。   旁边的内侍打了个哈欠,伸头望望窗外,才发现夜已经那般深了。忙走过来小声提醒:“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弃疾仍没抬头,只“嗯”了一声。   内侍犹豫一下,笑道:“前两日秦国送来的两位贵人,陛下还未见过呢,不如今夜容奴才帮陛下唤来……”   话还没说完,就被弃疾打断:“不必。寡人累了,明日还要往云梦泽狩猎,便就在此殿歇息。”说着,放下竹简,起身往里间的床榻走去。   内侍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唯。”   听弃疾又道:“都下去吧。”   内侍忙召集其他侍人退了下去。   —*—   出了殿门,内侍小心翼翼将大门拉过来合上。   有侍人靠上来,小声问:“大监,您说咱们陛下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内侍边走下台阶,边道:“什么隐疾?”   侍人道:“你看啊,自从陛下继位以来,这各国送来那么多美人,陛下却很少踏足后宫,莫不是……陛下喜爱男色?”   内侍厉声道:“大胆,竟敢在背后议论陛下!”   侍人忙求饶:“大监赎罪,赎罪,小的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内侍道:“这王宫当差,你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点儿规矩都不懂?”   侍人拉着内侍的手,央求道:“好大监,我们就是想多了解了解陛下,也是为了日后能更好的服侍陛下,您就给我们说说吧。”   内侍被他摇得头晕,不耐烦道:“好啦好啦,我就告诉你们吧,陛下呀,他不是不爱美人,只是……哎……你们都是晓得的,陛下一直都在寻找夫人。”   侍人道:“那如此看来,陛下这么多年还没忘了那位夫人?”   内侍叹口气道:“谁说不是呢,放着那么多美人儿不看,却还想着那杳无踪迹的人,陛下呀,也是执着。”   侍人忙迎合:“是啊,太执着了太执着了。”   几个侍人簇拥着内侍,慢慢走入楚宫的黑夜里。   —*—   往云梦泽这一天,天宫作了美,万里蓝天,秋阳艳艳。楼船清早下江,扬帆起航,顺流而下,朝云梦驶去。两岸青山排闼,中有碧水静秋。江涛拍打着船身,发出宏大的声响。随行的文臣武将各自在中舱里休息谈天,士兵侍人们散布在楼船各处守卫待命。弃疾独坐头舱内,拿着一支长弓擦拭着,脖间的玉髓无意露了出来,在船窗透进来的阳光里,透亮生辉。   一只小小的脑袋,悄无声息地从舱门外钻了进来,一双水亮亮的大眼睛,偷窥着舱内。一看那婴儿肥的小脸就晓得,他还是个孩子,也不过三四岁的样子。真是不晓得,这么个小孩儿是怎么混上王船的。最奇怪的是他的头发,人家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头发至少也可以扎个小揪揪了吧,他的呢,竟然是个板寸,在这个时代,他这发型也是够新颖的了。   小孩露着狡黠的笑,一直盯着弃疾。弃疾擦了弓身,又拿起一只箭,擦了擦箭矢,然后,也没看清他怎么动作的,箭就上了弓,然后,箭矢就对准了舱门方向。   眼神冷冽:“谁?”一看,竟然是个小孩儿,举起的箭就放了下来。   小孩冲他笑着,他招了招手,小孩就掀了帘子跑进来。   弃疾盯着他,表情颇严肃:“你是哪家的小孩?”心道,这大臣们越发放肆了,连这么小的孩子都要带去狩猎,要是晓得是谁家的了,必定罚他个把月俸禄。   小孩眨巴着一双眼:“你就是楚王?”   弃疾脸上的表情又严厉了几分:“对,寡人正是,既然知道,你为何见了寡人不行礼?”   小孩无辜地两手一摊:“我不会啊!”   “不会?”弃疾挑眉,“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道:“我叫熊建,妈妈不生气时叫我建建,生气时叫我熊孩子。哦,我是说我娘亲。”   弃疾颇为意外:“哦?你也是熊氏子弟?那你父母是何人?”   熊建思维跳跃,压根不理他这茬发问,兀自跑到他跟前去:“我听我娘亲给我讲过一个有关你的故事,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弃疾见他稚气可爱,也懒得与他追究其他,便问:“我的故事?什么故事?”   熊建道:“你是不是丢了夫人和宝宝?”   “啊?”弃疾一时没反应过来。   熊建又道:“那你如今可找到他们了没?”   弃疾这才大约领会到他说的什么,叹气道:“还没。”   熊建干脆就一屁股坐到他身边:“太巧了,我父亲弄丢了我和我娘亲,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   自从他当了这个楚王,还真没人敢离他如此近,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突然就来了兴趣,看着小孩子肉嘟嘟却假作老成的粉脸,笑道:“有缘又如何?”   熊建很认真地双手托腮思考起来,半晌后,看向弃疾:“你说……我们结拜怎样?”   弃疾一口唾沫没倒过来,呛得咳嗽两下,眉毛拧做一团:“结拜?我们俩?”   熊建十分笃定且真诚地点点头,见楚王愣着,忙问,“你是不是不会呀,我教你。这样……”他把身子转向窗户,“来,你也转过来,像我一样。”   弃疾鬼使神差地照做了。   “然后拜……”熊建抵额而叩拜,起身。见弃疾没动作,拉拉他衣袖,“拜呀!”   “哦。”然后又特别神经质地拜了下去。   此时,正好内侍掀帘入内,看着窗前正跪拜的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手里的果盘晃了晃,差点就掉到了地上:“陛下!”   弃疾原本头还挨着地,闻声直起身,转头看向早已傻眼的内侍,出乎意料地和蔼一笑:“大监。”   内侍懵然,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再小心翼翼放下果盘,又小心翼翼问:“陛下,这孩子是……”   熊建也转过身来,看见那几案上的一大盘柑橘,兴奋地拿起一个。内侍本打算上前阻止,却被弃疾眼神示意且住。   弃疾瞧着这孩子拿着柑橘就开始剥皮,很是自来熟,不禁笑起来。   内侍观察着弃疾神色,也是一惊,心道,陛下何时有过这样的表情,简直……太慈祥了。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慈祥这个词,觉得不能再贴切。   弃疾看着他掰了一瓣橘瓣,扔进嘴里嚼起来,大概是汁水太充足了,一嚼就到处标汁,溅得案上全是,下巴上也流了一线,橙黄的汁水顺着那肉嘟嘟的下巴一路直下,淌过颈项,流进了衣领。熊建也意识到了,赶紧伸手进衣领里,胡乱一统擦拭。   弃疾见他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下意识就伸出手,打算帮他擦下巴上的汁水。   哪晓得,手才伸到空中,就愣住了,好像时间突然被冰封。   他看见了一样东西,在小孩的脖子上。玉髓,豆蔻样的玉髓。   他缓缓伸过手去,颤抖着掏出熊建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仔细一看,震惊不已。   “小孩,你来自何处?”弃疾问。   熊建又塞了一枚橘瓣进嘴,一边嚼一边道:“我们家可远了。”   “既然那么远,你怎么来的?”   熊建吧嗒两下嘴:“眼睛一闭一睁就来了。”   会不会有那样一种可能,这个小孩说他叫熊建,出自熊氏,身上又有和阳阳相同的玉髓,看他的年纪,约摸三岁多,正正好,是当年江夜大战那一年,正正好,是阳阳落水那一年,他又说他的父亲把他和母亲弄丢了,这一切,太巧了,会不会真的有那样一种可能……弃疾想着,心头波涛涌动:“你方才说,你叫熊建,那你母亲叫什么?”   熊建好奇地望望他:“你为什么只问我母亲叫什么,不问我父亲?”   弃疾道:“你刚刚不是说你父亲把你们弄丢了么?”   熊建突然生气道:“是丢了,又不是没有父亲。我父亲叫熊弃疾,我母亲叫杜荔阳。”   内侍听到熊弃疾三个字,已惊得目瞪口呆。   弃疾的一双眼,忽然蒙了一层水雾的纱,他双手抱住熊建双肩,嘴唇也颤抖起来:“你母亲叫杜荔阳?”   熊建点点头。   “在何处?”   熊建烂漫一笑:“我带你去见她呀。”   —*—   弃疾任由这突然冒出来的孩子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船舱外。奇怪的是,船舱外原本有几个站岗的士兵,这会子竟然一个也看不到了。   而望向船头,在那秋阳之下,青山之间,江风之中,一个背影,纤长袅娜,透着一丝陌生,一丝熟悉。衣袂翻飞,长发飘摇。   “妈妈,我把楚王爸爸带来啦!”熊建放开弃疾的手,跑到那背影身边去。   弃疾期许地望着船头,纵使那秋阳再刺眼,都不敢眨动一下。   终于,那背影转了过来。一张熟悉的脸呈现在眼前。这三年多来,那张脸,已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可每一次当他伸手想要去触及,却总是会突然惊醒,然后,就是彻夜的难眠。   难道,这也是梦?   他伸出一只手,试图去触摸眼前的人影,虽然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夹板的距离。   他听见船头,一阵江风先后吹来两声呼唤。   “父亲。”   “夫君。”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